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雲寄桑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深深的噩夢中,無論怎樣掙扎,也無法醒來。黑暗中,似乎有什麼緩緩纏上他的脖頸。冰冷的窒息感中,黑色的死神在無聲無息地汲取他的生命。每一次試圖運轉真氣,丹田內都是一陣刀剜的絞痛。不知不覺中,內襟已被冷汗濕透。他拚命喘息著,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腳下突然一絆,狼狽摔倒。那笑聲就在耳邊猖狂地響著,不肯消失,不肯離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懼怕黑暗了。在那深淵般的黑色漩渦中,總有一隻手伸出,試圖將他拉入其中,和那無邊的罪孽一起陷入永恆的沉淪……
不要……雲寄桑喃喃自語。他試圖爬起,可身子卻像陷入了沼澤,沉沉地墜著,動彈不得。他掙扎了幾下,卻發現連一根手指也無法移動。
我……這是怎麼了?他終於放棄了,用最後的力氣保持著呼吸。可即使這樣,那呼吸也依舊漸漸衰弱下去,像那燭火一樣,慢慢地,一點點地,被黑暗吞噬著。
「師弟!」隨著這聲呼喚,門開了,一團柔和的光芒照了進來。
好溫暖的光芒啊……就像初春的晨曦,堅強而奪目,又帶著破冰解甲的熾熱。再深的黑暗,再入骨的凌寒,在這樣的光芒下,也會消融吧?蒙曨中,他痴痴地想著。光芒瞬間移近,耳邊響起卓安婕焦慮的聲音,她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師弟,你還好么?快起來!」
奇迹般地,力氣又重新回到身上,呼吸也平復下來。他甚至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他沙啞地回答:「我沒事……」
「剛才好像聽到笑聲,是你么?」卓安婕拍打著他身上的灰塵,問道。「不是我,我也是聽到笑聲才進來的。」不是幻覺。剛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自己險些便喪命於此。自己的身體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還是說,這間屋子有什麼古怪……「照你這麼說,這間屋子裡果真有鬼?」卓安婕倒是來了興趣,提起燈籠到處照著:「這些傀儡倒是做得跟真的一樣,看來此間的主人定是個頂尖的傀儡師。你說,會不會是天長曰久,這些傀儡成了精,才半夜跑出來大笑的?」
雲寄桑微微一笑:「若真是如此,那師姐定是這些傀儡精的剋星,不然怎麼你一來,它們就不笑了?」
卓安婕卻自在地笑道:「你別說,我一開門,這笑聲就停了,說不定,它們真的怕了我。喂,笑一個,給本姑娘聽聽……」說著,她向面前的傀儡一指。那傀儡顯然並不怕她,依舊靜立無語。
雲寄桑看她悻悻的樣子,不禁搖頭失笑,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卓安婕白了他一眼,提著燈籠繼續照著。
「師姐,你看看,那傀儡的眼中是否有文字。」雲寄桑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便提醒道。
「哦?眼中有字?這倒要看看……喲,還真有字」她用燈籠照著傀儡眼中的篆字,喃喃念道,「朽樹故根,返枯成靈。滅我萬罪,使我永生。」皺了皺眉,偏頭問他,「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神神叨叨的,是咒語么?」
雲寄桑輕輕模著那行字跡:「也許是……看這第一句的意思,是說木製的傀儡一樣可以擁有生命,至於第二句……」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明白。在我看過的各派典籍中,不記得哪家有這樣的咒語。」
卓安婕也不以為意:「你不是傀儡門中的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來歷,明天我問一下那頭騾子好了。」說著環顧四周,皺眉道:「這地方鬼祟得很,古里古怪的,讓人透不過氣來。還有剛才那個笑聲,又尖又細,簡直不像人在笑……」
是啊,那笑聲確實古怪。剛才自己開門時,那笑聲也是突然消失了,可門一關,它又出現了……想到這裡,雲寄桑心中一動,抬頭道:「師姐,你去把門關上。」卓安婕奇道:「關門?做什麼?」卻還是依言過去將門關上。就在她關門的瞬間,詭異的笑聲再度響起。卓安婕臉色微變,驀然拔劍。雲寄桑伸手阻止她,然後豎起手指在唇間一比。兩人屏住氣息,循著笑聲,向倉房深處悄悄摸去。轉過拐角,兩人頓時驚呆了。
靜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千手觀音像。觀音由公孫木雕成,背後千手拓伸,每隻手的掌心都刻著一隻微睜的眼睛。觀音幽雅靜謐,寶相莊嚴,只是不知為何,她的眉宇間卻似乎帶著淡淡的悲傷。觀音像前立著一架四尺高的風車。風車的輪頁由銅箔打成,軸端一分為三,每根都連著一個傀儡童子。此刻,那風車正轉個不休,輪軸帶動下,三個童子正手舞足蹈,那詭異的笑聲正是從他們口中傳出來的。「原來是這個東西在搗鬼。」雲寄桑看了一會兒,指著風車上方的觀音像道:「師姐你看,觀音的嘴是風口,關門時,連桿帶動觀音張嘴,風口打開,風吹動風車,觸動機關,童子便會發笑。而門一開,進風口則會關閉,童子自然便不笑了。」「這麼簡單?」卓安婕有些失望,本以為詭異萬分的事,到了師弟口中卻迎刃而解了。
「簡單?」雲寄桑微微一笑,沒有多話。這機關看似簡單,做起來卻難之又難。不僅要利用金石絲竹使傀儡發出笑聲,更需懂得風力變化乃至房屋構造。由此可知,設計這機關的定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此人究竟是誰?會不會是那個無心呢?
「不管它了,困死了,趕緊回去睡吧。」說完,卓安婕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忽又回身,揮劍一斬,將那輪軸砍斷,傀儡童子的笑聲頓時停了,「擾人清夢,該殺……」卓女俠嘟噥著,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在師弟眼前盡情舒展了修長的腰肢后,這才瀟洒地去了。
雲寄桑望著被斬斷的風車,又望了望她綽約的身影,搖頭苦笑。
也許是卓安婕那一劍斬斷了噩夢的牽引,雲寄桑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乃至第二天羅諳空上門來時,他兀自酣睡未醒。
卓安婕和明歡卻早早地起了。羅諳空進屋時,明歡正乖乖坐著,任卓安婕替她扎辮子。雲寄桑雖然對她極為呵護,可他畢竟是男子,有些事再怎麼也不如女子貼心,所以自從卓安婕來了后,這種女兒家的私事便由卓女俠一手操辦。羅諳空知道她的脾氣,不敢上前打擾,打了招呼后,將手中的食盒放下,自行站在一邊,笑吟吟地瞧著。
卓安婕為明歡梳了個雙丫髻,用紅繩結了,用胭脂輕輕點了梅額,拉她起來偏頭看看,又問羅諳空:「怎麼樣?我們的明歡好看未?」羅諳空忙將大拇指蹺得高高的,連連點頭說好。
明歡坐在椅子上,彎著雙眼,笑眯眯地瞧著銅鏡。嗯,喜姑好好看,明歡也好好可愛……小丫頭越看越是開心,反身抱著卓安婕撒嬌道:「喜姑好好未,明歡粉粉地喜歡喜姑未!」
卓安婕打趣道:「那喜姑和喜福哪一個最最好呢?」一個問題便讓明歡陷入了小小的苦惱之中,害得她不得不用小小的手指支著小小的下巴,害起了小小的心思。
「大早晨的,什麼事這麼急?」卓安婕隨手將長發挽了,用烏木簪子斜著一插,又將手巾浸到盆中的冷水裡,用力擰乾了,邊擦臉邊問道。
羅諳空正望著她清水出芙蓉般的容顏發愣,聞言忙解釋起來。原來昨日汪碧煙已將他們到訪的事情告知了門主曹仲。此次他來,便是引他們去見這位曹門主的。
既然到了人家的門上,這也是應有之義。不過雲寄桑身子不好,這些天來一直心神不寧,徹夜難眠,今天難得能睡個好覺,卓安婕又怎忍心叫他起來?想到這裡,她便皺眉道:「師弟還沒起呢,再說我們也都沒吃早飯。麻煩你轉告曹門主,一個時辰后,我們自會登門求見。」
「這個……」羅諳空有些猶豫地道,「要不,我去招呼雲兄一聲?」
卓安婕也不多說,舉起水盆,向著門口就是一潑。羅諳空嚇了一跳,踮腳退開,口中忙不迭地道:「好了好了,為兄就先告退了,你們儘快,儘快……」言罷不敢啰唆,狼狽而去。
卓安婕夾著水盆,將濕手巾「啪」地一抖,鬆鬆地甩在肩上,姿態洒脫至極。明歡見了,不由大為羨慕,心想:喜姑好好的神氣未,難怪喜福這般滴喜歡喜姑……
這邊兒卓安婕已在灶下生了火,將羅諳空帶來的早點放到籠屜里溫上,又招呼明歡道:「明歡,替我看著火,水開了就叫我一聲。」
見明歡甜甜應了,她這才來到寢室前,將門輕輕推開,探頭瞅了一眼。帳幔之中,傳來雲寄桑均勻的呼吸聲。
那聲音淺淺的,像當年自己夜遊秦淮河時身邊的船槳,那麼輕緩的,一下下劃過彩釉般的河水,留下無聲的漣漪……不知為何,她突然產生了看他一眼的強烈願望。回頭看了明歡一眼,見這小丫頭正認真地盯著灶火。她身形微閃,人已遁入屋內。她躡手躡腳來到床邊,輕輕挑開帳幔,凝視著沉睡中的他。
那張清秀的臉龐依舊有些憔悴,可神態卻是安詳的。甚至,他的唇角還露出了—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不知他此刻夢到了什麼,看他溫柔的樣子,想必是個好夢吧?卻不知那夢裡的人又會是誰?
風,好大的風。無數的羽毛漫天飛舞著,像白色的精靈,無聲無息的,飄然降臨……每一片羽毛落到地面,就會像雪花一樣融化掉,消失不見。而雲寄桑則站在這落雪般的白色中,自在地徜徉、徘徊。
然而,這美麗的寂靜被一種奇特的聲音打破了,那是一種刺耳的、單調的雜音。像紡輪轉動的雜訊,像靜夜裡墓中死屍的指甲刮磨棺槨祈禱往生的咒語,悲涼而絕望……這沒有生命感的聲音持續著,吸引他不斷地向前,向前……
眼前的白羽更亂了,茫茫的白色亂絮般迷濛在他眼前,他似乎看到了什麼,卻又模糊不清。於是,他繼續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白色在腳下破碎了,當他邁出最後一步時,他終於看到了。
一個面目模糊的白衣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默默刻著一個木傀儡。風吹動著他的白衣,像一面白色的靈幡,隨風鼓盪著。那把刻刀在他的手中宛如活物,削、切、剜、剔、旋、壓,雪花般飛舞的木屑中,傀儡的筋骨、關節、皮毛、齒髮一一完備,每一處都纖毫畢現,巧奪天工。然後,那白衣人開始在傀儡的眼裡刻字。
白衣人一刀刀細細地刻著,一筆一畫,都是那樣虔誠,似乎不是在刻字,而是在打造一個生命。當刻下最後一筆后,那傀儡的眼珠竟緩緩轉動了一圈,然後詭異地向他一瞄,口中發出沙沙的雜音:「我……活……了……」
雲寄桑猛地睜開了雙眼。當他看到卓安婕那熟悉的臉龐,這才長噓了一口氣,抹去額頭涔涔冷汗,沙啞地問:「師姐啊……現在是幾時了?」
「已經是巳時了,你這一覺睡得倒長……」卓安婕猶豫了一下,低聲問,「又做噩夢了?」雲寄桑搖了搖頭。想必是自己昨夜所見在心中留下了陰影,這才有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夢,不必讓師姐擔心。
卓安婕也不多問,在被子上用力一拍:「起來吃飯吧,曹仲等著見我們呢,再不快點兒,那頭騾子又該啰唆了。」
一夜的休息后,明歡又活蹦亂跳了,足足吃了三碗飯。雲寄桑卻依然沒有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飯,他便撂下了筷子。
「再多吃點兒。」卓安婕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
「師姐,我……」
「要不要我親自喂你?」卓安婕斜了他一眼。
雲寄桑只得無奈地端起碗,硬著頭皮將餘下的半碗飯吃了下去。看他吃飯如同吃藥的樣子,卓安婕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苦澀。
用過早飯,三人便出門前往千絲堂。
傀儡門的建築布局像一個巨大的「米」字,偶形居在「米」字的最左端,而千絲堂則位於這「米」字的中心。雲寄桑踏入殿門的瞬間,寒氣油然而生。殿堂高大幽深,梁棟之間,數百個形態各異的人體靜靜地懸吊在空中。他們之中有大賢隱士,有聖君明主,更有妖魔鬼怪,佛祖神仙。這些人無不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只是耷拉著的四肢表明了它們的身份——一個個沒有生命的傀儡。
「這些都是敝門的祖師傀儡。」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雲寄桑循聲望去,—個青衣雲冠的中年人肅立在大堂之上,面色沉靜地望著自己,羅諳空正垂首侍立在一邊。
想必,這便是傀儡門門主曹仲了。曹仲今年不過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雖然人到中年,可他身材高大,皮膚白晳,眉如墨刀,稱得上是個美男子,只是他的鷹鉤鼻略顯陰鷙。破壞了整個人的氣質。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傀儡門的當代門主衣著格外樸素,不僅穿著一身半新的粗布青衣,腳上的靴子更是磨得只剩薄薄一層。
雲寄桑上前一步,頷首為禮:「雲寄桑見過曹門主。寄桑身有殘疾,不能全禮,失禮之處,還請門主見諒。」
「哪裡,雲少俠乃國之棟樑,斷臂為國,更見高風大義,何談失禮?請上座!」曹仲朗聲道,又向卓安婕見禮。
寒暄過後,幾人紛紛落座。雲寄桑環視大堂,發現堂內陳設甚是簡樸,桌椅也都是些普通貨色,想起傀儡門富有的傳聞,不覺微感詫異。而卓安婕則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那些懸空傀儡,顯然對此頗感興趣。
曹仲微微一笑,從柱旁的木架上取了一根長桿,挑了一個傀儡下來,遞給卓安婕。這個木偶是個猴王的形象,製作得極為精美,可手腳上都有絲線,顯然不是搖發傀儡。卓安婕隨口問道:「這是懸絲傀儡么?」「正是,卓女俠也喜歡傀儡嗎?」
卓安婕笑道:「我在蜀中遊玩時,看過『劈山救母』的傀儡戲,那些傀儡雖然沒有你們的傀儡這樣精細,個頭卻都很大,也可以穿衣、點火、喝茶、叩首、舞刀,著實有趣得緊……」
「卓女俠看到的定是杖頭傀儡,那東西本就是川人的最愛。和龍溪的布袋戲、合陽的線腔戲以及潮州的鐵枝木偶齊名。」說著,曹仲又挑了一個身下帶有連桿的傀儡下來,拿在手中,解釋起來,「你們看,這便是杖頭傀儡,它的頭下有命桿相連,雙手和肘部則有手桿相接,藝人在下面操縱命桿和兩根手桿,便可讓傀儡做出各種動作。這種傀儡的右手拳型固定,拳心中空,可以插放道具,舞刀弄槍,所以又稱為武手,而另一隻則是文手,文手又分為筆手、比觸手、花童手和提物手。」
明歡也湊了過來,盯著它使勁看了一會兒,她好奇地問:「喜姑,它咋么沒有腳呢?」卓安婕這才發現,那傀儡下體中空,果然沒有腳。
「杖頭傀儡大多沒有腳,若有需要,則需另外配腳,也稱打腳,若要一隻腳,便稱打單腳,要兩隻則稱打雙腳,若是這木偶不穿鞋子,那麼就要稱為……」
「打赤腳。」卓安婕介面道。
「別月劍果然聰慧絕倫。」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