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許都
楊平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手裡的牛筋弓弦已經拉到了極限,整個犀角弓身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箭簇對準了前方二十丈開外的一頭鹿。
那頭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樺林中,安詳地嚼著一蓬枯黃的樹葉,渾然不覺即將降臨的災難。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樹林並不能提供什麼像樣的遮護,光禿禿的枝幹和灌木叢在它身前交錯伸展,宛如一個天然的囚籠,把它巨大的身軀籠罩其中。
楊平現在需要做的,是輕輕鬆開勾住弓弦的食指與中指,然後鋒利的箭簇會在一瞬間穿過枝條的間隙,刺穿棕黃毛皮,割開熱氣騰騰的血肉,把它的心臟擊得粉碎。
時間過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陣子,楊平的手指動了。
一支翠翎箭應弦而射,牢牢地釘在了距離麋鹿只有數寸距離的白樺樹榦上。受了驚的麋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樹木一陣搖動,然後它四蹄飛揚,慌張地朝著樹林深處逃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楊平站起身來,抬眼望了望空蕩蕩的林子,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苦笑。他站起身來,把犀角弓插在泥土上,走到樹林中將釘在樹榦上的箭桿用力拔了下來,隨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到箭壺裡去。
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青年從雪堆里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積雪。楊平走出樹林,比畫了一個遺憾的手勢。那青年盯著白樺樹榦上的箭痕,眼神閃過一絲不滿:「以你的準頭,會在這麼近的距離失手?」
「那可是一頭母鹿,」楊平試圖辯解,「你看它大腹便便,也許很快就臨盆了。」
「你心腸這麼仁厚,還是把箭還給我吧!」青年憤憤地說道,把楊平箭壺裡的箭拿出來,扔進自己的箭壺裡。
楊平訕訕賠笑道:「一想到馬上就有幼鹿降生,嗷嗷待哺,我哪裡還能下得了手啊。古人打仗尚且不殺黃口,不獲二毛呢,何況一頭懷孕的麋鹿。」
青年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麋鹿臨盆,你說不忍下手;野雉護家,你要成全其義;鴻雁當頭,你又說仁者不阻歸家之禽——我說你這是打獵還是講學啊?咱們在這兒趴了一整天了,可還是兩手空空吶!」說完他攤開雙手,重重甩了幾下。
楊平道:「仲達你不要發怒,我等一下再去林子里轉轉,也許還能獵到山兔狍子什麼的。」青年兩條淡眉一聳,一臉怨憤瞬間收起,淡淡道:「算了……天色已經不早,咱們早點回城吧,否則我爹和大哥又要啰嗦了。」他說完轉身就走,留給楊平一個背影。楊平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辯解,默默地把弓箭挎在背上,裹上麻巾,尾隨他而去。
兩個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踏雪走出山林。山下有幾個蒼頭正圍著火堆取暖,旁邊樹上還拴著兩匹西涼駿馬。看到兩人下山,蒼頭們紛紛喊道:「司馬公子、楊公子回來啦。」一群人踩火的踩火,牽馬的牽馬,還有人把燙好的酒倒進皮囊里,遞給他們。
青年接過皮囊灌了一口,扔給楊平,然後搖搖晃晃自顧跨上一匹坐騎。楊平尷尬地啜了一口酒,交給蒼頭,跨上另外一匹馬。那些蒼頭見他們兩個都兩手空空,知道今天收成不好,都不敢相問。青年左右環顧一圈,一揮手:「回城吧!」
蒼頭們各自收拾起帳篷器械,跟在兩人馬後。青年與楊平並轡而行,卻故意不去理他,抓著韁繩四下張望。他扭動脖子的姿勢與尋常人不同,雙肩不動,動作幅度極小,速度卻很快,一瞬間就能從一側轉到另外一側,如同一頭極度警覺的野狼。
「其實我平時射馬蹄靶射得挺準的,只不過一想到要射活物,總是不由自主心生憐憫。我聽說君子……」
聽到楊平自己絮絮叨叨,青年忽然勒住坐騎,長長嘆息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義和,你這個人吶,性子太柔弱。現在是什麼世道了,你還這麼迂腐?宋襄公的故事,難道你沒讀過?婦人之仁!」
楊平道:「我和你不一樣。你有鴻鵠之志,我最多不過是個百里之才,能做個縣令什麼的,撫民生養,安心治劇,就很滿足了。」青年冷笑道:「咱們河內可是四戰之地。你數數,董仲穎、袁本初、曹孟德、呂奉先、袁公路,哪一路諸侯不是對這裡虎視眈眈?你想避世養生,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說完他一揮鞭子,在馬屁股上響亮地抽了一記。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奮蹄狂奔,自顧朝前跑去,把後面的人甩開數十步遠。楊平只能苦笑著揚鞭追趕,一群蒼頭緊緊跟在後面,連呼帶喘。
這一隊人不一會就走上了官道,沿著官道又走了一個多時辰,便能隱約看到遠處溫縣外郭的起伏輪廓。青年馬蹄不停,已經只剩遠方一個小小的背影,似乎打算直接衝進城裡。楊平看到蒼頭們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不忍,便索性放慢了速度,讓坐騎慢慢溜達過去。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遠方青灰色城堞上的雪痕依稀可見,城郭上空依依升起幾道炊煙,楊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溫縣並非他的鄉籍所在,卻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的家,有許多的親人和朋友,這總讓他心義和靜。楊平這個人說到底,還是有些多愁善感,像個擅長辭賦的文士——儘管他射藝出眾,在溫縣是數得著的高手。
楊平生於光和四年,他父親楊俊是河內獲嘉人,是當地有名的豪族。因為畏懼戰亂,他父親率領百餘戶民眾進山避禍,不知為什麼,楊俊沒有帶上楊平,而是把他寄養在了好友司馬防家裡。司馬家在溫縣勢力龐大,數十個塢堡,數千兵丁,自保不成問題。於是楊平從小就在司馬家,與司馬防的幾個兒子一起長大。
那跑在隊伍前頭的青年,就是司馬防的二兒子司馬懿。司馬懿與楊平感情最好,一同玩耍,一同讀書,一起打架,彼此情同手足。司馬懿總說楊平別的都好,唯獨這種慈柔的性情實在不足取,一直試圖給他糾正過來。楊平性格謙和,骨子裡卻很執拗,兩個人吵吵鬧鬧,一轉眼就到了建安四年,楊平十八歲,司馬懿二十歲,都是風華正茂的年歲。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們大概會憑藉自己家族的勢力,在州郡舉個孝廉茂才,入選署郎。在中央待上幾年以後,或留在中朝做個曹掾令史,或外放為縣令郡丞,運氣好的話,四十歲前就可以遷到九卿,封個列侯,為家族帶來無限光榮。
可惜如今天下紛亂,所謂的「大漢朝廷」只剩下一個孱弱的君主和一群老舊的公卿,在諸家勢力之間輾轉流亡,慘不忍睹。最近幾年,漢帝才剛在許都得以安頓,在曹操的庇佑下苟延殘喘。以往的青雲仕途,早已荊棘遍地。所以許多地方大族紛紛收起爪牙,把自家子弟收攏在羽翼之下,謹慎地觀察著時局。
全國像司馬懿和楊平這樣的年輕人有許多,已過了弱冠之年,卻仍舊隱伏於各地,安靜或焦慮地等待著羽翼翻覆之時。
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和仲達打打獵,吵吵架,讀幾卷書,喝幾壺酒……楊平忽然沒來由地想起這些,然後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心想仲達那小子肯定又會罵我沒出息了吧。
一陣急促的馬蹄打斷了他的思緒,楊平定睛一看,卻是司馬懿騎馬沖了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老頭。楊平認出他是司馬防府中的管家,心中一奇。轉眼間,司馬懿和管家就衝到了跟前。老管家氣喘吁吁地說:「楊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如今正在司馬大人府中,急著要見你。」
「我父親?」楊平愣住了。他父親楊俊剛被朝廷除為曲梁長,上任不過月余,他怎麼擅離職守跑來溫縣了?
司馬懿看到楊平有些愣怔,不耐煩地一拍他馬頭,催促道:「還不趕快去,別讓你爹等煩了。」楊平嗯了一聲,撥馬便走。司馬懿在身後扯著嗓子喊道:「談完了過來找我,我還沒說完話吶!」
楊平一路催馬疾行,心中納罕不已。父親楊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實很模糊,自從他被寄養在司馬家后,楊俊來探望的次數很少,語氣總是客客氣氣,與他談的話題也不外乎學業明經之類,甚至從不提及他早亡的母親。他總覺得自己與父親之間有一層難以言喻的隔膜,這種隔閡不是用「很少見面」就能解釋的。
像今天這麼急切要見他,還從來沒發生過,難道是獲嘉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
楊平揣著莫名不安進入溫縣縣城。他看到,司馬府前停著一輛馬車,兩匹棗紅色轅馬身上的胸絛都沒卸掉,軛衡半抬,車夫就坐在駕位上,隨時可以揚鞭出發。車后還插著一面旗子,上面綉著一條金龍,與溫縣裡的馬車氣質截然不同。
楊平顧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推開府門。一轉過照壁,他看到楊俊和司馬防正站在院中,遠遠還站著司馬懿的哥哥司馬朗和一些女眷。
楊俊身材很高大,臉膛黝黑,一張方正的國字臉不怒而威,與楊平的瘦削臉龐迥然不同。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襲玄色素袍,手裡還捏著一片二尺寬的木質符傳。
「父親大人。」楊平趨前行禮,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楊俊面沉如水,看不到一絲情緒——既沒有與兒子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大事臨頭的焦慮。
楊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對司馬防道:「司馬兄,既然犬子已到,那麼我們便告辭了。」司馬防疑惑道:「不多歇息一日再走么?如今城門快關了,何必如此心急?」楊俊大手一揮:「司空傳詔,豈能耽擱。」那枚符傳在半空畫了一道弧線,司馬防只得訕訕閉嘴。
那枚長條符傳的尾部繪有北斗七星與紫微星,還封有司空印璽,這代表了整個朝廷的意志——儘管漢室已經衰微得不成樣子,但朝廷畢竟是朝廷。
楊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手腳無措。司馬防看了眼老朋友,搖搖頭,走上前來攙住楊平的手道:「義和啊,恭喜你了。你父親被曹司空徵辟為掾屬,正打算去許都赴任。他是特意來接你一起走的。」
「去許都?曹司空?」楊平反覆咀嚼著這兩個詞。曹操現在「挾天子以令不臣」,權勢如日中天,在朝廷官拜司空。這樣一個大人物,居然會把自己父親徵召到許都,這其中的含義,他還有些茫然。
這時楊俊開口道:「朝廷派來的傳車就等在外面,我們馬上上路。你在司馬府的行李,我回頭派人運去許都,你不必擔心。」
楊平張大了嘴巴,腦子「嗡」的一聲,有些發矇。這,這是怎麼了?馬上就走?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沒有。不過是一次徵辟罷了,溫縣距許都不過三百餘里,就算驛馬加急,一日一夜也便到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這麼急著過去?
他把不解的眼神投向司馬防。和楊俊相比,這位老人在他心目中更適合父親這個角色。
司馬防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按道理,司空開幕府徵辟曹掾,乃是私辟,不該由朝廷頒發符傳,更不該稱「傳詔」。楊俊的這一次徵辟,又發符傳,又是傳詔,很不正常——而這種不正常的「逾制」,本身就暗示著某種不能宣諸於口的急切情緒。看來楊俊準確地捕捉到了這次徵辟中隱藏的用意,才會做出立刻赴許的決定。
這些官場中的門道,做過京兆尹的司馬防能體會得到,但很難解釋給楊平聽。
在司馬防那裡沒有得到答案,楊平明白這個決定已經不能更改。父命如天,楊平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垂下頭道:「我知道了,父親。」他把弓箭從身上解下來,走過去交給司馬朗:「這犀角弓你收好吧,以後我估計是用不著了。」
司馬朗是長子,跟楊平關係也非常密切。他囁嚅著接過彎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連連拍著楊平肩膀,眼眶裡閃爍著一些東西。
楊平笑了笑:「幫我跟仲達說一聲,看來沒時間跟他告別了。」說完楊平伸開雙臂,用力抱了抱司馬朗,低聲道:「好兄弟,再會了。」司馬朗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然後鼻子發出了一陣急促的喘息,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十分深厚,還從來沒分別過。楊平的眼眶也濕潤起來,但一想到父親還看著自己,便拚命忍住了淚水。
楊俊面無表情地催促道:「事不宜遲。等下城門關閉,就要多費周折了。」楊平只得放開司馬朗,跟隨著楊俊一步步走出司馬府邸。門口那輛馬車仍舊等在那裡,車夫一見他們出了門,立刻站起身來,呵斥了幾聲,轅馬開始踢動蹄子,鼻息粗重。
雖然楊平想到過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溫縣,離開司馬家,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感傷。楊平偶然瞥到司馬府前的貔貅石像,它一隻耳朵有些殘缺,這是當年他和司馬懿在上面玩耍時弄斷的,心中一陣苦笑。
楊俊先上了車,然後楊平扶住車邊的欄杆,輕輕一下蹬了上去,坐到自己父親身旁。車下的司馬防忽然一把抓住楊俊的胳膊,仰起頭來正色道:「楊平賢侄在我家生長十餘年,我視他如自己的親生兒子。楊兄你此去許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他平安啊。」
楊俊微微一笑:「司馬兄這是說的什麼話。義和可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不護著他?」司馬防這才鬆開楊平的胳膊,倒退了一步,眉眼間擔憂的神色依舊不減。
許都是什麼地方,他可是太了解了。
那個地方自從當今天子移蹕之後,就變成了一個險惡的大旋渦,曹操欲要控制天子,稱霸中原;天子欲要牽制曹操,重振權威;還有西涼、河北、荊州、山東等地的豪強勢力把觸手伸進來,各方或明或暗的勢力交織其中,很少有人能在其中獨善其身,委實不是什麼太平地方。
司馬防在河內韜光養晦,闔門自守,就是不想讓自己和族人趟這一灘渾水。可如今自己的至交好友與視若己出的孩子竟要身赴險地,而自己卻阻止不得,這讓司馬防胸中橫生一陣鬱悶。
「楊兄,你可要留神吶……」司馬防喃喃道,兩手抄在袖中,微微顫動。
楊俊朝司馬防拱了拱手,然後搓了一個響指。車夫揚起鞭子,在半空甩了個漂亮的梢響,兩匹轅馬開始拖動大車移動。很快,這輛馬車駛離了溫縣縣城,走上官道,朝著許都方向疾馳而去。
楊平用手肘支在車邊欄,望著不斷後退的景色發獃。
楊俊的態度,更讓他覺得莫名恐慌。從前每次見面,父親多少還會關心一下他的情況,可現在父親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彷彿一個押送欽犯進京的酷吏,冷漠異常。
這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楊平性格柔弱,卻不是傻瓜。他知道當一件事反常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原因。他一直期待著父親在離開溫縣之後,能夠告訴自己這個原因。但是楊俊讓他失望了。他們已經趕了一夜的路,楊俊一句話都沒對楊平說過,只是不停地催促車夫再快一些,其他時間則閉上眼睛,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帶著滿腹疑竇,楊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當自己一覺醒來時,還是躺在司馬府的卧房裡。
※※※
車輪沉默地在道路上滾動著,正當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楊俊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對車夫輕輕說了兩個字:「停車。」
車夫似乎對這個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們正在一片連綿的土黃色丘陵之間,因為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迹幾乎看不到了。這裡方圓數十里全是荒野,沒有任何居民,連樹木都沒多少。他們拚命趕了一晚上的路,為何卻要在這種地方停留?
「停車。」楊俊重複了一次,帶有輕微的不耐煩。
車夫不由得有些怨氣。當初他從許都被派到曲梁接楊俊的時候,可沒想到還要繞路來溫縣一趟,他想早點返回許都。可他不敢惹這一位手持符傳的大人,只得把馬車停了下來。
「算了,正好讓轅馬歇息一下,喂些豆餅,我也墊點東西。」車夫這樣想著。
原本半睡半醒的楊平感覺到車子的震動停止了,他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楊平悚然一驚,身體下意識地朝後靠去,然後他看到車夫直挺挺地從馬車上倒下去,楊俊手持匕首,刀刃滴著幾滴新鮮血液。
楊平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劍,卻一下抓空。他想起來自己還穿著昨天的獵裝,沒來得及更換。
父親做了什麼?他會殺我嗎?無數念頭在楊平腦海里紛迭而出。
楊俊看到楊平醒過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就好像剛剛完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楊平慌亂地跳下車,去攙扶那位車夫,然後發現他已經氣絕身亡。楊俊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臟,鮮血從死者的胸口瘋涌而出。楊平眼前被大塊大塊的血色侵佔,刺鼻的腥氣沖入鼻孔,他感覺到呼吸有些艱難,一股強烈的攣動從喉嚨湧出。
「平兒,別管他了,我們還有事要做。」楊俊道。
楊平胸中的恐懼和怒意同時湧現出來,他白皙的面孔開始泛起紅色,實在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轉身逃掉,還是該衝過去不顧尊卑地揪住楊俊的衣領大吼大叫,讓他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從丘陵的另外一側傳來輕微的聲音,另一輛馬車彷彿從地上冒出來一樣,一下子衝到了兩人面前,停住了。
這一輛馬車要比他們乘坐的大,大輪高蓋,卻沒有任何標識,乘座四周掛起玄色布幔,無法看到車內的動靜。它的輪輻和車框之間都用麻布塞滿,輪轂上還綁了一圈蒲草,跑起來噪音很小,如同一隻幽靈。車夫是一位虯髯大漢,在他單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團團肌肉。這人戴著頂草帽,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不關心。
一隻枯槁的手從車裡面掀開布幔,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車夫,又看了看楊俊,最後把目光集中在楊平身上。他與楊平目光交匯的一瞬間,瞳孔驟然縮小,淡然的表情發生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龜裂,但稍現即逝。
楊俊沉聲道:「伯父,一切如約。」老人手指輕磕了一下扶手。馬車車夫立刻從駕座跳下來,從馬車裡拖下一具屍體。楊平注意到這具屍體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臉部已被砍得稀爛,看不出年紀。車夫把屍體放在馬車夫的旁邊,擺出個力戰身亡的姿勢,最後滿意地拍拍手,直起身來。
楊平看到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毛骨悚然。這時候,楊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兒,上車吧。」他指了指那輛馬車。楊平站在原地不動:「父親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盡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個明白。」
楊俊微微皺起眉頭:「沒人希望你死,上車吧,車裡的人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楊平斷然拒絕。自己被父親一言不發地帶離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園,然後父親又在半途當著他的面殺掉了朝廷派來的車夫,現在又是一輛來路不明的馬車和老頭。楊平已經受夠了這種打啞謎似的折磨。
剛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個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這是楊平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種異常清晰的衝擊感讓他到現在還有些頭暈目眩。楊平眼前,彷彿出現了那隻懷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揪住。
楊俊見楊平不肯上車,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給我吧。」楊俊只得恭敬地後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開了一些,老人探出頭來,這次他手裡多了一樣東西:「孩子,你來看看這個。」楊平疑惑地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是一枚黃澄澄的龜鈕方印,銀銅質地,拿在手裡頗為沉重。他翻過印底,看到上面刻著四個篆字:「楊彪信印」。
「楊彪……楊太尉?」楊平手中一顫,方印差點沒掉在地上。
「是我。」楊彪回答。
車上這位老人,居然是楊彪!那位盡節衛駕、名滿天下的重臣楊彪!
楊彪是漢室在風雨飄搖中的一面旗幟。從雒陽到長安,從長安再到許都,當今天子數年顛沛流離,他始終忠心耿耿、不離不棄,以太尉之職統領百官,隨侍左右,堪稱漢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無不稱道。
四年前天子移蹕許都,曹操處心積慮想要扳倒這位楊太尉,想置其於死地。可楊彪的聲望實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對他無可奈何,只能逼迫他棄了太尉之職,變成一個賦閑許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認為,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經完結了。
這位失勢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輕車簡從,出現在如此荒涼之地,委實讓楊平驚詫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於公子?」楊彪略抬起下巴,顯出一絲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帶著一股天然的傲氣。
「自然,自然……」楊平感覺額頭有些汗水沁出,「楊太尉高名,晚輩怎敢質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開半個布簾。楊平手忙腳亂地爬上車,一回頭,發現父親楊俊還站在外面沒動。這時候楊彪淡淡道:「季才,我們走了,你好自為之。」楊俊一拱手,神色變得堅毅起來。
「父親不跟我們走么?」楊平狐疑道。
楊彪道:「他還有他的事情。」
話音剛落,那位身軀龐大的車夫提著鋼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閃,楊俊的右臂便被斬落在地上。睹此奇變,楊平「啊」的一聲從車上站了起來,雙拳緊握,想要撲過去幫忙。楊俊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用眼神制止了兒子的衝動。楊彪輕輕把手按在楊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車夫把刀收起來,從楊俊衣襟下擺撕下一片布,灑上一些藥粉,給他裹住傷口,然後轉身回到自己車上。楊俊踉蹌著走到路邊,背靠著一塊岩石坐下來,臉色慘白,卻始終沒吭一聲。
「走吧。」楊彪面不改色,對這血腥的一幕視若無睹。馬車裡的楊平,已是面無血色,心緒亂得如同一團麻繩。
布幔慢慢被放下來,外面的景色與光線被完全隔絕開來,馬車輕輕一震,隨即開始加速。楊平不知道失去一隻手臂的父親為何要與兩具屍體留在原地,直覺告訴他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間,隱藏著什麼籌謀。可是從昨天回城開始,一個又一個衝擊讓他無暇思考。
他現在亟需一個解釋,否則可能真的會瘋掉。楊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楊彪,他發現後者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著膝蓋,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楊太尉,我……」楊平一開口,就被楊彪的手勢制止了。
「別著急,我會告訴你一切。」楊彪緩緩開口,然後掀開布幔的一條小縫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闔上,「在抵達許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須要知道的。」
「我們終究還是要去許都啊……」楊平心想。
「從何說起呢……嗯,就從你父親楊俊開始吧。」楊彪語速很慢,彷彿每一句話都要含在嘴裡深思熟慮一番。楊平坐在老人家對面,雙腿併攏,把雙手擱在了膝蓋上,聚精會神。
「那還是在光和年間,當時我是靈帝陛下朝中的衛尉,你父親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覺得這年輕人頗有才幹,很是欣賞。他是河內獲嘉人,我雖出身弘農華陰,不過也姓楊,就認他做了族侄。季才是個幹才,腹中有鱗甲,說一藏十,是個可以託付大事的人……」
說到這裡,楊彪佝僂的身體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靈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誕下了一位皇子,起名為協。當時何皇后已經生了太子劉辯,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便毒殺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協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後來少帝為董卓所廢,協皇子踐祚為帝,就是當今天子。」
楊平歪了歪頭,心裡很奇怪,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說一遍。這時候,楊彪眉毛陡然一揚,用嚴重的語氣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當時王美人是雙生,一共產下了兩位皇子!」
楊平悚然一驚,一個模糊的念頭飛快地掠過腦海。
「宮中的卜者說雙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當時擔任宮省宿衛的我,央求我將其中一個孩子帶出宮去,否則兩個嬰兒都活不了。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也想為靈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當時我想,反正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少帝劉辯當初就是養在宮外,然後才接入宮中……」
楊彪的聲音隨即重新低沉下去。
「……於是我就找到了楊俊,請求他把其中一個嬰兒帶出去。以我和他的職權,這件事幹得神不知,鬼不覺。可幾天以後,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陽實在太過危險,就連留在太後身邊的協皇子都時時面臨威脅,何況這個沒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我便找了個機會,讓楊俊帶著那個孩子辭官回老家,對外宣稱是自己兒子。他這麼多年以來,犧牲很大,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楊平已經猜到接下來楊彪要說什麼了,他盯著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說,我不姓楊,我姓劉,我是當今天子的雙生兄弟?」
楊彪雙手環起,遙空一抱,鄭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義和,而是仲和,因為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漢室皇族的鮮血。」
楊平舔了舔嘴唇,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乾。這事可真荒謬,前一刻他還是河內郡的一個普通良家子,后一刻就搖身一變成了皇族,而且是當朝天子的親生兄弟,正統到不能再正統的漢室宗親!
這解釋了為何父親從小把他放在司馬家;也解釋了為何父親這麼多年對他只有隔閡的恭謹——但是解釋不了從昨天晚上開始的一連串事件。
楊平,現在叫做劉平,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把楊彪的話聽完。他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身世之謎,不過是一個開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為王美人多留一點骨血。她這一輩子只求過我這麼一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辜負她。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你會作為楊俊的兒子安穩地過完這一生……」楊彪突然突兀地轉換了話題:「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劉平幾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這個既無政治根基也無文才武略的一介鄉野草民做什麼呢?
楊彪慢慢用指頭敲擊著膝蓋,雙眼望著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勢你也是知道的。漢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裡,像我這樣的公卿輔臣,一個接一個地被清洗掉,跟隨陛下從雒陽出來的大臣們已是七零八落。長此以往,曹氏將會是第二個王莽——想要重振朝綱,只靠我們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劉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幫上什麼忙?」
楊彪豎起一根指頭:「陛下光是承受著曹氏的壓力,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我們需要一位影子,能夠在暗處活動,為陛下籠絡更多忠心漢室的人,積蓄反擊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漢室宗親多了,何必找我這個連名分都沒有的人,誰會相信。」
「但陛下的親兄弟只有你一個,你們的相貌一模一樣,沒有人能代替你!」
車廂里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寒風頑強地從布幔縫隙中透進來,讓這一老一少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畢竟天氣已是十二月,而許都還在遙遠的前方。
劉平道:「楊太尉當初布這一枚閑子下去,是否已經早有成算?」
楊彪呵呵笑了一聲,味道苦澀:「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會將你拖進來……可漢室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錙銖必爭,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過每一個可能。」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鬍鬚一顫一顫。忽然間,楊彪像一頭老獅子挺直了身體,猛地扳住楊平的雙肩:「四百年劉氏基業,不可以毀於我等之手。大漢歷代皇帝,可都在看著我們吶!」
劉平被老人突然的爆發震懾住了,他還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執著到了這種程度。他不太敢正視老人灼熱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閃。楊彪看到他的樣子,啞然失笑,慢慢鬆開劉平,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平冠,恢復沉穩的神態。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一切也許很難在倉促之間接受,可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楊彪說,「每一天,漢室都在不斷衰弱,不斷死亡。」
劉平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徵辟我父親,而是你們要找我?」
楊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對你父親的才幹欣賞已久,這一次的徵辟確實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們不過是在悄悄地推動,試圖創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被徵辟的朝廷官員在半路遭遇盜匪襲擊,力戰不敵,車夫與親生兒子遇難,自己被斬斷了一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事情很常見的。」楊彪說得輕描淡寫,劉平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可也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吧……」他囁嚅著,想起那兩具屍體和父親慘白的臉孔。僅僅只是為了製造這一個假象,就付出兩條人命和一條手臂。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楊平』的痕迹,不讓人產生懷疑。要知道,曹操的勢力,遠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們不能有一點疏失,否則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父親早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他隨時可以為漢室付出自己的生命。」楊彪別有深意地說,同時看向劉平。劉平閉上了嘴,什麼也沒有表示。楊彪也沒有繼續追問,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車子繼續向前滾動著,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里,楊彪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有意無意地扯一些閑話,從經學、玄學談到國政歷史、名物掌故。劉平從小就被司馬防請來名師悉心指點,腹中博學,跟楊彪這等大儒談起話來,倒也頭頭是道。
過了正午,官路已經越走越平穩,路面隨著絡繹不絕的車馬日漸平整。荒廢的驛站也陸陸續續重新設立起來,越接近許都,大路兩旁就越熱鬧,隨處可見農夫在廣袤的荒地上埋頭苦幹。有幾棵稀疏的新栽小樹,像戍田的衛士一樣在田埂上一動不動。
分辨軍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軍人負責的田地則全部由精壯的男性壯丁開墾,效率要高得多。遠遠望去,整片田野被開成一塊塊方正的黑黃色土地,如同一個參差不齊的巨大棋盤。
到了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已經能夠望見許都高大的城垣。劉平以為他們會直接進城,不料馬車在這裡忽然做了一個急速的轉彎,掠過許都城邊,朝著右側繼續疾馳而去。當天色即將徹底黑透之前,馬車來到一處小山山麓,在一處獨棟小屋前停住了。
這小屋方方正正,門口陳有兩尊石駝,四周種植的都是松柏。夜風一吹,有陣陣低沉的沙沙聲。
「下車吧。」楊彪對劉平說。
劉平有些驚異:「我們……不是去許都么?」
「是的,不過我只能把你帶到這裡,」楊彪說,「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則曹氏會懷疑。你在這裡下車,會另外有人帶你入城。」
劉平掀開布幔跳下車,忽然又局促地探回頭來:「楊太尉,我……」
楊彪只是擺了擺手,似乎不打算給他機會說出決定:「接受也好,回絕也好,你可以當面說給陛下聽。」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後重新隱沒在布幔后。
馬車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劉平茫然地站在黑暗裡,他忽然意識到:松柏、石駝,這些擺設只意味著一件事——這間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這裡,他頓覺陰風陣陣,遍體生涼。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說,但這種詭異的環境確實令人感到不適。劉平左顧右盼,突然之間瞳孔緊縮,渾身僵硬起來。
不知何時,在他的身後多了一個人,一個長發白衣的女人。
這是一位二十齣頭的年輕女性,荊釵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間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狹長的眼角和薄唇邊都帶著淡淡的皺紋。
「楊平?」女子的聲音很謹慎。
劉平知道她不是鬼,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雙手垂拱行了個空首拜。女子抬起燈籠,看到他的臉,不禁微微一訝,一時間竟忘了回禮。女子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了,面色一紅,略舉低燈籠,低聲道:「快隨我進來。」
劉平猶豫了一下,跟著女子進了屋子。女子取開燈籠罩子,點起了兩根素白大蜡燭,劉平才看清房裡的陳設。原來這裡並非居所,而是一間祠堂。祠堂的兩側簡單地擱著鬯圭、綾壽幣等祭器,正中擺放著陳案、香爐和燭台。祠堂相當簡陋,祭器品級也不高,但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劉平看到陳案正中供奉著一塊槭木牌位,上面寫著「故弘農王諱辯之位」。
一看到這牌位,劉平一驚,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擱下燈籠,淡淡道:「亡夫以弘農王薨,不能入宗廟。陛下移蹕許都之後,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舊宮服,樣式華貴,卻洗得有些發白,上面還留著密密麻麻的針腳和補丁。
「您難道就是……」
「不錯,我就是弘農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舉手肅拜,算是補上了剛才的失禮。她放下手之後,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劉平一眼。劉平知道她是好奇什麼,一陣苦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唐姬,是弘農王劉辯唯一的妻子。靈帝駕崩之後,傳位給劉辯。可惜這個不幸的傢伙只坐了四個月皇帝,便被董卓廢為弘農王,隨後被生生鴆死。劉辯死後,唐姬流落至民間,甚至一度傳說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蹤。最後還是當今天子下詔,這才將她千辛萬苦迎回宮中,為弘農王守陵——這段故事,劉平還是聽司馬家的那些丫鬟們說的,那些小姑娘對這類遭遇都極有興趣,講起來就沒完沒了。
想不到她沒留在雒陽,也跟隨天子來到了許都,還在郊外為弘農王立了一個小祠堂。算起來,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劉平心想。
祠堂里沒有毯子,於是兩個人只能相對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楊太尉路上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吧?」劉平點點頭,覺得她的話有些古怪,什麼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難道還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額頭撇下來的一絲頭髮撩上去,正色道:「許都不比別的地方,走錯一步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切不可掉以輕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與伏妹妹,就只有楊太尉、楊俊大人和我知道。」
劉平挪動一下腳步,心裡有些驚訝。這等機密的軍國大事,居然一位廢王的妃子也參與其中,看來真如楊彪所說,他們現在不得不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唐姬看到劉平嘴唇微翹,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過一個廢王的寡居妃子,無聲無臭,除了陛下並沒人真正關注我。楊太尉聲望太高,掣肘甚多,許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這一句話綿里藏針,劉平被人說中心事,面色登時紅了起來,手足有些無措。
唐姬沒再繼續拿言語擠兌他,她款款走到門口,倚門張望了一下,回頭道:「我每個月會有三天時間,來這裡為亡夫祝祭。這期間沒有人會來,只有我和一位隨侍的小黃門。」說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飾遞給劉平,「今天是最後一天,再有半刻,宮裡就會派車來接我回去。你換上這套服飾,跟著我,記住,不要開口說話。」
劉平注意到,唐姬有著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開口講話的時候,她的兩道魚尾紋在燭光里分外醒目。也許是複雜的經歷,讓這樣一個姑娘變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來的那位小黃門呢?」劉平問。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經被我遣散回家了。」劉平鬆了一口氣,他還擔心這些人會像對付那個符傳車夫一樣,將這個小黃門也殺掉滅口。就為了送一個人進京,要害掉兩條性命,劉平可不願平白背上這些殺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這個人,倒真是心慈得很,連一個閹人的生死也要過問。」劉平正色道:「人無貴賤,豈可輕決其生死。」唐姬眉毛輕微地抖了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入祠堂後堂。
劉平趁機換上宦官服裝。等他換好以後,唐姬提著一個籃子走出來,裡面裝著一些魚酢醬、鹿脯和冷芸豆。劉平一天沒怎麼好好吃飯,反而在剛才還吐了不少,早已是飢腸轆轆。唐姬把籃子遞給他,劉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鹿脯,蘸了蘸魚酢醬,剛要放到嘴裡,忽然抬頭問道:「這些……難道是弘農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麼的,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罷了,死者長已矣,又何必在意。」劉平道:「你想得倒通達。」唐姬看著他抓著鹿肉不放的樣子,抿起嘴來:「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兩人一起笑起來,氣氛融洽了不少。
「我聽說你已經有了字?」唐姬熟練地把一些醬塗抹在鹿肉上,遞過去。
「嗯,雖然年紀還差兩歲,不過在河內好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劉平回答。按禮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這個時代,一切規矩似乎都亂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儀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禮的一天。
「也是呢。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捲殘雲吃了個乾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裡,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嘆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劉平彎著腰,低著頭,舉著燈籠走在前頭。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后圓的鸞車等在那裡,車蓋上系下十二道銀色鸞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給這位嫂子的待遇著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沖劉平丟了一個眼色。劉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著登上車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桿,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並沒吃多少力。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鸞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劉平在她身後半蹲著,只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著燈籠,生怕燙著她。
借著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著唐姬隨著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像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位顛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渦中來,來做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將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鸞車開到許都東側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斗「鐺鐺」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城門司馬看到鸞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鸞車正要往裡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里衝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鸞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鸞車車夫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為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著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沖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可這傢伙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面說話的,是鄧展將軍么?」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衝撞了將軍行伍。」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裡,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別,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態。他掃了一眼鸞車上的車夫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徵辟的官員在半路遇著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唐姬心裡了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於傳入許都了,便頷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將軍先請。」她吩咐車夫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隨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於極度危險的肉食動物。唐姬小聲道:「他是曹純麾下的騎部曲將,隸屬虎豹騎,武藝非比尋常。」
鄧展的隊伍完全離開以後,鸞車才繼續進城。所幸接下來的路上,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許都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軍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隨處可見。青色的城牆很是高大,寬闊街道兩旁開張的店鋪卻很少,房屋之間的空地擱滿了守城器械和柴薪,彷彿敵人隨時都會攻城。宵禁即將開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駐足停留。
比起雒陽與長安的規模,許都的皇城要小許多,簡單地分成三層結構,方圓不過三里,禁中更是只有一里見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國家艱難,天子應厲行節儉,以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還都故城的時候再修葺不遲。
鸞車沿著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內城宮門,唐姬對車夫道:「我要先去覲見陛下,再回去休息。」於是馬車轉了個彎,直奔皇城而去。宮門司馬看到唐姬的車這麼晚還要入禁中,都有些詫異。不過唐姬說是去見伏后,又出示了竹籍,司馬略一查問,也便放行了。
入宮之後,一路冷冷清清,四周無燈無火,只有一隊衛兵靠在殿門懶散地閑聊。唐姬輕聲喟嘆道:「縱然是少帝之時,宿衛也未曾輕疏到這種地步。」
省內乃是君王平居燕處之地,如果是漢室威儀還在的時候,別說一個王妃,就是當朝重臣,乘夜入宮也是極困難的事,非詔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籬下,所居之處又只是臨時改建的小宮城,從上到下都因陋就簡,全沒了當年莊重。
唐姬的鸞車一直開到禁中掖門前,一個老邁的中黃門等候在那裡。唐姬跳下車問道:「張宇,陛下可曾安歇了么?」那個被叫做張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剛伺候陛下服過葯,如今還算安穩。」唐姬雙肩微垂,像是長長鬆了一口氣。老宦官道:「陛下說想向您問詢祭兄之事,只是行動不便,特許您入寢殿問安。」
「那可太好了,我給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長的夜息香,回頭熏熏殿內,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劉平,劉平早在手裡捧著幾封散發著清香的植物枝葉。
宮中用度一向短絀,當初在雒陽時,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尋找吃食。即便現在到了許都,宮中諸人還是要時常出去採集,才能勉堪周濟日用。王妃拜訪皇后時帶草藥,聽來心酸,可也實屬平常之事。
劉平心中暗想,聽起來他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劉平跟著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趨。省中極小,很快兩人便走到寢殿前。只見殿內尚有燈火搖曳,門口候著幾個小宦官與侍女。張宇想攔住劉平,不料唐姬身子略側,剛好擋住他的視線,劉平一腳便踏入殿門。
張宇眉頭一皺,大喝道:「大膽!你是哪家的黃門,怎麼如此不懂規矩!」劉平有些驚慌,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殿內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我那唐姐姐么?快進來罷。」女聲稚嫩,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唐姬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我特意帶來一些草藥。」女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的小黃門一起呈進來吧。張宇,你不必在這裡值夜了。」
老宦官聞言,漲紅了臉,諾諾退開,還不忘狠狠瞪了劉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裡的規矩,全亂了。」
唐姬和懷抱草藥的劉平一進寢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劉平皺了皺眉頭,把那一捆夜息香擱到香爐旁,把腰直了起來。這一路上他為了防止別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僂著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這寢殿陳設頗為樸素,細梁低檐,素紗薄板,尚不及尋常郡守之家。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著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著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一扇繪有龍鳳的亮漆竹屏風立在當中,將整個房間隔成了兩半,算是這殿中——也許稱之為屋中更為恰當——最為貴重之物。屏風的另外一側,燭光閃閃,似有人影閃動。
轉過屏風,最先進入劉平視線的,是一個跪在床邊的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比唐姬要年輕得多,擁有一雙嫵媚而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極黑極亮,尖頜圓額,雲鬢高挽。一支金色步搖斜插在髮髻中,看似信手為之,卻襯得她那張未施粉黛的玉容艷光四射。她僅僅只是安靜地跪坐在那裡,就已經給人以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壽吧,劉平心想,同時心臟怦怦直跳。這女人無須言語,只那兩道淡淡的娥眉略抬半分,那與生俱來的艷麗便會讓人窒息。劉平勉強把視線從伏後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頭擱著一碗滿滿的黑褐色葯汁,還熱氣騰騰。一雙纖細素手搭在錦被之上,錦被裡正熟睡著一人。
劉平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雖然楊彪和唐姬都曾有過類似的感嘆,但當劉平自己親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子、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孿生兄弟時,仍舊忍不住瞠目結舌。
兩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型,就連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兩撇弔起的眉毛都毫無二致,簡直像是在照著一面銅鏡。
可若是仔細觀察,兩者還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劉協更顯得清瘦些,臉頰兩側深深地凹下去,蒼白而枯槁,弱不禁風。劉平是在河內山野里長大的,皮膚粗糲,卻洋溢著健康的活力。
伏后望著身穿宦官服的劉平,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一時間竟失了神。只有劉協依然沉睡著,似乎沒覺察到屋子裡多出兩個人來。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劉平在心裡默念,感覺到鮮血在體內沸騰,來自於血緣的神秘聯繫在躍動著。這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楊俊之子的身份,忘記了過去十八年來在溫縣的生活,忘記了過去一天一夜所經歷的折磨。血脈的呼喚告訴他,世界上與他最為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瘦弱的漢室天子。
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向前走了兩步,開口道:「……皇兄。」
伏后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頸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細膩的食指撫摸著天子的額頭,把兩片嘴唇湊到他的耳旁,輕聲道:「陛下,您的兄弟來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樣。」劉協渾然未覺,依舊沉睡著,似是疲憊之極。伏后撫過他的臉頰,眼神里充滿愛憐。
唐姬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她趨身過去一看,不由得低聲驚呼。伏后的眼神充滿哀傷,證實了她的猜想。見到她們這種反應,劉平驟然覺得心臟一緊,回想起劉協那鉛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
伏後為劉協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雙手,用低沉而哀傷的聲音對著兩個人說道:「你們來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龍馭賓天。」
這聲音極低,聽在劉平和唐姬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劉平盯著劉協那張沒有生氣的臉龐,思緒劇烈地翻騰著,這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嗎?把一個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後告訴他已經離世。
唐姬壓抑著悲痛,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可我三天前離開的時候,陛下龍體不是還好么?」伏后道:「從昨晚開始,陛下突然高熱不退,折騰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讓他進些稀粥,可陛下已沒了氣息——還好,陛下是在睡夢中去世,我想也許沒那麼痛苦。」
她最後補充的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聞言身軀一軟,一下子仆倒在地,發出極力壓抑住的嗚咽聲。伏后迅速把她攙扶起來,嚴厲地對她說:「唐姐姐,你哭什麼?你忘記了么?陛下從未離去。」
聽到這句話,唐姬身子一震,嗚咽聲停止了。伏后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劉平身前,向這個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禮節拜道:「臣妾伏壽,拜見陛下。」
屋子裡的時間停滯了那麼一瞬間。劉平腦子「嗡」了一聲,猛然間醒悟了,他終於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問。
「你們如此急迫地把我從溫縣召來,目的從一開始就只有這一個!」
如果真如楊彪所說,天子希望劉平入許在暗中幫助皇室,那需要一個漫長的籌謀過程,斷斷不會急切到連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讓他趕往許都。楊俊也罷、楊彪也罷、唐姬也罷,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劉平匆忙地傳遞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擱。這些異常舉動意味著,許都即將發生大事,而劉平在其中將會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現在劉平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你說的沒錯,」伏后平靜地回答,這個女人一直保持著出奇的沉穩,「把你召入許都,就是希望你能夠代替你的兄弟,來做這個皇帝。」
劉平剛要開口,伏后舉起手掌,示意等她說完。
「其實楊太尉並沒有騙你,把你召入許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計劃之中。只是自入冬之後,陛下就染了重病,每況愈下。到了前幾日,我們知道陛下必已無幸。可漢室不能無人支撐,所以我們只能提前發動,請楊俊儘快帶你赴許。」
伏后把手伸入錦被裡,從裡面取出一條衣帶,從中取出一條二寸見長的絹束。絹束上留著一行墨字,字跡潦草,能看得出寫字的人已近燈盡油枯。她又從枕邊取出一方玉璽,把這一絹一璽托在手中,表情變得威嚴起來。
「陛下唯恐不能支撐到你來,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這一條遺詔。劉平,接旨。」
劉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后念道:「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復燃,漢室重光。切切。」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包涵著一位皇帝的哀傷、憤懣與滿心的不甘。伏后俯下身子,雙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著劉平。
劉平有些猶豫,他知道這一接,接下來的將是一件無比沉重的使命。伏后並不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她的雙眸美麗而深邃,漆黑的瞳孔彷彿可以把對視者的思緒吸入其中。
從前他曾經與司馬懿談過國政之道,也抒發過漢祚不興、朝綱不振的感慨,可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參與到國事中來。他轉過臉去,注視著劉協的遺容,死者表情很平靜,似乎是託付完了一切身後之事,然後安然離去。這是一位皇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兄弟最後的囑託,也是這兩兄弟之間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終於接過絹詔和玉璽,沉甸甸的,這恐怕是古往今來最古怪的一份傳位詔書,劉平覺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這一件荒謬。伏后看到他終於接過去了,鬆了一口氣,露出明媚的笑容,與唐姬一起跪倒,向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頭。
劉平手捧玉璽,囁嚅道:「為何是我……這天下有皇室血統的,還有許多人啊。」
伏后輕輕搖了搖頭:「天子在時,以漢皇之威德,能與曹賊分庭抗禮;若是天子駕崩,曹賊必會另立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以斷絕劉姓諸侯稱帝之意。屆時漢室傾頹,將不可挽回。」
她抓住劉平的手掌,放到劉協的胸口,他感覺到一片冰涼。伏后的圓潤聲音在旁邊響起,既像是說給劉平聽,又像是說給劉協:「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沒有死。你就是天子,漢天子劉協。」
我就是漢天子劉協?聽到伏后這麼說,劉平一陣苦笑。他從溫縣這一路走來,先是捨棄了楊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的兄弟;現在又捨棄了劉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這時總算恢復了一些情緒,她擦乾臉上的淚水:「陛下大行之後,除了妹妹你,可還有別人知道?」伏后道:「這一整天里,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義發出詔書,謝絕一切謁見。太官們進的湯藥、飲食,我都親自到宮門接應,生怕他們覺察到什麼——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執起劉協冰冷的手,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他的胸膛,側過臉來:「假如你們再不來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麼時候……」一直到這時候,伏后才露出極度疲憊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臉上的光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
這個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屍體旁邊足足一整天,強忍喪夫之痛,扮演著病中的皇帝與侍寢的皇后兩個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點戚容。寢宮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心跳加速,因為這是一條極其脆弱的防線,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毀掉她的努力——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漢室的滅頂之災。
她在針尖上跳著七盤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僅僅只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孿生兄弟。
這需要何等堅毅的心志。
劉平滿懷敬意地望著伏后,這正是史書中所謂的「義士」啊。
這兩天內他所接觸到的人,無論是楊俊、楊彪、唐姬還是這位伏后,性格各不相同,卻都有著一種超乎執著的熱誠,為了漢室而不在乎任何代價。劉平不知道,促使他們甘冒奇險的,究竟是對漢祚的責任感,還是對天子本人的忠誠。
已經死去的劉協,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賴?
劉平這時候才想到,他對這位兄弟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僅僅只是傳到河內的一些隻言片語:朝廷暗弱,天子無能,任憑權臣當道……可現在看了,卻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遞過一套衣裳,悄聲道:「陛下,請您更衣。」劉平尷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風後面,脫下小黃門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下扔在一旁,換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舊,質地卻十分柔軟,舉手投足頗為舒適。劉平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圈,努力想象劉協走路的姿勢。
兩個女人看他換完衣服,低聲商量了片刻。唐姬從純銀括鏤奩里取出一盤白色的妝粉,托在手裡,伏后取來一支毛筆,親自用柔軟的筆端蘸著粉末,在劉平臉上輕輕地塗抹。
劉協與劉平兩個人儘管容貌相同,氣質卻大為迥異。畢竟一位是顛沛經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間長大的世族子弟。
一雙素凈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飛舞,幾縷幽香鑽進劉平的鼻孔里。這香氣不是來自於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膚自然生出的香氣。劉平抬起眼,伏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劉平臉上雕琢著,一滴晶瑩的汗珠出現在她精緻的鼻尖頂端。
她還不時用指尖沾上一點點灰褐色的葯汁,在他沾滿白粉的臉頰上蜻蜓點水般點過,劉平覺得痒痒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亂動。」伏壽說,略帶怒意。劉平連忙收回視線,老老實實正襟危坐,把眼睛閉上。
給劉平施完粉以後,伏後退后看了幾眼,旁邊的唐姬也點了點頭。兩個人本來就很相似,這麼一施妝,劉平黝黑健康的膚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細微不同,大可以託辭是皇上的「病容」。
伏后擦乾淨手,從書架上取來一冊應邵的《漢宮儀》和蔡質的《漢官典職儀式》,雙手奉給劉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隨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進來的新員。這陟黜賞罰的規制,得用心讀熟才行。」
然後伏後轉過頭去,對唐姬道:「儘快告訴楊太尉,陛下適應朝政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絕不能有閃失。」唐姬應了一聲,對伏后發號施令顯然習以為常。
劉平心中暗暗有些驚訝。看她的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行動舉止卻沉穩至極,處變不驚——這距離她丈夫的離世甚至還不足十二個時辰。
屋子裡的藥味依舊很濃烈,因為今天太官每兩個時辰就進一次葯。為了不引起懷疑,伏后把每一碗葯汁都仔細地倒入地板縫隙,滲到下面的泥土裡去。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上,一位活著的皇帝站在屏風后,他們是兩個人,但又是一個人。「天子劉協」在這間充斥著苦澀藥味的屋子裡,陷入一種既死又活的奇妙狀態。
劉平看到自己脫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他現在代替了劉協,那真正劉協的屍體該如何處理?還有,唐姬是帶著一位小黃門進來的,如果她一會兒隻身離開,也會引起懷疑。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伏壽已經坐回到床邊,一邊撫著劉協的額頭,一邊回答道:「我已經有安排了,這將是對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