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五
那份附有季宛寧電子信箱和尋呼號碼的報紙刊出當天,季宛寧打開自己的電子信箱時,就看到了好幾封電子郵件。
一個落款「綠野仙蹤」的人在郵件里寫道:
「女人做那種事兒有什麼感受?你自己是不是女人啊?難道你自己不知道?這種事兒只能做,沒法說。硬要我說,女人做那事兒就是為了哄男人的。」
一封沒有落款的郵件里寫道:
「老實說,我其實對那種事兒沒什麼興趣。你看電影上那些女人如痴如醉的樣子,還以為那事兒有多好呢,其實那都是弱智導演的安排,來騙觀眾錢的。我還沒結婚,不過已經跟好幾個男人有過性關係了,大部分都沒什麼意思。男人都比較自私,在床上只顧自己的感受,而且還特別要面子,希望他是你經歷的男人中最能幹的一個。其實對我來說,哪個都差不多。」
一個叫「流連」的人寫道:
「不客氣地說,你們這些做媒體的越來越不像話了。為了提高發行量,真是不擇手段!光天化日之下,連這麼齷齪的內容也能拿出來討論,簡直是在白日宣淫!你們這麼做,把中國五千年的道德傳統放到哪兒去了?這樣下去,我們的社會還有什麼道德規範可言?再不約束自己,你們遲早會出問題的!!!!」(最後一串驚心動魄的嘆號,足足有幾十個之多,表達了作者痛心疾首的心情。)
一個叫「海上花」的人在郵件里說:
「我喜歡和他做愛,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妙感覺。女人需要男人溫存的親吻和撫摸,而他將這些細節做到了極致。每次做愛時,充足的前戲都會讓我控制不住慾望,渴望與他一起達到欲仙欲死的境界。想知道女人做愛的感覺嗎?說起來很複雜,其實也很簡單。美好的做愛讓女人覺得自己被男人愛著,寵著,這讓她感到完全的滿足。當然,身體上的快感也是真實的,但必須以情感上的滿足為前提。對我來說,和愛人做愛就是飄飄欲仙的感覺。」
「水手」在郵件里寫道:
「嘿嘿,我敢肯定你是個性饑渴的女人。怎麼樣,讓我來幫你解決問題……(接下來的幾行字,都是些沒有實質內容的污言穢語,不必污染自己的眼睛了)」
一封沒有名字的郵件里說:
「全世界的男人不是色鬼就是陽痿!剩下幾個全是心理變態!」
一個落款「黑夜殺手」的人只簡單地罵了一句:
「操你!」
……
在季宛寧看來,這些郵件里,除了那個「海上花」的話,其他都沒有什麼價值。當然,那個沒有落款的,還有那個叫「流連」的人寫來的郵件,也各自代表著另一種觀點。季宛寧把這些郵件都列印下來,準備拿給蘇陽看。他們已經約好,明天一起帶蘇陽的兒子去公園玩。
除了準備下星期的專欄稿件,這一天季宛寧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幫著范麗華解決那件事。昨天晚上她們談過話分手前,范麗華將一個信封匆匆塞給季宛寧,動作之慌忙,可以看出她對信封中物品懷有的厭惡和懼怕。季宛寧沒有問就知道,裡面肯定就是那些讓范麗華失魂落魄的照片和敲詐信了。
「千萬要小心,別弄丟了。」范麗華再三囑咐季宛寧,「最好別讓任何人看……」說到這兒,遲疑了一下,又改口道,「如果真是非常可靠的朋友,你……你也要讓他當著面看,別……別不小心泄露出去。」
范麗華的憂慮,季宛寧完全能夠理解。她安慰范麗華道:「放心,范姐。我跟你說的那個朋友,為人真的很可靠。另外,我也不會輕易讓他看照片的,除非他答應幫著查了,而且查的時候必須用這些照片……就算這樣,我也不會讓他把照片拿走,只能當著我的面看。你別害怕,明天我就跟他聯繫,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好嗎?」
聽了季宛寧的安慰,范麗華的情緒稍稍好轉了一些。她們分手后,季宛寧帶著那些照片去了蘇陽家。一進門,兩人就迷失在對方的身體中了。那天晚上,季宛寧留在了蘇陽家,兩人幾乎整夜未眠。除了沒完沒了地說話,就是一次又一次做愛。他們的瘋狂,讓季宛寧和蘇陽都感到不可理解。臨近凌晨時,他們最後一次離開了對方的身體,筋疲力盡地平躺在床上。
季宛寧覺得自己像一個棉花做的布娃娃,身體軟得連一個手指頭都快抬不起來了。閉上眼睛,大腦彷彿浩瀚的夜空,點點星辰在微微閃爍。
「我大概快死了。」她輕聲說,聲音像是在喘息。
蘇陽在季宛寧身邊長長吐了一口氣,一動不動地仰著,說:「我現在就像一條被衝到岸邊的魚,已經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季宛寧不出聲地笑,以避免消耗體力:「可是剛才你很驍勇善戰哦。」
蘇陽的聲音里也帶著笑意:「現在我真的不行了。」
季宛寧聽了蘇陽的話,心裡湧上一層溫柔。她好不容易才翻了個身,將頭枕到蘇陽的肩頭。蘇陽伸手抱住她,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他們疲勞而滿足地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季宛寧輕聲說:「蘇陽,你知道今天晚上我被什麼事兒耽誤了嗎?」
「你說和朋友談事情。」
「嗯。可你大概想像不出是談什麼樣的事情。」季宛寧回憶著和范麗華在公園裡的交談,頭腦有點兒迷糊,「你說,要是你突然看見單位里一個熟悉的女同事,不,如果是一位女上司,平時很端莊、很有威望的,你突然知道她被人敲詐,因為有人偷拍了她和一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做愛的照片。作為一個男人,你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蘇陽並沒有吃驚,想了想才回答:「開始肯定會覺得吃驚吧。不過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就像偉人也得上廁所,女上司當然可能和普通女人一樣,要飲食,要排泄,要過性生活……不過這種事情,就算落在普通女人的頭上,也是夠可怕的。」他側過臉,看著季宛寧,這時才顯得吃驚起來,「怎麼,是你的朋友……」
季宛寧嘆了口氣:「是啊,真倒霉,我都替她擔心。」
只是這麼簡單地說了一句,季宛寧便沒有再談范麗華的事情。雖然現在她和蘇陽的關係已經非同尋常,但既然答應了范麗華要保密,還是不應該多說。好在蘇陽向來是個很穩重的男人,對季宛寧的個人空間十分尊重。季宛寧不主動說下去,他便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因而沒有追問季宛寧。
也許這也是蘇陽身上令季宛寧感到安全的一個優點。和蘇陽在一起,季宛寧不必擔心失去自己的個人空間,那是她一直努力為自己保留的一個領地,拒絕任何外人的強行進入。季宛寧也想過,或者有一天她會主動向某個人開放這塊領地,但那不是在眼前,更不能在外界的脅迫之下。
因為和蘇陽一夜的纏綿,季宛寧直到第二天回到自己的住處時,才得以看到范麗華的那些照片。儘管事先她已經聽到范麗華對照片有過描述,但那些描述畢竟簡單、抽象,因此當她猛地看到這些具象化的圖片時,還是狠狠地吃了一驚。
原來平時沉穩端莊的范麗華,有時竟然可以像照片中這樣……季宛寧獃獃地看著照片,幾乎找不到可以用來形容的辭彙。
在照片里,范麗華和高山在以各種不同的體位做愛。有時他們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有時他們身上的衣服像是才脫了一半,半遮半掩。有時他們的臉一前一後面向鏡頭,有時他們的身體互相交疊……體位上的花樣固然令季宛寧既羞且驚,更令她血脈賁張的則是兩人臉上的表情。尤其是范麗華,臉色紅潤,唇色鮮艷,臉上的表情或是全神貫注,或是如痴如醉,迷離的目光充滿了誘惑,完全是一種不同於平日的……淫蕩表情。
季宛寧覺得,只有用「淫蕩」這個詞,才能比較準確地形容出照片里的范麗華。這是和平素那個包裹在得體外衣下的范麗華全然不同的范麗華,也是和昨天晚上向季宛寧凄然訴說時大相徑庭的范麗華。這些照片幾乎讓季宛寧感到迷惑,不知道哪一個范麗華是她所認識的那一個,哪一個是更真實的那一個。她怔怔看著那些照片,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之中,腦海中被不停變幻的各色人體充滿了。
好久,季宛寧才清醒過來。這時,她感覺到來自身體內部的極度睏倦。的確,整夜未眠尚是小事,但她和蘇陽一夜多次做愛,真正將她的體力消耗殆盡了。但同時,季宛寧又覺出此時這種疲倦與從前那些熟悉的疲倦不同,雖然全身無力,但又感到非常舒適,是一種令人放鬆的慵懶,伴隨著精神上的歡快愉悅。
本想睡一覺再做安排,但想到范麗華的焦慮,季宛寧還是放棄了休息的打算。她先給市公安局的朱傑打了個尋呼。朱傑是做刑偵工作出身的,後來轉到宣傳口子上,和季宛寧因工作認識,由於兩人性格比較相投,後來發展成關係不錯的好朋友。尋呼打過,很快朱傑便回電了。
季宛寧先問朱傑說話是否方便,朱傑回答說方便,然後便和季宛寧開玩笑:「喲,這麼神秘,你也想改干我們這一行啦?」
季宛寧挺嚴肅地回答:「是啊,我現在就開始實踐了。」
聽季宛寧這麼一說,朱傑認真起來,問:「怎麼,出什麼事兒了?」
朱傑的敏感讓季宛寧多了一分信心。但她一時之間卻不知該怎麼把事情說出口。想了想才說:「朱傑,有件私事想求你幫忙,不知道你最近有沒有空兒。」
「我得先知道是什麼事兒才好說。」朱傑的回答很坦白。
季宛寧遲疑了一下,說:「這件事情很麻煩。這麼說吧,應該是歸你們公安管的,但由於當事人的原因,又不能正式報案。我想看看你能不能看在朋友面上,幫幫這個忙。」
朱傑馬上領會了季宛寧的意思,沒有直接回答季宛寧的話,而是反問一句:「是你自己的事情還是別人的?」
「是我一位朋友的事兒。」為了加強語氣,季宛寧又補了一句,「非常好的朋友。我很擔心她會出事兒。」
朱傑沉吟片刻,說:「行。我儘力而為吧。你把情況簡單給我說一下。」
季宛寧便把事情大致給朱傑講了一遍,當然她隱去了當事人的具體情況,只說雙方都是比較有社會地位的人,這件事情處理不好,意味著以後他們都將面臨身敗名裂的結局。
聽完季宛寧的講述,朱傑乾脆地告訴季宛寧:「這個忙我可以幫。不過老實說,幫忙歸幫忙,最後到底能不能解決問題,我可不敢打包票。」
季宛寧忙說:「那當然,只要你肯幫助就好,哪兒能要求那麼多?不過我想,以你的工作經驗和聰明才智,這件事兒還不是手到擒來?」
為了調動朱傑的工作熱情,季宛寧不惜厚著臉皮吹捧了朱傑兩句。因為平時不太習慣來這一招,話說得不太順溜。
閱歷豐富的朱傑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小把戲,大笑起來。
「哈哈,給我戴高帽也沒用。誰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朱傑真是個坦率的男人,連面子都沒給季宛寧留,接著說,「我是說認真的,並不是要給自己留退路。我跟你說,如果這種事情正式立案偵查,一般來說,難度不會太大。當然那樣一來,事情肯定要公開化。如果要做到完全保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做工作,那就很難說了。你也知道,我還有自己的工作,忙得夠嗆,沒辦法整天泡在這件事兒。這一點兒,我當你是好朋友,跟你直說,你也得體諒體諒。」
朱傑的話入情入理,季宛寧只能表示感謝了:「那當然,你答應幫忙我就感激不盡了。反正我們都是儘力而為吧。」
朱傑笑著說:「小季總是很通情達理的,挺難得啊。好啦,你把那個賬戶告訴我,我先去銀行把這個情況查一下。哦,還有特快專遞寄件人的姓名地址也說一下,估計沒什麼用,但我也查查看吧。」
季宛寧便把朱傑提到的資料一一告訴了他,然後說:「要是憑這些情況就能查出那人是誰,就太好了,免得其他的麻煩。」
朱傑不置可否,只說:「但願吧。那行,我有了結果就通知你,先這樣?」
季宛寧忍不住又叮囑了一句:「哎,朱傑,你可別忘了,就算查到什麼,也別鬧出動靜來,記得先保密哦。」
朱傑半真半假地笑著說:「小季,你不放心我的為人呢,還是不放心我的能力?」
季宛寧不好意思了:「別別別,我沒這個意思。好了好了,算我多嘴好吧?」
掛了電話,季宛寧多少鬆了口氣。想想范麗華的處境,她有些擔心,便給范麗華打了個電話,把自己和朱傑聯繫的情況告訴范麗華,稍稍給范麗華一點兒安慰。接下來,她忍不住又給蘇陽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電話是蘇陽接的,雖然說第一句話時他並不知道是季宛寧的電話,但聲音里仍是那種明朗的感覺。等他聽出是季宛寧的聲音,語氣便多了一種微妙的纏綿和溫柔。
「是你……你好么?」蘇陽低聲問。
他的身後隱隱傳來說話聲,顯然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對季宛寧溫柔的態度。這使得季宛寧心裡不由泛起溫暖的感覺。蘇陽那種發自天性的溫柔,從開始便深深吸引了季宛寧,而現在這種吸引變得愈發深入了。
「我拿不准你是不是去上班了,早上那麼累……」季宛寧說著,腦海里迅速閃現昨夜的情景,臉不由熱了,「我現在真想好好睡一覺。」
蘇陽沉默了一下,顯然這是他不太方便在辦公室里談論的話題。不過很快,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你應該睡睡的,實在太辛苦你了。」
季宛寧笑起來:「這句話好像應該是我來慰問你的吧?你……你真稱得上精力旺盛了。」
蘇陽笑著,用模糊的方式回答:「那是你教導有方。」
「我想你。」季宛寧忽然說,「不知怎麼,腦子裡全是你。」
蘇陽沉默片刻,說:「我也是,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季宛寧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兒,轉問道:「早上送兒子去幼兒園了?」
這個問題是蘇陽可以大大方方回答的,他的音量變高了一些:「本來我想去送的,但我母親說不用我跑一趟了,他們替我送了。」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季宛寧,「哎,明天是周末,兒子鬧著要去公園玩……」
季宛寧馬上介面:「好啊,我們一起帶他去?」
「真的?你……你有空兒?」蘇陽顯然對此感到高興,「我昨天想說,但沒好意思開口。我兒子太調皮,一般人受不了。」
季宛寧見過幾次蘇陽的兒子沫沫,是個長相酷似蘇陽的三歲男孩兒。據蘇陽介紹,沫沫通常對陌生人很戒備,拒絕和陌生人交談親近。但事實上,季宛寧初見沫沫,兩人就建立了頗為良好的關係。沫沫很快允許季宛寧牽著他的小手四處走動了。這一點,當時還讓蘇陽感到幾分吃驚。
「小男孩兒嘛,調皮是正常的,太乖才反常。」季宛寧回想起小沫沫的模樣,忍不住笑,「而且沫沫跟我好像挺有緣,我們挺親近的。」
「是呀,」蘇陽說,「我都覺得挺怪的,他平常跟陌生人很夾生,懶得搭理。可跟你在一起,有說有笑,還肯讓你牽著手到處走。」
季宛寧笑著說:「我從小喜歡孩子。我想大概小孩子們心裡其實都有數,誰真的喜歡他們,他們也就會喜歡誰。」
蘇陽說了一句意外深長的話:「這我就放心了。」
季宛寧有點兒靦腆,停了停,說:「哎,下星期我準備做一個專題,是個比較敏感的話題,回頭你幫我參謀參謀?」
「什麼話題?」
「關於女人的性體驗。」季宛寧笑著問,「沒把你嚇著吧?」
蘇陽笑道:「我倒是沒嚇著,就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準備現身說法?」
他們的對話中充滿了隱秘的、溫暖的意味。這種通過電話線與一個男人分享秘密的感覺,讓季宛寧覺得很新鮮。想到蘇陽畢竟是在辦公室,旁邊還一直有人在講話,不能做得太過分,季宛寧便沒再和蘇陽繼續聊下去。後來,他們約好了晚上見面的時間,季宛寧便掛斷了電話。
這個白天,季宛寧沒有從朱傑那兒得到什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