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小小斗室納九洲 大大霸才蓋四海

第十六回 小小斗室納九洲 大大霸才蓋四海

一行人繞過木堆,只見地面竟裂開一個大口,一道石級直通底下,黑麻麻的正不知有多深。

桑半畝快步搶到最前頭,晃亮火摺,拾級而下,餘人也都魚貫走入。

一股陰森□氣迎面撲來,賽勝幽禁了數百年的鬼手,毛里毛呼,直摳人心。

石級兩旁的牆壁俱由尺許見方的大石砌成,凝重中透著詭秘肅殺之氣,「金龍堡」眾悚然寒噤之餘,忽地驚忖:「莫非這裡竟是元代大都的地牢?」

階梯漫漫,恍若直達地獄,好不容易下到底層,桑半畝兔走鷹縱,剎那間便將插在各處的火炬統統點燃,眾人眼前立刻塞滿了各種刑具,雖已腐銹不堪,仍然慘厲駭人。

「展翅龍」單飛只覺渾身僵硬,自度橫豎是個死,當下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兵刃,嘶吼道:「想要我束手待斃,可沒這麼容易!弟兄們,併肩子上!」

一個大旋身,猛撲殿後的馬必施。

其餘四將以及十幾名「金龍」精銳也都豁將出去,齊朝姚廣孝、桑半畝亂攻而上。

秦璜命懸敵手,生怕對方一怒之下,先把自己宰了,連忙厲聲喝阻:「你們幹什麼?退開!」

此時卻還有誰會聽他的,只顧「匡匡啷啷」打得熱鬧。

秦璜號令不行,今生還是第一次,氣得險些暈厥,疊聲大呼:「好哇好哇!你們膽敢抗命,走著瞧!等老夫脫困,把你們一個個發配邊疆!」

單飛狠狠呸一口。

「咱們當你的奴才已經當夠了!我現在真有點不懂,為何當你這個草包的奴才,竟當了這麼久!」

「金龍堡」餘眾也都頗有同感,一邊唾罵秦璜,一邊與敵人動手,不知怎地,居然個個奇招百出,較諸以往稍勝二流,一流不入的身手,強過幾倍不止。

秦璜在旁不禁看呆了,怪忖:「這些傢伙平庸無奇了十幾年,今天怎地大放異彩?」

又自尋思:「是了!平常都是裝的,可見他們早就胸藏異心,伺機造反,好險好險,幸虧今晚有此遭遇,否則還真著了他們的道兒!」

滿懷怨憤的東思西想,只是永遠也不明白,人一旦開了竅兒,有了自己的主張之後,會產生多麼不可思議的力量。

桑半畝也大為驚訝,搖頭唱道:「咱幾個都落不得完全屍首……」

浪潮湧五掌推出,掀翻了兩名「金龍堡」徒,左掌半圈,將只剩一條手臂的「鐵背龍」

楊潛帶了個跟頭,自己卻也差點被「躡雲龍」韋騰刺中后心。

另一邊,馬必施獨斗單飛、李躍二將,另加七、八名堡徒,同樣甚惑吃力,飛鐮彎刀在地室之中又揮灑不開,竟爾落得守多攻少。

但見姚廣孝目中精芒閃動,一抖雙手,撇下秦璜、建文,身形倏展,滿室立起一陣怪風。

「小子們,都給我躺下!」

一字出口,對方陣中便躺下一人,一句話講完,「金龍堡」的精英已躺下了一半。

餘人心膽俱裂,欲待奪門而逃,卻遭桑半畝、馬必施左右夾擊而來,一眨眼間,盡數就擒。

忽聞左首角落一個聲音笑道:「那裡跑來這麼多酒囊飯袋,笑死朕也,笑死朕!」

「金龍堡」眾怒目望去,只見角落上擺著個十字形大木架,上面並排綁著一男一女,女的身長八尺,腰大十圍,男的身長四尺,頭大十圍,身穿明黃布衣,頗有點不倫不類。

姚廣孝笑道:「你倆倒可以交上一交,一個當皇,一個當帝,各有歸宿。」

「千斤擔」田九成卻大搖其頭。

「那傢伙連國號都沒有,豈可和我『后明』相提並論?」

又涎臉笑道:「你倒夠格和朕平分天下,姚少師,綁了朕這許久,可以放朕下來了吧?」

姚廣孝一咧闊嘴。

「等你能夠下來,再和我平分天下不遲。」

田九成眼瞟右首角落,鼻中哼哼如放串屁。

「這有何難?別以為……」

身邊「后明皇后」金大腳忙咳嗽連聲,呸地一口濃痰吐到丈夫臉上,田九成這才不往下講,卻嘀咕起老婆來:「舉止這麼惡劣,小心朕把你打入冷官……」

姚廣孝不再理會他倆,一轉身,不知從那兒拖出了把太師椅,高蹺著腳坐了,逕向馬必施、桑半畝一抬下巴。

「你們兩個過來。」

馬、桑二人竟如同兩名乖乖領罰的小娃兒,垂頭走到他跟前,只敢望著自己的腳尖。

姚廣孝板起老虎臉,沈聲道:「當初我是怎麼囑咐你們的?這些年來,你們到底是怎麼乾的?」

馬、桑二人簡直連呼吸都快要停止,額頭汗出如漿。

秦璜忍不住大聲道:「他們說你一直在暗中操縱本堡,老夫就看不出……」

姚廣孝悠然攔下話頭:「『魔佛』岳翎是個奇才,一手創建你們『三堡』,立下曠古未見的典章體制,這一點,貧僧差他差得太遠,可惜他卻不會運用,到頭來反被你們聯手追殺。」

笑眯眯的瞅了瞅「金龍堡」眾。

「其實你們這個堡,無論在岳翎的棋局之中,或在貧僧的棋局之中,都只是顆無關痛癢的棋子而已。」

面色一整,續道:「至於『飛鐮』、『神鷹』二堡,可真是天才的傑作,令貧僧不得不五體投地。」

泰璜大感大受侮辱,搶道:「你別忘了,本堡主既為岳翎最後創建,自然最好……」

又覺這話實有佩服岳翎之意,趕緊住口不言。

姚廣孝笑道:「當初岳翎因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忍百姓受苦,首創『飛鐮』,標榜公正平等,但他似乎不久就發現,人間根本沒有完全平等這回事,於是他再創『神鷹』,標榜自由,結果仍然不能今他滿意,等到最後創建『金龍』之時,已然身心俱疲,不自覺的走到千百年來的老路上去,簡直乏善可陳。」

「展翅龍」單飛又大聲道:「不錯!『三堡』之中最老朽腐敗的就是本堡,害得咱們當了十幾年的行屍走肉!」

單飛平常最得秦璜信任,名列八將之首,不想今日卻帶頭髮難,屢次三番痛罵堡主,把個「獨角金龍」氣成了白痴,喃喃道:「老夫上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商鞅韓非,一心以聖賢之道立堡率眾,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姚廣孝哈哈大笑。

「自古以來,大英雄大豪傑全都愛講聖賢之道——在吃飽了飯沒事幹的時候——只沒像你這種用法。」

目光往回馬必施、桑半畝二人臉上,神色又凝肅起來。

「『飛鐮』、『神鷹』雖為岳翎腦力極致之結晶,但他自己卻始終未曾看出這兩種體制所含有的強大而可怕的力量,以及這兩者之間的微妙關係。這是他的遺憾,卻是我的運氣。」

姚廣孝雙眼之中彷佛伸出了兩把刀,在眾人臉上一刀一刀的劈過。

「沒有人不愛自由,也沒有人不愛平等,但這兩者其實正是一柄利剪的雙股,其中任何一股都足以導致任何一個民族於死地,兩股合併,更加絕子絕孫。」

地室內一片死寂。

大多數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然而猛襲上心頭的恐怖之感卻依舊森冷難當,隱隱覺得一種毀天滅地的陰謀,正在這地牢之中,這外貌詼諧平易的和尚身上,逐漸醞釀成形。

「一個人的自由,必建立在他人的不自由之上;一個種族的平等,必建立在大多數人的不平等之上。競相奪取這兩樣東西,傾軋鬥爭勢必旋踵而至,『飛鐮堡』的內訌便是活生生的例證。」

馬必施思前想後,恍若被人用鉗子在腦袋上夾了一下,半晌動彈不得。

姚廣孝目光再次掃射馬、桑二人,使他倆的魂魄都結成了堅冰。

「即使再聰明的人,也必在這兩個毒餌之間游移擺盪,甚至想要一把全抓,下場可想而知。這就是我交付給你們兩個的任務,『飛鐮』、『神鷹』各執一端,而『金龍堡』狂妄自大,蠻橫霸道,不須我在幕後操縱,便自然扮演壓逼其他弱小幫會的角色。等到所有幫會非得投靠『飛鐮』、『神鷹』其中之一的時候,吾等再把它們各個擊破,一舉納入掌握。」

闊嘴一咧,兩顆大虎牙磷磷生輝。

「這套策略用在江湖道上行得通,用在天下各國之間也同樣行得通。」

地室內人眾乍聽這番議論,只覺荒謬無比,然而細加深思,又覺得並非全無可能,其冠冕堂皇,不著痕迹之處,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結果你們卻幹了些什麼?明爭暗合、坐收漁利的指令,竟被你們改成了明爭暗鬥!難道你們僅只守住那塊小小地盤就已心滿意足?真是井底之蛙,全無氣魄!」

桑半畝陪笑道:「姚少師,在下這些年來,深覺本堡體制舉世無雙,實在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姚廣孝面容沈冷,恍若四壁石塊,彷佛還想繼續往下講,卻忽朝入口處瞥了瞥,立聞一人朗聲道:「姚少師宏論精闢,令在下好生折服!」

馬必施面色霍然慘變,五官似乎都著起火來,只見「鐵面無私」馬功大步行入,並不朝餘人多看一下,逕自走到姚廣孝面前深深一揖。

「弟子馬功,拜見姚少師。」

姚廣孝卻也不意外,點點頭道:「你就是馬必施的兒子?很好,很有梟雄之相,大概總比你老子強一點。」

馬必施憤怒得渾身顫抖,咬牙道:「少師,讓我斃了這個孽子……」

舉掌就要朝馬功擊去。

姚廣孝嗔目喝道:「退開!」

馬必施暴怒之下,仍然不敢不遵,悻悻垂下手臂。

馬功神態從容依舊,朗朗道:「家父早不聽少師指示,致有今日之敗。在下願終身記取教訓,輔助少師完成霸業。」

姚廣孝哈哈大笑。

「你老子分明是敗在你手裡,嘴上卻說得這麼漂亮。好小子?好人才!」

馬功毫不臉紅,一抱拳道:「少師過獎,不敢當。」

姚廣孝扭頭笑道:「小翠,你這個兒子可比風兒精明多了。」

室內人眾聽他如此叫喚,只當立刻就會出現一位絕世美女,不料石室右側牆壁忽地現出一個門洞,從中走出一名頭頂和姚廣孝一樣光禿的丑怪老太婆,和馬氏父子三面相對,三張臉上頓時流閃過千萬種表情,久久無法控制。

何翠首先鎮靜下來,嗓音有若拉鋸:「還不快殺了他?否則你將來也會被他整得慘兮兮。」

姚廣孝笑道:「這種人才放著不用,除非我姓姚的瞎了眼。」

馬功當即回神,大步上前叩拜如儀,口稱「師父」不絕。

何翠雖然氣得半死,卻也不敢有絲毫違逆,只得站在一旁吐口水。

卻聽門洞內又一個聲音道:「爹,此人狼子野心,須留他不得。」

姚廣孝唉道:「別這麼小家子氣,快來見見你同母異父的兄弟。」

馬必施眼望何翠,面色不禁由紅轉綠,擠了半天方才擠出幾個字:「原來你…」

何翠尖聲道:「老殺才,你總算曉得了吧?姚少師只叫你拿『公正平等』當幌子,不料你居然認真攪弄起來,老娘便也對男人『公正平等』一番給你瞧瞧!」

門內那聲音又道:「娘,別說了。」

隨著語尾,走出「神鷹堡」新任堡主「梳翎鷹」柳翦風。

這回該桑半畝傻了眼兒,萬般不解的喃喃自語:「難道他之被推為堡主,竟是事先安排好的?這怎麼可能?每一個堡眾不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推舉的嗎?」

姚廣孝哼哼笑道:「兩個老的既然不聽話,就換這兩個小的乾乾,我姓姚的計畫決無半途而廢之理。」

柳翦風默然不語,站到何翠身邊,一股怒氣悶不住直從眼中射出,彷佛想把那個「兄弟」即時盯死一般。

馬功卻仍自在依舊,竟然改口連呼姚廣孝「義父」,又道:「義父這般策略,定能將天下人盡數裝入囊中,所可慮者,唯獨岳翎一人而已。但若傳聞屬實,義父已把岳翎『第四個堡』的計畫弄到了手裡,則那廝也已形同廢物……」

姚廣孝眼神稍一閃熠,悠悠笑道:「小子,想把『第四個堡』騙去看看,是不是?別做夢了吧。」

馬功永遠鎮定的臉上,也不由現出一絲尷尬,才想極口分辯,姚廣孝卻已接道:「因為這傳聞根本是岳翎製造出來的,我手裡根本沒有這個東西,而且我還很懷疑,是否真有這什麼『第四堡』。」

筆意把話說得輕鬆,卻反而顯透出心中的忌憚之意。

但聞入口處一個奶娃娃也似的嗓門喝道:「『第四個堡』不在你手裡,本教的天書神劍總被你弄來了吧?」

緊接著,亂轟轟的走進一大堆人,有白蓮教「北宗」的四大天王、「東宗」的韓不群師徒,最後則是銀髯飄飄,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的「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以及鄧佩、呂孤帆等人。

姚廣孝毫不動容,笑道:「你們都來了?很好。」

被綁在木架上的「千斤擔」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齊飛,引吭高呼:「救駕!救駕!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救朕!」

「四大天王」卻楞了老半天。

「你什麼時候跑到北京來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

田九成氣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問還問,朕都可要晏駕啦!」

「二天王」陳二舍忍不住罵道:「我看你還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丟人現眼!」

「北宗」承襲彭和尚一手創出的體制,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雖是皇帝,有時卻也得聽「四大天王」的號令。

「三天王」仇占兒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個太子,咱們也好把你換換。」

田九成吃一驚,趕緊陪笑。

「何必哩?劉邦當初也有縈陽之圍,這種小場面算得了什麼?」

「四天王」金剛奴心下暴躁,撒開象腿,只一步就已邁到木架前面,伸手向困綁「后明」帝后的繩索抓去。

馬功喝道:「滾開!」

心知這金剛奴遍體刀槍不入,當即狸貓般一躍而起,指如利鉤,逕取對方雙目。

他一意要在姚廣孝面前賣弄手段,振奮精神,將壓箱底的本領都使了出來。

姚廣孝點頭道:「嗯,底子還不錯。」

轉向馬必施笑道:「日後的成就決不遜於你。」

馬必施、何翠兩人這會兒卻似有點夫妻連心,麵皮一齊透出暗灰之色。

「大天王」何妙順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誇大?你這禿驢說話卻像放屁。」

柳翦風正苦無機會一顯身手,忙不迭縱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並擊何妙順,恰如叢花齊放,煞是好看。

何妙順鼻管里「嗤」了一響,手臂倏伸,早將對方拳腳抖出的團團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鷹堡」徒個個練有一身絕佳輕功,恐怕連命都沒了。

「東宗」韓不群不耐尖喝:「莫瞎夾纏,先辦正事要緊!」

姚廣孝忍不住笑道:「什麼正事?你們沒頭沒腦的跑來這裡胡搞一通,究竟是為了什麼?」

仇占兒原本已夠尖嫩的童音,幾乎都快變作娃兒討奶吃時的哭聲。

「你老實說一句,天書神劍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姚廣孝無奈搖頭。

「你們未免太好騙了吧?岳翎的東西怎會在我手裡?用屁股想也應該想得出來。」

轉又笑道:「不過我今天實在很歡迎各位,平常請都請不到呢。」

忽朝「白蓮」諸人的縫隙之間作了一揖。

「多謝兩位小師父替老袖帶路。」

一直躲在大伙兒背後的「好哭鬼」無哀、「厭物」無惡不禁唬了一大跳。

原來他倆自到「慶壽寺」后,愈想愈覺得姚廣孝蹊蹺,就在暗中緊盯不放,剛才眼見他進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馬全都引來此地。

姚廣孝又笑道:「你們師父大概也快來了吧?『魔佛』岳翎什麼都強,就是有點鬼鬼祟祟的,不討人喜歡。」

無哀、無惡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又聽「千面羅利」何翠尖笑道:「你們這三個小禿驢,作張作致,以為瞞得過老娘?如果不是看在你們確實救過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們給剁了!那個『鐵蛋』無欲呢?又去找小娘兒們撒野啦?」

兩個小傢伙不由骨髓結冰,無惡更連打哆嗦,暗忖:「幸好她還不知我假扮過她,杏則可真要涅盤大吉了。」

韓不群忽然陰惻惻的道:「你老兄貴為太子少師,本教的天書神劍自不在你眼裡,但咱們今天既然來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首的『如來神功』秘笈,借給咱們瞧瞧?」

姚廣孝永不吃驚的面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

「你說什麼?」

陳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師,該光棍的時候就別拖泥帶水。當年你盜走秘笈,又殺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輩師兄弟,如今你這一身絕頂本領,不都是這樣來的嗎?」

姚廣孝細眯著眼,瞅了對方好一會兒,最後落定在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身上。

「怎麼,還不講話?」

二老微微一笑,依舊緊閉嘴巴,一副只是前來看熱鬧的模樣。

姚廣孝的虎牙又露出來了,突然伸腳在一副已快腐爛的夾棍上踢了一下,身後牆壁便又現出一個大洞,正中木架上綁著一名鷹眉藍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觀」大師。

地室內所有人眾頓時嘩然不已。

姚廣孝悠悠笑道:「空觀師兄,『空』字輩的老不死只剩下了咱們三個,這世上能認出咱們誰是誰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說句公平話兒,偷盜經書、殺害同門的『空法』可是我?」

空觀長老緊咬牙關,藍眼暴突,極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運氣掙扎。

姚廣孝唉道:「你說實話,我就放你下來……」

右首角落猝發一聲如雷斷喝:「狂徒無禮!」

大伙兒立覺兩股殺氣冰徹肺腑,滿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變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將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間,一刀一劍兩柄利刃卻似把日月引進了屋內,滾滾燒向姚廣孝頭顱。

老虎和尚哈哈大笑。

「『南劍北刀,並世雙雄』,果然有兩把刷子!」

一語未畢,座下大師椅早化作無數碎塊,姚廣孝卻像平空消失了一般,連根汗毛都沒留下。

方戒、關曉月毫不停滯,鋼刀練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長劍千划萬挑,已將困縛空觀的繩索寸寸割斷。

室內火炬復又熊熊燃亮,眾人在驚悸之中,居然看見姚廣孝依舊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剛才根本不曾移動過半分。

「鐵面無私」馬功、「梳翎鷹」柳翦風那肯放掉這個建功的機會,雖然明知自己決非雙雄之敵,卻又料定危急之時,姚廣孝必會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鉈硬了心,撇下原來的對手金剛奴、何妙順,彷佛勇猛的搶撲上前。

卻見右首角落裡又蹦出一條球形人影,恍若一顆圓星划空而過,緊接著「劈啪」兩響,馬功、柳翦風立刻如同兩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飛散開去。

「千斤擔」田九成樂得直打噴嚏。

「我不早說了嗎?我要下來還不容易?」

當真把腰一拱,繩索、木架也發出快樂的聲音,朝四下亂奔,一雙「后明」帝后施施然走下地來,大模大樣的向雙雄以及鐵蛋舉了舉手。

「孤家在此謝過。卿等今日救駕之功,雖還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晉侯的地步,但『免死鐵券』決計少不了,卿等寬心。」

角落中又發出一串雜七雜八的笑聲:「這傢伙派頭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還要人五人六的,真箇比老六還討厭!」

隨著話聲,走出四個鼻青眼腫的小尚,押陣的卻是一名艷光四射的白衣姑娘。

原來,剛才鐵蛋等人藏身之處,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萬事通」丁昭寧誤觸機關,使得一行人馬全做了下鍋湯圓,滾滾僕僕,撞得一頭大□,然而此刻卻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廣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

無哀、無惡乍見師兄弟全部到齋,不由歡呼一聲,顛著屁股飛趕過來,打罵成一堆。

少林長老「空觀」大師雖在眾人面前丟了個大臉,但他終不愧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復了鎮定,緩步走到建文太子面前,伸手攙起,口道:「敝寺保護未周,致使陛下受驚,老袖罪該萬死。」

建文太子忙道:「長老言重了,弟子擔當不起。」

空觀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獨角金龍」秦璜,彷佛想把「金龍堡」劫持太子,殺死方定、方慧兩位門人,又嫁禍給「飛鐮堡」的舊帳算一算,姚廣孝卻已先哼笑道:「空觀師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

鐵蛋等七個小尚立刻爭相咋唬起來:「你才是豬腳!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腳!」

姚廣孝喉管里咕嚕了幾響,終於忍不住縱聲大笑。

「你們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們還以為我在替朱棣策畫統一天下的霸業?老實告訴你們,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們差不多,只是我手裡的一顆棋子而已,至於『靖難』這一步,只不過是『卒三進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剛開始。今日我當他的狗頭軍師,明日他連我的頭上大□都不如!」

驀然轉身,探手在背後牆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張羊皮紙,上面密密麻麻的繪著一大堆線條圓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陸地、海洋。

姚廣孝收起一慣嘻皮笑臉的神情,面容一片沉肅,眼中透出星芒般燦爛的光彩,將滿室火炬全部壓了下去。

「你們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們曉不曉得所謂的『中土』,只是一塊貓不拉屎、狗不撒尿,比個巴掌大不了幾分的不毛之地?」

室內人眾俱被他那超凡氣魄震懾得耳朵貼到腦後,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

姚廣孝話說得愈輕,每一個字兒卻愈像一根根的釘子:「這裡才是我的戰場,才是值得我畢生用力的地方!什麼大明皇帝,什麼九州中原,根本只是小子的把戲!」

眼望馬必施,手朝地圖最上面一指。

「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給『飛鐮堡』的地盤,但現在你已無福消受了。」

馬必施面現懊悔神情,心底卻直感慶幸。

「原來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馬的一腔熱血,可不想去當雪人。」

馬功臉上也透出一抹冰凍之色,萬萬想不到自己巴結諂媚,竟換得那麼一塊窮鄉僻壤。

姚廣孝又向西一指,卻指在一塊孤懸海外的大片陸地上。

「這裡全都是『神鷹堡』的地盤,據我所知,現在只有少數紅皮膚的野人散居其間,鷹子鷹孫該當竭力墾殖,有朝一日獨霸天下也未可知。」

「美髯公」桑半畝暗叫一聲:「好險!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獵哩!」

口中乾笑道:「這般大片處女之地,實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鉅德,必能將此地發揚光大……」

姚廣孝看了他一眼,搖頭笑道:「老桑,其實你還滿是個人才,因為你實在很會演戲。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那套統治之術?」

桑半畝忙道:「當然記得。盡量給老百姓看、給老百姓聽,就是別讓他們用腦筋去想--所以我這幾年,勤練唱戲,一心想把這套『眼耳愚民』之術發揮到極致……」

姚廣孝一拍前額,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讓老百姓去迷演戲的,可沒叫你自己迷上演戲,你這個笨蛋!」

桑半畝兀自不服。

「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戲的,自然只有會演戲的才能出頭……」

姚廣孝氣得個半死,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千斤擔」田九成卻在一旁搭訕道:「姚少師,如果我也是你的屬下,你要把我派到那裡?」

姚廣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圖上找了半天,終於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島。

「你只配來這裡。」

田九成笑道:「人總有偏心的時候,但你這樣處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點。」

卻聞一直不曾開口的「無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師,恕我潑你一盆冷水,你這套策略聽起來好像滿不錯,但依我看,恐怕很難行得通。你老兄雖然武功蓋世,頂多也不過十人敵、百人敵。若想稱雄天下,武術可說全無用處,總須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

姚廣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見識得多。今日貧僧之所以請各位來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協力,開創新局。」

大伙兒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動,卻終究信不過這個莫測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獨佔一方慣了,全無與他人合作的念頭,均在心中暗忖:「雄視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賴,但其他那些傢伙都是鬼頭鬼腦的混蛋,到時候不被他們抽後腿、射冷箭才怪!」

便都把心腸冷卻下來,掛上硬梆梆的神情。

「真空」使者冷如鑽石的眼中隱隱透出一絲譏誚之意。

「有幾分籌碼,說幾分話。你除掉從岳翎手中撿來了『飛鐮』、『神鷹』二堡之外,還能握有多少甲士?」

姚廣孝打從鼻內「嗤」地一聲輕笑。

「只有腦筋不太清楚的人,才會以為爭勝的關鍵在於兵甲將士。有錢就有兵,當初朱元璋若無劉伯溫、宋濂、葉琛、章溢等浙東富紳巨室的支持,根本連軍餉都發不出來,最後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燒殺擄掠維生,那還至於有今日儼然以正統自居的穩固帝業?」

頓了頓,又道:「其實歷代帝王都深知商賈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貶抑他們的地位,把他們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女高出一點。但不管這些皇帝怎麼弄,商人依舊有形無形、有意無意的操縱著大半個人間。能夠成就大事業的英雄豪傑,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即是懂得善加運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廣之,兼并他國根本毋須奪取領土、統治人民,只要抓住他們的荷包就夠了。」

在場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們俱是統率一方的江湖大豪,總覺得用這種方法未免齷齪,便都乾脆露出不屑之色。

「無生」使者笑道:「原來姚少師的『鐵算盤神功』也是極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爭相笑罵:「還以為你有多大出息,不過只想當個市儈頭頭!」

姚廣孝毫不理會眾人的冷嘲熱諷,續道:「不瞞各位,『王蔡吳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聲令下,以錢滾錢,半年之內便可將南七北六的金銀財富席捲一空。」

大伙兒不由聽得一楞。

「錢多多,錢花花,王蔡吳洪手裡抓,一半留給帝王家」,從這首流行當時的歌謠之中,便可約略窺知這四大家族的驚人財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廣孝掐住了脖子。

「獨角金龍」秦璜不住點頭冷笑。

「原來『神鷹堡』能夠如此闊氣,竟是靠些市儈撐腰,難怪我一直覺得『神鷹堡』上上下下都有銅臭氣。」

「美髯公」桑半畝依舊嘻皮笑臉。

「秦堡主,你這話可大錯特錯了,須知你我混跡江湖,爭勝武林,即使打遍天下無敵手,也只不過是世問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勞動『王蔡吳洪』四大家族的袞袞諸公、一流人才替咱們撐腰?只能算是他們施捨『神鷹堡』罷了。」

白蓮教諸人不禁大呼「無恥」,「萬朵蓮花」韓不群卻一轉眼珠,森森道:「姚少師,你這樣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鷹堡』徒個個錦衣美食,『飛鐮堡』徒卻個個都像叫化子。」

姚廣孝笑道:「岳翎當初創建『飛鐮』,本意就是要把商賈從人類之中完全剔除,這念頭其實妙絕,貧僧才薄器淺,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一仍其舊。」

自顧自的大咧了半晌闊嘴,又道:「在岳翎自己看來,『飛鐮』、『神鷹』正好相反,但到了貧僧眼中,這兩者卻正好相合——有錢的上『神鷹』,沒錢的來『飛鐮』,管教天下人一個都跑不掉。」

一席議論說得口沫亂噴,卻沒注意一旁的「鐵面無私」馬功眼神閃爍,顯有不平之意,「梳翎鷹」柳翦風則眉飛色舞,極為滿意父親的分配安排。

鐵蛋把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麼東西,都能引發這些人的爭鬥。金錢、權力、秘笈寶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樣是少不了的呢?」

回眼只見六個師兄全都在打呵欠,不耐的發出火雞也似的悶哼。

鐵蛋低問:「你們聽得懂么?」

無喜笑道:「那會聽不懂?不過,只比長老講經好聽一點點,再多聽兩卷,可就要睡著啦。」

鐵蛋唉道:「我是說,你懂不懂他們在爭些什麼?」

無怒冷冷道:「他們當然要爭,否則活著幹啥?其實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碼還爭個什麼東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卻不知爭些什麼勁兒,簡直無理可講。」

鐵蛋想想也對,笑道:「原來全都是為了高興。下次長老再說『苦海無邊』,老大耳刮子刷他。」

只聞姚廣孝仍在那兒放言高論,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統天下,卻忽聽一人在入口處岔道:「姚少師,你的策略確實不錯,但選用人才顯然大有問題。這些傢伙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擔如此鉅大的責任?再說,商賈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吳洪』各有惡癖,少師應該早已知曉,卻仍舊放心讓他們瞎攪,有朝一日敗在他們手裡,倒也理所必然。」

鐵蛋聽這話聲竟乃「嫉惡如仇」石擒峰所發,不禁楞了一楞。

只見四名神色萎靡的老頭兒,一串鹹魚干也似蹭將入來,頭不敢抬,眼不敢瞟,麵皮晦暗得好像陰溝里的老鼠,與身上絢麗光鮮的衣著兩相襯托,顯得煞是古怪。

姚廣孝胸口彷佛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一時之間竟無法開腔。

「神鷹堡」新舊二任堡主桑半畝、柳翦風兩個卻急急趨前,打躬作揖,頗為恭謹。

眾人均忖:「『神鷹堡』向被『王蔡吳洪』四大家族控制,不多拍馬屁,想必坐不穩堡主之位,由此看來,這四個老頭兒當是四大家族的家長無疑。」

姚廣孝冷冷掃射四人一眼,轉面朝向地牢入口。

「石統領,你閑事愈管愈多了。」

石擒峰隨著這句話慢步走入,一張鬼臉不住抽搐牽扯,逕自作著人間最可怕的笑容。

「人雖易位,法理不變,在下這輩子只知道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師胸羅萬象。」

東、西、北三宗人馬頓時喧噪開來。

石擒峰二十多年來一直和「白蓮教」作對,捕殺了不少教徒,今日狹路相逢,分外眼紅,「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腳和韓不群、簡金章等人當下不約而同,團團把他圍住,西宗二老卻仍按兵不動,靜作壁上觀。

姚廣孝一咂嘴唇,笑道:「卻不知當今之世,乃是法隨人轉。」

又微微一哂,搖了搖頭。

「真夠笨,這下子豈不自投羅網?」

石擒峰桀桀出聲,直若梟啼。

「一個人,一條命,沒什麼大不了。」

一指滿室人眾。

「天下所有的亂臣反徒盡聚於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個算一個!」

不等他說完,七、八雙手臂如蛇、如電、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面八方猛襲而來。

這些人俱屬當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個都與石擒峰在伯仲之間,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惡如仇」碾成肉泥不可。

鐵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剛才在周氏昆仲的麵店里又糊裡糊塗的摔了他一傢伙,心中直感歉疚,此刻豈有坐視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記「大力金剛手」,把仇占兒震退兩步,右手「伏虎羅漢」飄風騰滾,逼得韓不群拿樁不住,柳條兒般胡擺亂晃。

田九成也被風尾掃了個踉蹌,氣極大叫:「你這小尚好不曉事,怎地幫這狗爪和咱們作對?」

鐵蛋笑道:「你剛才不是說要給我什麼『免死鐵券』?我用不著,讓給他總可以吧?」

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鐵券也能讓來讓去?沒聽說那個皇帝這麼干過……」

北宗陳二舍、金剛奴、仇占兒三人則驚駭萬分,他們半年多前才與鐵蛋在汝州客棧交過手,那時尚把鐵蛋當作龜兒子一樣的亂打,不料如今強弱之勢卻完全反轉,直令他們忘了自己姓啥名誰。

姚廣孝可在一旁撫掌大樂。

「這個小禿子不錯!要得!要得!」

鐵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游海、卻見石擒峰翻腕掣出三尖兩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頭頂劈落,口裡罵道:「誰要你來假惺惺?你這個小反賊!」

鐵蛋倉卒之下,險險偏頭避過,怒道:「怎地隨便亂砍人家?」

唐賽兒咯咯笑道:「他以為你真是個蛋,大滷蛋。」

石擒峰掄刀如扇,只管亂劈,邊自嚷嚷:「你祖父是個大反賊,你當然是個小反賊!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塊,頭割下來當尿壺用!」

鐵蛋從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聽此言,不由心頭猛震,又差點被刀刃砍中,欲待開口詢問,偏偏不曉得要怎樣問起,眼見石擒峰一刀凶似一刀,只得節節後退。

石頭無懼發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錯了吧?我們老七從小就在寺里,除了偶爾反反講經長老之外,還沒反過什麼東西……」

石擒峰連環七刀俱被鐵蛋閃過,最後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濺,轉身指著少林寺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沒一個好東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來明查暗訪,早就發覺天下反徒盡出於少林寺!」

目注姚廣孝,厲聲道:「道衍大師,我說的對吧?或者該稱你為『空性』大師?」

姚廣孝不理他,卻朝韓不群等人一努嘴唇。

「聽聽,人家有沒有把我當成『空法』?真是一群豬腦袋!」

東宗人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兒,直在心中把那亂放風聲的岳翎反覆詛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當斷絕塵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們少林寺卻接二連三的訓練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擾攘不已,佛門蒙羞……」

姚廣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

「所謂『方外』,乃不為教跡所拘之意,並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種和尚,只是一些沒勇氣,沒擔當,躲進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龜孫子罷了。咱佛家大乘一脈,一向講究普渡眾生,而且不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夠了,卻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濁現世之中,創造出一片極樂凈土。」

鐵蛋等人當和尚當了十幾年,可還沒聽過這種論調,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廣孝闊嘴又咧,虎牙生光。

「當年皇覺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爺』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韓林兒也反到了河裡去。老實說,這才是真正的佛門子弟,釋迦之光。」

姚廣孝聲若洪鐘,每一個字都在四壁石塊之間回撞出無盡疊音:「法旨有虛有實,菩薩有真有假。退隱山林,不問世事之徒,雖具人形,實類木魚;無畏無懼,不驚不怖,不厭生死苦,不欣涅盤樂,方是真菩薩……」

鐵蛋腦中鏘然鳴響,再也無法聽見下面的話。

「不厭生死苦,不欣涅盤樂」,這與寺中長老的素常教誨正好背道而馳,但此刻在鐵蛋心底掀起的浪濤,卻將表面上那層勉強碾壓,竭力維持了十九年的平靜,拍擊得粉碎。

「佛祖宣說『一切皆空』,難道只是為了丟開自我的煩惱執著,尋求自我的解脫而已?

難道不是為了破除個人的生死驚怖,而替芸芸眾生廣求現世凈土?」

一種彷佛嶄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擴散出來的強烈意念,把他緊緊卷里於其中,鐵蛋一時間竟怔立當場,思潮如涌。

只聽三宗人馬齊聲叫好,紛道:「姚少師,你討厭歸討厭,卻仍不愧吾輩中人。」

「白蓮教」本屬彌勒凈土一支,特重現世改造,故而自晉代以降,屢次與當政者發生衝突,歷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標榜自渡的阿彌陀凈土,期將僧侶全數變作姚廣孝所說的「木魚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這個鬼當,竭力抗拒各種欺壓哄騙,終於把積極度人,企求革新的彌勒思想傳承至今。

石擒峰那曾聽過這種謬論,不禁呆了呆。

空觀大師急忙唱聲「阿彌陀佛」,開言道:「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掛單過幾年,便將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峰「喳喳」惡笑不絕。

「你還要強辯!你還裝好人?你和你們那個『空法』搞些什麼把戲,還怕我不曉得?

『空法』當年根本沒有……」

一句話只講了一半,就再也講不下去。

「真空」、「無生」二使者不動則已,一動龍騰,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壓上他頭頂,石擒峰連哼都來不及哼一下,當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

姚廣孝臉上笑意雖然不減,卻似笑得有點僵硬。

「強將手下無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這些年來想必進境驚人。」

二老微微一笑,並不答言,負手退開。

韓不群冷冷道:「這姓石的殺害咱們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寬大,不下殺手,大約近來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顧自己修心養性去了。我姓韓的可不怕當惡人,非把這筆帳算上一算。」

邁步上前,舉掌就朝石擒峰腦門蓋下。

鐵蛋剛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營救不及,此時那容韓不群得手,震聲喝道:「你敢?」

韓不群吃他的虧吃多了,立刻嚇得倒退兩、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風掃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卻還未到懼怕鐵蛋的地步,呼哨一聲,分由四角搶上,夾七夾八的亂打而來。

鐵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飽。」

左拳右掌,施出渾身本領,竟把對方攻勢盡數接下。

但見五人恍若五條盤龍,扭首糾尾,混作一處,直分不出那個是那個,只覺圈中真氣黃河之水般洶洶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牆邊,「千斤擔」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頭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頭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賜你死個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條臂膀,就想來個野馬分鬃。

鐵蛋被四大天王纏定,眼見救之不及,才叫了聲「糟」,已見師兄叢中一條幹瘦人影撲空而起,「十八伽藍神掌」如夢如幻,一記拍在田九成腦袋瓜子上的實招卻是兇猛異常,打得「后明」皇帝抱頭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韓不群喝道:「你們這群小尚到底在搞什麼?」

狐狸無怒只不理會,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間幾無半絲表情。

石擒峰眼內卻似有些□潤,輕嘆口氣,緩緩偏過頭去。

無怒忽然走至空觀長老面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餘年來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眾位前輩行跡,所幸弟子還知道一點好歹,並未透露半點消息……」

鐵蛋猛個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當大會」上救出自己之後,曾經胡言亂語了一大套,又說什麼「已經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們大八歲,今年正好二十七。原來他那時心裡正念著兒子呢。」

又忖:「咱們少林寺一向規矩,怎會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憶寺中長老成天死談經書,暮氣沉沉的模樣,就愈覺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關係,甚至還透出一絲滑稽意味。

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險象環生,趕緊沉心應戰。

旁觀諸人也都不由尋思:「這姓石的到底有什麼毛病?早就已經幹不成錦衣衛,主子也換過兩次了,他即使有功,卻向誰邀?即使有密,又向誰告?何必還要花費這麼大的心思精神,到處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親生兒子送去當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見石擒峰鬼臉扭曲,厲聲道:「原來你不是不曉得,而是不肯講!」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講,你還不是照樣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開他被「西宗」二老點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師兄弟身邊。

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兒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個人似乎突然鬆軟下來,獃獃立在石室中央,渾若一隻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無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該來的,白送一條命,你兒子又……」

居然愈說愈傷心,掩面痛哭出聲。

「千斤擔」田九成被無怒打得暈了老半天,直到此時方才掙起身子,自覺龍顏無光,天威蕩然,趕緊依循歷代帝王慣例,胡亂尋出搪塞掩飾之詞,指著石擒峰罵道:「你曉不曉得朕為何要打你?實因氣你太笨之故。你想想看,你既已將『王蔡吳洪』四大族長抓住,便該即刻就地正法,還把他們帶來這兒幹啥,可不又被姓姚的劫了回去,像你這種笨蛋,即使跪在地下求朕,朕也不會封你一官半職!」

石擒峰一聽此言,卻似陡然間活了過來,大笑道:「我正是要把這四個老廢物還給姓姚的。他若還能在他們身上□出半文錢,石某人馬上頭撞死在這裡!」

他這話說得蹊蹺,使得所有人眾俱皆一楞。

鐵蛋和「四大天王」也都不約而同的住手罷戰,地牢內頓時一片寂靜。

姚廣孝打從這四個老頭兒剛剛進人地牢之際,便知事情不對,此刻眼中精芒突閃,宛若伸出了兩隻怪手,緊緊扼向他們的脖子。

「又捅出什麼紕漏啦?」

四個老頭兒的年齡加起來少說也有三百歲了,此時卻都像三歲不到的小娃兒,畏畏縮縮的擠在角落之中,五百多條皺紋里溢出五百多股徨恐,嘴皮片子張呀張,只發不出半點聲音。

姚廣孝面頰微微一緊,兩顆大虎牙彷佛滲下血紅色的光。

「蔡成,你說說看。」

一名圓團臉的老頭兒被人兜屁股踹了一腳似的跳了跳,囁嚅道:「咱們不是奉少師之命,前來北京商議大事嗎?老漢……咳咳……」

三宗、三堡人眾俱不禁暗忖:「這老傢伙平日財大氣粗,會自稱為『老漢』才怪。可見這回亂子出得不小。」

沒來由,都覺得心花怒放,恍若吐出了老大一口鳥氣。

但聞姚廣孝不耐道:「你什麼時候跟老桑學起唱戲來了,凡事都打從頭開始講?只講最後的就好!」

蔡成頓時眉開眼笑。

「最後?最後就被那姓石的抓來這裡了嘛……」

姚廣孝震聲暴喝:「你到底說不說?」

其餘三老面色晦敗,不住搖頭。

「蔡老,事己至此,再賴也沒用了,還是趁早實說了吧。姚少師大人大量,說不定不跟我們計較,也未可知……」

蔡成這才吞吞吐吐的道:「老漢今天下午才到北京,一進城門就碰到了一個小叫化子,模樣倒長得不壞,不過,卻只剩下了一條左臂……」

鐵蛋心中猛個一動,愈發豎尖耳朵。

蔡成續道:「那小子拿了個破碗坐在路邊,卻不討飯,碗里叮叮咚咚的盡響……」

姚廣孝喝道:「你手又癢了,是不是?叫你別賭,你偏不聽!」

蔡成陪笑道:「我別無嗜好,只這一樣而已嘛……而且我一直遵照少師告訴我的『必勝法』……」

眾人都忖:「賭博那有什麼必勝法?姓姚的真是亂講一氣!」

但其中也有幾個暗暗尋思:「想個辦法把這一手偷學過來,咱還跑什麼江湖,光靠骰子牌九度日,豈不妙哉?」

姚廣孝點點頭道:「你若嚴守此法,當然不會輸。」

蔡成一張臉說有多苦就有多苦。

「我一時興起,就和那小叫化子對賭起來。嚇,那小子,一條左手架勢真足,六粒骰子簡直就像六隻小兔子,繞著海碗亂跑亂跳……」

大伙兒都暗暗好笑。

「這老頭兒的舌頭才真像兔子,繞著正題兒打轉,就是不肯說進核心。」

蔡成兀自想要多繞幾轉,怎奈姚廣孝面色臭不可言,只得道:「我看那小叫化子不會有多少錢,便掏出幾個銅板來下注……」

眾人又忖:「這老兒家財萬貫,卻還有興緻跟一個乞丐幾文幾文的對賭,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

蔡成嘆口氣,又道:「不料那小子竟雞貓子嚷嚷:『整的整的,零的不來』……」

田九成笑道:「喲,這乞丐派頭好大,咱『后明』將來倒多要幾個這種乞丐。」

蔡成道:「我一氣之下,就把整錠銀子掏出來,第一次下一兩,輸了;第二次下二兩,又輸了;第三次下四兩,又輸了……」

大伙兒不禁失笑。

「什麼『必勝法』,原來是這等無賴賭法,仗著錢多壓人罷了。」

「真空」、「無生」二老卻似一輩子不曾賭過,點頭道:「這法子倒不錯,十次之中總會贏上一次,本錢就都回來啦。」

蔡成呻吟一聲。

「照理,自應如此,但很多事情根本無理可講,賭博尤其……」

姚廣孝面如寒冰,沉聲道:「你連輸了幾把?」

蔡成昏頭昏腦的本還想伸出手來比,卻猛然發覺手指頭根本不夠用,悻幸垂下手臂,眼睛幾乎變成了兩個無底大洞,平板板地道:「三十把。」

眾人大吃一驚:「輸一次,加一倍賭往,連輪三十次,賭注可加成了多少?」

平日舞槍弄棒慣了,算帳都不靈光,扳手扳腳的只算不出個所以然。

姚廣孝反而笑了起來。

「嗯,一共輸了八億五百三十萬六千三百六十七兩銀子……老蔡,你是賣雜貨出身的,對不對?很好,你再回老家去賣雜貨吧。」

轉眼望向另一名招風耳、三角眼,身體乾瘦得後背緊貼前胸的老頭兒:「王遠,你又怎麼啦?」

老頭兒立刻麵皮血腫,懊惱的道:「少師,別提了……」

姚廣孝哼道:「你那種惡癖,總不至於叫你傾家蕩產吧?」

王遠嘆口氣,眼淚忽然撲簌簌的掉下來。

「我總以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直到今天方知自己連根捍面棍都不如……少師,某些幻想固然荒誕虛妄,卻是支撐人生的根基,尤其男人……少師,哀莫大於心死,我實在不想再活下去了……」

姚廣孝凜然一笑:「別人還以為你在講佛經呢。」

頓了頓,又咧開嘴巴。

「對方這麼厲害,倒真有點稀奇。」

王遠尖叫道:「那小子根本不是人,根本是只大公雞!你沒看見那些娘兒們……唉喲我的媽!那小子是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麼這麼凶……蔡老,你連輸三十把,倒也還合情理,不像他……起初我根本不相信,我說:『你少放牛屁了,你若真能如你所說,我把我所有的家當都賠給你。』我就拖了把椅子在旁邊看,娘兒們一個一個的走進來,一個一個的走出去……說句實在話,我那時並不覺得心痛,一點都不心痛,我只一直在想:『好,又一個,源盛錢莊沒了;哪,又解決一個,吉發綢緞莊泡湯了……』哈哈!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攢聚下來的財富,就在那永不停歇的搖擺晃動之中,一滴一滴的流進了別人口袋……少師,我那時真想笑吶,哈哈,真想笑吶……」

大伙兒耳聞那陣凄厲的笑聲突然轉化成凄厲的哭聲,都不禁為之鼻酸。姚廣孝再不理他,轉向其餘二名肚腹圓脹、不住打嗝的老頭兒,嗤笑道:一不消說,一個吃輸了,一個喝輸了,對不對?」

突然把頭一扭,吼道:「你們那四個都給我滾進來吧!」

眾人剛才被兩個老頭兒的一番怪話攪得目瞪口呆,竟都沒發覺門外還藏著有人,忙轉臉望去,只見當先走入一個獨臂乞丐,眉目間英氣勃勃,那有半分寒傖之相,只是一條左手似乎有些酸疼,不停的抖來抖去,正是「搏命三郎」左雷。

緊接在後的「玉面留香小將軍」帥芙蓉倜儻依舊,雙腳卻有點不聽指揮,大八字撒開著走路,彷佛正騎在一隻大龜背上一般。

「小熊」赫連錘、「李白怕」李黑二人則大挺著肚子,一步一拖,一個飽嗝不斷,一個酒隔連連。

四人魚貫走到鐵蛋面前,倒頭便拜,齊聲大叫:「師父,咱們發財啦!」

鐵蛋喜不自勝,笑道:「你們這幾個草包,想不到還能幹大事哩。」

帥芙蓉恭聲道:「師父有所不知,天生我材必有用,聖賢之言誠不虛謬。弟子浪蕩半生,而今而後,無愧於天地鬼神。」

說時,雙膝兀自顫抖不已。

眾人不覺失笑。

唐賽兒俏面通紅,狠狠啐了一口。

「不要臉!」

眼眶跟著紅了起來。

鐵蛋問道:「師父呢?」

那四個才把頭一轉,還未答言,姚廣孝目光已先往「金龍堡」躺了滿地的人堆里一掃,冷笑道:「岳翎,在旁邊聽了那麼久,還不把頭伸出來嗎?」

滿室人眾俱皆一驚,都沒想到這個令大家頭疼的人物早已身在地牢之中。

鐵蛋等七人歡喜雀躍之餘,卻又尋思:「怪不得人家把師父冠上個『魔』字,真是有點鬼鬼祟祟的。」

只見「展翅龍」單飛哈哈一笑,挺腰站起。

「姚少師果然好眼力,佩服之至!」

倏地一個大旋身,已變回了原來模樣,虎目熠熠有神,略一環視身周人群,嘴角上微微浮起既似奸詐又似天真的笑意。

「獨角金龍」秦璜幾乎氣了個昏,恨恨道:「原來又是你在暗中使壞,煽動老夫的部屬……」

岳翎淡淡笑道:「本來若無火,從何煽動起?你還以為真正的單飛對你忠心不貳?人家早就看出事不可為,遠走單飛啦。」

這才朝著桑半畝、馬必施二人大行一禮。

「兩位堡主,別來無恙?」

馬、桑二人木愣當場,眼珠子彷佛都僵住了。

鐵蛋笑道:「你們不是一直在追殺我師父嗎?現在機會可來了?看你們這三隻吹大氣蛤蟆,究竟有多大本領。」

猛個想起可把秦琬碗的父親也罵了進去,連忙吐了吐舌頭,望向立在自己旁邊的「龍仙子」,卻見她身處一團紛亂之中,面容居然平靜異常。

鐵蛋不由心道:「看來她還真有點當尼姑的根。」

又忖:「日後若與她並肩坐在一起聽長老講經,可不知有多無聊哩。」

剎那間心如菩提,暗唱佛祖名號不已。

岳翎笑容漸斂,慢慢由秦璜、馬必施、桑半畝三人臉上一一瞥過,沉聲道:「當初我心灰意冷,遁入空門,讓你們去各搞各的,彼此相安無事也就罷了,不料你們竟聯手追殺我,怎麼著,當我岳某人是豆腐做的不成?」

三人當初俱是被岳翎一手提拔出來,深知岳翎的厲害,事隔多年,畏懼之感不但絲毫耒減,反而日益加深,此刻眼見岳翎眼中殺氣騰涌,都只剩下打寒噤的份兒。

姚廣孝悠然笑道:「愈是怕你,就愈要殺你,他們三個的想法本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說的,貧僧只想提醒你一句——這決非我的主意。」

岳翎的眼光緩緩移了過來,當世兩大奇人四目一觸,地牢內頓時亮滿了燦燦星芒。

笑意又爬回岳翎嘴角,微一點頭道:「我曉得。」

姚廣孝的瞳孔逐漸收縮,朝「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一抬下巴。

「那你為何刨我的根?」

岳翎輕嘆口氣。

「我剛才在旁邊恭聆高見,實在汗顏無地,『三堡』雖為我一手創建,我對它們的了解,卻好像比你還少。但是——」岳翎頓了頓,面上線條陡然剛硬肅穆起來。

「你的策略只會使人間更亂,不會更好。你不放天下蒼生一馬,我就只得將你一軍,如此而已。」

姚廣孝闊嘴突咧,笑聲回蕩久久不絕。

「岳翎,你也大小看我了,將我的軍?還早得很!」

驀然一整面容,重重的道:「你的銳氣,你的雄心都跑到那裡去了?如今竟變成了個冬烘老夫子,只想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了此殘生?你才五十,我已七十,但你卻比我老得多!」

岳翎苦笑了笑。

「大概吧。」

姚廣孝怪目圓睜,喝道:「老了就快去死,別來擋我的路!」

「萬朵蓮花」韓不群忽地陰惻惻的笑道:「姚少師,說了半天,你這個主意才最高明。」

岳翎的眼神在此刻似乎最為黯淡,輕嘆口氣道:「師兄,你我之間誤會已深,我也不願再對你解釋什麼,隨你怎麼去想……」

韓不群雙目火噴,重重哼了一下,惡聲道:「少給我假惺惺的裝出這副嘴臉!本宗鎮派之寶被你偷走,罪證確鑿,還有什麼好說的?今天你乖乖交出天書神劍便罷,否則……」

北宗的「四天王」金剛奴立刻冷笑道:「否則就怎麼樣?憑你也配出言威脅岳大俠,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韓不群並不知陳二舍、仇占兒、金剛奴三人曾受過岳翎的救命之恩,猛然聽他竟幫岳翎說話,自不禁楞了個結實。

鐵蛋暗裡一拍腦殼。

「差點忘了金剛奴他們也是站在師父這一邊!」

本還有點擔心己方人少勢孤,這會兒可膽氣大壯,一扯秦琬琬悄聲道:「等下一打起來,我們就先衝過去救你爹。」

秦琬琬微一點頭。

「我知道。」

又白了他一眼。

「誰要你幫忙救我爹呀?黃鼠娘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難道你找他的麻煩還沒找夠?」

鐵蛋吐吐舌頭。

「大概還只剩下最後一個麻煩,找完了就沒有了。」

秦琬琬轉了半盞茶時的腦筋,方才省悟他在說些什麼,不由玉臉飛紅,狠狠在他腳背上跺了一下,罵道:「貧嘴!」

別過頭去,再不理他。

只聽「三天王」仇占兒也笑道:「東宗本可稱雄半壁天下,都怪這姓韓的不能容人,搞到現在只有窩在一角孵蛋,可惜呀可惜?」

韓不群憚赫如狂,厲吼道:「咱們東宗的糾紛,要你們北宗在旁邊插什麼嘴?」

面色倏地一沉,冷笑道:「不黨老弟,原來你竟跟北宗搭上了線,你偷盜本宗寶物在先,勾搭本宗對頭在後,我父親當初真教出了你這個好徒弟!」

岳翎正色道:「白蓮三宗源出一脈,本不該再分彼此。」

仇占兒拍手道:「咱們也是這麼想。東宗若以岳大俠為教主,咱北宗定附驥尾。」

眼望西宗二老,似在徵詢他倆的意見。

「無生」使者一聳肩膀,笑道:「岳大俠人中之龍,本宗彭教主一向仰慕得很,不過凡事還得請他老人家裁奪。」

陳二舍忽地冷笑道:「彭教主胸襟宏大,啥事都好商量,只是你們那個『人王』難纏,白蓮三宗至今無法合而為一,問題就出在他和姓韓的兩個人身上。」

鐵蛋心道:「西宗的『人王』,大約就相當於『北宗』的田九成了。」

轉又想起帥芙蓉曾經提過此人,說他乃是徐壽輝之孫,器量狹窄,難以服眾,如今看來果然大家對他的評價都不高。

鐵蛋又忖:「這傢伙直到現在還沒露過面,不知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師父若莫當上了『白蓮教』的總教主,少林寺又不免要背上一件『造就天下反徒』的惡名。」

憶及師父這十幾年來在寺中嘻皮笑臉、偷雞摸狗,沒事就跟長老鬼扯卵蛋的憊懶模樣,不由啞然失笑。

只見韓不群又驚又恐,急急喝道:「岳不黨違反戒律,背叛本宗,早已由本宗之中除名,那有資格擔任本宗之主?你們這些混蛋莫在那兒胡亂打屁,否則休怪本教主對你們不客氣……」

岳翎輕輕一搖頭,笑道:「大師兄這話說得不錯,我十六年前就已脫離『白蓮教』,萬無重回之理,何況大師兄還是韓門嫡系子孫。」

驀然一翻手腕,左掌之中已多了一柄古色班斕的綠鯊皮鞘寶劍,和一本舊得發黃的書卷。

「此二物雖為本宗祖師爺韓山童傳下的鎮教之寶,但師父韓林兒曾經有言:書上所載各種法術,多為邪幻詭異之術,必得謹慎擇人而傳,所傳之人亦不必定為本宗弟子……」

韓不群見天書神劍露相,早已眼紅萬分,又聽岳翎嚕哩叭蘇,繞著彎子指稱自己不配繼承這兩樣寶物,當下怒火暴騰,叉開十指,拚命朝岳翎臉上剜去。

他和岳翎本是同門師兄弟,所得之傳授殊無二致,但武學一道首重慧根悟性,半點強求不得。

兩人從小一同習藝,武術火候相差卻不啻天壤。

只見岳翎身不動手不舉,韓不群一輪雨般攻勢竟始終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韓不群益發急躁,朝眾弟子揮手喝道:「都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上!」

不料叫了幾聲,東宗諸人竟無半個動彈。

大弟子王弘道、二弟子簡金章齊聲道:「師父,別打了嘛,岳師叔決不像你所想的那樣……」

岳翎當年在「白蓮」東宗內甚得人心,一干年長教徒至今心感其德,自然不願和他動手。

韓不群不禁氣得口吐白沫。

「你們這些吃裡扒外的東西,統統都反了!心狗肺、忘恩負義……」

一邊破口大罵,手下仍不放鬆,胡亂向岳翎遞出一連串全然無用的招數。

「病貓」林三輕輕嘆息一聲,幽靈也似越眾而出。

「岳副教主,得罪了。」

雙掌倏忽已至岳翎脅下。

林三入教之時,岳翎早已脫離「白蓮」,二人今天還是第一次照面。

岳翎點頭笑道:「你大概就是林三了,果然要得。」

斜肩退步,右掌半吐,一股大力頓將林三帶歪到一邊。

林三暗自心驚。

「向日常聽年長師兄推崇岳翎,還道他們言過其辭,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原本對岳翎懷有的一種模模糊糊的崇拜之情,陡然間強烈凸顯出來,彷佛伸手就能觸摸得著一般。

韓不群見他僅只遞了一招,便逕自站在一旁發楞,不由急聲罵道:「還呆在那裡幹什麼?快上!莫非你也想和本宗仇敵暗中勾搭?」

林三無奈,只得再度揉身上陣,卻見人影一閃,「大天王」何妙順已攔在面前。

「林兄,下午被人攪和了一頓,沒能較量成功,咱倆現在再來比劃比劃。」

一記穿雲手,拍向林三「太陽穴」。

林三正巴不得他打岔,自己便可不與岳翎動手,當即淡淡笑道:「正要領教何天王高招。」

身形游移,和何妙順纏鬥作一處。

韓不群召不來幫手,益加惱怒,揮拳踢腳只顧亂打,簡直跟個潑皮差不多,不剩半分武學宗師的風範。

岳翎苦笑道:「大師兄,我今日來此,正是要把天書神劍交還給你,不過,有句話非得說在前頭……」

怎奈韓不群雙眼血紅,狀若瘋癲,根本聽不進半句。

唐賽兒附在羅氏兄弟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一抖綢帶,大叫:「師父,我來幫你!」

騰身而起,綢帶兜出三個圈圈,套向岳翎持著天書神劍的左臂。

羅氏兄弟也四隻腳同時一跳,躍至岳翎左側,羅全向前,羅奎向後,四柄短劍分刺四處不同部位。

岳翎還沒見過這兩個連體孿生兄弟,一時間竟被搞得迷迷糊糊,無從招架,只得退了幾步。

羅氏兄弟一個大翻身,四柄短劍便如同車輪滾動起來,時而羅全在前,時而羅奎在前,時而兩兄弟俱是側身,恰似一面魔鏡,攪得人眼花撩亂。

岳翎好不容易才瞧覷清楚,自然頗為驚訝,兩眼睜得大大的,直在兩兄弟渾身上下瞅來梭去,右手卻仍見招拆招,將四人攻勢一一化解。

唐賽兒咯咯笑道:「岳師叔,您大概不認識我,我叫唐賽兒,入教才八年,不過打從我八歲第一步踏人白蓮總壇的時候開始,您老人家的種種事迹就一直在我耳邊響個不停,好多師伯、師叔、師兄都一直在想著你呢……」

韓不群大怒道:「胡說!放屁!」

岳翎同時搖頭笑道:「小泵娘,少替我吹牛。」

唐賽兒不加理會,續道:「今天一見你,果然武功高強,依我看,放眼天下定數第一,連那個姓姚的大嘴巴也不是你的對手。」

韓不群、岳翎又同時道:「放狗屁!」「愈吹愈大了。」

這回還加上了姚廣孝的聲音:「小丫頭片子,真該改行去唱單口相聲。」

唐賽兒又道:「我剛才就在想啦,岳師叔既然天下無敵,還要天書神劍幹嘛呢?難不成書中載有升仙之道,岳師叔才捨不得給人家看?」

嘴上說話,手中綢帶仍不停的卷向岳翎手臂。

岳翎哈哈大笑。

「小泵娘莫要激我,即使書上載有升仙之道,我也不想把它留著。今天我本來就是要把這兩件東西還給大師兄,只希望他能慎擇傳人。」

左手微微一振,天書卷著神劍,既平又穩的緩緩飛到韓不群面前。

韓不群反而一楞,一剎那間竟忘了伸手去接。

唐賽兒一直很想瞧瞧天書所記載的法術,卻也明白天書一旦回到師父手中,自己若再想看上一遍,定比登天還難,因此總希望能搶在師父之前拿到天書,即使偷看一眼也是好的。

此刻一見岳翎擲書,不暇鈿思,手中綢帶也如影隨形的跟了過去,直到綢帶頂端已然觸及經書之時,方才猛個警覺:「這可不變成跟師父搶東西了?」

跋緊縮手,卻已稍嫌晚了一點,帶端雖未捲住經書,卻仍在經書底部掠過,把那本薄薄小書拂得飛了起來。

韓不群一楞回神,連忙伸手去抓,恰與唐賽兒拂飛經書趕在同時,一抓只抓住了寶劍,經書卻從頭頂飛過,直奔金剛奴等人立足之處。

韓不群氣得理智全失,喝道:「小賤婢,竟敢搶我的東西?」

「嗆啷」一聲,神劍出鞘,一線冷銀之中依稀透出點凝血之色的寒焰,劃破滿室火花,直奔唐賽兒咽喉。

岳翎忙道:「大師兄,不可以!」

單指突出,早中韓不群脈門,神劍在唐賽兒喉管前三寸之處掉落地下,仍嚇得小泵娘面無人色,連連後退,一直靠上了石壁,方才蜷曲顫抖著細小身軀,掩嘴抽泣起來。

這時,天書已飛到二、三、四天王身邊,仇占兒尖笑道:「喲!大教主送禮呢,這怎能不收?」

大剌剌伸手就抓。

鐵蛋暗道:「師父本是要把東西還給韓不群,如果再被『北宗』那幾個渾頭一攪和,真不知要搞到什麼時候才罷休。何況我還答應過唐小泵娘,要把天書弄給她看看。」

跋緊大步搶上,右掌「擒龍手」切向仇占兒手腕,左掌一式「香象汲水」,一股大力硬把經書吸到掌中。

岳翎不禁大叫一聲。

「好小子!想我當年十九歲的時候,真還及不上你一半咧!」

無惡哼道:「師父,你到現在飯量都還沒有他的一半,提什麼當年十九歲?除非你當年也是個大飯桶。」

陳二舍、仇占兒見鐵蛋打橫里搶走了經書,本還有點眼紅,但一來因他是岳翎的徒弟,二來又未必勝得過他,只好故作大方,不再出手爭奪。

韓不群撿起神劍,一步一步朝鐵蛋走來,左手伸得老長,面露獰惡之相。

「小禿驢,還給我!」

鐵蛋對他愈來愈沒好感,哼道:「我偏不還給你,你要怎麼樣?」

韓不群起手一劍,剌向鐵蛋胸口。

劍鋒尚離得老遠,鐵蛋就覺得一縷森寒之意,直直鑽入心臟,竟不敢取缽盂招架,生怕把吃飯的傢伙弄壞了,腳下一溜,往後滑出兩、三丈。

韓不群振劍追擊,不斷嘶吼:「還給我!結我!」

鐵蛋見他來得兇猛,索性繞室飛跑,邊唱歌也似的嚷嚷:「不還不還,還你的王八蛋!」

一老一少滿室追逐不休,旁觀人眾都不禁大搖其頭。

姚廣孝忽朝岳翎招了招手。

「岳兄,借一步說話。」

不知從何處捧出了兩隻比頭還大的巨碗和一個比人還高的大酒葫蘆,「砰」地放在一張石桌上,嘴塞一拔,醇香四溢,「李白怕」李黑立刻呻吟一聲,托著肚皮大吐特吐。

岳翎吸了吸鼻子,贊道:「好汾酒!」

大步上前,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姚廣孝也仰頸灌了一碗酒,笑道:「想引你出面可真不容易。」

岳翎點點頭道:「所以你將計就計,不事先戳破我的計畫。」

姚廣孝一瞟滿室人眾,微微現出不屑之色。

「其實我真不懂你弄來這麼多人幹什麼?這些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又能奈我何?

剛才那番話,其實都是講給你聽的,你到底覺得怎麼樣?」

岳翎馬上一搖頭。

「沒興趣。」

姚廣孝沉沉的「嗯」了一聲。

「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岳翎又一搖頭。

「不敢當。」

姚廣孝目光如箭,氣勝海濤。

「那麼,唯廣孝一人耳,何如?」

岳翎手一松,擲碗在地,凝視著對方哈哈一笑。

「只怕你搞不起來!」

姚廣孝竟不動怒,悠悠轉向其餘各路人馬。

「你們呢?」

大伙兒都信不過他,那敢跟他合作,自然搖頭不迭。

姚廣孝輕嘆口氣。

「非友即敵。你們嫌我礙眼,我還嫌你們攪七捻八的徒亂大事咧。」

又不解的搖了搖頭。

「如此偉大的策略,你們為何不支持?」

略一沉思,皺眉喃喃:「敢是因為我用人不當?」

扭頭向何翠、柳翦風、馬功三人喝道:「站過來!」

三人嚇了一跳,不敢不遵,畏畏縮縮的一齊站到石桌旁邊。

「真空」、「無生」二使者深恐姚廣孝搗鬼,自入石室便一直守住地牢入口,此刻眼見對方主要的四個人全都聚於一處,便也雙雙搶到石桌附近。

仇占兒咕咕笑道:「想借『桌遁』哪?新鮮新鮮!」

乾脆一屁股坐在石桌上,一副發天火也趕不走的模樣。

姚廣孝目注馬功,沉聲道:「岳先生嫌你們沒用,我看你們也真是沒用!」

大手一伸,抓住馬功後頸,凌空提起,左掌掌緣如刀鋒一般從馬功腰間劃過,竟把他攔腰切成兩段,鮮血頓時流了一地。

眾人都沒想到他突然來上這麼一手,不禁都怔住了,鐵蛋、韓不群、林三、何妙順也各停下追逐爭鬥,地牢內又蒙上了一層死寂。

姚廣孝左掌再翻,將石桌上碩大無朋的酒葫蘆「啪」地切去了上半截,再一手抓起一段馬功屍身,硬擠硬塞的裝入了葫蘆肚裡。

眾人均忖:「這『鐵面無私』作惡多端,死得倒也應該。」

卻見姚廣孝扭過身來,望著柳翦風喝道:「要你也是沒用,咱姓姚的兒子沒你這麼笨!」

一把抓過,照樣攔腰一切,濺得滿身是血,屍體也沒頭沒腦的丟到葫蘆里去。

大伙兒這下可唬了個半死,萬沒料到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下此毒手。

姚廣孝毫不停歇,又捏住翠脖子,如法炮製了一番,血漿染遍整襲僧袍,滴滴答答下雨也似沿著衣□灑落地面,轉眼盯住岳翎,面上一片怖厲之色,惡鬼一般迸道:「夠不夠?」

岳翎自始至終不改悠閑神態,搖了搖頭道:「不夠。」

姚廣孝虎臉猝變。

「好的講盡了,歹的也講盡了,岳翎,我敬你是號人物,再給你一次機會!」

左手一探,抓住自己的頭顱,右掌往自己腰間一切,居然把自己也切成了兩段。

右掌揪住褲腰,一把提起,雙腳猶然不住踢蹬,好像很不願意進去,終究拗不過那隻無身無軀的鐵手強行按捺,「嘰哩吱嚕」的沒入葫蘆裡面;左臂又一提,將兀自圓瞪雙睛的上半截屍身也「唏哩嘩啦」的塞進葫蘆肚內。

眾人這輩子何曾見過這等怪事,不禁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個乾淨。

卻見岳翎朝那葫蘆上下打量幾眼,忽向鐵蛋拱了拱手。

「後事全看你的了。」

涌身一跳,八尺來長的身軀竟整個掉進了半截葫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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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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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小小斗室納九洲 大大霸才蓋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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