第九章 找尋出口之旅
宇宙歷七八九年,對楊威利少校來說,是第二年的開始。最初的任務,是處理在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侯機室中死去的老人的問題。請醫師開立死亡證明之後,必須決定是將遺體如何處置才行。如果要埋葬的話,又得決定是利用宇宙葬或是火葬還是土葬,或者是要將遺體冷凍之後送回行星海尼森。老人的遺物大部分是些書藉或資料類的文件,這些又要怎麼處理?由於老人是剛從收容所釋放的人,像這樣的突然死亡,又會扯出種種法律上的問題。獲同盟市民權的坎菲希拉,在這裡沒有任何親人或朋友。帝國那邊是否還有家人呢?越考慮下去,必須處理的課題也不斷增殖下去,楊覺得有點頭痛,「要命要命」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其實這也不是白魔術的咒語,念來念去,也不會使事態好轉。
「事情變得相當難以想象了呢。不,只是一個老人因急病而死,也不是說這有多難以想象或是有多稀奇,只不過……」
派特里契夫上尉的感想,也稍微有欠精彩。楊點點頭,這與其說是代表同意或是有同感,還不如說只不過是機械式的反應還更來得適切。坎菲希拉上校帶著多少秘密,多少情報離開世間。在行星耶柯尼亞的俘虜收容所渡過四十年後獲得釋放,成為自由的市民之後,老后的生活也獲得了保障,這麼一來,他新到手的這些時間要怎麼利用呢?楊認為,他大概也沒有寫作的念頭。但是如果是如此的話,他又為什麼把收容所時代簡直都快讀爛的資料,全部裝箱出來呢?也不認為他對在收容所渡過的歲月會有多麼懷念就是了。
坎菲希拉上校死後進行檢查的中年女醫生,聽到楊的名字也只是善意的點點頭,沒說什麼不必要的話。
「死因是心肌梗塞,我想應該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了。」
接下去又說冠狀動脈怎樣怎樣,楊根本就聽不太懂。只不過聽這位女醫生說,這是自然死,而且一點痛苦也沒有,楊才算安心了。當被問及是否是死者的親人時,回答是「否」,但要說明彼此之間的關係的話,又令楊很難解釋。於是派特里契夫上尉代替他說明。
「那位老人是從帝國來的亡命者。對軍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們是奉上級的命令陪伴他同行到行星海尼森去。因此,關於埋葬的問題,也不是我們可以擅自決定的。麻煩各位的地方,還請多多諒解。」
能將事情四捨五入無過與不及的加以說明,是派特里契夫的貴重才能。再加上用軍事機密的存在當擋箭牌,但卻又不是用高壓的態度,而是悠然的,到最後自然的引導出對方善意的協助,這又是更加寶貴的氣質。接受了派特里契夫的說明的女醫生,輕輕睜大眼睛點點頭,緊急安排將坎菲希拉上校的遺體,收容在宇宙港的遺體保管室。像這類的場所,因事故或急病而死的死者,身份不明的遺體似乎數量還不算少。
結果,楊和派特里契夫被禁足在行星馬斯吉特整整一星期。由於在這段期間,沒有什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國防委員會或統合作戰本部都因為新年假期沒人上班。對楊來說,必須有正式指示才能做進一步的處理,但下正式指示的人不在也實在無計可施。試著打超光速通信電話到亞列克斯·卡介倫的私宅,好不容易接通后,只聽到電話答錄機的留言:「這是不幸的電話答錄機。聽到這段留言的人,必須馬上分別打電話到我家去。實行的人會更加的不幸。那麼失陪了……」
楊對這位學長的幽默感的評價,不如對他事務處理的才能那麼高,因此心中不住的猜疑,這段留言是否專為對付自己而設的。大概卡介倫和那位叫奧爾丹絲的情人在一起,愉快的享受新年假期吧。這麼一想象,再看著自己,不由得覺得太不公平了。楊現在沒有情人,居無定所,職位又浮在半空中,現在又被困在邊境附近的星球上,守著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的遺體。更倒霉的是,旅館全部客滿,只好被安置在附近的土木作業員用的宿舍中。這還是派特里契夫和宇宙港事務局交涉的結果。
「我是艾爾·法西爾的英雄!」
這麼宣稱的話,說不定就會像變魔術一樣突然冒出豪華的客房也說不定,但楊就是不習慣,也不喜歡這麼做。身為軍人,甚至也不是位軍官,楊已經有幾分特權了。但他卻不想進一步擁有更多的。這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原本說來,這種豪華的環境還不如隨隨便便的氣氛更來得適合楊的個性。類似那種「與其寒酸還不如乾脆破破爛爛的算了」的這一型。
坎菲希拉老人的遺體已經找到地方安置了,但老人的遺物卻找不到地方放,只有暫時和楊他們過著同居的生活。或者正確的說,應該是楊和派特里契夫寄居在諸位遺物先生們的角落中。真想乾脆把它全都扔了算了,這是派特里契夫常識性的見解,但結果變成這樣,到現在這個時點就非得好好保存下來不可了。因為不能隨意把它處理掉。
一月一日的現在,自己所置身的狀況,對這一年的全體人類來說到底是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楊放棄做任何預測的意圖。連自己本身的未來都無法把握,就更別提全人類了。
無所事事只會吃白飯的確是楊的理想,但是像這種狀況實在不太令人有悠哉或輕鬆的心情。由於四周全是故人的遺物,也沒其它的事好做了,所以楊就把坎菲希拉的箱子打開一個看看。裡面裝著的全是厚厚的筆記類的紙張。四十年的歲月之塵在書頁間飛散著,點綴著現實的時間帶。楊的視線被好幾個帝國公用語的名詞抓住了。「軍務省」、「元帥」、「會戰」、「調查」、「戰死」、「謀殺」、「稽查」……楊把塵埃吸進喉嚨引起輕微咳嗽。也就是說坎菲希拉老人的遺物,深入過去發生的數個事件的表面到達最深處。
楊現在就像是在沙漠挖掘地下水脈似的,雖然明明知道是人家的水井,但楊還是下手挖掘,這不是因為想盜取他人的水,而是覺得井被砂子埋住了相當可惜而已。原本說來,珍異閑暇,欠缺積極去做些什麼的想法和稟賦的楊,只要關係到挖掘過去的歷史這一點,這個黑髮的青年就會有例外的行動。
到一月四日,總算和亞列克斯·卡介倫聯絡上了。只聯絡過一次,就可以看出事情的進展非常有效率。卡介倫安排將坎菲希拉的遺體埋葬在行星馬斯吉斯的公共墓地,遺物則由楊管理,帶回行星海尼森。其中一部分經由費沙送回給帝國本土的遺族。資料中認為有公開價值的文件,將送給軍方公文圖書館加以收藏。這就是目前的決定。
在接受軍方學校入學考試之前,楊處理父親的葬禮是在六年前。對楊來說,籌備葬禮的經驗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是第二次了。坎菲希拉就這樣,成為他僅一度踏過的星球的塵土,但又如果說要把遺體送回海尼森埋葬的話,聽起來更加奇怪。甚至拋棄回歸母國的意念的他,生前是個漂泊者,死後長眠於偶然旅經的土地之下,對他來說也許更合適。
「那位老爺爺,大概也沒有想到會被埋在這種地方,由我們這些人來為他舉行葬禮吧。」
派特里契夫經常能將楊的心情,化為明晰的言語。
※※※
距離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二十公裡外的公共墓地,被深埋在樹林和寂靜之中。移往者的花費一百年以上的時間實施綠化,才能培育出現在看到的常綠樹的群落。登上高處,能遠眺純白閃耀的宇宙港設施群,這是對於那些埋葬在原本不該埋葬的土地的死者們,表達這個星球的人們的好意。隨著出發的太空船,他們的靈魂可以隨之回到星界的涯的故鄉去。
楊保管的坎菲希拉上校的遺物中,手錶啦、常用的筆這類的東西,都和所有者一起放入棺材中。帝國本土那邊,如果坎菲希拉的遺族還健在的話,也得把遺物送回去才行。坎菲希拉墓碑上的墓志銘,也非得由楊來動腦筋不可,但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必要多寫官樣文章。只有坎菲希拉的生年和歿年,然後簡單的一句「終其一生曾救過數人的生命」,這樣就足夠了。知道是楊為他撰寫墓志銘的話,故人說不定會在棺材中大笑得前俯後仰也說不定呢。唯一確定的事,由於墓志銘不是用同盟公用語,而是用帝國公用語雕刻的,所以必須多花上一百五十元的費用,只有這一件而已。
一月二十八日,楊威利少校和派特里契夫上尉抵達海尼森了。原本是不需要花這麼長時間的旅程,但由於直航班機空位難求,航路狀況惡化的話,又常常取消班機,一個一個的小問題連鎖起來,強迫楊多花了許多時間。
從海尼森的軍用宇宙港直接前往統合作戰本部,做了歸還報告之後,接受了待命的指示。在不到一個月的匆忙行程中,一直和楊同行的派特里契夫和楊握手道別。為了和兩年不見的家人團聚,派特里契夫匆忙離去,只留下一句:「能再有機會一同共事的話,就太令人高興了。」
而楊這邊,大概得暫時住便宜旅館,直到官舍分配下來為止。兩手提著行李,肩上扛著袋子,才剛走出建築物之外,還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叫著他的名字走過來。
「歡迎回來,學長。」
「怎麼,來接我的嗎?」
「很遺憾是個男人是吧,卡介倫學長要我來的。」
達斯提·亞典波羅微笑著伸手把學長手中的行李箱接過來。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學長亞列斯斯·卡介倫為了慰勞楊,特地設宴款待。而且地點不是在餐廳,是在卡介倫的官舍,享受他未婚妻的拿手好菜。
「卡介倫學長的未婚妻好像是上司的千金的樣子。」
這個情報,並不完全正確。奧爾丹絲·米魯伯爾這位女性的父親,還是同盟軍軍官時,的確有過一個時期曾經擔任過卡介倫的上司,但在還未飛黃騰達之前就退役了,目前於退伍軍人協會中協助事務方面工作。所以卡介倫也並不是為了出人頭地才親近上司的女兒。楊非常明白他不是會鑽這種路子的人。
無人計程車走了大約十五分鐘,亞列克斯·卡介倫的新官舍是圍繞在草地和樹木之中的獨院洋房。這是由於婚期已近,所以從公寓式的官舍中搬出來。把客人接進門,卡介倫介紹他的未婚妻。
「這位是奧爾丹絲·米魯伯爾小姐……很快就要變成卡介倫夫人了。」
如果知道卡介倫身為公務員的現實處理能力的話,就會覺得他在私生活方面,似乎沒有那麼能幹。把未婚妻介紹給學弟們的語調,想隱瞞住羞澀似乎就已經是拼了老命了。已準備好晚餐的奧爾丹絲·米魯伯爾,就穿著有打噴嚏的小狗圖案的圍裙,大方的和客人打招呼。
「亞列克斯有很多地方受兩位的照顧,非常感謝。結婚之後也請常常過來玩。」
奧爾丹絲小姐、未來的卡介倫夫人,今年的芳齡是二十三歲。茶色的頭髮和眼睛,臉色紅潤,可用健康美人這種詞句來形容的女性。楊也好,亞典波羅也好很自然的都對她抱有相當的好感。這時從餐廳又正好傳來佳肴的芳香,通過他們的食慾中樞,更加提高了這個好感的程度。
「奧爾絲丹對烹飪還算拿手。」
亞列克斯·卡介倫的形容,簡直是過分含蓄了。楊也好、亞典波羅也好,根本連美食家的邊都沾不上。在軍官學校或軍隊生活過之後,舌頭也好胃也好,都被固定在和洗鍊相反方向的位置。只要能填飽肚子,只要能補給營養,腦子裡只有這種貧乏的思想。但是,未來的卡介倫夫人端出來的菜,簡直就是理想中的晚餐的具體化。亞典波羅一口氣吃掉三碗雉雞肉的燉菜,當他被問道:「很喜歡吃燉菜嗎?」他回答:「從今天開始喜歡的。」似乎為了吃的,不管是怎樣的奉承都是再所不惜。不過在這個場合,似乎不是不由衷之言。楊只再添了一碗而已,這是因為被亞典波羅搶完了的緣故,在吃的這方面學弟要禮讓學長的規矩似乎並不管用。卡介倫只吃了一碗,這是由於常常吃所以比較不那麼和他們計較。
飯後,為卡介倫和亞典波羅端來了咖啡,楊的則是紅茶。對未來的卡介倫夫人的細心,楊為之非常感動。
話鋒一轉開始敘述這次的經歷。坎菲希拉老人的死,和其中包含的幾個歷史上的事件。
「我看我迴避一下好了。」
亞典波羅才正要站起來,卡介倫輕輕揮揮手制止他。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用在意。那麼,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具體的事實?」
楊沒有立刻回答。根本也沒有時間擺架子,為了更有條理的加以說明,必須好好把情報和知識重新整理一遍。他首先必須言明他本身的知識,和已成為故人的克里斯多弗·馮·坎菲希拉所遺留的資料,有許多不足的部分。就是坎菲希拉也未曾確實掌握住吉克麥斯達或米夏爾先在銀河帝國內部建立間諜網的事實。
「這是為了主義的緣故是吧。他們對民主共和政治產生共感,為了這個,背叛自己所屬的國家是吧。」
「在吉克麥斯達這個人的場合,似乎是如此。」
相當難以正確的表達出來。楊並不認為政治上的信念犯的罪要比金錢犯罪來得高級。不管怎麼說,非得依照順序加以說明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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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初的根源,也許是起自於馬丁·奧德·馮·吉克麥斯達這位人物,出生於內務省社會秩序維持局的官僚之家而開始的。由於是男爵家的分家,因此也接受了帝國騎士的封號。如果是名符其實的大貴族之家的話,就比較所無所謂,但是對於攀在貴族社會的末端者來說,要維持貴族的矜持,非得付出種種的努力才行。吉克麥斯達的父親,在內務省社會秩序維持局任職,藉著致力於彈壓那些「只會引導些無聊事的平民」的民主共和思想家們,找到了自己身為帝國貴族的存在意義。他對職務的盡忠職守,不論是思想犯的檢舉數也好,經由拷問而獲得的自白數也好,經常都是遠超過他的同事們之上。就算是他的同事們,也對他的那種執念和毫不寬容敬而遠之,經常在私下議論著「其實也用不著做到那種程度嘛」。
從思想犯那沒收的證據共和主義的著作,他甚至還帶回家去,「為了了解敵人」而熱心的加以研究。這種熱心,正是他人所避諱不及的,總而言之,在吉克麥斯達家中收藏著許多的禁書。而非常諷刺的,自然而然,吉克麥斯達的兒子,也就有接近這些禁書的機會。他會被「危險的思想污染」的其中一個原因,大概是對陰氣沉沉又有偏執狂的家庭暴君的父親的反感所導致的。當然,也是由於他能看出社會的矛盾現象的緣故。
就這樣吉克麥斯達青年決心致力於改變銀河帝國這種不公正的社會。但是,在高登巴姆王朝的專制之下,在銀河帝國中,雖然有門閥貴族們之間的派閥糾紛及權力鬥爭,但不可能公然提出這種差距極大的政治思想。如此實際實行的人,就會像身為皇帝的曼夫瑞亡命帝一樣失去生命。吉克麥斯達非得小心謹慎行事才行。
吉克麥斯達身為戰鬥指揮官來說非常平凡,但卻擁有極為傑出的組織才能。他就像年老的蜘蛛似的,巧妙而慎重的,在銀河帝國的國家機構深處張開強韌的細絲。從二十歲自軍官學校畢業以來,沒有間斷,積極從事於這項工作。父親年老之後,更加的偏激,但他對思想犯彈壓的辣腕卻日趨低下,這是由於做兒子的默默的將土推回去父親掘出的洞穴中的緣故。比較具象徵性的事,是在帝國曆四零八年父親去世,不久之後吉克麥斯達獲得一位叫克里斯多弗·馮·米夏爾先的同志。身為男爵家當家的他,也是由於財產問題和親族發生糾紛,而導致對貴族社會產生不信任感。
米夏爾先在個人方面,並不像吉克麥斯達那樣有確固的意志和信念。甚至可說,他只是對於能夠在秘密構築及營運的組織內部穩固他的地位,並能發揮他的能力和權勢,感到高興而已。這種稱它為藝術家的喜悅也許有些語病,但這種熱情和手段的細緻卻是不容置疑的。吉克麥斯達著手建立,由米夏爾先加以完成。這個在銀河帝國的歷史上,最優秀,也是最危險的反國家間諜網,在這個時代,憲兵總部及社會秩序維持局的活動,並不比其它任何時代來得低下,由此可以看得出吉克麥斯達和米夏爾先的地下活動是多麼的巧妙了。
終於,吉克麥斯達開始考慮向自由行星同盟亡命了。這是由於對「自由之國」的憧憬,並且把構築好的間諜網交給米夏爾先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再加上最重要的是,由於避暑地旅館的火災使他失去了妻子的女兒,對於母國他已經沒有任何留念了。
帝國曆四一九年,宇宙歷七二八年,當時四十六歲的吉克麥斯達相隔五年,再度調派到前線去了。這是他本身的希望,目的是向敵國亡命,以帝國軍的角度來看,是向叛亂軍的投降。親自駕駛著穿梭機的吉克麥斯達,甩脫了察覺他的企圖而進行追擊的友軍,在二十天的孤獨、絕望的逃脫行程的最後,終於到達同盟軍的哨戒網。
亡命之後的吉克麥斯達提督,當然是一本自己的信念協助同盟政府。他深信同盟政府正是自由和平等的政治理想的具體實現者。這種真摯、這種誠心,對當時的同盟政府來說值得大大的加以活用。
從宇宙歷七二八年到七三八年,吉克麥斯達在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擁有一間分室,在那裡,他遠隔著相距一萬光年的距離操縱帝國內部的間諜網。他所立下的功績,不是能夠予以公然讚賞的性質,但吉克麥斯達仍然獲得相當程度的回報。比照中將待遇的軍方人員這種高收入,也供給他官方住宅,予以閣下的稱號。但是,歲月為他帶來知識與失望。他看到在化妝之下,同盟並不是理想的國家,是兼具腐敗和矛盾的現實存在。
對自由行星同盟失望的吉克麥斯達,也不能以這個理由再亡命回帝國,只能過著毫無趣味的日子。然後七三八年,對他來說,希望的新星出現在地平線上。亡命之後正好過了十年,發生了「法雅薩多星域的會戰」,同盟軍演出的完全勝利,將「七三零年黨」的存在凸顯出來。阿修比、羅察士、賈斯帕、渥利克、方、柯布、貝爾迪尼……每一位都是不滿三十歲,光彩耀目並且又清新的人才集團。就如同自由行星同盟的市民為他們瘋狂一樣,當時五十六歲的吉克麥斯達也被他們吸引。「七三零年黨」這個名字,被用黃金的文字刻印在記憶之中。
吉克麥斯達決定對同盟軍的年輕英才下最後的賭注。由於原本是軍人,自然期待軍事力會成為改革現狀的手段。他開始接近「七三零年黨」的各成員。吉克麥斯達相信,這個年輕清爽的騎士團,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並且能以民主共和的政體完成宇宙的再統一。或者說,希望這麼相信比較正確。那時,吉克麥斯達在「七三零年黨」之中,選擇了布魯斯·阿修比擔任他們的主導者這件事,也許奧妙的左右了日後各人的命運也說不定。如果選擇羅察士或賈斯帕的話,歷史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改變呢。
不過,也的確只有布魯斯·阿修比的才幹,才能把帝國軍內部傳來的情報,最有效的加以利用。米夏爾先傳來的情報,不可能全部都是正確並且絕對不可欠缺的,大概只比玉石雜陳稍微好一點吧。情報的收集和傳遞都有它的限度。甚至於在情報傳出之後狀況又發生變化的例子也不在少數。情報是有生命的,並且它的生涯極為短促。因此可以斷定,布魯斯·阿修比絕對是運用情報這種生物的名人。經由吉克麥斯達,從米夏爾先那裡得到的情報,阿修比讓它發揮最大的作用。在這之間,吉克麥斯達和米夏爾先共同營運的帝國內部情報網,開始有微妙的變質。變成不再是為了同盟而提供情報的組織,而成為協助布魯斯·阿修比建立武勛的組織。然後,經過了將近七年的時間,兩者之間甚至沒有產生什麼意見相背或矛盾。如果要問什麼時候會產生的話,大概會是在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後,阿修比獲得完全勝利並且能活著回去,到達軍事方面英雄的最頂點之後的阿修比,開始轉向希望成為成為政治上的英雄時,所有的矛盾被綜合起來,會一起爆發出來吧。
而在實際上,宇宙歷七四五年,帝國曆四三六年並沒有任何事發生。
到了這個時期,就算是銀河帝國軍,也一定懷著極深的疑惑才對。軍方的機密是否泄露給敵方了,這種疑惑,對交戰者來說是個永遠的惡夢。交戰失敗的一方,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一定是高聲指責有間諜的存在,來推卸自己的責任。像這種為自己打算的情況也是相當常見,但如果嚴重到涉及全體的程度並且不止涉及私人的話,自然會促成軍方組織內部的調查與稽核。
不論怎麼說,以一般來說也好,軍部內部的私性人脈,實在有必要加以通風。人脈如果黨派化的話,等於是打開經由政變來奪權的大道一樣。就這點原因,帝國軍內部的稽查絕對不會馬虎,而是能躲出這個稽查這網的米夏爾先的手腕非比尋常而已。
米夏爾先的存在被凸顯出來,可能就是在宇宙歷七四五年,帝國曆四三六年,「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之前沒多久的時期。得知這件事的帝國軍首腦們,一定是為之又驚又怒。對於米夏爾先的憎恨和決心排除他的心意,固然是不可動搖,但卻不能將這件事公然化。由於必須顧及軍方的名譽緣故,因此不希望讓內外都知道這個事實。知道這個事實的人只有少數的一部份,而這其中也包括了哥歇爾上將。或者該說,哥歇爾上將是這個集團的中心人物也許更正確。
在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開始前,哥歇爾上將對坎菲希拉上校說的那番意味深長的台詞,與其說是代表其肅正之手已伸向了米夏爾先,還不如說根本就是故意要犯人著急也說不定。以哥歇爾上將剛直的性格來說,這實在不像他的作為,但也許是在他性格的容許範圍內表現出來的演技也說不定。不過,以結果來說,這個演技也只是白費力氣。
戰爭結束,並存留下敗者的慘狀和勝者的悲哀。雖說是遭到慘不忍睹的慘敗,但卻也打倒了帝國軍經年來的宿敵。再加下失去了大半著名的宿將,軍務省為了要將人才上的大洞填補起來,不只必須積極的育成和起用新手,並且在毫無明確的證據之下,也不能隨意處罰現存的將官。米夏爾先自己大概也感覺到危險,將組織冬眠起來,暫時停止活動。
在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之際,如果哥歇爾上將沒有戰死的話,戰後一定會馬上檢舉間諜組織,逮捕米夏爾先中將送往軍法審判,最後以叛逆罪予以處決。但是,一切都在還是混沌狀態之下被放著不管了。哥歇爾上將的死,以及「完全慘敗但卻打倒了敵將」這種奇怪的狀況和衍生的無數問題救了米夏爾先。
因布魯斯·阿修比的死而導致七三零年黨的瓦解,這對吉克麥斯達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當時這位亡命提督才六十三歲,不是步入老境的年紀,但急速的失去生氣而衰老。他在青年時代,對銀河帝國的政治和社會失望。到了中年,又對自由行星同盟違背了理想對現實感到失望。然後布魯斯·阿修比的死和七三零年黨的瓦解,給予他精神上致命的一擊。吉克麥斯達決定退隱,分配給他使用的分室也讓給他人。代替他的人物,也還是從帝國來的亡命者,只不過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這並不代表這位人物的無能,而吉克麥斯達的存在太過特異了而已。他搬離了官舍,借住在距離海尼森市約一百公裡外的農園的一室隱居起來。宇宙歷七四七年,感染了感冒,他不請醫生診治,結果因肺炎去世,享年六十五歲。
布魯斯·阿修比的死以及吉克麥斯達精神上的死,的確使事情開始發生變化,但吉克麥斯達的死令米夏爾先就此一蹶不振了。從「冬眠」中醒過來的間諜網的活動,並不比以前劣化,但由於同盟方面的受信及解析能力低落,使它在時代中扮演的角色急速調零。米夏爾先也領悟到已經有陰影射向自己的腳邊,能夠的話,也想儘可能的把組織解體或託付給他人,但是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米夏爾先已經錯過放手的時機了。
在這時再度上場的是被舉為帝國軍的名將的豪沙·馮·舒坦艾爾馬克。根據坎菲希拉的記憶,在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前,曾經看到他和副官一起走出哥歇爾上將的房間。他在那時候到底和哥歇爾上將談了些什麼呢?舒坦艾爾馬克對出身平民的哥歇爾上將並不存在任何的偏見或隔閡,而討厭貴族的哥歇爾也對他的才華和見識有極高的評價。如果超越理性或計算的預知之掌,曾經撫過哥歇爾的心的話,哥歇爾有可能對舒坦艾爾馬克透露一些有關戰後他必須處理的重大課題也說不定。而舒坦艾爾馬克在那個壯絕、被血迷醉似的一戰過了六年之後,或許抓住了什麼可以再確認故人之言的事實也說不定。
這一天,宇宙歷七五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性急的冬之尖兵,以冰雨的形態趕到了帝都奧丁的官廳街。並且由於這一天是發表大約一千四百名軍官的大調模人事調動的日子,因此平時很少出現在軍務省的人物,也坐立不安的在走廊走來走去或靠著牆壁交談。軍務省的職員們要避開他們通過都很辛苦。
十點三十分發表第一次的調動,但不知道哪裡出錯了,二十分鐘后又取消這個發表演,因此發生了第一次的騷動。群起交相指責必須追究軍務省人事局長麥亞霍夫恩中將的責任,局長透過軍務省的館內廣播發表道歉的聲明。但由於這個聲明太過於自大不遜,又引起大家的非難,到正午告一段落,十三點二十發發表最終的第一階級發表。這時候,有很多的人都目者米夏爾先中將走出參事官室,拍拍幾位悲喜交集的軍官們的肩膀的情景。
接著第二次發表是在十四點三十分,在一樓大廳和左右伸展開的走廊都擠滿軍官們的時候,參事官的門就這樣敞開著。因為沒有升級而感到失望的夫利特貝爾克上校經過走廊時,被一群和他相反能夠升級而興高采烈的軍官們撞上,站立不穩跌撞進了參事官室。然後發現坐在書桌后,頸部被熱線槍射穿的米夏爾先中將的屍體。這次引起了名符其實的大騷動。
這一天,和中將會晤的人只有舒坦艾爾馬克上將而已,但照記錄他是三點十五分離去的。有人作證十四點左右有穿軍服的人物悄悄從參事官室走出來,但這等於是說當天踏進軍務省的人全部都是嫌犯,所以根本一點用也沒有。舒坦艾爾馬克也接受了詢問,但沒有對調查產生任何幫助。就這樣,經過長期的追查,到現在還找不出兇手。
舒坦艾爾馬克不論是在職中或退役后,對於米夏爾先怪異的死完全三緘其口,連一言半字都不曾提及過。他退役之後,直到安穩的去世為止,軍務省內部沒有發生過任何大規模的間諜騷動,或是揭發這類活動的問題發生。終幕非常的平靜,是因為欠缺戲劇化的要素。
「……這就是克里斯多弗·馮·坎菲希拉的整理,在這四十年間陸續收集到關於這些事件的概要。」
等楊說完的時候,在他面前的紅茶,卡介倫和亞典波羅面前的咖啡,全都涼了。卡介倫把兩肘放在茶几上,手撐著下顎思考著。亞典波羅一副坐不住的樣子,兩次蹺起了腳又放下。沉默這笛無聲的吹奏著,當預期會聽到熱鬧談笑聲和奧爾丹絲,從廚房伸出頭來查看時,亞典波羅抓了抓鐵灰色的頭髮:「不過……該怎麼說呢,這個……總覺得好像是看得見的謊話似的。」
「是謊話沒錯。」
由於楊這種乾脆的斷言,使他的學長和學弟同時在茶几上面和下面發出非常音樂的聲音來對他們的反應鄭重的不予理會,楊繼續往下說。
「沒有任何實際上的物證啊。雖然一切都很合理,也非常有說服力,但是不管怎麼說都只是個假說而已。」
「要把這個假說變成定論,還要具備些什麼?」
對卡介倫的問題,楊還是很乾脆的回答:「更多的資料。」
「很簡單明了嘛。」
卡介倫把手腕交叉在胸前時,未來的卡介倫夫人走進房間,以非常自然的動作把咖啡和紅茶都換過。當她再一次離開后,卡介倫提出質問:「那麼,阿修比提督的謀殺論又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應該是帝國軍那邊,才有主張謀殺說的理由。為的是在同盟軍的軍部和政府間種下互不信任的種子。」
「……嗯,原來如此。」
卡介倫點點頭。在敵國的內部製造分裂,這是謀略戰常用的手段。讓權力者對有能力的軍人產生不信任感,這是有數千年傳說的手法。甚至連過去的死都能拿來利用。指責英雄的死是謀殺,能夠激起崇拜英雄的人們的憤怒和不信,就像一種亡靈似的東西。只不過這一次,可能只是坎菲希拉對於一連串事件的關心,才運用這種手法惹人注意。由於當事人已死,也沒辦法確認到底事情的真相是怎樣了。
高登巴姆王朝銀河帝國和自由行星同盟,相互對立的兩個國家,都有許多歷史的事實隱藏在叫軍事機密這種名目的秘密之扉中。自由行星同盟這方面可能比銀河帝國要來得開放,但還是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的餘地。
被封閉在俘虜收容所之扉的深處,長達四十年以上的坎菲希拉,以自己本身的經驗,綜合發表的事實資料,歸結出一個非常合理的假說。這雖然是現時最有說服力的說法,但日後說不定會因為一個反證,而完全被推翻也說不定。
「如果要讓這一連串的事件完全真相大白的話,可能必須等到現有的政治體制被推翻了才有辦法。銀河帝國和自由行星同盟一起滅亡之後……」
大概不會有比這更大膽的發言了吧。對想當卻沒當成歷史學家的楊來說,國家的滅亡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和死亡一定會來訪一樣,這是世間自然的道理。
「艾爾·法西爾的英雄成了海尼森的預言者是嗎。」
卡介倫苦笑著,但又並不完全像在開玩笑。亞典波羅兩手手指交叉抱著後腦久看著天花板,好久,才又疑問重重的問道:「先不去講這種假說是對是錯,經過幾十年之後有可能真相大白嗎?不趁還有活證人健在的時候查清楚的話,不行吧?」
「不,我對這個的看法卻不太一樣。活在同時代實際目擊事件的人,不如只靠資料和遺物來調查的後世之人,還比較更能正確的把握住事件的本質。如果不是如此的話,歷史學就完全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同時代的人,常常陷入強烈的主觀和感情之中,而在分析及解析時犯下幼稚的錯誤。「不在場的人怎麼可能了解嘛」這種的台詞,一句話否定了人類的理性及洞察力,助長思考的停止,最少,這是對於將歷史視作一種學問的妨礙。
就算拿克里斯多弗·馮·坎菲希拉本身來說,當他身為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參加者的記憶還是生動活現的時期,他也無法成為一個歷史的總代表檢討者。當沙的沙粒持續落下數千萬之後,坎菲希拉老人終於才能以客觀的眼光來觀察。
楊並不認為自己被坎菲希拉利用了,或是卡介倫。在行星耶柯尼亞的俘虜收容所,楊能夠認識坎菲希拉,得知銀河帝國軍的吉克麥斯達及米夏爾先的事。這大概不完全是巧合。大概是卡介倫盡量活用他自己的許可權,讓這個軍官學校的不肖學弟能做點自己的夢。要是軍官學校的戰史研究科沒被廢止的話,現在楊應該走上他喜歡的人生才對,根本不可能在艾爾·法西爾獲得這種偶然的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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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和亞典波羅告辭離開卡介倫家已經是晚上九點。楊打算直接住進便宜旅館,行李就等第二天再來拿,亞典波羅則是回軍官學校的宿舍。奧爾丹絲也為了不辜負雙親的信任,在十一點以前必須回家,當兩位年少的客人告辭離去時,和未婚夫並肩站在門前送客。
當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后,奧爾丹絲對未婚夫笑著說:「你,還有楊少校和亞典波羅先生,三個人都是很有才幹但是都不夠機伶。明知道這麼做沒什麼好處,但一決定要走的路之後就一定照著走。所以步調才會配合得那麼好。」
「不夠機伶嗎……」
聳聳肩的卡介倫,覺得似乎有稍微提出反論的必要。
「我不提亞典波羅,楊是少校我是中校啊。如果說我們不夠機伶的話,這倒是相當了不起的出人頭地呢。」
「是吧,是會出人頭地的吧。只不過,一定常常自己背負起超過本身地位的責任吧。」
卡介倫想了一下未婚妻的話中含意。這也就是說,楊啦亞典波羅啦,甚至卡介倫自己本身,都將會使國家及歷史產生大的變動的意思。似乎有點誇大的妄想嘛,卡介倫在心中想著,不過也不是基於奧爾丹絲有預知能力這個理由才向她求婚的,所以也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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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卡介倫家,在星空下走上了自動步道,楊和亞典波羅一時都只是靜靜沉默不語。
楊的年紀還不到二十二歲,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經驗使人格成熟。只不過對過去的歷史感興趣,對積蓄這些歷史的無數人物覺得關心。要分析人類和社會,不能像用初級算數一樣套上一定的公式就可以了。
「楊學長,我們十年後,二十年後到底會怎樣呢?一想到七三零年黨的事,不由自主的就會想到這些。」
「自己十年後會怎樣根本不會有人知道的。我覺得不知道比較好。」
亞典波羅毫無困難的接受這個論點。
「總之,能夠的話,希望大家都還健在就好了。」
不過,這個希望也許太奢求了一點,他們的職業就是死,只是分成主格與受格的不同而已。
「你大概再過四個月,差不多就可以畢業了吧?亞典波羅。」
「看來不會被半途退學可以平安畢業了呢。謝天謝地啦。」
以做為一個軍人來說,亞典波羅的各種才能,都遠較楊來得均衡。如果運氣好的話,不必像楊那樣遇上偶發事故,大可順順噹噹的步步高升。但話又說回來,由於亞典波羅有對「上」啦,「強」啦這類文字有叛逆的傾向,因此把上司擺平而被關禁閉的可能性相當高。
「怎麼樣,到哪裡去喝一杯如何?」
「這主意不壞。」
看看手錶,也並不是說沒注意到軍官學校宿舍的關門時間,但馬上就把這種心情拋到一邊去了。如果現在的身份不是有門限的約束的話,就不能享受打破門限的樂趣。這一點,亞典波羅非常的明白。這應該說全是受到學長們的薰陶。
楊和亞典波羅選擇的酒吧是位於包威爾街的一角。再過去兩條街的阿爾先德街,有很多以軍官學校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店,價錢比較全家而且氣氛也比較自在,但因為亞典波羅是不守門限的現行犯,唯恐被發現。再加上楊又很奇妙的變成名人,不想被人說是「利用和著名學長之間的交友關係藐視校規」,所以不得不小心一點,實在很麻煩。
店名叫「黑貓亭」。楊選擇酒吧有幾個標準。一是酒客都是各自隨自己的意悠閑的喝酒。二是店主和熟客之間非常熟絡,但對於新的客人也不會態度無禮。味道、價格和服務態度在常識範圍內就可以了。「黑貓亭」在任何方面似乎都夠得上標準。
點好了很普通品牌的威士忌,大盤的起司、香腸和鹽味的小餅乾綜合的下酒點心之後,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雜談心及回顧以前的往事。
「怎樣,軍官學校的氣氛有沒有改變?」
「不過才一年或兩年而已,怎麼可能變得那麼快嘛。學生也好老師也好,看得順眼的和看不順眼的傢伙還是一半一半。」
喝了一口威士忌的亞典波羅,忽然打響手指:「對了對了,那個羅嗦、難纏、壞心眼的德森教官終於要調走了。」
「哦,這對你來說,不是可喜可賀的事嗎?」
「一點也不可喜可賀!他的調任和我畢業是同時啊。要是我被分發到的單位是在德森那傢伙的屬下的話,我的軍人生活可會有個黑暗的出發點啊。」
一臉不高興的表情,亞典波羅把琥珀色的小瀑布倒進口中。可以說是相當幸運,楊沒有上過德森教官的課,也沒有接受他口試的經驗,因此對於亞典波羅對德森的批評是否正確,沒有足夠的材料讓他做判斷。只不過到目前為止,亞典波羅和楊對人的判斷,並不是有著很大的差距,再加上楊從亞典波羅之外的其它朋友口中,也聽過不少德森教官的壞話。似乎是個不認識他比較好的人物。
「不過可以換個角度想想看,如果和終點是黑暗的相比,這樣反過來的話不是好多了嗎。」
楊的話,對這時候的學弟,似乎不太有說服力。
「要說這話也是沒錯,像德森這樣的傢伙再繼續高升的話,這可是同盟軍的不幸呢。他就算在敵人快來襲的時候,也只還在計算士兵的飲食的卡路里是否正確,只會注意小數點以下的問題。要在這種傢伙手下做職,光是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了。」
「你只要想辦法升得比他高,然後趾高氣昂的支使他不就好了。從現在就開始擔心,只會累死自己,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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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從不自認自己是良好的軍官學校學生。由於沒有被教官或高年級虐待的記憶,因此對他們的評價不免有些放鬆。其中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西德尼·席特列校長的在任時代,在軍官學校的漫長歷史中,絕對可以進入最佳時代的前五名之內。過去有像是校長和教官間的嚴重對立,學生對過分苛酷的教官發起放逐運動,這又導致校方的大量處分,高年級生和低年級生之間發生大亂斗,甚至還出了人命的情形。這證明了席特列提督不僅是位能力卓越的前線軍人,身為教育者、組織營運者或是人事管理者同樣都有著很優秀的才幹。比起完美無缺的秀才,反而更重視特殊的個性。如果沒有這位名校長在的話,教官們大概只會覺得楊僅僅是個單調無色彩的劣等生而已。
楊表面上看來是非常溫順的學生,但以實際內在來說,絕對是軍官學校歷史上,最為不遜的學生之一。他為了能夠免費學習歷史,才投教進軍官學校的。因為他通過入學考試,說不定令立志想成為軍人的落榜了也說不定。假如是如此的話,命運在兩年後,壞心眼的向楊討回借款。
人生希望被粉碎了的楊威利青年,默默站立在剛剛被關閉的戰史研究科圖書館之前。他並不是那種會領導集團貫徹某種要求的典型,但到了這種時候倒是發揮出過去從未表現出來的行動力,發起呼呈當局撤回廢止戰史研究科的決定的運動。戰史研究科中響應他的呼籲的,只有約翰·羅伯爾·拉普而已,其他的學生,因為能轉到戰略研究科或經營研究科去,高興都來不及了。
還有一位校外的協助者,潔西卡·愛德華。她在組織力、指導力以及說服力方面,是個比楊更優秀的人才。她對於那些不對自己所屬的研究科引以為榮的學生們,認真的覺得生氣,她激勵孤立無援的楊他們,站在校門口發起簽名運動,投書給國防委員會以及立體電視台,呼籲其它學生的幫助。大概比楊自己本身去做要更來得有影響力。
雖說是如此,但到後來,他們的行動只能稱之為「善戰」而已。戰敗的最大原因,是他們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對抗叫做「預算刪減」的強敵。由於戰爭而獲巨大利益的軍需企業,連捐一塊錢讓戰史研究科繼續存在都不願意。對他們來說,與其讓戰史研究科維持下去,還不如增設軍事技術工科學校還比較能增加訂單,更有錢可賺。楊和拉普對於敗北已經覺悟,為了讓損害不至於擴大而痛心的撤退。不能再增加潔西卡·愛德華的麻煩,而且如果鬧到最後必須要席特列校長負起責任引咎辭職的話,可就是最糟的結局了。
結果沒人被停學也沒人被勒令退學,是因為席特列校長對學生的造反相當寬大。
「有必須守護的主體存在的話,人就會挺身而戰。讓我見識了很好的例子呢。」
只是這麼說,對參加者幾乎完全不加追究責任。只有主謀者的楊和拉普被處罰,這個處罰的內容是要他們花半年的時間,把戰史研究科圖書館的藏書做出一份清單來。多虧了這個「處罰」,楊和拉普可以自由進出閉鎖后的圖書館,藏書分散后,也能確認是被收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實在可以說是非常精巧的處置,所以楊在此後,在席特列校長面前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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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達斯提·亞典波羅沒幫上學長什麼忙。這是當然的事,因為他進入軍官學校是在楊不情不願,不得已轉科后的事。如果那時他也被卷進這個事件的話,一定會積極的展開活動,把騷動擴大到和他的努力成正比的程度。
失意的三年級生和精力充沛的一年級生,是在宇宙歷七八五年十月認識的。楊輪值擔任衛兵,深夜在宿舍附近巡邏。像這種古代的巡邏法,說有實用性還不如說只是一種習慣。才繼續維持下去。然後楊就這麼湊巧的,發現正在翻牆侵入宿舍的新生,楊只是苦笑著就這麼放過他。第二天受到這名叫達斯提·亞典波羅的新生的至深感謝。因為這一年的新生生活指導主任,就是那位德森教官。
像這種事被這麼千恩萬謝,楊自己也覺得似乎不太應該,但就這一件事,明白彼此的精神波長非常配合,友誼的交流當然也就越來越深厚。學校放假的時候,也曾經到亞典波羅的家做客。
達斯提·亞典波羅的父親,是位取材能力和問題意識都非常卓越的記者。不過從二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換了六個工作,除了三年服兵役的期間之外,差不多是每三年換一次工作地點。原因每次都是和上司發生衝突,但辭職之後馬上就能找到新工作,充分證明他的卓越才能。勸達斯提·亞典波羅報考軍官學校的就是這位父親。被如此勸說兒子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這個父親經常說軍隊的壞話。
「兒子啊,你先好好聽我說,這是有著很深的緣故和重大的理由。」
父親鄭重的開始解釋。他,帕多利克·亞典波羅在青年時代,轟轟烈烈的陷入熱戀之中,對象是守舊的職業軍人的女兒。帕多利克和這位主張女兒只能嫁給軍人的父親,演出一百次以上的口角和三次的全武行之後,終於獲得了終身的伴侶。但是新娘的父親,在答應他們結婚的同時,附帶了一個條件。年輕夫妻之間要是生下男孩的話,一定要這孩子當軍人。帕多利克後來有了三個孩子,但三個都是女孩。失望到了極點的祖父,就在快退役前,和帝國軍交戰時戰死了。在十個月後,第四個孩子誕生了,這是第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以祖父的名字達斯提命名。然後十六年後,亞典波羅父子為了升學問題,交換著溫馨的對話。
「如果你祖父還活著的話,還可以和他大吵特吵。但現在對手已經去世了就沒辦法可想。為了告尉祖父在天之靈,去當軍人吧!達斯提。」
「等一下。換句話說,打從一開始,老爸就打算犧牲將要出生的孩子,來追求自己的幸福是嗎!」
「可以用這種說法嗎……」
「其它還會有什麼說法!這算什麼父親嘛。我絕對不當什麼軍人。」
「說這種話的話,小心祖父變成厲鬼出來找你。」
「就算變成厲鬼的話,發找的也只是老爸。要詛咒我或埋怨我根本就是找錯人了。」
兒子這麼堅決的一說,父親就像是要把肺的內部變成真空狀態似的大大的嘆了一口氣。
「我說啊,達斯提,留下夢想和不甘心去世的老人。你一點也不覺得可憐嗎?」
「這樣的話老爸去當軍人不就好了,干我什麼事!」
由於達斯提少年說得更不留情,於是父親決定改變作戰方式。
「你聽著,達斯提,你這樣固執已見不肯當軍人的話,會令死去的祖父和活著的父親不幸的。但是,如果你去當軍人的話,只有你一個人不幸,在你周圍的人都會很幸福。兩者相比益多於損,這不是很好嗎?這種道理,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要是明白還得了!」
「達斯提,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麼無情的人了?爸爸好傷心啊。」
「中年男人不要哭哭啼啼的!難看死了。」
父子的對話,表面看來非常具有喜劇性,但對達斯提少年來說,也很難將父親對祖父懷抱著的精神上的負擔置之不理。而且就算他不當軍人,遲早也必須去服兵役。他自己是希望當記者,但如果這麼公然宣稱的話,又實在咽不下對父親的怒氣。最後他只有妥協,也報考參加軍官學校的入學考試。和學長楊威利不同,他以可說是相當優秀的成績被錄取了,之後,他第一志願大學反而落榜,達斯提少年的命運就這麼被註定了。
在入學的當天,帕多利克給了兒子一樣東西,那是他在結婚的時候新娘的父親給他的,一把生鏽的古銅色鑰匙。好像是非常靈驗的幸運符,達斯提的祖父,曾經被這把鑰匙救了好幾次。像是把它放進口袋,正好擋住子彈什麼的,由於在上面看不到彈痕,所以達斯提並不相信這種說法,但這代表父親的心意,所以也就鄭重的收下。只不過,不久就感到相當憤慨。因為他發現父親用這把鑰匙,熱心的祈求兒子考不上他志願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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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實在是很過份的老爸。每次回家就一定和他大吵一場。比那些還沒見過面的帝國軍,還要可恨得多了。」
「不過,正如令尊所說的,對手活著才有架可吵。像我就只能對著墓碑抱怨了。」
也不是非常具獨創性的發言,不過能打動學弟也就夠了。達斯提·亞典波羅率直地向楊致歉。
「對不起,學長,說了些欠考慮的話。看來我說話不太經大腦的樣子。」
「不,不必在意,其實也沒有要你道歉的意思。」
楊很羨慕亞典波羅父子間的關係。達斯提之所以會想當記者,也是因為敬愛父親的生活態度的關係。
適量的小酌一番,他們結束了在「黑貓亭」的小小酒宴。因為如果讓達斯提·亞典波羅在翻過軍官學校宿舍的高牆時,失去平衡感的話可就不妙了。
「偵察先生,你好嗎?我很好,所以反而帶給其它人很多麻煩……」
以這種台詞為開場白的信,是在一月三十日收到,亞爾夫烈特·羅察士的孫女寄給楊的。楊正打算將成為坎菲希拉的遺物的小山堆似的書籍,略為分類送去公文圖書館。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一旦開始瀏覽數秒,就一定停不下來,所以不幹脆連翻也不翻。拿著剛收到的信,楊就原地坐在官舍的地板上開始看。信中記述著他早已預想到的某些程度的內容。
羅察士提督的死,是半意識下的自殺。當羅察士大量吞下過期的安眠藥的時候,大概是覺得死掉也好,沒死成也好。羅察士把遺書留給孫女,並不希望它被公開,但是假使令楊招致司法局的懷疑的話,這封遺書就可以證明楊的清白。
「在好幾年前祖父就很想死了。常常和我說,回憶要比現實來得愉快得多,已經是老殘之身了,沒有再必要苟延殘喘下去。所以不是因為偵察先生來聽祖父的話的緣故,請不必在意。也許會覺得這話說得有點矛盾,但我只希望讓偵察先生了解而已……」
的確就算他在意也沒用,只不過,似乎也無法否定,對客人敘述過去發生的事這件事本身,是否就是使羅察士產生這個從現在出發前往過去之旅的念頭的原因。
蜜莉亞姆·羅察士主張「祖父的武勛被偷走了」。楊認為這是以特殊論包裝的一般論。所謂的赫赫武勛的名將,常常都是指揮官將士兵們的武勛強奪過來。或者該說是人類建立的組織,通常通常有這種傾向也說不定,而在軍隊中這種傾向又特別顯著。至少指揮官自己應該有這種自覺才對。
在想到羅察士的死,也許是自己的影響時,很不可思議的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如果他覺得有實際以上的責任的話,就等於侮辱了羅察士本身的意志一樣。因為就算是和楊面對面的當時,羅察士所面對並不是現在而是過去。就因為知道楊能感覺到這一點,才能夠預測蜜莉亞姆的來信的內容。當然楊也沒有將事實公開的意思。蜜莉亞姆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對蜜莉亞姆只讓他知道真相的好意,楊懷著謝意,將它收藏在心底的抽屜中,牢牢的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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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六日,楊威利少校接到命令,前往統合作戰本部的人事課報到。國防委員會人事部的權威雖然很大,但大致說來,也只是站在督促前往前線執行勤務的立場而已。
面對著不是很像樣但挺直脊樑姿勢端正前來報到的楊,快要退休的人事課長奇茲中將宣布:「轉達楊威利少校的配屬命令。決定於今年三月一日起,調派前往第八艦隊司令部作戰課服務。希望貴官能以最大的心力貫注於自己的職務上。」
一邊回禮,楊一面在心想,看來休假已經結束了。雖然說是休假卻也是充滿波濤的多事的半年,以沒上戰場這點看來,的確可以算是休假沒錯。在這休假的期間,結識了幾位知已,也失去了其中的一部份。這些記憶在腦中一一通過,楊立正敬禮。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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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五日,是亞列克斯·卡介倫舉行結婚典禮的日子。
在典禮會場中,楊看到許多直接或間接認得的軍方高級官員。由於卡介倫中校是將來被看好的少壯派充滿銳氣的英才。也聽到不少對於結婚的對象不是高官的女兒而感到可惜的議論,不過像這種重視裙帶關係之輩,就隨他們去可惜好了。楊覺得可惜的是被派屬到第八艦隊這種前線勤務,會有一段時間吃不到卡介倫夫人的拿手好菜,這種徹頭徹尾屬於私人性質的事。
「接下來該是楊學長了,到時候一定要通知我。」
比楊更適合穿禮服的亞典波羅在楊耳邊低聲說道。就在楊正在想用什麼話回敬過去時,新朗的卡介倫用一種官僚的表情走過來。
「坎菲希拉老人遺留的資料被指定為B級重要事項,換句話說在今後二十五年之間禁止公布。」
看到不停用手玩弄衣襟的楊,卡介倫小聲的問道:「這樣直的好嗎?如果用你的名義發表的話,大概就不會被視為重要事項了。」
「那些是坎菲希拉上校調查出來的事,我只是把它綜合整理出來而已。過了二十五年之後,出現更有才能的人,也許能它變成定論也說不定。」
到那個時候帝國和同盟都消滅了,更多的歷史資料會被公開也說不定。這種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楊當然不會說出口。看著快步走向新娘的卡介倫的背影,楊的手放開領帶,開始想從三月開始的新職務會帶來什麼樣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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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威利三十三年的人生,十三年的軍旅生涯,從少尉到元帥,經過每一個階級。其中,最短的在職期間是上尉的六小時,最長的是少校任期的三年又十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