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演員下台
五月十六日下午培尼明迪候爵夫人蘇珊娜的館邸大門,一輛高級地上車通過了。在大理石砌成的玄關下車的,是七十四歲的老練政治家,身居國務尚書之座的立典拉德侯爵克勞士。
立典拉德侯爵讓同行的輔佐官懷茲和司機留在車內,獨自進了館邸。他被帶領到沙龍,受到女主人的歡迎。權門的到訪,是她為之喜悅的事。昔日她獨佔最高權力者之寵愛時,各省的尚書、元帥、公爵等,在本名之外還有長長的頭餃的人們,他們的鞋子曾覆滿了地毯的表面。
對侯爵夫人的歡迎,老國務尚書以禮儀上的恭謹來應對,那是與來訪的目的很貼切的恭謹。他是來把「皇帝的旨意」傳給爵侯夫人的。搬離這座館邸,在市外的,御賜的莊園中渡過幸福的餘生,就是聖旨的內容。夫人凍結了,在沉默的數十瞬之後,夫人口中吐出顫抖的聲音。
「剛才您所說的,確實是陛下所說的嗎?還是相信了那個沒有根據的謠言而……」
「謠言的內容為何我並不清楚,但陛下的旨意是不可違逆的。請勿多心,伯爵夫人,此後就……」
「不、不……」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激烈地搖著頭。猶如熱病患者般的光澤,浮現在碧藍的雙眼。
「若是陛下的旨意確是如此,妾身又何必有所違逆啊。妾身一天也未有例外地忠實於陛下。但是,為何陛下不親自對妾身說出此事呢?妾身對此感到不甘啊,陛下也太這無情了。說是什麼幸福的餘生,妾身的幸福唯有長伴陛下身側啊……」
立典拉德侯爵在心中聳了聳那老邁的肩膀。即使是這老練而狡猾的宮廷政治家,對這種話題也是能避則避,不願多沾惹的。被皇帝與周圍寵妃之間錯綜的愛恨情緣所纏繞上,這種事可教人敬謝不敏啊。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您的心情我很了解,但陛下乃是統轄一切國事的御體,忙碌之至,因而無法親自駕臨此地。」
「陛下有那麼忙啊?」
「正是。」
「是啊,想來也是很忙的吧!忙著酒宴?還是獵狐狸?賭博?不,最忙的大概還是忙著到那個女人那邊去吧。請不必拿什麼國事搪塞啊。」
立典拉德侯爵不悅地皺了下白眉。因為侯爵夫人不根據理論但卻以偏見將事實給指責出來。他是不能對這看來已相當憤怒的貴婦人示弱的。
「請鎮靜下來,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從方才以來所聽到的,您的語詞可不時牽涉到捏不敬罪哦。」
回為明白不論以情以理都無法抑制夫人的激動,立典拉德侯爵只有依仗皇帝的權威了。
「巨等去猜度陛下的心思那是大大有違份際之事,不過從您所說的『那個女人』也就是格里華德伯爵夫人的口中,我可沒聽過有任何曾對您毀謗過的言語。想來,該不就是這一點讓陛下為之中意的嗎?」
原是想給予嚴厲訓誡的,但在說完的瞬間,立典拉德候了解自已是做錯了。在老宮廷政治家的眼前,貴婦人的臉急速地變貌。
人類的皮膚、鼻目的造形,不過是覆蓋著情感溶岩的一層薄紙而已,老國務尚書以其漫長的人生經驗應當是熟知此事的。但是,像這次這般強烈而鮮明的變化,在他記憶中倒未曾有過。昔日曾為尋夢而開啟的眼眸,已化為熔入人類各種負面情感而灼熱的熔礦爐。
「那個女人……」
候爵夫人口中所放出的,是化為聲音的一股猛毒的瘴氣。
「那個女人故意裝模作樣……偷走陛下的心,然後還在對我誇示著說優越!啊啊,那個女人,真想把那個女人得意洋洋的臉撕裂、咬破……」
國務尚書站了起來。雖然他已是死懼了,但他本身也無意去掩飾。他以比年齡要更加年輕許多的動作,繞到安樂椅的背後。以高而厚的椅背為盾不是為了身為廷巨的義務感,而是為了挽救他個人的名謄,要掀動最後的辯舌。
「聽好了,侯爵夫人。要使時光倒流不過是痴人夢想。你最好珍惜過去的回憶和現在的安樂生活。皇帝陛下雖然是寬容的人,但若是仗著這一點而要無視於皇室的權力與宮廷的秩序,在下身居國務尚書之位,是不能袖手旁觀的。請你留意了。」
說著與聽者之間,並無法得到共識。對國務尚書而言,這是在表明宮廷的寬容,但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而言,只是充滿惡意的威嚇、恫喝而已。昔日,還只是中堅的宮廷官僚而已的這老人,對獨佔皇帝寵愛的美姬,只能恭敬地低頭,只要侯爵夫人沒出聲,甚至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啊。而回遊於宮廷與官界之間,長出了閱歷的鱗片,成為帝國政府首席閣僚的他,現在卻自稱為皇帝的代理,擺出道德家的模樣想對她說教。
「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顫動的手指指著門。
「侯爵夫人,那麼,陛下的旨意我可傳達過了。諸事請謹慎而行。」
最後丟下這句話之後,立典拉德侯爵倉惶地以半跑步出了沙龍。從玄關搭上地上車,在車子開動之後才把蓄積的氣吐了出來。
「看來是踩到母老虎的尾巴了啊,閣下。」
擔任國務尚書的政務秘書官名為懷茲的男子輕聲地笑了。這實在可以斥責他無禮了,但對這在三代前才得到帝國騎士稱號的寒門出身的男子,立典拉德侯爵也不知為何很中意他,年老的臉因苦笑而扭曲地回應了。
「到了這把年紀,沒想到會在這種形態下為女人煩惱,再怎麼樣也說不過去啊。要撫平候爵夫人的妒心有什麼好方法嗎?」
「有的。」
馬上得到肯定的答覆,老宮廷政治家以半信半疑的眼神對著心腹的部下。毫不在意地,具體的提案從懷茲口中流出。
「讓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結婚就行了吧。」
「你說結婚……?」
若是這老邁的宮廷政治家還會有目瞪口呆的情況的話,那麼雖然只有一瞬,立典拉德侯爵還真是吃驚得目瞪口呆了。
「正是,若結婚之後有了家庭,對陛下及格里華德伯爵夫的嫉妒不也就會消退了嗎?」
「但是,曾經獨佔陛下寵愛的事實的記憶,對那位高傲的婦人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寶物。其他的男人不論身份再怎麼高,結果都不過是臣子而已。我不認為她會答應結婚啊。」
「沒有必要一開始就催促她去談婚事,只要讓夫人產生那種念頭就可以了,只要派男人去親近她。就會有結婚的念頭了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那樣妄自尊大的女人……」
「沒什麼,一開始也不用經由彼此同意吧。只要狀況形成了,然後再補上形式就行了。」
完全不掩蔽男性對女性的精神與肉體的偏見,懷茲明快地說了出口。立典拉德侯爵以更甚於銳利的險惡的眼光投在自已的膝上而沉思著。
想來這是意外的良策。但是,這個方案在尚未被具體化就已結束了生命。坐在地上車的座席的他並不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館邸的沙龍中一陣有著女性肉體形態的暴風正狂亂掃過。而後,音樂盒、座墊、鳥羽、破裂的盤皿及杯子、翻倒的桌子散亂一地,在當中伏在地上的女主人以指甲刮著地毯吼叫著。
在房外,侍女們以驚慌的臉彼此對視著。
II
翌日十七日的夜晚,雖然沒有打雷和狂風,但帝都奧丁的中心市街被大量的雨水洗刷著。
這一個晚上,在國立劇場舉行鋼琴演奏賽,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的愛人之一也要出席。安妮羅傑、夏夫豪簡子爵夫人,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也受了邀請。男爵夫人的愛人獲得第二名,男爵夫人打從內心高興,而四位受招待而來的客人大概是禮貌上地表示高興。尤其是對兩位年輕人而言,鋼琴演奏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在劇場附屬的餐廳聚餐之後,他們分乘二輛地上車踏上了歸途。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搭乘第一輛地上車,第二輛大型車則搭乘著安妮羅傑與她的兩位友人,夏夫豪簡子爵夫人與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她們盡所能地開朗的言行,想帶起安妮羅傑的心情,一搭一唱地談天說笑著。但是夏天簡子爵夫人有時會跟不上友人的機智與口才,會沉思一下,或在不對稱的時機發出笑聲。
二輛車子,向新無憂宮的北門前去。對萊因哈特而言,至少在進入宮殿之前,若不陪伴在安妮羅傑的身邊實在令他覺得不安。
「討厭的雨啊。」
夏夫豪簡子爵夫人以手帕擦著臉說著,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接了話。
「好像在瀑布中賓士一樣啊。」
安妮羅傑以小小的微笑回應,默然望著透過駕駛前車窗玻璃的菜因哈特。他們車子模糊的後車燈光。抗拒著黑暗與雨水的壓力,主張其小小的存在的橙色燈光,看來似乎象徵著萊因哈特對姐姐,以及吉爾菲艾斯對他們姐弟的這兩種心思。
由靜轉為動的過程極為急逐。視界突然閃起白色光芒,五官與肉體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黑暗和雨水,兩層厚厚的窗被閃光與巨響撕裂,有後部的門被轟掉的地上車,轉了幾圈后撞上宮殿的圍牆。之所以沒有產生猛烈衝撞,反倒是因為水的抵抗力形成緩衝所致。不過駕駛座仍受重創,司機哀叫一聲后就不再動彈。
「怎麼了?怎麼了?」
夏夫豪簡子爵夫人,對人和雨水發出理所當然的疑問,但兩者都沒有給她答覆。連很有膽識的維斯特帕列男爵夫人也呆然了,在手掌中把手帕攤開又折起。貴婦人們,立刻被從破損的車門中侵入的雨水淋濕了全身。踩過水的腳步聲響起,豪奢的黃金色的頭髮劃過安妮羅傑的視界。
「萊因哈特!」
「請退回去,姐姐!不要出車子,」
叫喊過後,萊因哈特把自己的披風蓋在姐姐頭上,讓她壓低姿勢。他和身旁的吉爾菲艾斯手上都拿著手槍,雨水在滴落著。
因為一直在警戒中,所以才得以對應這危急,但「敵人」會訴諸如此直接的手段,實在有些超越了萊因哈特的想象。一定有什麼逼急培尼明迪侯爵夫人,掀掉理性與盤算的框架。否則,至少也會偽裝成車禍事故。
萊因哈特不是全能的。前一天,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的舌頭所發出的無形毒矢,給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理性一記致命傷的事,萊因哈特自然無從得知。不論如何,這次歇斯底里的襲擊,將會為侯爵夫人自己挖出墓穴吧。
但是,那也得先脫出這險境才行。敵人有幾人、在哪裡,他們都不知道。
「對方似乎是用鈾二三/八彈的對戰車來福槍。」
豪雨的水滴在紅髮上彈跳著,吉爾菲爾斯說道。若是直擊,安妮羅傑會和地上車一起成為過去的存在吧。若不是雨水使地上車的動向混亂的話,刺客們應當已高唱凱歌了。
雨勢更加大了,萊因哈特與吉爾菲艾斯被關在水流的檻欄內。他們略為離開安妮羅傑她們的地上車,背對背地站著。濕透的金髮與紅髮,幾乎要糾纏在一起了。不久萊因哈特向前方,透過雨水與黑暗在探視時,雨水中竄過了某種氣息。
「萊因哈特大人!」
在吉爾菲艾斯喊叫的同時,萊因哈特翻轉了身子。雨水和戰鬥用小刀的光芒掠過了他的肩膀。大量的水沫飛散,萊因哈特失去重心平衡時,第二擊又來了。不過,吉爾菲艾斯的手刀已打中其手腕,將小刀打掉了。
腳步不穩的側頭部,立刻被站穩的萊因哈特以手槍槍身擊中。在短暫的苦痛哀叫后激起水花,對方倒落在地了。
下一個對手將將斗小刀橫掃過來。吉爾菲艾斯躍是輕鬆地避過,但腳步被倒地的敵人身軀和積水所阻,軍服的布料在胸前哀叫著。萊因哈特的手一伸,以極近距離將光束打進敵人的側頭部。
雙方都一者不發。依舊猛烈的雨聲,不時交雜著不規則的呼吸聲。萊因哈特和吉爾菲艾斯敏銳的皮膚感覺,仍感知到無數的敵人還存在著,但是雨水和因濕透而貼在身上的衣服,阻礙著感覺的活動。
突然,光芒將視界水平地劃開。壓過雨聲,人們的叫聲響起。瞬間的緊張,被呼喚萊因哈特名字的明亮聲音所化解。友軍來了。狠狽的氣息賓士,不規剛地發出濺起積水的聲音。發覺不利的故人開始逃散了。另外的水聲接近了萊因哈特他們。
「你沒事吧,繆傑爾上將。」
那聲音早已定著在萊因哈特的記憶槽了。那是金銀妖瞳的青年軍官,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他的左右,可看到似乎是部下兵士半打多的人影。
「真是絕妙的時機啊。」
萊因哈特的聲音攙雜著苦笑。在他解救渥佛根·米達麥亞時也是如此,千鈞一髮的事態似乎太多了。若是可以,希望能有更輕鬆一點的戰鬥。
「就如閣下注意令姐的安全一樣,我們也注意著閣下的安全,如此而已。」
對羅嚴塔爾的判斷與行動力覺得足可依靠,萊因哈特點點頭時,突破雨水,另一個友軍又現身了。
那是渥佛根·米達麥亞。一手拖著男子的領口。那男子的胸口有很大的傷口,血被雨水沖走了,幾乎看不到血跡。
「他自白了。說是收了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金錢,約定讓他陞官而來襲擊格里華德伯爵夫人。
對米達麥亞的報缶,發出憤怒與嫌惡的叫聲的是子爵夫人與男爵夫人,安妮羅傑本人表情幾乎沒變,輕聲地問著弟弟。
「萊因哈持,你打算告發培尼明迪候爵夫人嗎?」
「姐姐,只要那女人還活著,今後姐姐的生命還會有危險。而且姐姐性命不安全的活,我和吉爾菲艾斯也無專心作戰。」
「可是,萊因哈持……」
弟弟以冰藍色眸注視姐姐。透過雨水與黑夜的厚膜,弟弟的眼中有著熾烈決心的光芒。
「這不是我們挑起的鬥爭。責任在於那女人,不是嗎,姐姐?」
安妮羅傑沉默了。萊因哈特的憤怒是正當而貴重的,她無法對此非難。只是,在另一個人身上,也有著至今獨佔的事物被奪走的憤怒與悲哀,即使那己墜入了妄念,對其本人仍是正當而貴重的。萊因哈特將少年時的選擇視為唯一,不顧其他勇往直前的姿態,常讓安妮羅傑感到不安。她希望萊因哈特能偶爾停下來想想別人的心思與生活方式,即使是敵對的對手,也希望他能多顧及。
傷害他人,期望他人流血的人,並非只有憎惡與惡德,有時是更甚於其上的愛情與正義也會有如此情況,萊因哈特是否能了解呢。
雨勢依然未衰,火焰與血水立刻被迫敗退了。地上車的咆哮切裂無色彩的厚重窗,接到連絡的皇宮警察與憲兵隊的車,像游過水平的瀑布般地出現了,在萊因哈特他們周圍起車身的城牆。
III
證人、證言、證據都是複數的。
已足夠讓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克勞士下決定了。如今只能將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存在本身,判斷為擾亂宮廷秩序之人。雖然一時對輔佐官懷茲提出的「和平」解決法抱持興趣,但如今已沒有選擇的餘地。首先他根據證言,派遺輔佐官懷茲到格列瑟醫師那邊。
醫師全都告白了。失去皇帝的寵愛,犯下殺人未遂之罪的培尼明迪夫人,他可沒有理由為她殉死。
而且旗幟一旦鮮明,他為了保護自己的立場,極為積極地,將幾卷錄音帶交給懷茲,侯爵夫人本身的聲音,吐露了對格里華德伯夫人及其弟繆傑爾上將的殺意。
接到懷茲報告的立典拉德侯爵,到宮中對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表明事情。在國務尚書說及昔日的寵妃犯罪之事的當中,皇帝吃了兩串葡萄,種子和果皮堆滿銀盤。
「沒想到蘇珊娜會如此想不開啊。」
只有如此自言自語,沒有生氣的眼眸望向遠方的牆壁。在數秒的沉默中讓聲帶休息一下后,立典拉德侯爵取代結論地陳述意見。
「很惶恐的,陛下,連貧窮的平民之女都害怕失去情人的愛。更何況是天下獨尊的皇帝的寵愛,會視為比寶石還貴重也是當然的,失去之後會發狂也是難免。」
因此身為至尊之身,不該輕易變更寵愛的對象——如此暗下批評了,但國務尚書的意圖只射中皇帝精神核心之外的虛空,肩挑遊盪與怠惰的皇帝,那比年齡更老邁的臉上毫無表情。
「讓她安詳地結束吧。」
這是宣告了死刑。國務尚書行了禮。要說是意料之中,不如說是別無其他回答了。到如今還能免除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罪,就維持不了皇帝的權威、宮廷的秩序。除了格里華德夫人之外,二名貴婦人也被捲入了。
「反正朕也會隨後而去的。就以你仍然美貌的身姿等著吧蘇珊娜……」
有一半以上在口中就消失了,因此他的話並未傳到國務尚書的耳中。
惡訊以華麗的偽裝,造訪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宮內省與典禮省的職員一起站在她的館邸的玄關。他們未被帶到沙龍,只得在大廳與女主人面談。
「昨晚,因意外的事故,格里華德伯爵夫人去世了。」
聽到此話,如同陽光透過厚厚的天花板集中在一點一般。夫人的臉上充滿熱血,眼眸洋溢光彩,聲音帶著律動。
「……那可真是可憐啊,還那麼年輕美貌,真是世事無常。只能說是薄命了。」
「陛下嘆息不已,多次呼喚培尼明迪埃爵夫人,說了不是您就無法了解陛下的心痛。臣等惶恐地,請求伯爵夫人隨同我們前往陛下的寢所,請您打點一下……」
夫人化為歡喜的肖像。
「哦,陛下如此吩咐嗎?去世的格里華德夫人也真可憐,但我很了解陛下的傷心。我是陛下忠實的僕人,被指名傳喚,又有何猶豫呢。請稍待一下。」
目送一面喚著侍女而奔上樓梯的候爵夫人背影,兩位官吏做了某個共同的表博。化好妝的夫人再度出現在大廳共費了二十分鐘。對夫人而言是極端幸福的二十分鐘吧。那份幸福煙消霧散則只要五分鐘。在官吏們前呼後擁地坐進地上車的侯爵夫人,不久從窗外風景的變化,發覺了異狀。
「走錯路了吧。新無憂官的皇帝寢所不在這邊。你們想帶我去哪裡?」
尖銳的抗議聲,官吏報以冷談的回答。
「請安靜,侯爵夫人。本車現在要開往典禮尚書艾堅福特伯爵的宅邸。」在那裡,會給你對格里華德伯爵夫人殺害未遂之事辯白的機會」
夫人的腦中響起雷聲,視界跳動著黑色的光芒。她的肢體,絹布的服裝下顫動著。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大出意料之外。
「那麼說,那麼說,那女人沒死嗎……」
「毫髮無傷。」
帶著故意的殘酷回答,在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心臟打入絕望的一彈。她按著胸口、短促呼吸后,發出令同車者悚然的尖叫聲。他們伸手把身體前俯的侯爵夫人拉起來。夫人沒有抗拒,眼眸充滿了黑色的光芒。
艾堅福特伯爵約翰.底特律希是年過作十的老人,據說為了得到此名譽職位共花了三十年的運動期間與五百萬帝國馬克的工作費。只會在內閣會議中端然坐著表演熟睡特技的老貴族,這一天緊張的電氣使全身細胞活性化,過剩的眼球運動,表現出內心的興奮。
對他而言是一生最大的事業,必須宣告昔日皇帝的寵妃死刑,再依慣例給與毒酒,確認其斷氣才行。觀眾也相當足夠了。皇帝的女婿布朗胥百克公爵、格里華德伯爵夫人的弟弟萊因哈特·馮·繆傑爾上將、宮內省高等參事官波登侯爵、皇宮警察本部長夏亨伯爵、大法院判官布魯克道夫法學博士、宮廷醫師奧連博克醫學博士、國務尚書政務秘書官懷茲、皇帝的侍從長卡爾迪那子爵,還有強健的皇宮警察官六名、典禮省的職員四名。合計共十八名,都在期待老伯爵重厚的演技、充滿虛勞與偽善的一幕宮廷審判。
值是,姑且不提旁人,萊因哈特自身並沒有積極地觀賞這種舞台劇的意思。他對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的復仇心在質量上都很豐富,也希望她死,但必要的是事實的存在,而非目睹事實。只要有一份報告書和複數的證言就好了。若有其他能共有感性的觀眾也還可以,但吉爾菲艾斯不被允許列席,與會者代表布朗胥百克公爵以下,連想和他交談的人也沒有。萊因哈特在此,一開始就成了徒勞感的囚犯。
「陛下在哪呢?」
銳角的聲音,不是恐懼與悲哀而是表現憤怒與糾彈的意思的女性聲音,拍打著萊因哈特的耳膜。包括他在內的十九對視線集中在門上。主演的女演員上場了。
打開厚重的楠木門,因低沉的色調與小窗而暗淡的沙龍中,湧進了外部的光芒。雖然門再度關上,但一團光芒沙龍的廣大地板中央,化為活生生的柱子而立著。不只是光,還散發著發氣,壓倒整個沙龍的那事物,有著成熟女性的外形。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
館邸的主人在安樂椅要叫喚后,閃動著憤怒的能量,昔日的皇寵妃朝向了老人。
「典禮尚書!艾堅福特伯爵這是怎麼回事?對終究也有侯爵稱號的我,這樣不會太失禮了嗎?」
「培尼明迪侯爵夫人,那答案應當在您的記憶中輕。」
典禮尚書緩緩地回答,但對候爵夫人的怒氣不露畏懼,並非因為勇氣,而是因為感性太遲鈍了——萊因哈特如此想。
「您非法地想殺害陛下寵愛的格里華德伯爵夫人,有證人也有證詞。」
「那是假造的!」
「別做醜惡的辯解了。很惶恐地自皇祖魯道夫大帝陛下訂定國法以來,有罪當罰乃是規律人界的道理。依此道理,給與您合乎經歷與身份的處置吧。」
台詞雖然莊重,但年老的典禮尚書有時吐吐口沫、咳嗽,還看小抄確認台詞,因此戲劇性高揚的氣氛,也不再被迫急速低降。不過典禮尚書仍將最重要部分的台詞,總算正確地說了出來。
「這是佛瑞德里希皇帝陛下所下的聖旨——賜死培尼明迪侯爵夫人。以特別的慈愛,允其自裁。再以侯爵夫人應有的禮儀舉行其葬禮。」
皇宮警察本部長夏亨伯爵,以如同造物主一時與起而給與了生命的石像般沉重動作,前進到候爵夫人面前。一手拿著酒杯,鮮紅的水波在杯緣附近搖動。視線奔過酒杯的培尼明迪候爵夫人的雙眼,開始浮起走投無路的恐懼。她舉起一手做了揮開毒酒的動作。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妾身要受到處罰。殺害妾身的嬰孩的犯人,不是還安然地站在那邊嗎?為何只有妾身非死不可?」
苛烈的糾彈的叫喊,從面臨死亡的女人口中奔出。緊張的帶電網子,罩在室內眾人的頭上。只有完成生涯最大職務的老人,為心臟與肺的負擔而呻吟,但其精神仍充滿充實的感覺,穿過網目,浮遊在虛空。對已經出了神的典禮尚書不再一瞥,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發出更高亢激動的叫聲。
「殺害我的嬰孩,不,陛下的皇子的男人,應當比我更先受到處罰吧。那才叫做正義不是嗎?」
病態的細白手指,指向室內的一點。人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而在那邊有布朗胥百克公爵失去血色的臉。帝國最大的門閥貴族,帶著二成的憤怒與八成的虛勢怒吼著。
「說什麼瘋話啊,這個瘋女人……」
「殺人犯!」
無形鞭擊打了公爵的嘴,他像罪人地佇立。精神能量的海嘯,從侯爵夫人誦向公爵,碎散的飛沫還濺到周圍的人們。
「捉住他!捉住那個殺了我的纓孩,殘酷、不知恥的殺人犯。假裝對陛下忠誠,卻為不知本身斤兩的野心而殺害無罪的嬰兒的禽獸,捉住他!捉住他吧。」「各位還在沉默什麼?要讓那瘋女人再繼續毀謗下去嗎?制住她,讓她服刑吧!」
公爵的怒吼,聲量雖有培尼明迪夫人的兩倍以上,但並未刺穿人們的肺腑,而無奈地被吸入了虛空。原本為預防這種事態而待機的皇宮警官們,因未接到上司的直接指示而只能無為地站著。
連萊因哈特目睹這醜陋的宮廷劇,也未有辛辣的批評眼光,完全化為群像的一部分,無言地凝視著。接到重罪的宣告,要被強制自裁的女人,在斷崖邊緣狂熱反擊的情景,超越了人們的想象。會想到可能哭泣著著乞求饒命想不到死刑囚會身為酷烈的檢察官來彈駭與會人士。而檢察官更變身為處刑者。侯爵夫人翻過身子奔向沙龍一隅的桌子,拿起大大的墨水瓶,以渾身之力,向布朗胥百克公爵的臉投了過去。
重重的墨水瓶,掀起一陣風地飛過空中。
若是直擊到臉,會使眼球破裂,頭骨龜裂吧。但兩者的距離本身就形成防護壁。布朗胥百克公爵如同小孩的機械人偶似的,以不甚優美的動作勉強躲過墨水瓶,倒向站在旁邊的卡爾迪那子爵。卡爾迪那子爵也很難看地腳步一陣慌亂,又緊抓旁邊的波登侯爵的身體。墨水瓶撞上牆壁,形成青黑色的瀑布后掉落在地。飛沫散落,在身份高貴的男人們臉上開起小小的花朵。
從一開始這場宮廷劇就有很濃的笑料劇之要素,但至此似乎到了頂點。
「那個女人……!」
那聲音,萊因哈特在一瞬間,覺得彷彿是催促觀眾上到舞台,有絕對權力的演出家所發出的。現在侯爵夫人的兩眼直視著萊因哈特。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弟弟……!」
那等於是宣告罪狀的聲音。因為是「那女人的弟弟」這個理由,萊因哈特就得接受侯爵夫人的憎惡。
人們的恐懼已到了迷信的領域,所以即使萊因哈特成為候爵夫人敵意的對象,也沒有心情冷笑或欣喜。在他們當中,或許有人想起過去對失去皇帝寵愛的培尼明迪夫人所做的行為,而在擔心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被扣上不名譽的被告。
沒有人阻止,走向萊因哈特面前的侯爵夫人,狂熱的眼光駐留在年輕人臉上,張開珊瑚色的嘴唇,用力吐了一口口水。
萊因咕特躲不過,唾液吐在如同大理石打造的秀麗臉頰上,形成短短的透明水流。人們劇吞一口氣的聲息傳來。
唾液微微發出芳香,那是在後宮受皇帝寵愛的女性的一種教養,培尼明迪侯爵夫人口中含著香玉。知道如此,萊因哈特意識到對她的憎惡與憤怒中,余入不同的成份。
憎惡她的理由,萊因哈特已相當充分。她以醜惡的手段想陷害萊因哈特的姐姐,也想要萊因哈特本身和吉爾菲艾斯的生命,而且不只是一而再,再而三。但她的醜惡行為之由來所以,萊因哈特覺得已略可辨視。不過在化為憐憫的形態之前,就已虛無地消滅了。
皇宮譬察本部長此時突然想起自己的職責。原本他就和布朗胥百克公爵及繆傑爾提督不同,在這宮廷劇中被分配主要的角色。
「您消了氣了嗎?候爵夫人。那麼,也該要閉幕了吧。」
以自認冷沏的口吻放言之後,他對部下做了手勢。皇宮警察官也終於想起自己的存在意義,踩響著地板在候爵夫人周圍成筋肉與制服的牆壁。在牆壁中,夏亨伯爵將毒酒酒杯靠在夫人的唇上。兩手和下巴被制壓住的婦人,違反意思地,將紅色透明的死神之淚吞入食道深處。
被解放而倒地的候爵夫人,以會細長手指伸入口中,想吐出毒酒。皇宮警察官們抓住她的手,將染紅的手指從齒間拉出。此時從地板上怒視他們的夫人的眼神之兇惡,沒有人不打從內心畏懼。但強烈的目光在充滿眼眸之後失去了焦點,急速減低了亮度。昔日魅惑皇帝的美麗眼眸,化為無彩色的玻璃珠。
官廷醫師奧連博克博士,戴著義務感的面具走近過去,在那以奇妙的扭曲姿態倒在地上的皇帝昔日寵妃的身邊半蹲站著。依手頸的脈動、鼻孔、心臟的跳動、瞳孔的順序檢查,重複二次之後,站起來環視同席的人們。
「候爵夫人方才去世了……」
複數以上的安心吐息,化為氣流在室內游竄。雖說不上是理想地進行,俁之戲是落幕了。主演的女演員下了台,觀眾也被允許從座位上起身。走出外面的萊因哈特,和內心的敵人布朗胥百克公爵做了相同的動作。輕輕張開雙手,深呼吸著外面的空氣直到肺部的深處。
自己未出席侯爵夫人「自裁」的國務尚書立典拉德侯爵,在國務省聽取報告后,浮現出露骨的安心臉色,對輔位官懷茲說著。
「這樣就除去了一個宮廷糾紛的原因。」
「一個除去了,就會再生出另一個。」
懷茲的警句,並不獨創也不令人欣喜,但似乎給了立典拉德侯爵奇妙的感銘。宮廷政治上經驗老到的老國務尚書,最期望確保自己的地位與宮廷的安泰,但他知道會侵害此事的事物,只會減少而不會滅絕。目前,老人得到花園的角落去為清除雜草的芽而努力才行。
IV
五月十九日,萊因哈特入宮觀見。在他被扯入培尼明迪夫人一事的期間,軍部仍在活動中,準備著「無益的出兵」萊因哈特以軍務省高等參事官,宇宙艦隊最高幕僚會議常任委員的現職,在出征軍總司令官米克貝爾加元帥的麾下,奉命出動。
入宮觀見,雖是為了問侯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但這一天皇帝仍從一大早就吐著酒臭味,萊因哈特並不想非難。在他腦殼裡,也還留著稀薄的酒氣。昨天目睹培尼明迪夫人的死而歸宅之後,萊因哈特喝了白蘭地而使吉爾菲艾斯吃驚。對淡酒他很明白自己的酒量,但昨天就是不想喝淡酒。
看著侍從站在皇帝身邊細語了些什麼的光景的萊因哈特的視界中,還有一層薄簿的酒精迷霧。
「期待你的武勛啊,萊因哈特·馮·繆傑爾。」
既無強烈個性也無深厚意味的聲音,對虛空誦讀了數千年來習慣化的文章。
「感謝您的聖諭,微臣必盡全力。」
「再有個輝惶的武勛的話,那些嘮叨的老臣們,對你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也就不會提出不滿了。爵位與地位必須是功績的結果,乃是他們的主張啊。」
皇帝笑了。欠缺律動的笑聲明,刺動著萊因哈特的頭。
「一個伯爵家,由誰繼承、由誰斷絕,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覺得很大不了的大有人在啊。」
金髮的年輕人,不由得對皇帝的臉投以深刻注意的視線。未曾被評為英明或偉大,可說是長達五世紀的高登巴姆王朝的老廢物,像要被人從專制政治的暗渠排出的第三十六代皇帝,權力與財富的浪費家。那樣的男人只是不經意地說出此話而已嗎?」
突然萊因哈特感到風的存在。從虛無的深淵吹上來的氣流,似乎帶著使年輕人顫慄的微粒子。萊因哈特酒醉的殘渣,也如同虛有般地被趕出身心。
「如何,朕是這麼想的。乾脆直接讓你當侯爵好了。」
這天的皇帝,一再讓金髮的年輕人驚懼不已。
「您是說……侯爵嗎?」
「培尼明迪候爵家,如你所知已斷絕了。如何,可以的話就由你繼承,不知道是第幾十代了,反正就是成為培尼明迪侯爵吧。」
萊因哈特無以回答,皇帝發言大出其意表,而且若要斷定為單純的一時興起,也還有太多不透明的要素。無法相信的光景,在萊因哈特精神的地平上展開。他被壓倒了——皇帝的意圖為何,令人覺得難以洞察是第一次有的經驗。在宮廷內的評判,以及他本身的偏見與憎惡所無法界定的輪廓,他覺得此時的皇帝正擁有著。
「感激不盡,但對微臣而言,伯爵封號就已是難以身受的地位了。更何況侯爵,可說是雲端之上的身份,不是微臣之手所能及的。」
「是嗎,你這麼認為啊。不止是侯爵,連伯爵都難以身受啊?」
「是的,陛下。」
「覺得是雲端之上的身份嗎?」
「……」
「皇帝可比侯爵更偉大——世間是這麼說的,卿也如此認為嗎?」
「……是。」
低著豪奢的金色的頭,萊因哈特做了必要的最小限度的回答。該不會被皇帝試探了吧?一這種疑念與否定的聲音,在胸中糾纏成螺旋形,互相摩擦地發出著火花。
皇帝再次鬨笑了。
「是嗎,是這麼認為嗎?那麼目前就為了伯爵而努力吧!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然後再朝別的目標去努力好了。」
從王座起身,佛瑞德里希四世搖搖晃晃地,被左右侍從扶著。萊因哈特在視界的一端看著,從王座緩慢傳到台階的酒精薄霧進入了嗅覺,萊因哈特懷疑自己是在冒冷汗。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
在胸中輕吐著初次被呼喚的名字,萊因哈特從謁見廳走出庭園。
庭園沉浸在晨霧的擁抱下。牛奶色的霧無聲地拍打萊因哈特的臉頰,使光滑皮膚略帶濕氣。萊因哈特輕甩著頭,趕走醉氣。不是醉酒,而是醉人。雖然覺得可能是錯覺,但他覺得今天的皇帝有著初老的風流者以外的某些成份。
不過,自己要走到何處呢?萊因哈特突然想到。不是恐懼與不安,也不是預言般的事物,只是被感傷小小的吐息所觸及而已,但他確實如此想到了。
「吉爾菲艾斯!」
他呼喚了。一聲回應,在謁見廳外等候的高大的友人,首先露出了他的紅髮。萊因哈特被充實、積極的安心感所充滿,與友人並肩而行。
「吉爾菲艾斯,出征了。」
那是完全無視於敗北或戰死的可能性,常勝者的聲音。
……就這樣,帝國曆四八六年七月,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參加這一年的第二次征旅。那也是他心愛的旗艦伯倫希爾的初征。此次所立下的武勛,將會為繼承羅嚴克拉姆伯爵家的他,更添一層華麗的名聲吧……
「不讓任何人有所異議。」
萊因哈特在胸中自語著。斥責他的不遜和因襲的囚犯們,都以為得到伯爵家門是他的最終目的吧。但那對萊因哈特而言只不過是中途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