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殺
白色,茫茫的白色。他處身的,又是那個白色的世界。
天地間,飄落著大片大片的白色羽毛。而那剌耳的、單調的雜音則在耳邊一聲又一聲地回蕩著。
雲寄桑踏著僵硬的步伐,隨著聲音的節奏向前走去。直到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面目模糊的白衣人。
白衣人仍舊坐在椅子上,身邊躺著那個錦衣傀儡。傀偶的頭髮披散在臉上,只露出一隻眼睛。它的眼珠在轉動著,最後定下來,直直地望向雲寄桑。
雲寄桑心中一驚,停下腳步。
那個傀儡突然動了一下,接著渾身的骨節嘎嘎作響,腳趾、踝骨、脛骨、膝蓋、股骨……鎖鏈般一環帶一環,僵硬而怪異地緩緩站起,垂首靜立。
那面目模糊的白衣人湊在傀儡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又向他一指。
那傀儡便甩動腳步,蹣跚著向他走來。每走一步,它披散的頭髮便劇烈地甩動一下,姿勢詭異得令人髮指。
雲寄桑毛骨悚然,本能地想後退,可身子彷彿銹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那傀儡就那樣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緩緩抬起滿是木紋的雙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一瞬間,大風吹過,遮面的長發被風吹開,露出了那傀儡的臉龐。那赫然是自己的臉!
終於,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師弟,醒醒!快醒醒!」有人在他耳邊焦慮地呼喚著。
雲寄桑掙開雙眼,眼前是卓安婕憂慮的目光。他長噓了一口氣,發現全身已經濕透了。
「又做噩夢了么?」卓安婕掏出手帕,輕輕擦去他額頭的冷汗。
「啊,一個古怪的夢。」雲寄桑坐起身,接過師姐遞過來的茶杯,痛飲起來。
「該不會夢到有人被殺了吧?」
「沒有,怎麼這麼問?」雲寄桑將杯子放下,漫不經心地問。
「因為,真的有人被殺了。」卓安婕一字一頓地道。
雲寄桑悚然一驚:「誰?誰被殺了?」
「令狐天工……」卓安婕一臉難過,長長嘆息了—聲,「這傢伙一死,你的義肢不知何時才能造好了。」
來報信的自然是羅諸空。這位傀儡門的大師兄雙眼通紅,滿臉悲切,一副剛剛哭過的樣子。據他說,屍體是今天早上剛剛發現的,如今大家都已到了,就等雲寄桑去勘察現場了。
雲寄桑不敢耽擱,匆匆趕赴止渴園。才到門前,他便皺起了眉頭。
門口人太多了。曹仲、洪擴機、曹辨、谷應蘭,甚至如夫人汪碧煙也來了。曹仲的臉色雖然蒼白,卻鎮定如常。洪擴機和曹辨則雙目緊鎖,顯得心事重重。谷應蘭則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好在汪碧煙在一邊陪著,不住低聲安慰著她。
「雲少俠,你總算來了。」曹仲迎上前來。
「雲某來遲,還請門主恕罪。」
「唉,令狐死得太慘啦!」曹仲痛惜道。
這麼多人一一到屋內看過的話,現場怕早已被破壞得一乾二淨了。搖了搖頭,雲寄桑邁步進屋。
屋內的擺設十分整齊,看不到任何搏鬥掙扎的跡象。一張紅木茶几旁,令狐天工的屍體俯卧在血泊中,一時卻看不到傷口。
雲寄桑蹲下來,仔細打量這位傀儡門的二弟子。這還是雲寄桑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令狐天工大約三十歲左右,容貌頗為英俊,只是此刻臉色紫青,嘴大張著,滿臉不可思議。
「今天早上,我和神父來找令狐先生,叩門卻沒人回答,我們聞出血腥味兒濃得厲害,忙撞開房門,才發現他已經死了。」說話的是李鍾秀。此刻,他正扶著臉色蒼白的彼得神父。老神父身子抖得像個篩子,右手哆哆嗦嗦地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口中也喃喃說著什麼,顯然受驚不小。和他相比,李鍾秀就顯得鎮定許多,只是雙眉緊皺,臉上也不見那和煦的笑容。
「你和神父每天都來找令狐兄么?」雲寄桑淡淡地問。
「是,神父一直覺得令狐先生巧手無雙,想請他做些東西,所以才會前來探訪。」
「發現屍體后,有誰動過什麼東西沒有?」
李鍾秀搖了搖頭:「我一直在這裡看著,沒有人動過任何東西。」
「你一個人看著?」
李鍾秀微微一笑:「神父去叫曹門主他們了,我也只好一個人守著屍體。」
雲寄桑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他翻了翻屍體的眼皮,又掰開牙關看了看,喃喃道:「唇捲髮皰,舌縮爛腫,雙眼突出,口鼻有黑血,這是鬼樹之毒。」
「果然,又是同一兇手連環作案!」曹仲在一邊沉聲道。
雲寄桑搖頭道:「未必。鬼樹之毒雖奇毒無比,卻絕非罕見,還不能肯定是一人所為。」
「既然二師兄是中毒而死,為何又有這麼多血跡?」曹辨在一邊捂著鼻子問道。
雲寄桑沒有回答,而是輕輕翻起令狐天工的屍體。幾乎在屍體翻過來的瞬間,他便忍不住閉上了雙眼。
「老天!太慘了!」「二師兄!」「果然!還是那個天殺的!」驚呼聲中,雲寄桑定了定神,緩緩掙開雙眼。
令狐天工的腹部被剖開了,刀口沿著右肋向上,將他的屍體斜著切了個大口子,整個右半邊的內臟都露了出來,形成一個黑色的巨大空洞。他的肝臟被摘走了。
上一次是腎臟,這一次卻是肝臟,兇手究竟想做什麼?
雲寄桑強忍著噁心,要了一雙筷子,伸進傷口裡撥了撥。果然,一個黃色的紙團滾了出來。
他展開一看,果然又是那段陰森的傀儡咒。
一一「朽樹故根,返枯成靈。滅我萬罪,使我永生。」
他嘆了口氣,將紙條遞給曹仲。
曹仲看了一眼,將紙條緊緊攥在手心,似乎想將它捏成碎屑:「先是阿簧,現在又是令狐,這兇手莫非想滅了我傀儡門滿門不成?」
「曹門主,若是有事隱瞞的話,現在還來得及說。」雲寄桑輕聲道。
曹仲神色微變,薄怒道:「雲少俠這是何意,曹某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么?」說完袖子一用,憤憤去了。
「雲兄別在意,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心急了。」羅諳空殷勤地說,臉上的悲傷在曹仲離開后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也許,他此刻正在心中暗喜也說不定。
雲寄桑微微一笑:「不知羅兄對此事怎麼看?我是說,兇手繼張簧之後,為何又要殺死令狐兄?」
羅諳空微微一愣:「這我如何知道?許是令狐和兇手有怨吧?」
「是么?」
見雲寄桑笑得蹊蹺,羅諳空這才想起,若論和令狐天工有怨,自己只怕是頭一個,不由變色道:「令狐的死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雲兄,你可千萬別想岔了啊……」
「怎麼會?只是這次是令狐兄,下次卻不知輪到哪個了……羅兄也要小心才是。」雲寄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管羅諳空臉色多難看,來到谷應蘭身邊,蹲下身子,溫言道,「昨天谷姑娘說要去見令狐兄,可見到他人了么?」
谷應蘭抹去眼淚,默默點了點頭。
「那令狐兄是一個人在房裡么?」
「不知道,他沒讓我進去,我們就在門口說了幾句話。」
「沒讓你進去?」雲寄桑心中一動。若谷應蘭所言是真,那麼,這房裡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你們說了些什麼?」
「這……」谷應蘭面露難色,「也沒說什麼,就是些閑話。」
雲寄桑見她如此,也不再追問,起身回到屋內,仔細勘查起來。
首先吸引住他的,便是桌上的酒具。他先是拿起令狐天工那一側的茶蓋聞了聞,茶蓋上仍殘留著淡淡的腥味兒,顯然,毒便是下在了這隻茶盞里。他又驗了酒壺和另一隻茶盞,卻沒有發現什麼。
兇手和令狐天工在房裡飲茶,說明二者相熟,可見兇手定是傀儡門中的一員。兇手又是如何在茶盞中下毒的?是想法引開了令狐天工的注意力,趁機下毒的么?張簧剛剛被殺,令狐天工心中應該有所警惕才對……
「師弟,你來看……」卓安婕招呼道。
雲寄桑走過去,發現她正凝望著壁龕。壁龕上懸挂了一面巨大的銅鏡,銅鏡前是一排雕刻得極為精巧的人偶。
雲寄桑一眼望去,便認出了其中三個——小丑、胖彌勒和雙面妖。除了這三個木偶,其他人偶也分別喻示了傀儡門諸人。那個穿著補丁衣服的想必是曹仲,一身黑袍的是梅照雪,勁裝少女是谷應蘭,青衣童子是傻全,拄拐的自然是歐陽高輪,穿著教袍的兩人則是彼得神父和李鍾秀,而留著條狐狸尾巴的,估計則是汪碧煙了,雲寄桑甚至還找到了代表他的獨臂木偶。只是不知為何,所有木偶的頭頗都被人捏得粉碎,彷彿那人和這些木偶有什麼深仇大恨一般。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破碎的木偶間竟然有細小的銀色珠子在滾動著。
「水銀……」雲寄桑伸出手指輕拈,雙眉緊鎖。
「這是怎麼回事?」卓安婕問道。
「不知道,不過兇手此舉必有深意。」雲寄桑沉聲道。
「咦?這裡還有一個完整的。」卓安婕伸出手,從壁龕的角落裡取出了一個木偶。
這個木偶一身黑袍,頭帶發冠,姿態很是瀟洒,只是不知為何,這木偶竟然沒有面孔。
「無面傀儡!」卓安婕訝然道,抬頭與雲寄桑對視,兩人同時想起了卓安婕在林中所遇的那個剌客。對方在那驚鴻一瞥之間顯露的形象,正是一個無面傀儡!難道令狐天工知道那個剌客的身份不成?還是說,這只是一個巧合?
「什麼無面傀儡?」羅諳空在一邊探過頭來,當他看到那個木偶時,頓時低呼了一聲,「是李師弟!」
「李無心?」雲寄桑忙問:「這是李無心?羅兄怎麼知道?」
「這黑袍和髮髻,都是李師弟獨有的,而且……」羅諳空微一猶豫。
「什麼?」
「李師弟身邊,一直帶著一個沒有面孔的錦袍傀儡。」
身著錦袍的無面傀儡……果然,和林中那個刺客一模一樣。難道兇手真是傀儡?不,這怎麼可能?兇手不過是借用了無面傀儡的名義而已。這麼說,他捏碎了其他傀儡的頭碩,只留下李無心的傀儡,是想藉此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欲殺盡傀儡門眾人的意圖。只是,為什麼令狐天工沒有為李無心刻出面孔?是仇恨?還是說,他完全看不出李無心的本來面目?
令狐天工,你究竟想借著這個傀儡表達什麼呢?
雲寄桑將那些碎了頭的木偶小心收好,用一個盒子裝了,交給卓安婕,這才在令狐天工屍體前蹲下,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起來。當他查到那雙修長的「神手」時,突然一愣,抓起了令狐天工的右手,舉在了陽光下。似乎是死前本能地掩住了口鼻,令狐天工的指間全是血跡。雲寄桑強忍著血腥味,仔細查看。
果然,屍體右手小指的指甲中,殘留著淡淡的褐色粉末。
雲寄桑聞了聞,臉色一變,低呼道:「鬼樹之毒!」
卓安捷一直留意著他的動靜,聞言道:「這毒是令狐天工自己下的?這麼說他是自殺的了?」
「或者說,他本想毒死別人,卻被對方先下手為強了。」雲寄桑喃喃道。
卓安婕皺眉道:「那兇手居然也用了鬼樹之毒,這兩人也算是心有靈犀了。」
「未必。雲寄桑指著那個有毒茶盞道,令狐天工的指甲中只有些許毒粉殘留,說明那毒已經投出。可除了他自己的茶杯之外,壺裡和對面杯中的茶都沒有毒。師姐你想想看,這意味著什麼?」
卓安捷略一思索,訝然道:「毒下到了他自己的茶盞中?」
雲寄桑點了點頭:「此事甚是奇怪,令狐天工明明想毒殺對方,卻被對手偷梁換柱,調換了杯子。」
「也許兇手引開了令狐師弟,再趁他不注意時調換的?」羅諳空插口道。
「若是你想毒死對方,下毒後會隨便移開目光么?」
羅諳空一窒,只得搖頭。
卓安婕突然咦了一聲:「師弟,你看他的右腳,鞋底上好像有東西。」
雲寄桑抓住屍體的右腳,發現鞋底上果然有兩條血跡。其中靠左側的那道比較短,較長的血跡則斜斜穿過整個腳掌,在腳跟處突然拐彎后終止。
「這是什麼?」羅諳空也蹲了下來,訝然道。
「很難說……」雲寄桑用手指在上面順著描了一下,「血跡這麼不自然,不像是蹭到的,可能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誰?兇手?」
「也許,不過更有可能旳是令狐天工自己。」雲寄桑抓著令狐天工滿是鮮血的右手向他晃了一下。
「也就是說,令狐師弟臨終前偷偷以指沾血,想在鞋底寫出兇手是誰,只是他沒能寫完。」
「大概吧。」雲寄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來。
「就這麼莫名其妙兩筆,誰能猜出兇手的身份?」卓安婕皺眉道。
「看起來,倒有點像個『二』字……」羅諳空揣摩著說。
「二?傀儡門弟子中,只有令狐天工排行第二,難不成他還是自殺的?」卓安婕譏誚道。
「嗯……」雲寄桑若有所思地盯著令狐天工的右腳。
在腳底的兩筆,到底是什麼意思?真的是「二」么?還是其他什麼字的起筆?可傀儡門中沒有人的名字是這樣起筆的啊?為什麼令狐天工把字畫在鞋底?想瞞過兇手的雙眼?
令狐天工,你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兇手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你既然有勇氣殺他,為何又不肯揭穿他的身份?你……究竟在顧忌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