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往地底
Ⅰ
炒地皮商人崛川一個人來到摩天大樓的地底。
不滿的風雪在崛川的體內吹著,他原本是打算乘著東堂複合企業的休閑都市開發計劃趁機分一杯羹,想不到被卷進這天大的意外災難中。不但跟總經理東堂伸彥發生衝突,東堂康行也不再把他放在眼裡,連一次面談的機會也不給。在半自暴自棄的心態下,他才鼓動群眾搶奪子彈巴士,卻在混亂中被擠開撞倒,結果雖然因禍得福,但總有一天要為此負起責任。
崛川突然覺得這輩子的好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從來到烏拉爾休閑都市,他的一言一行都不順,而僅僅三天的經歷彷彿徹底否定了他的人生,害得他的心情跌到谷底。
崛川猛灌了幾口威士忌,就直接往摩天大樓的地下一樓、二樓走下去。他認為與其在面臨野狼的侵襲時死命往上跑,還不如躲在地底下來的安全。既然要選擇躲在地底,就必須做好萬全準備,於是他從摩天大樓的廚房裡偷出火腿與麵包,塞滿了整個衣袋。
「只要藏個兩、三天,這場亂七八糟的騷動也差不多結束了,我不需要負起收爛攤子的責任,到時候就看東堂那個趾高氣昂的小子,怎麼處理殘局。」
崛川在獨處時,似乎有自言自語的怪癖,只見他不斷地蠕動著嘴唇。地下三樓是由倉庫與機械室所構成的無人樓層,崛川看到這裡,嘆了一口氣,正打算掃視四周時,眼前卻毫無預警地轉為一片漆黑。
「怎麼搞得?喂,開什麼玩笑啊,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停電?」
自言自語中帶有恐慌與不安的情緒,這一瞬間,整個烏拉爾休閑都市陷入停電的狀態中,與翩翩降臨的黑夜相得益彰,大地也蒙上一片陰霾。
地底原本就是屬於黑暗的,當電源一切斷,就連一點光源也沒有,崛川被困在一片漆黑之中。此時一陣唏嗦的聲響維持了數秒鐘,接著,一個小光點自黑暗的一角迸出。
一道小小的橘紅色光輪來自於崛川點燃的火柴,他鬆了一口氣,比起賣火柴的少女,他是一點也不可愛,但對於火的感謝之心卻是真摯的。為了方便點燃火柴,崛川將嘴裡咬著的袋裝威士忌改用一隻手拿著,另一隻手則掌著火柴棒繼續往前走。當他沿著石壁走了數步,火柴燃盡,於是他又點燃第二根火柴,頓時,崛川與另一個生物的身影同時浮現在黑暗中。
那是狼,它黃玉色的瞳孔深沉地凝視著眼前那個已經嚇得縮成一團的中年男子,它發出略帶威嚇的吼聲。
「怎、怎麼連這種地方也有……」
崛川呻吟著,恐懼與懊悔同時攫住、並差點擰碎他的心臟。崛川開始尖叫求救,不過,他來的是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因此他也知道不會有任何人趕來救他。
獨立發電裝置在牆上各處點亮了自動照明設備,在淡橘色的燈光下,只見火腿與麵包散成一地,兩條腿的不斷逃命,四條腿的則無聲無息地緊追不捨。
下午六點,隸屬於北海道警局總部的三架直升機由千歲機場起飛,機上總共搭乘了四十八名完全武裝的救援隊員,由村富這位經驗老到的警官負責指揮。趁著風雪暫停的空檔,在千歲機場進行除雪作業后,才得以起飛。
在這之前,即使心急如焚,只要風雪不停,直升機就不可能起飛。只要晚一分鐘起飛,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危機就愈沉入毀滅的泥沼一分,警察局長想著想著,內心的焦急也就更加深一層。
但現在這一切行動終於要開始進入正軌了。
在北海道警局裡,知事聽完警察局長通知直升機起飛的報告后,只手拎著話筒眺望窗外。外面雲層低垂,灰色的街道一片寂靜。
「北海道警局的直升機大約多久能抵達烏拉爾休閑都市?」
「如果氣候穩定的話,只要四、五十分鐘。」
聽到警察局長的回答后,知事點頭表示:「好,我明白了。」但眉間仍然不見開朗。他擔心要是途中天氣驟變怎麼辦?而且,就算平安到達,還能夠原機原人馬平安歸來嗎?
目前再怎麼不安,知事對此事也無能為力。他必須想辦法應付大範圍的雪害、與東京的自治省和北海道開發廳進行磋商、還得向自衛隊請求支援。
警察局長和知事通完電話后,立刻向各方面發號施令,如果風雪再度吹起,直升機就必須在中途迫降,而在人數上,四十八人是守不住五千人的,因此無論如何,都需要打通前往烏拉爾休閑都市的陸路,而且必須機動地調派包括休假警官在內的所有人力,看來,北海道警局將面臨一個漫漫的加班長夜。
Ⅱ
在烏拉爾休閑都市西塔的一隅,正在舉行因應對策委員會議,大門啟介正擺好架勢,站在會議室的中央。
這位行遍國際的動作小說家,彷彿認定自己掌握了解決事情的主導權,與他同席的總共十人:東堂伸彥、宮村秘書、白根尚人、白根有希子、烏飼警長、增永啟三、平岡保全主任、石野保全副主任、相馬邦生以及相馬葉月。但嚴格說來,應該是九個半,宮村秘書是康行的代理人,而增永與相馬父女應伸彥的要求,以目擊證人的身份出席。
「事情不是很簡單嗎?主要是因為這個老伯在操縱那群野狼,所以解決的方法只有一個。」
大門省略過程,直衝核心,他強而有力的手掌緊捏住白根尚人的頸部,似乎打算捏碎他的喉骨。但白根尚人只是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反倒是旁人嚇得後退好幾步。
任何人都不會接受大門目中無人的態度,目中無人就等於是一種侮辱,幸好他還曉得自製。
「算了,反正你也逃不了,要是你不全力配合或者有妨礙的意圖,我會想辦法來治你。」白根尚人對於大門的威脅無動於衷,而大門的視線移向老人的女兒,他接著歪起嘴角。
「總經理你也真辛苦,忙碌之餘,還要為緋聞所苦,其實你也不必刻意隱藏,我雖然有眼無珠,但還是看得出一些端倪。」
大門啟介撫著長滿胡茬的下巴賊笑著,東堂伸彥則表露出明顯的不悅。
「希望你不要涉及私人問題,白根父女是我們的客人,請你放尊重點。」
「好、好,我知道,總經理大人,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聽說烏拉爾休閑都市地底埋了一些東西?」
說著說著,大門不斷地往地板猛踏,地板的聲響讓葉月皺著眉,緊抓住父親的袖子,她不喜歡大門故意嚇唬小孩的態度。
「趁野狼暫停攻擊之際,應該要趕緊查個明白,然後斬草除根,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其他的解決之道。」
大門認為要殲滅地面的狼群,就必須活用游擊戰術,他現在雖然暫時得到東堂康行的信任,但難保中途不會有所變更。由於一個來路不明的美食家信誓旦旦地說,摩天大樓地底埋藏著一個不知名的物體,所以他懷疑這就是事件的根源。
這個名叫增永的男子並沒有表明地底到底埋藏了些什麼,東堂伸彥再加上白根父女也一樣,大門完全不相信這四個人。沒有一個人值得他信賴,所以,他已經準備獨立負起東堂複合企業存亡的大任。
相馬邦生無視大門的存在,徑自向輪椅上的老人提出一個基本問題。他詢問老人認為侵襲烏拉爾休閑都市的狼群真面目究竟為何?這種問法顯示邦生的用心良苦,因為一切都尚未蓋棺論定。
老人雖然回答了,但卻令人相當百思不解。
「我們所看見的,並非透過眼睛,而是來自大腦,眼睛只是中繼站而已。」
白根尚人搬出在大學講課時的口吻,他一開始就不指望學生們會出現令他滿意的反應。
「因此,我們所獲得的影像,並非現實的真象,而且經過精密計算與挑選之後,重組而成的抽象,連出現在此地的野狼也不例外……」
「那麼說,那群野狼只是幻影嘍?」
烏飼警長語氣平淡地詢問著,他不管別人的野心與企圖,他只忠於自己的職責。他的職責並不是一夫當關,解決狼群,而是要掌握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以便向北海道警局總部報告。也因此他寧願呆在這裡,甚至不惜前往危險的場所,而白根老人則閉上雙眼,不理會這個平凡無奇的問題。
「相馬先生……」
東堂伸彥希望身為科幻小說家的邦生能夠針對此事發言,不過邦生心想,其實這不關他的事,所以就算伸彥在地底下發現了什麼,他也無法作具體的說明。可是想著想著還是順應伸彥的請求。
「白根先生,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個地底埋藏了些什麼……」
邦生說完,葉月則以充滿信賴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父親。
「這可以比喻為地靈。或者是大地所擁有的能源,我這麼說對嗎?」
面對邦生的質問,白根尚人微微睜開眼睛說。
「囫圇吞棗得來的知識,還不如完全的無知。」
平靜的聲音中泛著疲憊與冷漠,老人完全不想給與具體的提示,這應該不是臨時犯了學者的怪癖,而是要故意考驗對方的學術水平吧。
「那我換個問題,這地底下的物體,與白根先生的精神作用間,是否存在著什麼感應呢?」
白根尚人瞪視著邦生,他雖然無法忽視這個問題,卻還是不做任何回答。
「爸爸?」
他瞄了喊著他的有希子一眼后,再次閉上眼,神遊於自己的世界。
「目前的狀況愈來愈接近邦馬先生的拿手範疇了。」
增永這番話彷彿有些幸災樂禍,也許他是樂見逼死自己家人的東堂複合企業,陷入岌岌可危的窘態,不過邦生並不如此單純地認為。
「不管怎麼說,地底下有東西是不用懷疑的。」
大門強行做下結論。
「乾脆直接去看看,到了現場再討論對策。」
「怎麼去?」
伸彥提出簡短又尖銳的問題,應急的電源無法啟動電梯,光是提供緊急照明與最低限度的暖氣就已經相當吃緊了。
「這時當然是仰賴雙親賜給我們的雙腳了,再找幾個壯丁……」
大門講到這裡,還故意啐道。
「哼!一群軟腳蝦,你們只適合生長在溫暖的日本,一旦國土變成戰場,包準沒有人活得下去!」
「我們的義務應該是盡量避免讓國土捲入戰爭之中。」
有希子低聲反駁,大門挑起眉毛與肩膀,正打算高聲反擊回去。
「好了好了,要是能活到發生戰爭的哪一天,再來討論也不遲。」
烏飼警長及時制止了這場天馬行空的對話。
「光坐在這裡也沒辦法解決事情,還是到地底去實際調查,除了病人與女士外,所有成員就是在場的八個男人,如何?」
這個提案可說是十分妥當,在場的幾位女士都還未成年,自然不在話下,而身坐輪椅的白根尚人更無法隨行,但是最年輕的女士卻在這時候抗議:
「我要跟爸爸一起去。」
葉月緊抓著父親的袖子,斬釘截鐵地說。她認為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待在父親身旁,而且父親的左臂現在還吊著繃帶,如果沒有葉月的話,誰來扶持父親。葉月的觀點雖然跟大門啟介完全不同,但她也無法相信在場的所有人,不過那個和藹可親的警察伯伯應該還算是個好人吧。
這個陣容實在不夠堅強。
邦生正如葉月所擔心的,左臂吊著繃帶,戰鬥力也隨之減半。就算還有右手能用,也很難取得全身的平衡。
烏飼警長受傷的右手背也是包著繃帶,雖然傷勢很輕,但在握槍與拿警棍時,多少還是會受影響吧。
大門原本要求保管吉崎巡警的配槍,但遭到烏飼警長婉拒,大門在碰了釘子之後,只好跟兩名警衛同樣使用獵槍。
「我也要去。」
有希子如此表示,大門首先贊同。讓白根父女個別行動對他而言,具有戰略上的意義。而伸彥、增永、邦生三人以各自的表情看著有希子,卻什麼也沒說。
Ⅲ
狼群一直沒有採取行動。
大廳里亮起微弱的緊急照明,尚有餘力的人負責照顧傷患、搭建路障,並分配食物與藥品。
以GC為首的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發揮平時的專業訓練,也證明了經營者東堂伸彥絕非無能之輩。他們不斷鼓舞客人,聆聽客人的抱怨,努力滿足客人的需求。
東堂伸彥傳喚副總經理貝沼,將「地面」的一切委託他全權處理后,便向同行者喊了一聲:
「走吧」。八男二女這難以想象的奇妙組合從大廳盡頭通過兩道門后,便開始走下通往地底的階梯。這十個人也是各懷不同的目的:有人野心勃勃,有人則沒有,每個人對於這次事件的責任感與認知程度完全不同。走進飄散著塵埃氣味的樓梯間之際,相馬邦生朝著走在他前面的增永啟三開口說話:
「增永先生。」
「什麼事啊?相馬先生。」
「你什麼時候開始跟白根尚人合作的?」
邦生不經意地投下一塊石頭,漣漪則悄悄地在增永的臉上擴散。增永抱緊那瓶名酒,並沒有立刻回答邦生。
「同為公寓倒塌事件的受害者家屬,我想增永先生跟白根先生應該是舊識,如果告訴我這件事的不是增永先生,那我也不會將你們兩人聯想在一起。」
「才不是,是爸爸頭腦好!」葉月在一旁想著,但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必須幫助左臂不靈活的父親站穩腳步。
「那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到處宣揚,引人注目呢?」
「大概是因為你沒辦法象白根先生那樣採取極端的手段,但你一心希望有人能注意並發現這件事……至於你是不是故意這麼做,我就不清楚了。」
「看來是我選錯人了,可惜你無法串連這一整個事件。」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邦生不帶一絲嘲弄地說,增永則重重地長嘆一口氣。
「快別這麼說,我認為你的觀察力相當敏銳,發生那麼嚴重的意外,死者的遺族怎麼可能不照面呢?」
增永這麼說,正是承認邦生的說法,他的語氣略有轉變。
「對外人而言,這件事是解決了,但對於當事人來說,事情永遠不可能解決的,除了自殺的管理課長外,沒有一個人受到制裁與責罰,也沒有人為此負起責任,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的確很奇怪,於是邦生的視線轉向東堂伸彥,增永則搶先開口說話:
「伸彥先生當時還是個學生,與那次事件完全無關,我這個人黑白還算分明,決不會到處遷怒。」
「這是針對伸彥而言,那對康行又如何呢?」
「在賠償方面,他出手的確大方,我只感謝他這一點。」
宮村秘書一直默不作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走著,但終於在對企業的忠誠心驅使下開口發言:
「我要聲明一點,那次意外發生的原因不詳,其實依法我們公司是不需要賠償的,那是董事長寬宏大量……」
「有鋼鐵巨人之稱的東堂康行眼見愛人慘死,大概也覺得心虛吧?」
增永的冷嘲熱諷刺穿了宮村秘書的痛處,忠貞的部屬頓時噤口不語。
「話題就到此為止吧,邦馬先生,我覺得現在要為整個事件畫出圖解還嫌太早了。」
確實,在這個連腳步都站不穩的地底階梯,並不適合將紊亂的線索抽絲剝繭,等一切風波平定后再說也不遲。
此時還有另一組人馬也在努力解開心結,白根有希子與東堂伸彥不時低聲交換著話語。
「有希子,我想你之所以堅持要同行,是不是認為如果你人在地底,那令尊就不會採取偏激的手段?」
「你想太多了,沒這回事……」
「湘南大廈倒塌事件會不會是你父親引起的?」
有希子激動地搖搖頭。
「那是意外,我聽說原因是建材,還是混凝土使用了劣等貨,我父親的弟弟,也就是我叔父為了負起責任落得自殺的地步……」
「翰象東堂複合企業一貫的作風。」
增永插進一句毒語,東堂伸彥跟剛剛的宮村秘書一樣沉默不語。
東堂伸彥並沒有反駁說:「每個企業都一樣。」可見他應該有理想主義者的特質吧。
有希子低聲回答:
「對父親而言,東堂康行奪走了自己的妻子,東堂伸彥也是差點就奪走了自己的女兒,在這種情勢下,還能要求他寬大為懷嗎?」
「這我明白,但如果烏拉爾休閑都市整個崩塌了,那我不僅丟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失去自己的女兒了。」
邦生徑自在內心想著,突然間他想起一件事。
「就因為如此,所以野狼才沒有攻擊葉月嗎?」
邦生彷彿能夠體會,那晚在飯店的走廊里,以及在義大利人所設計的大型迷宮中,葉月雖然遇到野狼,卻沒有遭受攻擊的原因了,先前在大廳的情形也是一樣。
那匹狼是白根尚人復仇意念具象化之後的形體,倒也表示他的復仇心並非漫無目標。但是目前死者已達到一百人以上,許多人也慘遭池魚之殃。反過來說,葉月沒有受到皮肉之傷,應該謝天謝地才對。
現在還不需要急著下定論,邦生如此告訴自己。拼圖的碎片尚未找齊,甚至連規則也尚未發現,正如增永所說,要是線索斷了,一切就完了。
不過,有希子對於(應該是)自己父親的白根尚人,到底抱著何種情感?當她跟東堂伸彥的交往遭到禁止時,她又作何感想?在得知死去的母親與東堂康行之間的曖昧關係時,她對這兩個人與自己又有什麼感覺呢?真正的迷宮並不在休閑都市,而在於人心之中。
Ⅳ
首先注意到前面有異狀的是領頭的大門,地下三樓通往四樓的樓梯間,在緊急照明的微弱燈光下映照出一個倒卧在地上的人體。
「是崛川。」
伸彥低呼出倒在地上的人名,大門則單膝跪在崛川身旁,將手放在他的心臟部位,測量手腕脈搏后,再翻開他的眼瞼,接著平靜地宣布:
「他死了。」
「是遭到野狼的攻擊嗎?」
烏飼警長彎下腰觀察死者后問道。
「不、看樣子沒有外傷,可能是心臟麻痹。」
大門站起身,增永在一旁蠕動著鬍子說:
「哼,心臟麻痹,這個崛川也有這一天啊。」
這種口氣雖然對死者大為不敬,但卻沒有人加以斥責,因為所有人都產生了與增永相同的膽怯,連大門的表情也略顯蒼白,目光陰險地環視四周,對他而言,這裡已是敵人的地盤深處。
「我……我想我大概幫不上忙,方便的話,請恕我先行離開……」
宮村秘書牙齒打顫地說道,但在不悅眼神的包圍下,立刻閉上了嘴。
「我想女士們還是就此離開比較好。」
烏飼警長提議,宮村秘書馬上露出一個哭喪的表情。彷彿在抗議「男人真命苦」。邦生雖然暗地有幾分同意宮村秘書的心情,但他還是拍拍葉月的肩,作勢要她到樓梯間等待。
「爸爸,可是我……」
「葉月,你要聽話,跟白根姐姐到上頭等我們,要是遇到狀況立刻大叫。」
葉月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她瞄了那個叫崛川的男人屍體一眼,明白自己也覺得不對勁。還是不要再堅持跟下去,乖乖待在上頭等待才對。
葉月雖然想保護父親,同時也不希望自己成為父親的絆腳石。
「嗯,我知道了,我會等。」
「乖孩子。」
邦生以靈活的右手摸摸女兒的頭,回東京后一定要多讓她做一些喜歡的事,將來交男朋友時也不要處處為難——能夠胡思亂想到這種地步,可見著名作家實在無聊至極點。
「我很快就會回來,你要乖乖等我哦。」
邦生已經打好如意算盤,如果葉月跟有希子在一起,應該不會遭受野狼的攻擊。
有希子一語不發,她神色複雜地望著東堂伸彥,然後點點頭,這是對烏飼警長的提議表示贊同。
於是八個男人繼續往地底走去,兩名年齡合計三十歲的「女士」則留在原地。
突然間,許多狀況同時發生,遠處的上方傳來悲鳴與騷動,地下二樓的空氣開始浮動,葉月感到鞋底一股陰森的鳴動,她緊抓著扶手,扶手也輕微搖動著。
「地震……?」
葉月倒吸一口氣,東京來的小孩雖然早就對地震習以為常,但還是覺得不喜歡。更何況人在地底、又跟父親分開,而現在父親人在更深的地底,那豈不是更危險嗎?
「葉月不要慌,這很快就停了。」
有希子好心安慰,但她的好心好意卻讓葉月起了反感,因為她並沒有開口表示害怕。
爸爸離開前說二十分鐘后就回來,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了,葉月也數到一五〇〇了。
爸爸經常忘記截稿日,卻從來不會忘記與葉月的約定。這也只能解釋成邦生的職業道德不夠,不管怎麼說,葉月深信邦馬沒有回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狀況,讓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要上哪去?」
一待地震平息,有希子立刻下定決心邁出步伐。她不是往下而是朝上走,一聽到葉月在背後喊著,便轉過頭來,只見葉月一臉迷惑。
「葉月,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話一說完,有希子再度轉身繼續走,她雖然溫柔,卻不濫情,如果葉月不相信自己,而不願跟過來,那她也不勉強,因為葉月以行動表示自己的意思,留在原地的葉月必須憑自己的判斷與決心採取行動,但時間並不充裕,最後葉月選擇跟著有希子,她認為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方法。
「我不是相信那個姐姐,而是相信爸爸。」
葉月一邊如此告訴自己,一邊走向有希子,她並沒有貼近有希子,而是相隔了三公尺的距離,這表示葉月對於有希子仍有心理障礙。
葉月並不後悔來到烏拉爾休閑都市,如果父親在這裡發生意外,而她人在東京的話,那她根本沒心情上學,寧可窩在家裡看電視新聞。比較起這種無處發泄的不安情緒,還不如跟父親一起面對相同的危險。也因此她很討厭現在這種父女分離的感覺,早知道就應該堅持留在父親身邊才對。
葉月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很久的小跑步。
她開始喘著氣,畢竟不是超人。加上連日來身心一直處在緊張的壓力下,所以她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這裡是一個昏暗得找不到任何指標的地底走廊,在轉了好幾個彎之後,葉月想到以手邊的簽名筆迅速在牆壁上打個×,這麼做也許有違公德心,但現在是緊急狀況,應該情有可原吧。大約打了八個×之後,眼前一片黑暗,再度來臨的餘震使得照明設備故障了。
「葉月、這邊!不要慌、不要怕!」
葉月聽到白根有希子的聲音,心想:誰會怕!她在黑暗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她先伸出左手,再探出上半身確定牆壁的位置,然後沿著牆壁緩緩踏出步伐。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但想象力反而開始擴張,葉月感到四周有一群無形的妖魔鬼怪正繞著她唱著無聲的鬼歌。
「怕怕飛開……」
葉月口中念著咒語,她覺得原本預備留到明年再用的勇氣已經在今年消耗殆盡了。想著想著,緊急照明設備又恢復光亮,此時葉月看見了某種東西。
「那是什麼?」
葉月的悔恨大於害怕與不安,由於自己的知識與力量不足,只得憑藉白根有希子來幫助父親。她向來不喜歡求助陌生人,但現在情非得已;既然有求於有希子,就不應該繼續敵視她,葉月的良心告訴她這一點。少女的心理的確是相當複雜難懂的。
有希子並沒有注意到葉月的心理變化,應該說是沒時間注意才對。平時見她聰明伶俐、成熟、穩重,但實際上她只有十八歲而已。在一年前認識東堂伸彥這個大她十八歲的男人時,她所生活的世界更為單純。
「相差十八歲算不了什麼,四十年後就是一對外表相配的老夫老妻了。」
「我不是在意年齡!是因為他姓東堂、東堂!東堂搶了我的妻子,現在又要奪我的女兒……」
有希子生平第一次見到父親喪失理性與寬容的模樣,也使得一時手足無措的有希子這一生產生了裂痕……
雖然隨著父親來到烏拉爾休閑都市,但有希子還無法理清自己的心情。這次是要填滿裂痕,找回失落的一切呢?還是將裂痕扯得更大,讓一切變成粉碎?有希子沒有回答葉月的問題,她定睛直視著那個東西。
Ⅴ
由富良野與夕張方面前往烏拉爾休閑都市的北海道警察救援部隊雖然使用了除雪車,但在大雪壁面前仍然數度停滯不前。單憑除雪車的速度實在太慢,於是隊員只好跳下車去鏟雪。
救援部隊不斷拚命鏟雪,在深山裡受到大風雪包圍、孤立無援的狀況下,連他們也會有生命危險。如果在夏季,由札幌到烏拉爾休閑都市只需兩小時半,但現在則必須花費加倍,甚至更多的時間。不經意地抬頭看,只見三架直升機劃破暗灰色的天空,朝烏拉爾休閑都市的方向飛去。
「嘖,開直升機就輕鬆多了,我們一小時才只能前進一百公尺。」
「看來我們今天要通宵趕工了,那群開飛機的卻能躺在烏拉爾休閑都市的被窩裡呼呼大睡。」
所謂「坐這山總會望那山高」,在這初冬時節,一群救援隊員卻累得汗流浹背,也難怪他們會羨慕從自己頭頂翱翔而過的同事。當所有的雪全落到地面,天空彷彿象是為直升機敞開大道。
隊員們拿著鐵鍬鏟著雪,眼神怨懣地目送快速遠去的直升機辨識紅光。
「少說話多做事,烏拉爾休閑都市裡的五千名遊客正等著警察採取救援行動,再這樣耗下去,天都要亮了。」
聽到隊長一聲怒喝,隊員們立刻握緊鐵鍬工作,等長官走遠時,終於有人吐露真正的心聲。
「為了那群在烏拉爾休閑都市逍遙享樂的有錢人,我們卻要冒著生命危險鏟雪、甚至要跟熊搏鬥,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別發牢騷了,公務員本來就是這麼苦命。」
「唉,我只求給我兩天一夜去泡溫泉。」
……不過,愈是提早抵達,那群駕駛直升機的隊員們就愈早面臨恐懼與死亡的威脅。
「已經接近烏拉爾休閑都市上空,看見摩天大樓的燈光了。」
分不清是雲還是霧,只見直升機四周包著一重又一重的灰色濃霧。好不容易才看清其中有幾個弱小的燈火聚集在一起閃著紅光,那是六棟摩天大樓的航空信號燈。
「注意高度,分清楚建築物的反射音,否則一不小心,機尾就會撞上摩天大樓。」
「快開窗往外看,小心不要撞上樹枝。」
話才說完,機身底部便擦過唐松的樹梢,濺出雪花與小樹枝。
「提升高度!降低速度!」
一陣慘叫由手持來福槍的救援隊員間響起,一股濃霧與強風冷不防地撞擊帶頭的直升機。機身產生搖晃,不斷浮浮沉沉地飛著,突然間烏拉爾山脊就近在眼前。
失去平衡,再加上失速的直升機如同一個被拋出的石塊直落山脊。
一場衝撞使得直升機、人體、唐松、白雪還有烈焰與黑煙隨著巨響,四散飛舞。緊跟在後的直升機也傳出叫喊聲,駕駛員勉強閃過直涌而上的黑煙,打算上升之際,操縱桿卻在此時失控。
「不行,完全失控了,快跳機!」
駕駛員大喊,令同機的隊員們個個神色緊張。霧氣與唐松的樹梢不斷從窗外流瀉而過,眾人先丟下武器來福槍,趁著機身在接近山坡地時躍下雪地。他們的身體陷在白雪中,泛起一陣白色的雪煙,接著又有兩、三人勉強從空中跳下。
救援隊員們斷斷續續地喘著氣,神情獃滯地癱坐在雪地上,耳邊傳來有生第一次聽到的聲音。
那是野狼的咆哮!就在同時,爆炸聲震耳欲聾,於是他們明白直升機已經棄他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