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俘虜
Ⅰ
沒有人知道昏暗的舞台何時恢復明亮,但劇本似乎尚未結束。現在的烏拉爾休閑都市是「請不要走出屋外,盡量呆在高處,盡量與多數人行動,請各位務必遵守。」它現在已經成為黑褐色狼群大肆出沒的場所。
館內擴音器如此宣布著,同時以GC與警衛們為首的工作人員也在門口與一樓的窗前,用沙丟與桌子築成路障,只利用地道往來。上午十點,烏拉爾休閑都市中的六棟摩天大樓儼然化為孤立的要塞。部分警衛挽著槍、俯著身,利用路障作掩護,流露出緊張的神情,放眼望去宛如B級戰爭電影一般。
聚集在北塔三樓休息室的遊客當中,有一對年約三十左右的男女正在高談闊論。
「我當初就說要去馬百地夫或黃企海岸,偏偏你只想在國內旅行省點錢,結果落到這個地步。」
「你煩不煩啊?這又不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東堂企業,單憑個人的努力根本勝不了大企業的專橫。」
「話題怎麼又轉到這裡來了,你目光如豆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
邦生耳邊聽著這段對話,內心想著:「哼,活該!」他並不是替東堂企業打抱不平,而是出於單純的嫉妒。他還不曾出國旅行過,因為他在二十一歲時就有了家累,必須打好生活基礎才行。
此時擴音器又有事情宣布。
「敬請各位安心,不會有事的,只要呆在屋內就絕對安全,請遵守指示,保持鎮定。」
苦笑與冷笑聲頓時傳遍整個大廳,雖然站在管理者的立場這些話非說不可,但過分強調安全無虞,反而降低了可信度。
窗邊站著另外一對情侶,兩人都是二十齣頭,男的仰賴父母資助,以攝影師自居;女的則是流行模特兒。
「我們好像是待在籠子里給人看的動物,真討厭!」
「好一個度假勝地,不但沒辦法接觸大自然,還要被軟禁在大樓里……」
青年瞧瞧身旁的女友,誇張地聳聳肩。
「不要老站這裡讓野狼觀賞,去游泳吧,趁機活動筋骨。」
「不會有事吧?更何況我們要怎麼去游泳池呢?」
「走地道就行了,反正又不會變成過去的災難片,不要想太多。」
贊成的人一一出現,十名年輕的遊客攜伴離開大廳。有人邊走還邊向窗外的狼群揮手。野狼們雖然報以相當不友善的目光,但並沒有發出威嚇的低吼,只是靜靜地看守著玻璃窗內來來往往的兩腳動物們。
一般住家的玻璃厚度為四公釐,摩天大樓會客室的玻璃則有六公釐厚,而且設了兩道。指南手冊上寫得一清二楚,這兩道玻璃區隔了自然與人為、有機與無機,同時也阻斷了災難的魔掌。
指南手冊的挂名發行人東堂伸彥梳洗整潔、西裝筆挺地出現在大廳。他不經意地掃視四周,然後走向一個憑靠在窗緣的男子,這個男子也隨即行了注目禮,他就是相馬邦生。
「相馬先生,我真不敢相信那只是普通的野狼,你看,它們簡直跟訓練有素的士兵沒什麼兩樣。」
伸彥的比喻相當貼切,這群野狼並非烏合之眾,反而像是一支紀律嚴謹的軍隊。邦生以沉默表示贊同,但伸彥的下一句話卻令他大吃一驚。
「彷彿是狼王庫多的再現。」
「哦,你也看過那本書嗎?」
「我認為那是席頓著作中最具悲觀色彩的作品,國中讀過這本書之後,使我先入為主地以為巴黎是個又冷又黑的城市。」
邦生在意外之餘,凝視著這位東堂複合企業的青年才俊側臉。
他對狼王庫多的故事也是印象深刻。時值嚴冬,法國北方正遭受戰亂、寒冷與饑饉的蹂躪,蒼白的半月下,有一群野狼正賓士在凍結的塞納河上,它們越過塞納河水閘,入侵巴黎城內,演變成諾特羅達姆教堂門前廣場的血腥慘劇,庫多的胸膛被騎士團長的劍貫穿,但它也咬破對方的咽喉,雙雙同歸於盡。
比較起從不襲擊人類的新墨西哥狼王羅伯的傳奇一生,庫多的下場就顯得悲情殘酷,兇猛狡猾的狼王魅力便在於它的邪惡。
「我小時候常叫我祖父庫多爺爺,還曾經當著他的面直呼這個名稱,不過他卻以為這是那個外國企業家的名稱。」伸彥的嘴唇扭曲,聲音也跟著顫抖。
「我爺爺與我父親之間的爭執相當有名,想必相馬先生你也知道,結果,父親不僅是被廢嫡,還在祖父的策動下離開大學,一切就業管道也遭到封殺,同時又受到母親親族的排斥,最後終於被社會壓力活埋……」
無言以對的邦生繼續保持緘默。
「我父親是活活被祖父殺死的,對於背叛者,祖父絕對不留情,正因為他對兒子的期望之深,所以他的失望與憤怒才會那麼激烈吧。」
「他累了」邦生感覺得到。要不然他怎麼可能對著一個只見過兩、三次面的小人物作出這麼赤裸裸的告白,希望他以後不要為此後悔。
這時候有幾名遊客認出伸彥,立刻湧上前來。在這十名中年男女當中,邦生曾見過其中幾位,這是一群會走路的頭銜。很明顯的,他們打算來個集體批鬥大會,個個激動得面紅耳赤,口不擇言。
「東堂先生,我今天下午必須到千歲搭飛機,趕在傍晚參加東京的會議,現在卻被關在這裡不能出去,你要我怎麼交待啊?」
「我也是要在六點半趕到六本木的舞台!結果現在被困在這裡,你一定要負起責任!」
這些人目前所能做的就是把罪過全歸咎到烏拉爾休閑都市經營者的身上,如果沒有了行動上的自由,全日本最大的山嶽休閑都市也只不過是一個乾淨的白色監牢罷了。
此外,還有許多心理方面的因素,最主要的就是恐懼感。由於狼群的包圍而無法踏出門外一步,要驅除這種恐懼情緒的最好方式,就是明亮與熱鬧的環境,這是人類自石器時代以來就學得的生活智慧;而且他們也想強調自己是某個場合的重要人物,這種心態可能比所謂自我表現的慾望來的更加複雜也說不定。
伸彥畢恭畢敬地抵擋對方的攻擊,反覆地跟對方道歉與說明。他表示北海道警局的救援部隊很快就會趕到,在此之前請多忍耐一些,本休閑都市將免費提供酒類供各位享用。好不容易眾人才七嘴八舌地離開,而從頭到尾站在一旁的邦生也感觸良多地嘆了一口氣。
「當個老闆還真辛苦。」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裡的每個客人在各行各業都擁有相當的地位與立場,要是真的被困在這裡回不去的話,那的確很傷腦筋。」
伸彥淺笑著,雖然已經精疲力竭,但內心仍然不服輸。
「所有人都想回去,相馬先生你也不例外吧。」
「我運氣比較好,不必擔心被炒魷魚,也不必面對嘮叨的頂頭上司,所以倒不怎麼急著回去。」
邦生又把前幾天的老笑話搬出來,而第一次聽到的伸彥感嘆之深不下於白根有希子。
「啊,原來如此,自己做自己的老闆,這大概就是人生最大幸福了。」
伸彥的視線往天花板瞄了一下,內心浮現著住在總統套房的叔父。
邦生目送伸彥走回總經理室后,自己也轉身走向大廳正中央。
身為無名作家之女的相馬葉月小姐正坐在沙發上,觀察著六神無主的大人們。邦生在葉月身旁坐下,順手摸著她的短髮,她則朝著父親微微一笑。
「飯店的料理雖然好吃,但連續吃下來也會覺得好膩哦,真想自己動手煮點東西吃。」
在這種緊要關頭下還能閑話家常。
葉月是個愛操心的小孩,她比較喜歡親自為父親做早餐、洗襯衫,做一道下酒菜給父親喝啤酒時享用。
葉月的寶貝就是已經死去的母親留下來的是食譜記事本,她的拿手料理是咖喱蛋包飯。葉月以母親的筆記為準,不斷地嘗試各種菜式,其中還有小狐飯,其實說穿了就是竹筒飯,但最大的特徵,便是裡頭放了許多油豆腐。
經過種種努力與研究,葉月認為自己已經完全繼承母親家庭主婦的衣缽,因此她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聽到父親說:「我最愛吃葉月做的菜。」
冬天,葉月經常在毛衣外披上奶奶親手做的長披肩,到超級市場買東西,她早就是店員眼中的熟面孔,他們總會告訴她明天會有什麼特價品。買完東西之後,她常常會經過那個門前擺滿了黃揚木盆栽,以及有一隻看門狗的人家。
「嗨,你好嗎?蓬蓬。」
小狗殷勤地搖著尾巴,這隻布拉德漢登大有個誇張的名字叫做「大篷車」,這是飼主的興趣,跟當事「犬」無關。儘管飼主餐餐給它一罐售價高達四千圓的狗食,但小狗還是對葉月偷偷送給它的炸肉菜餅吃得津津有味。
「不要忘了炸肉菜餅的恩惠哦,當我跟爸爸有危險時,你一定要來救我們,懂嗎?」
本名為「大篷車」的小狗誠懇地「汪」了一聲,以回應少女的心愿。
如果現在這隻小名「蓬蓬」的小狗在此出現,一定會成為葉月最可靠的幫手。很遺憾的是,他們那種超越種族的友情,仍然戰勝不了北海道與東京之間的現實距離。因此葉月必須跟父親獨力度過這個非常狀況。
不管在任何情形下發生任何事,葉月都習慣把重要物品放在隨身攜帶的小背包里,與滑雪外套擺在一起。機靈的雙眼不時瞄著大廳一角的大畫面電視。目前正好是午間新聞時段,記者花了不少篇幅報道演藝界某銀色夫妻的離婚事件,但卻對烏拉爾休閑都市的詭異現象隻字未提。葉月心想,外面的人一定還知道這裡的狀況,想到此不禁輕輕顫抖一下,接著整個人緊緊貼住父親。
Ⅱ
這個室內溫水游泳池也就像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其他設施一樣,規模氣派到幾近誇張的地步。全年開放,主游泳池長五十公尺,另外還有兒童與潛水專用游泳池,而且這裡的潛水游泳池將於明年舉辦國際花式游泳大賽。
這天一早,遊客們鬱郁不歡地走下床,意興闌珊地展開活動。九點一到,身穿泳裝的遊客們吆喝著走出更衣室往泳池邊而去。能夠一邊游泳一邊賞雪,這種奢華的享受正是這個游泳池的賣點。更何況今天還多了一群披著黑褐色毛皮的野獸作點綴,一名女子向窗外投以嫌惡的眼神,她身旁的男子則笑著說:
「放心好了,管它是野狼還是野狗,它們絕對不會闖進來的,這可是連鐵鎚也敲不破的強化玻璃呢。」
「真的打不破嗎?」
女子以質疑的口氣問,男子雖然沒有自信,卻故意虛張聲勢:
「沒錯,你看,操心過度會容易變老哦。」
說完,他向窗玻璃猛敲一拳,玻璃毫無動靜,但這記拳頭的主人反而痛得皺起眉頭。
「快游泳吧,旅館費這麼貴,得趁機撈點本才行。」
隨著這段話,十名年輕男女借著高聲吶喊來鼓舞自己,一同奔向泳池。
室內隨時保持著室溫二十九度、水溫二十七度,無數的水花同時飛濺,歡呼與嬌嗔搖晃著種植在泳池旁的亞熱帶厚葉片,向窗外的野狼展示人類的活力與鎮靜。
更何況在這個可以容納三百人的池子,目前只被十個人獨佔的感覺更棒。一對旁若無人的情侶不顧他人眼光抱住對方雙雙跳入泳池,引發一陣高聳的飛沫與嬌笑,但奇怪的是,水波平靜后,而人仍然沒有浮出水面,這使得同行的遊人不禁止住笑聲,彼此交換著不安與疑惑的眼神。突然間,一道水柱奔騰而起,五公尺高的巨型水柱直衝天井的強化玻璃,原本不可能在屋內出現的大雨在地面濺起水花。
「趕快離開水面!」眾人異口同聲地喊道。水中一個不明物的聲音竟如飛魚般越向半空。
「水底下有東西……」
水面清澈晶瑩,人類的肉眼什麼也看不見,但這當中確實存在著某個物體。
飛濺的水沫突然被染成鮮紅色,一隻手臂伸出水面,但立刻被拖回水中。池邊幾位穿著大膽的女人不斷尖叫,而男人們則只會驚慌失措,根本沒有勇氣跳下去救人。
突然間,一個物體隨著聲響與濺起的水花掉在池邊,那是一段大腿以下被咬斷的人腿。連男人們也嚇得喊不出聲來。
「啊啊啊……」
眾人勉強擠出的聲音已經失去任何意義,想站起來卻兩腿癱坐在地上,使不出力量,根本來不及認清眼前的慘狀,只是連滾帶爬地盡量遠離游泳池。
厚重的強化玻璃窗外面,一群蹲坐在雪地上的野狼凝視著這出慘劇,向黃玉般的眼瞳閃閃發亮,彷彿在對輕率的人類發出冷笑。
※※※
假設以山手線為例,如果六本木發生殺人案件,同在山手線內的上野公園遊客是不會同步知道的。同樣地,相馬邦生與葉月父女兩人又來到北塔的三樓大廳,一位身坐輪椅的老紳士從電梯間出現,是白根有希子與她的父親,葉月抬起頭玩味地望著父親。
「爸爸,那時你有女朋友嗎?」
「只是一起喝過茶而已。」
邦生略有遺憾地修正女兒的說法。
「很可惜,我跟她不會再有後續的發展。」
而且現在哪有這種閒情逸緻,邦生在內心低喃著。他當然不是聖人君子,但目前當務之急是保護葉月的安全,而非風花雪月。
這次邦生將注意力轉向有希子的父親。
輪椅上的紳士衣冠端正,神情充滿睿智,猶如北歐山頂白雪般地潔白清廉。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到烤鳥店暢飲的那種人,他只適合待在暖爐前欣賞蘇格蘭酒的琥珀色澤,或是披著長袍漫步在沉思的小徑上。雖然他不自由的雙腳令人同情,但他隨著年歲增長而完成的高尚氣質,實在令人稱羨。
有希子彎下身與父親耳語之後,便向相馬父女走過來。
「這是我的女兒,葉月,這位是白根小姐,是爸爸的書迷哦。」
「我是白根有希子,你好。」
有希子報以微笑。
葉月盯著有希子白皙的臉龐,一語不發地攫住父親的袖子。
「葉月,怎麼不打聲招呼呢?」
邦生在葉月的進退應對上從不曾鬆懈。「如果對方無禮,我們也沒有必要守禮。」的另一個意思就是說「如果對方守禮,我們也應該以禮回應。」因此當葉月忘了遵守禮節,幫生決不寬怠。
「你好,我是相馬葉月。」葉月的頭輕輕點了一下,很快地又粘回父親的袖子。葉月面對父親的客人想來大方客氣,但此時卻一反常態,顯得有點怕生。有希子不能冷落父親,於是她再度行禮致意之後即轉身離去。
當生不解地問:「有什麼不對嗎?」葉月卻無法明確回答。
「我也不知道……」
Ⅲ
大廳的另一個角落,有將近二十名遊客正坐在沙發上肆無忌憚地高聲談話。
「那群野狼把我們關在這種地方,到底是什麼意思?」
「也許是在考慮怎麼料理我們吧?」
「而且還得決定吃人的順序,談論著如何瓜分柔軟的肥肉。」
笑聲頓時大作,其中還有人拍手叫好,幫生正好認識這個話題的核心人物。
這個人就是神秘的美食鑒賞家增永。會用「神秘」這個詞來形容他的人大概只有邦生吧。在外界,增永的名氣大過邦生,他的人面廣,話題豐富,主持的美食節目也是佳評如潮。
「這些人怎麼這麼問啊?」
邦生想著,後來才明白原因就出在眼前的危機,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此外,與其一個人悶在房裡,還不如找幾個人聊天來得有益身心健康,當然身心健康並不代表沒有喪命之虞。
「嗨,相馬先生,想不到會遇上這種怪事,這下子我們也沒辦法在休閑都市輕鬆度日了。」
增永露出親膩的笑容,拚命鑽出人群往邦生所在位置走去。葉月看到一個接一個的新面孔向不善交際的父親打招呼,好奇之餘不禁發出竊笑。
「是啊。」
邦省簡短應答,增永則無視他冷淡的態度,徑自抱起一個酒瓶。看來這個美食家的確相當珍惜這瓶名叫夏特什麼碗糕的名酒。
「想必東堂企業一定會極力掩飾這個突發事件,儘可能不讓它公佈於世,在他們看來,如何應付新聞媒體,可能比拯救遊客性命要來的棘手多了。」
「話雖如此,新聞媒體真的有可能不聞不問嗎?」
「北海日報與北日本電視台的最大股東正是東堂複合企業,而且他們還握有東京國民報與櫻花電視台的大多數股份,只要東堂有心,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哦,原來如此。」
邦省點頭並露出苦笑。增永這段話雖含有明顯的偏見,不過雖不中亦不遠矣。
東堂複合企業的創始者敬四郎,人稱魔王、奸雄、暴君、但在面對新聞媒體時態度卻略顯不同。
「我的目標是賺錢,不想插手新聞媒體。」
這段話反而為他只將媒體視為商業工具的觀念提供了明證。此人在商場上採取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擴大地盤,對於外界的批評充耳不聞,他的心態則來自「我做我的,他們說他們的。」
第二代的康行對於媒體的作風與先父迥然不同,在他尖酸刻薄的印象中,社會主義國家的新聞媒體,充其量只是政府的宣傳工具,而資本主義國家的新聞媒體,則只是一個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罷了。因此有利用價值時儘可能利用,捅出漏子時就要他們閉嘴。由於前陣子的集體食物中毒事件,報紙對董事長的責任歸屬問題隻字未提,便可證明上述的做法充分發揮了功效,同時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實。
「東堂企業堅信,只要控制大眾媒體便能管理一切真相,你不覺得這種心態太狂妄自大了嗎?相馬先生。」
「看來你很不滿東堂複合企業。」
邦生故意轉移話題,美食家立刻換了一個表情。
「我老實告訴你,我祖父是俄國人。」
增永語氣嚴肅地表示,但以長相來看,俄國人穩重的形象跟他並不搭。但他一臉正經的表情惹得邦生得極力剋制笑意。
「我祖父是跟隨哥爾契克將軍,在冬天橫越西伯利亞的白軍士兵,他僥倖逃過白魔的侵襲,渡海到日本,最後老死在神戶。」
「於是你祖父留了遺書,說明了有關五百噸黃金的真相?」
「正是如此。」
「也因此,你認為你有權利瓜分這堆黃金?」
邦生的冷嘲熱諷總算激起增永的反應。他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挑起鬍子露出賊笑,原本就不大的雙眼此時眯得更細,整個人似乎陷入沉思當中。終於他再度露出賊笑,故意扯開話題。
「關於這點,我會向東堂伸彥確認,我對於他在這塊土地上所挖出來的東西很感興趣。」
「你認為他真的挖到金塊了嗎?」
「哦,我有這麼說嗎?」
增永故意挑動著眉毛與鬍鬚,邦生一看便立刻失去探索的意願。透過美食家的肩膀望去,窗外的雪愈下愈大了。
Ⅳ
札幌市的北海道市政府里,知事與警察局長兩人四目相視、神情凝重。一個是左派政黨出身、四十齣頭的知事,一個是警察官僚、年約五十的局長,這兩種人的想法往往很難有交集,不過現在並不是論及私人交情的時候。
警察局長手裡拿著義大利制的手帕,拚命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目前烏拉爾休閑都市裡總共有五六二〇名遊客,光是名流知士就佔了一成以上。」
知事無奈的目光停留在傳真機送來的遊客名單上,他所知道的名字起碼有一個中隊以上,而且其中有半數是反對黨員,此時知事的心情十分矛盾。
明年春天知事將參加選舉,而北海道警察局長有頂頭上司——警政署長、國家公共安全委員會與首相的監控,只要走錯一步棋,不管是政治家,或是高層官僚,都將斷送大好前途。
暫且不考慮這麼遠,至少也不能坐視數千條人命不顧。烏拉爾休閑都市等於是北海道最大的地標,即使身為左派黨員,也不能因此將政治因素擺在現實狀況之前。
「救援部隊全體進入待命狀態,能夠在一小時內啟程嗎?」
「道路可以通行嗎?」
「只能利用直升機從千歲機場起飛,日前正在研討阻擋野狼方面路線的可行性。」
「好,總之希望你們儘力而為。」
知事輕嘆一口氣。
「烏拉爾休閑都市到底是出了什麼狀況?能不能具體說明一下?」
「大批野狼出沒,殺了人,並包圍整個建築物。」
「野狼……」
知事喃喃自語,在這個緊要關頭,警察局長還苦笑回答道。
「我和你一樣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此時,有人輕敲知事辦公室的大門,秘書長走了進來。
「富野良南方的三十公里處,凌晨發生落石,國道目前交通受阻。」
「交通受阻?」
一看到知事的視線,秘書長整個人嚇得僵硬不動,連聲音也是。
「是的,也因此所有通往烏拉爾休閑都市的陸路完全不通,現在只剩下空路了。」
「全是這場大雪惹得禍。」
警察局長聽完,一臉不悅地摸著肥厚的下巴。
「這麼一來,也許必須請求自衛隊出動才行。」
「你是說北海道警方對此事無能為力?」
知事的目光充滿了嘲謔,令北海道警察局長皺起粗眉。他打算在退休后,在北海道選區里角逐眾議員的選舉,因此不能在知事面前出任何差錯。但是任意出動救援部隊,如果造成無謂的犧牲,更是一個致命傷。
解鈴還須繫鈴人,知事適時出面解圍。
「啊警察局長,請恕我剛才的無禮,我相信北海道警局一定能圓滿解決此事的。」
「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
恐怕跟這個事件有關的所有人都必須努力,但努力耕耘並不代表會有同等的收穫,人類與自然間的關係,並不能以簡單的加減乘除公式求得,受到一股不祥預感的驅使,知事與警察局長同時望向窗外。
雪仍然下個不停。
Ⅴ
為了方便遊客在廣大的區域活動,烏拉爾休閑都市特地購置了西德制的子彈巴士,全長十公尺、寬二點五公尺,造型相當巨大,可容納四十名乘客,這是考慮到冬季時前來滑雪的大批遊客。
而今天這些子彈巴士停止營運,默默地並排在總站。總站位置正好靠近六棟摩天大樓中的西塔,從西塔的大廳看過去,子彈巴士等於近在咫尺。這種假象激起大廳的人們亟於脫身的慾望,他們沒有勇氣乘著私家轎車衝進狼群之中,但是……
「喂,那巴士應該有辦法突破野狼的重圍,直接逃到札幌去。」
有人如此建議,這番話卻成為行動的導火線。遊客們面面相覷,引發一陣低聲的騷動,大家都認為有一試的必要。
只消開兩個小時的車就能直達札幌,與其做而面臨未知的危險,不如起而行動自救,在大雪完全封鎖道路之前,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
眾人下定決心后,總經理方面要求謹慎與鎮定的聲音已形同耳邊風,這群人原本就不喜歡聽命於別人,更何況溫水游泳池又發生血腥慘劇,這證明了躲在屋內也不是絕對的安全。
在這群中老年遊客中比較年輕的三十人,同時從大廳採取行動,烏飼警長與吉崎巡警正好由電梯間出現。他們才剛在室內游泳池見過令人反胃的命案,在得知這個情況時,立刻跑來要求遊客們自重,而這群人當中有個能言善辯的中年男子,他盛氣凌人地破口大罵。
「你要我們待在這兒等死?我們不是人質,而是受害者!遇到這種狀況,你們應該先讓遊客到安全場所避難才對,連這點常識都不懂,難怪你這把年紀還窩在深山裡當巡查,好好反省吧!」
這後半段的話不僅不必要,而且過於惡毒,惹得烏飼警長想來溫和的臉上也閃過一道怒氣,但在極短的時間內,他藉由深呼吸抑制住這個情緒。
「您是……崛山先生對吧?我們已經聯絡北海道警局總部了,救援隊很快就會到達,請您耐心在此等待救援吧。」
「哼,日本警察再怎麼有本事,也沒辦法讓人死而復生吧,快讓開,不要擋路。」但憑他們兩人的力量,實在抵擋不住陸續往前的人潮。
一進入工作人員專用的地道,理所當然會遇到阻礙,但帶頭的崛川推開工作人員,率領著陷入興奮的群眾,浩浩蕩蕩地擠進地道,前往巴士總站。
由於休閑都市內的道路都經過專人除雪,所以子彈巴士的輪胎並沒有裝止滑鐵鏈。但這指的是一般狀況,而今天並沒有除雪。
「爸爸,你不去嗎?」
邦生以點頭來回答葉月的問題,雖然他並不認為警方會如預期般立刻趕來救援,但跟著一群暴動的遊客,恐怕葉月會發生意外,他也了解此時必須自重。
第一輛巴士在雪花中從總站駛出摩天大樓,沒有止滑鐵鏈的輪胎不時地產生空轉,但巴士上的駕駛者卻不斷朝摩天大樓揮手,以誇耀自己的勝利,但他的表情在一瞬間立刻轉為陰沉,因為黑褐色的怪物塞滿了巴士,車內頓時悲鳴四起,跳下座位的遊客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他們的臉上布滿了恐懼。
「哇、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但野狼根本無視人類的命令,黑褐色的旋風發出低吼,接著傳來眾人的慘叫,但聲音很快就被撕裂。
鮮血一股腦兒的迸開,將車頂、窗玻璃、座位與車地板渲染成朱泥色的鑲嵌圖畫。
從遠處仍然可以清楚看見子彈巴士上的慘狀,巨大的車身已經失去控制,搖搖晃晃地忽左忽右。車上寬廣的玻璃窗像是被噴上了近似塗料的物體,擠在玻璃上的人們,臉上被染成紅黑色、他們張大嘴巴用力吶喊著。很快地,這個景象被不斷落下的白雪所遮掩,正當一切即將縫進白色絲絹內的瞬間,巨大的車身竟以驚人的速度撞上南塔。頓時巴士化為烈焰與濃煙的混合體。轟然的爆炸聲持續冒出,彷彿在抗議人類的愚蠢,害自己淪落到這個下場。
從總經理室的窗口目睹巴士慘狀的東堂伸彥背對著趕來報告的保全主任。
「死了多少人?」
「不清楚,只知道整輛車全坐滿了人……」
由此推算可知總共有三、四十個人隨著子彈巴士喪身火窟。
東堂伸彥聽罷點點頭,極力剋制想借酒逃避現實的念頭。前來報告巴士爆炸事件的保全主任,面如土色地凝視著年輕的上司,如果連伸彥也「輸了」,那保全主任的精神也快到了幾近崩潰的程度。伸彥回過頭來,想指示該如何處理時,電話鈴聲大作,當他接起話筒,一個急迫的聲音直接灌進伸彥的耳里:
「野狼、野狼跑進大樓里了……」
黑褐色的狼群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出現在大廳一隅。
尖叫聲此起彼落,激蕩著天花板與牆壁。有人想逃,兩腿卻不聽使喚,跌個四腳朝天,有人徑自癱坐在地上,有人則貼在牆壁上,獃獃地張著大嘴。
截至目前為止,野狼只襲擊在屋外的人,但現在卻侵入建築內部,它們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哪?三樓的突發事故,讓那些在樓梯間架設路障,打算死守崗位的警衛們有一種攻其不備的感覺,他們在既狼狽且困惑的心情下持槍衝上階梯。
三樓的大廳已經化為一個充滿了鮮血與哀嚎的漩渦,黑褐色的影子交錯飛掠,每一次都引發另一陣混亂,不斷有人橫倒在地。
相馬邦生俯在葉月身上以沙發作掩飾,他聽到上衣碎裂的聲音,一個影子快速地飛過他的頭頂。前來救援的警衛們面對這種亂象,完全忘了開槍,只是持槍杵在原地,動也不動。原本趴在盆栽旁邊的大門啟介趁機俯身沖向距離十公尺左右的警衛。
「槍借一下!」
在吼出這句話之前,他搶先一步從警衛手上搶走一把英國制的雙筒槍。槍聲隨即響起,讓四周男女大吃一驚,眾人立刻發出哀嚎,有人抱住頭、有人趴在地上。
「住手!會打傷人的!」
這句話由相馬邦生口中喊出,但以實戰經驗自豪的大門完全無視於其他人的反應。他的雙眼正燃燒著鬥志與欣喜,並露出微笑地扣下扳機。
一聲轟然巨響,子彈劃破了空氣。
狙擊大門的是一隻體格雄壯的野狼。能夠當場打死一隻大熊的大口徑子彈貫穿了狼的身體,結果卻是鋪有高級瓷磚的壁面開了一個大洞。野狼的身影在子彈抵達前半瞬間,竟消失在半空中。
地板上看不到任何血跡,磨亮的大理石瓷磚正清楚地反映著人們的影像,一張帶有七分苦澀與三分狼狽的面孔六神無主地左顧右盼。
「不可能,我明明……」
話中斷了,寂靜再度支配整個大廳,野狼們跟先前出現時一樣,毫無預警地消失無蹤。
大門甩甩頭,凌亂的頭髮貼在滿是汗水的臉頰上。他露出比野狼更兇惡的目光,朝著完全無用武之地的遊客們吼:
「這到底是誰搞的把戲?你們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啊?喂、該不會是你們之中有誰在操縱那些野狼?」
這簡直是異想天開、無憑無據的誣賴。但說話的人卻十分認真,也沒有人對這種指責一笑置之,反倒是被大門這一點醒,引發眾人面露恐懼與猜忌,口中不時喃喃自語。
伸彥和他的部屬、以及兩名警官隨即感到,一方面協助護理傷患,一方面則向眾人強調此處已經恢復安全,並指出醫務室的所在地。邦生扶起葉月,揮掉身上的灰塵,覺得現在一個頭比兩個大,因為看樣子事態不可能有所好轉了。
覆蓋在地面的雪,白得有點詭異,風愈吹愈猛,幾乎成了水平方向。
野狼的攻擊行動暫時告一段落,但是遊客們憂鬱的表情,卻如同雪花般蒼白。
「敬請鎮定,敬請放心,警察很快就會趕到,敬請放心。」
人稱GC的工作人員不停地重複相同的台詞,每重複一次就磨掉一點安全感。責任並不在他們身上,他們根本無能為力。這些人故作鎮靜的表現只是在履行工作上的義務。遊客們形同難民般地聚集在大廳各個角落,連怒罵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大口咬著配給到的三明治並啜著咖啡,事到如今,再怎麼沒食慾的人,也會把咖啡一飲而盡,因為沒有人知道在一覺之後,還會發生什麼狀況,目前只好尋求咖啡因的協助來逃避恐懼。
大風雪如果繼續肆虐,警察的救援行動就不會如期到達,受損的鐵、公路也無法迅速修復,至於直升機……更不可能起飛。
如果暖氣長時間停止運轉,恐怕有人會凍死,雲層愈來愈低,霧氣愈來愈濃,風雪愈來愈劇烈,灰色的敵意在人們四周堆積而起。
人際滅絕的滑雪場上,由於事前設定了夜間照明的開關,所以仍然亮起了數十支燈火。這是東堂伸彥的指示,他明白光有安定人心的效果。透過大廳的窗口眺望這個景色,仍然活力充沛的葉月高聲激勵父親:
「爸爸,好漂亮哦!就好像……對、就好像整片白雪在發光一樣。」
「嗯,真得很漂亮。」
邦生表面上這麼回答,其實完全心不在焉。即使他一直努力想改變現狀,但他並非徹底的樂天主義者,也沒有任何能力來解決事端。就算現在叫他去寫稿,恐怕也擠不出半個字來。邦生之所以無法成為現代文豪,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
目前的時刻距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