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十七減八等於八 一加一仍然得一
亭內又沉默了片刻,才聽「萬事通」丁昭寧老聲老氣的道:「不料少林俗家門下竟和邪教掌法有瓜葛,真令人意外,意外啊意外!」
少林群豪聽他語中帶剌,本有人就想開罵,但轉念細思,卻不由同意起丁昭寧的話來。
「白蓮教」惡名昭彰,向被天下百姓目為世間頂頂惡毒的邪教,同儕之中竟有人與此等邪魔惡類有關,自是十分羞辱之事,當然無人出言辯護。
鄧佩、呂孤帆初時震驚於祖父的突然「復活」,並未深念及此,現下稍一思索,立覺事態嚴重,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一陽子」吳性談冷笑道:「『白蓮教』教主之下便是這二大掌法,居然全都與少林俗家門下有關,恐非巧合吧?」
「慧眼」王元叔一搖屠夫似的腦袋,哼哼唉唉的道:「老夫門下若出了這等醜事,老夫早就把禍首逐出門牆了。」
少林俗家群豪陣中立刻就有人隨聲附和:「對!咱們俗家少林一向清清白白,怎可因一兩個害群之馬,而壞了大夥兒的清名令譽?」
「『六合門』、『神棒門』應對此事交代清楚,否則嚴懲不貸!」
「當著天下豪傑的面,咱少林俗家三十六門可丟不起這個臉!」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句句話都如同利刀一般剌在鄧、呂二人心上。
江湖中人最重戒律、名聲,若因一己連累同儕,是英雄好漢寧死也不肯干之事,尤其今日天下豪傑共聚一堂,更令二人覺得對不起夥伴。
「閻王倒」侯大樹眼光一轉,大聲道:「我看那兩個魔頭根本與鄧、呂二兄無關,只是長得像而已,鄧、呂二兄何必只因一眼一面,就認他們做祖父?」
這番話分明是為二人開脫,二人只需打蛇順棍上,即可將此事平息。
赫連大刀低聲向赫連錘道:「這話不錯,長得像未必就是一家人。」
赫連錘笑道:「這麼說,咱倆也不是一家人嘍?」
赫連大刀皺眉道:「我可沒說『一定不是』,我只是說『未必是』……」
赫連錘點頭道:「那我也『未必是』你兒子。」
赫連大刀怒道:「是就是,怎麼未必是?」
赫連錘唉道:「不結了?可見那真空使者就是呂孤帆的祖父。」
赫連大刀楞了楞,答不上話,過了好半晌,才疑惑著道:「我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但聞侯大樹又道:「白蓮教邪法厲害,可能曾用什麼伎倆偷偷學得呂氏戟法,呂兄萬萬不可為其所惑。」
呂孤帆暗忖:「家傳絕學豈有輕易泄露之理?自小問起祖父死因,爹娘總是含糊作答,想來其中定有許多礙難之處,不便向兒輩提起,更可證明那真空使者必是祖父無疑。」
頓感左右為難,當下把心一橫。
「家中既出此不肖之人,使得全體俗家少林蒙羞,說不得,只好我自己擔下了。」
猛一咬牙,右戟一豎,就往喉間戳去。
斜剌里忽然伸來一物,「當」地將戟尖格開,轉目望去,卻是與自己同樣處境的「無影棒」鄧佩。
呂孤帆黯然道:「鄧兄,事己至此……」
鄧佩哈哈一笑,手中桿棒兀自悠悠哉哉的在指縫間打轉兒。
「你未免太想不開了,還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自己割自己的喉嚨。」
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立刻激怒了少林群豪,眾耆宿也吊眼睛、掀鼻子,直有非把二人逼死方肯罷休之勢。
卻聽一個聲音嚷道:「什麼邪教不邪教?我看那兩個老頭子好得很,憑什麼就派定人家是邪教?」
眾人不由暗裡皺眉,轉眼向亭門望去,卻見發話之人竟是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乞丐。
「鐵鞭門」的「黃臉靈官」趟大全怫然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胡言亂語?」
年輕乞丐一拍胸脯。
「少爺我『搏命三郎』左雷,認為對的就說對,認為錯的就說錯,那需什麼資格?」
「小熊」赫連錘不禁在旁直拍巴掌:「著哇!這話痛快!懊干一大杯!」
「李白怕」李黑正探著顆腦袋在窗口鼓搗,當即把葫蘆遞了過去,同時開口笑道:「邪教邪教,何者為邪教耶?貧道實不解也。既稱『白蓮教』為邪教,總該有個真憑實據,貧道雖天天喝酒,腦袋不甚清楚,卻從未聽說『白蓮教』徒有何劣跡,各位憑空武斷人家為邪教,頭腦未免比貧道還像漿糊。」
大夥兒見這敵方道士沒來沒由的也幫鄧、呂二人說話,不禁都傻了一下。
「摩雲劍客」徐蒼岩立刻鐵青著臉色站起,大步走出亭外,李黑立發一聲喊,繞亭逃跑不迭,邊嚷:「被狗追!被狗追!」
亭內眾人被這三個傢伙一攪和,都有點發起楞來。
趙大全沉聲道:「這事還得請周盟主裁奪。」
「金甲神」周干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觀,此刻方才緩緩站起,虎目生光,頓了頓道:
「那位道兄說的不錯,請問各位,『白蓮教』究竟有何劣跡落在各位的眼裡耳里?」
眾人間得少林俗家三十六門盟主竟也作如此之言,不禁錯愕萬分,但細加回想,有關「白蓮教」的劣跡卻是一件也說不上來。
周干微微冷笑,續道:「若只因朝廷宣布『白蓮教』為邪教,大家便認定『白蓮教』是邪教,未免太沒主見了吧?」
眾人又一深思,果然發覺自己之所以根深柢固的認定白蓮教為邪教,實因從小受到官方或長輩影響之故。
既想通這層,大夥兒不由默然無語。
「一陽子」吳性談卻陰陽怪氣的道:「如我所知不差,周盟主令祖也是『白蓮教』主彭和尚的徒弟。周盟主今日作此言論,當非無因。」
鐵蛋暗暗尋思:「彭教主果然是彭和尚。四天王說我是彭和尚的徒弟,豈不連我也變成『白蓮教』的啦?」
他從前也曾聽寺中長老講說「白蓮教」如何惡毒狠辣、喪盡天良,便也一直認為如此,現在細加考量,不禁對自己的缺乏判斷力感到好笑,又忖:「難怪古語有云『人言可畏』,一傳十,十傳百,任你真到一件衣服都不穿,人家也會說你是個假人。」
但聞周干凜然道:「不錯,家祖『八卦尊者』周子旺正是『白蓮教』草創時期的八大會首之一!」
少林群豪不由齊聲大嘩。
「金甲神」周干、「銀甲神」周坤的祖父「八卦尊者」周子旺當年率先揭竿起義,反抗元朝,不幸兵敗被殺之事,江湖上人人知悉,少林俗家各門因重周氏昆仲為忠義之後,才公推周干為盟主,但周子旺身為白蓮教徒,卻沒人曉得,連「彭和尚」就是「彭教主」也鮮為人知。
少林群豪乍聞此言,自然大感意外,怔怔望著周氏兄弟,臉上均有鄙夷之意。
周干虎目一張,射出雨道威猛嚴厲的眼神,掃視了眾人一轉,冷冷道:「並非我有意隱瞞家祖的身分,其中實有種種原因,此刻也不便細說。今日既見眾位兄弟都不齒白蓮教的作為,在下雖非白蓮教徒,卻也願替家祖扛下一切罪名,在座各位如和白蓮教結有冤讎,只管沖著我周某人來。至於這盟主之位,各位只管另請高明,在下既為妖孽之後,自不敢再連累大家。」
他這番話說得極絕極重,眾人都沒料到事態演變這般迅速,不禁都呆住了。
卻聽若虛真人輕咳一聲:「白蓮教是正是邪,貧道不敢妄加評斷,貧道卻有另外一事始終不解。」
周干拱拱手道:「掌門講說。」
若虛真人慢慢道:「周盟主是淮西『八卦門』的門主,令祖父又被江湖同道稱做『八卦尊者』,但這八卦乃中國上古伏羲氏所創,而為咱們道家所宗,與佛家毫無關連,『八卦門』何以會成為少林俗家三十六門之一,還望周盟主說明。」
周干點點頭道:「『八卦門』之得名,實因本門祖師融會少林拳術,自創『八卦拳』之故,本無教理成份在內,自也無所謂道家佛家。至於日後成為少林俗家門下,不過是江湖同道胡亂抬舉罷了。」
若虛真人微一頷首:「原來如此。」
便不再言語。
「慧眼」王元叔哼哼笑道:「又是道家八卦,又是俗家少林,又是白蓮教,『八卦門』當真複雜得緊!」
周干聽他語含譏剌,心下冒火,厲聲道:「『八卦門』但只關心大義何在,從不注重這些小節,王老爺子如有意見,只好向村學究、書獃子講去,休在我面前提起!」
一邊緊緊按住雙眼赤紅的「銀甲神」周坤,不讓他起身。
當年周子旺起兵抗元,最後弄得家破人亡,十八個兄弟、七個兒子之中只逃得一個,好不容易才傳下周干、周坤一脈,兄弟倆每一思及此事,莫不熱淚盈眶,不料今日這些傢伙卻盡拿雞零狗碎的小事來打擊「八卦門」的聲名,若非他修養到家,早已掀翻桌子大幹起來。
「一陽子」吳性談卻又道:「二十多年來,白蓮教屢次起兵反抗朝廷,難道就是『大義』之所在?難道就不算是劣跡?」
周干凜然一笑。
「若說反抗朝廷就是劣跡,那麼當年反抗元朝的群雄也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了。」
吳性談哼道:「這根本兩碼子事兒,豈可混為一談?元朝乃異族番邦,本朝『大明』卻是漢人所建……」
「銀甲神」周坤再也按捺不下,虎地站起身子,吼道:「你曉不曉得創建這『大明』的洪武爺爺,當年也是白蓮教徒?」
周干待要阻攔,已遲了一步,急得連連跌足。
眾人猝聞此言,驚得鴨子般呱呱亂噪,那胡姓商人更不停的擊打膝蓋,似是在說:「反了!反了!」
周坤一不做,二不休,嘶吼道:「朱洪武竄改得了文字紀錄,卻竄改不了事實真相!他靠白蓮教起家,當上皇帝之後,卻反過來鎮壓白蓮教,白蓮教起兵作亂,就是為了忍不下這口氣!」
大夥兒你望我,我望你,瞠目結舌,有若一堆雕壞了的木刻小表。
他們之中少數幾個年紀超過六十的其實知道這段秘辛,但因明初屢興大獄,箝制言論,使得他們從不敢將此事宣之於眾,免招滅門之禍,此刻聞得周坤大聲吼出,都急忙低下頭去,裝作沒有聽見;年輕一輩的則根本連聽都沒聽說過,不由大驚小敝,亂作一團。
「萬事通」丁昭寧急忙高聲嚷嚷:「全都是鬼話!全都是鬼話!邪教教徒之言豈有半句可聽?白蓮教一向造謠惑眾,顛倒是非,吾等清白之人,唯有合力抗拒,將他們趕盡殺絕而已……」
卻見一條人影閃出人叢,搶到丁昭寧面前,舉手就是兩記耳光,罵道:「你這老東西,講了半天理,還要一口咬定白蓮教是邪教,像你這等自封為衛道之士的混帳角色最是可惡,少爺我今天非打破你這顆冥頑不靈的狗頭!」
說完,掄起獨臂又打。
「萬事通」丁昭寧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中動手毆打自己,一時間竟怔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吃「搏命三郎」左雷一連刷了七、八下,原本已夠腫爛的面頰幾乎都快脹裂開來。
眾耆宿也驚得呆若木雞,竟無半個人伸手阻止。
左雷打夠了,又吐了兩口濃痰,方才大大方方的走回門邊。
這一下悠然來去,在眾多豪傑面前,痛揍江湖知名的「萬事通」,恐怕連天下第一高手都辦不到,如今卻被這絲毫不會武功的小乞丐輕輕鬆鬆的隨手做成,直令眾人同感啼笑皆非。
「無影棒」鄧佩走到左雷面前,一拍他肩膀:「你這朋友我交定了。」
左雷才一點頭,鄧佩己轉過身來向少林群眾大聲道:「『神棒門』鄧家從此在少林俗家三十六門之中除名,諸位如有還要認我這個朋友的,我自然不會不認;不想認咱做朋友,姓鄧的也決無怨言!」
言畢大步出亭,再不返顧。
「小奉先」呂孤帆更連半個字都不說,跟隨鄧佩而去。
「金甲神」周干從懷中掏出號今俗家各門的盟主令旗,轉身往「閻王倒」侯大樹手中一塞,又朝被自己統率了十數年之久的俗家群豪作了個四方揖,扯著周坤出亭去了。
大夥兒卻仍議論紛紛,為周坤剛才的話而爭執不休。
陸揮戈眼見場面愈來愈火爆,忙把話頭扯入正題:「方才第三場武當『逍遙劍』何不爭與少林俗家『小奉先』呂孤帆的比試結果,眾位師傅有何意見?」
這一場必系整次大會的勝負,少林群豪便都漸漸安靜下來。
「一陽子」吳性談搶道:「剛才呂孤帆之勝,乃因白蓮邪教教徒發話指點之故,所以萬萬不能算是呂孤帆獲勝。」
少林群豪不得不承認他言之有理,雖有數人悶悶低罵,大部分人卻都默然無語,甚至有幾個已經準備卷包袱回家了。
卻聽「慧眼」王元叔道:「吳師傅此言差矣,咱們就事論事,且不管白蓮邪教。剛才那真空使者既沒出手相助,也未發暗器或使什麼鬼蜮伎倆,縱有出聲,卻也要呂孤帆反應得過來才成,因此這場是該當判呂孤帆得勝。」
少林群豪不由采聲雷震,簡直把王元叔捧上了天去。
眾位耆宿可都不甘寂寞,爭相大作奇論,吵了半天只得不出個結果。
陸揮戈提議道:「這麼辦好了,咱們以支持那一邊的人多為勝,請大家舉手,算人頭。」
這方法在江湖中可謂創舉,大家都覺得新鮮之至,紛紛熱烈贊成。
陸揮戈起身一算耆宿人數,加上自己一共十七位,乃道:「認為武當何不爭嬴的,請舉手。」
「一陽子」吳性談忙把雙手舉得半天高,邊還直勁嘿嘿傻笑。
陸揮戈道:「一人一隻手,總不成把腳也算上。」
吳性談雖不服氣,仍然趕緊放下左手,其餘附和的也把手臂升得筆直,邊叫:「我!
我!」
唯恐算數兒的時候沒把自己算進去。
陸揮戈一數,卻只八位。
「慧眼」王元叔拍手道:「我們贏了!」
吳性談瞪眼道:「怎見得就你們贏了?」
王元叔唉道:「十七減八等於九,咱們這邊九位,還不贏了?」
吳性談打個哈哈:「不舉咱們這邊,未必就會舉你們那邊。總要舉過才算數。」
陸揮戈聽聽也對,又叫:「認為少林俗家呂孤帆贏的,請舉手。」
一數之下,卻也只有八位。
王元叔怪道:「怎會如此?那個沒舉手?」
「萬事通」丁昭寧笑嘻嘻的道:「正是在下沒舉手。」
眾耆宿不由得全瞪起眼來:「為什麼不舉手?總有一個人贏吧?」
丁昭寧隨手一指陸揮戈:「陸老爺子贏。」
眾人愈發傻眼:「什麼話?干陸老爺子什麼事?」
丁昭寧搖頭擺腦的笑道:「兩邊都是舊識,我可不願得罪任何一邊,所以我偏要舉陸老爺子的手,當然啦,舉王師傅、吳師傅也沒什麼不可以,只就是不能舉武當或少林。」
眾人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疊聲催促他做決定,不料大家愈是催促,他就愈是神氣,歪歪扭扭的坐在公證人席上,兩塊爛得流膿的面頰直勁晃,禿了睫毛的眼皮直勁眨,一副「終於有這麼一天」的樣子。
赫連錘見他這熊像,不禁怒氣填膺,撥開人叢走到他面前,飛起一腳將他面前的桌子踢得翻了個身,正撞在他的鼻子上,頓時鼻血長流。
少林群豪見這些老傢伙竟把少林武當兩派之間的勝負,當作兒戲一般看待,早已怒火衝天,既有赫連錘開了頭,又已無盟主約束,便紛紛造起反來,大聲喊「打」,十幾個比較莽撞點的,早竄至公證人席前,把那一長排桌子掀了個腳腳朝天。
眾耆宿眼見不是勢頭,爭相抱頭搶向亭門,就想做鳥獸散。
「逍遙劍」何不爭忽然立起身子,大聲道:「剛才貧道已經認輸,諸位前輩又何必多此一舉?」
但亭內已亂成一團,他這話自然起不了多大作用。
「中州大俠」陸揮戈身為主人,局勢亂成這樣實在大損顏面,觀准赫連錘這個鬧事禍首,喝聲:「何方狂徒?」
當頭一爪抓下。
赫連錘見他出手勢強力猛,趕緊拔出大鎚向上一翻,交叉砸他手掌。
赫連大刀一瞧,竟有人敢打他兒子,還得了,掣出六尺來長的雙鋒大拍刀,雙手合握,橫劈豎砍,「呼呼呼」猛攻而上。
鐵蛋見他們鬧得不像話,偏又沒主意,忙在人群中尋著帥芙蓉,還沒說話哩,卻聽「萬事通」丁昭寧殺雞般嚷道:「你這淫賊!這回總被老夫逮著了吧?」
緊接著就見丁昭寧臃腫的身軀沒命飛撲過來。
眾耆宿又紛紛停下向外奔逃的步伐,爭間:「丁師傅,你說什麼淫賊?」
丁昭寧早和帥芙蓉交上了手,邊道:「此人名喚『玉面留香小將軍』,正是近年來聲名最著、作案最多的採花大盜!」
亭內人眾不論武當、少林或江湖耆宿,一齊怒喝:「無恥之徒,竟敢混到這裡來?」
帥芙蓉邊揮雙掌架住丁昭寧的拚命攻勢,邊冷笑道:「這座涼亭裡面的無恥淫賊,可不只我一個!」
丁昭寧舞掌狂攻,雙目盡赤,似是恨帥芙蓉入骨,嘶吼道:「休想狡辭卸責,老夫今日非取你之命,以慰天下婦女!」
帥芙蓉目光一凝,叱道:「姓丁的,你毒死你的弟弟,霸佔弟婦,逼奸不遂之後,將她殺死埋在後花園裡,可真是替天下婦女出氣嘛?」
「萬事通」丁昭寧平日沽名釣譽,賺得不小名聲,其實背地裡卻是個無惡不作的傢伙。
帥芙蓉半年則跑去偷采他的姨太太,因而發覺此事,丁昭寧為了要殺他滅口,六個多月來四處奔波,不想今日竟在這裡撞上,又被帥芙蓉搶先一步揭破瘡疤,自然老羞成怒,連下殺著,怎奈他空有威名,手下卻是不濟,拿帥芙蓉半點轍兒也沒有。
帥芙蓉卻又叫道:「『一陽子』吳性談,你霸佔綿州木鞋巷女子王滿嬌為妾,又逼死她的丈夫和父親,摔死她一歲大的幼兒,還當天下無人知曉?」
吳性談本還在一旁指指點點,評論丁昭寧武功的缺失,不防帥芙蓉突如其來這麼一句話,臉色頓時大變,喝道:「大膽淫賊,胡說些什麼?」
身形一晃,搶到帥芙蓉左側,舉掌便拍。
「看老夫把你拿下剖腹挖心,為天下蒼生除害!」
帥芙蓉冷笑連聲,照樣將吳性談的攻勢接下,又朗聲道:「『慧眼』王元叔,十六年前,你毒殺師父『江南一鵬』李奇,玷辱師母、師妹,又於去年年底,誘姦徒弟曹元豹之妻,設計陷害曹元豹致死,我可沒冤枉你吧?」
原來帥芙蓉到處偷探人家的姨太太,那些娘兒們酣暢之餘,往往把家中最隱秘的事情都說給他聽,因此這類醜事他著實知道不少。
王元叔背剪雙手,悠然笑道:「你這小子信口開河,胡亂栽贓,無非是想混淆視聽罷了,那會有人信你的話?」
卻趁大家不注意,抽冷子抖手甩出一支穿心釘,直奔帥芙蓉咽喉。
帥芙蓉縱聲長笑,反手抽出描金扇,一開一闔,早將穿心釘收下,又一開一闔,射出五枚子母梭,首尾相接,半空中連環追擊,自行爆開,變作五枚母梭外加五枚子梭,十道寒光分射王元叔周身十處大穴。
王元叔號稱「慧眼」,眼睛果然不賴,七跌八翻的竟將十隻梭子全部避過,撣了撣塵土,大聲道:「閣下手段如此毒辣,可怪不得老夫手下無情了。」
雙掌一錯,就待加入圍剿帥芙蓉的戰團,卻聞一個少女咭咭呱呱的嬌笑道:「你倒真會反打人一耙,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卻比誰都齷齪。道年頭呀,不曉得是怎麼搞的,像你這種人哪,愈來愈多了,而且才奇怪呢,愈是厚臉皮、愛出風頭、冒充行家到處亂講話,就愈吃香。肚子里到底有幾斤貨喲?」
王元叔勃然大怒,猛一轉身,喝道:「是誰在那裡胡言亂語?」
但見人影一晃,一名身著白衣,年約十四、五歲,皮膚略黑,卻長得極為嬌俏可愛的小泵娘已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
帥芙蓉不由叫了聲:「小師妹!」
那少女格格一笑,正待答話,王元叔已冷笑一聲道:「原來是那淫賊的師妹,想必也是個小淫婦兒……」
話才說了一半,忽覺眼前金星直冒,兀自搞不清楚怎麼回事,踉蹌退出幾步之後,方才想通敢情是挨了人家老大一耳光,定睛看時,只見那少女身邊又多了一個身著白衣,面色蠟黃,彷彿身患重病的年輕男子。
眾人見這青年身法快如鬼魅,隨便一抬手就今鼎鼎大名的「慧眼」吃了個大癟,不由得暗暗驚詫。
帥芙蓉又叫了聲:「三師兄!」
鐵蛋一旁暗道:「這一個師兄、一個師妹,可都比我那二徒弟高明多了。」
被喚做三師兄的青年微一頷首,懶洋洋的朝王元叔道:「你身為武林前輩,說話卻怎地不檢點,這回對你客氣,下次若再亂撐大嘴巴,小心我把你的舌頭割下來,風乾了當肉脯。」
那少女笑不可抑:「舌頭肉脯,聽著就覺得滿好吃,尤其豬舌頭,牛舌頭,格外有滋味。不過我看這老頭兒成天大放厥詞,舌頭只怕已經發硬了,而且說不定還有毒哩。」
這少女聲如銀鈐,說起話來又快得像琴弦急彈,直令大夥兒俱覺滿天星斗紛紛墜落下地。
「慧眼」王元叔今生還未曾受過如此羞辱,屠夫般的老臉不由罩下一層寒霜,眼中殺機陡現,沉聲道:「老夫向不殺無名小輩,你們兩個報上名來!」
少女笑道:「你問我們的名字呀,莫非想跟我們做朋友?你這樣的朋友我們可不敢交,那天背地裡把我們賣了,我們都還不曉得咧。不過嘛,名字告訴你也無妨,他叫『病貓』林三,我叫唐賽兒,為什麼叫賽兒呢?因為我娘懷我的時候滿以為我是個男的,沒想到生下我來,卻是個女的,她老人家大失所望,可又希望我比男的還強,所以就給我取了個名字叫賽兒……」
眾人聽她咭咭呱呱,盡說些不相干的話兒,都不禁好笑。
王元叔趁隙喝了聲:「納命來!」
雙掌奮力推出之際,同時發出兩枚穿心釘,直取那年輕男子林三。
他這一擊可是用上了全力,滿心希望能一舉將對方擊斃,不料那林三輕輕咳嗽了一聲,體轉形移,早讓至王元叔左側,一掌穿出,輕輕鬆鬆的就把他撂了個跟頭。
唐賽兒笑道:「三師哥,這個老賊交給你啦!」
自己一扭腰肢,躍到帥芙蓉身側,從右手袖管中抖出一條丈把來長的綢帶,蛇游電走,朝「萬事通」丁昭寧頸上纏去。
帥芙蓉見赫連父子力敵陸揮戈不過,忙道:「小師妹,這邊我應付得了,你去幫那黑小子!」
唐賽兒向他嫣然一笑。
「我就要幫你么,我幹嘛要去幫那個渾頭?那邊自然有人照料,不用你擔心。」
手腕左翻右抖,把丁昭寧纏得暈頭轉向。
但聞陸揮戈大吼一聲「撒手」,赫連錘手中雙錘便應聲飛起,陸揮戈左掌一探,早抓雞似的抓住他後頸,喝道:「你存心來此搗蛋,未免大小覷咱『聚義莊』了!」
赫連大刀見兒子被擒,忙揮大刀攻上,邊嚷:「『聚義莊』小小一個鳥地方有什麼了不起,咱伏牛山『黑風寨』的茅房都比你這裡大得多。」
陸揮戈楞了楞:「原來是一對強盜!卻怎地跑來本庄撒野!」
少林群豪之中,這才有人猛然想起他們當初是怎麼進來的,立刻大聲咋唬:「那個採花賊和這個小強盜,都是小尚的徒弟!」
大夥兒不禁齊朝鐵蛋看去,實在搞不懂這樣的三個人怎會攪作一塊兒。
鐵蛋可並不覺事態嚴重,摳摳禿腦殼,睜著圓不溜丟的大眼回瞪大家。
陸揮戈冷哼一聲:「這等禍害,留之何益?」
巨掌一起,就往赫連錘頂門拍落。
鐵蛋早防著他這一手,缽盂呼嘯飛出,不料那一直站在陸揮戈背後,貌丑如鬼的「嫉惡如仇」石擒峰,忽然向前踏出一步,從腕底翻起一柄三尖兩刃刀,猛朝缽底托去,「當」地一聲,兩力相交,缽盂竟爾走偏,打個溜轉,歪歪斜斜的飛回鐵蛋手中。
陸揮戈更不遲滯,左掌直往赫連鎚頭頂擊下,但見一條矮小人影猝然由左側滾至,兩道寒光剪刀般絞向陸揮戈手臂。
好個「中州大俠」,盡避變生肘腋,卻是毫不慌亂,左掌橫切,迎擊來人持劍手腕,抓住連錘後頸的右手倏一加勁,「小熊」立刻目突口裂,行將氣絕。
原來陸揮戈經驗老到,心知對方誌在救人,他這麼一捏赫連錘後頸,對方勢必回劍攻己右側,自己左掌便可乘虛蹈隙,一舉奏功。
卻見來人猛一扭身,原先的兩柄短劍依舊絞向陸揮戈左手,卻不知又從那裡生出另外兩道寒光,直取陸揮戈右腋腋窩。
一個人只有兩隻手,自然只使得動兩柄劍,不料這人卻似有四隻手、四柄劍,陸揮戈猝不及防,只得放開赫連錘,向旁躍退,那人也不進逼,當即收劍住手。
陸揮戈凝目望去,只見來人竟是個大約僅有十歲左右的童子,面目清秀,眉稍眼角卻微微下垂,彷彿甚是苦悶,再定神一看,卻見他手中分明只握著兩柄短劍。
陸揮戈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怪道:「你另外那雨柄劍呢?」
那童子悶悶一笑,驀地轉過身來,陸揮戈立刻頭皮發麻,被人踩了一腳似的慘叫出聲--原來這童子竟沒有背!
「這童子的」背「,竟是另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陸揮戈瞳仁賁張,連連後退,顫聲喝道:「什麼怪物?」
亭內眾人紛紛從旁看去,瞧了個半天,才發現那童子其實是兩個頭頸手腳俱全的人,只不過背脊緊緊黏貼在一起,一個面東時,另一個便面西,乍看之下,真令人錯以為是個雙頭怪獸。
唐賽兒邊將丁昭寧逼得像個球兒似的滾來滾去,邊輕鬆笑道:「他們兄弟倆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他們的爹娘卻當他們是怪物,把他們丟棄在荒郊野外,幸好我師父路過,救起他倆,撫養長大,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活得好好的?」
那兩名童子雙手倒握短劍,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一齊深深行了一禮,一個道「羅全」,一個道「羅奎」,「拜見眾位叔叔伯伯」。
嚇得大夥兒爭相閃讓,都不敢受這怪物的禮。
那羅全眼見大家都很嫌惡他倆、似是甚感委屈,嘴兒一噘,就想要哭。
那羅奎雖見不著兄弟的面,卻立刻就明白了兄弟的心意,大聲喝道:「他們不理我們,我們也不要理他們,沒有什麼了不起!」
手舉短劍,昂首怒目,一股怨氣直透眾人心底,不禁都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
「一陽子」吳性談厲聲道:「這種連體雙身怪物正是惡魔下凡,極凶極惡之兆,若不趁早除之,將來天下蒼生必受其害!」
他只顧著嘴上說話,卻全沒想到手下功夫差勁,早吃帥芙蓉一掌正中面門,鼻子都打扁了。
唐賽兒格格笑道:「這就是愛講話的下場,舌頭用得大多,手就不管用啦!」
卻不知自己的話也講得不少,手下一松,竟被丁昭寧沖開綢帶布下的天羅地網,一溜煙逃之夭夭。
「一陽子」吳性談無心應戰,奮力迫退帥芙蓉就想跳出亭外,卻聽羅奎喝道:「不要走!」
似是恨極了他剛才「惡魔下凡」之言,一振雙劍,當胸便刺。
羅全卻細聲細氣的道:「唉,弟弟,算了吧。」
怎當兄弟連體,一個上前,另一個便得後退,止不住被羅奎拖上幾步,一臉無奈之色。
「一陽子」吳性談見那羅奎雙劍飛舞,著數甚是凌厲,忙取下肩頭拂塵,橫掃對方腰際。
羅奎卻恍若未見,仍采進手攻勢,將腰間空門完全置之不顧,眼看拂塵利如鋼刷,就要把他劃成兩截,羅全卻適時反手穿出雙劍,直若羅奎腰部忽然生出了兩隻短手,將拂塵格擋開去。
羅氏兄弟自小心意相通,雖然頭臉各朝著不同的方向,卻連看都不用看,便知對方那邊的情形,根本無須相互出聲招呼。
一個主攻時,另一個便主守,倒使雙劍貼身護住兄弟要害,得空還可乘虛偷襲,端的是厲害非常。
只見他倆一個進腳一個退步,絲毫不亂,四條手臂更如同由一人指揮,抬放伸縮,配合得天衣無縫,直教旁觀深人雙眼生花,暗暗稱奇。
「閻王倒」侯大樹忽然走到鐵蛋面前,沉聲道:「無欲小師父,那兩個壞蛋當真是你徒弟?」
鐵蛋睜著眼睛,點了點頭:「不錯。」
少林群豪剛剛才因門中有人與白蓮教不清不楚,丟了老大一個臉,這會兒卻又冒出正宗少林子弟與強盜淫賊掛鉤的醜事,那還忍受得了,紛紛怒罵:「你這和尚好生胡塗,怎地和那兩個壞蛋混在一起?」
鐵蛋笑道:「你們這話未免太著相了,那個人天生不都是一樣?咱們做和尚的可是來者不拒,一體總收,有多少裝多少,向來不管什麼好不好、壞不壞。」
邊說,邊笑嘻嘻的轉動著手中鐵缽盂,好像要跟人化緣一般。
「搏命三郎」左雷拍手贊道:「小師父真快人也,愧煞天下偽君子?」
大步走到鐵蛋面前,撲地便拜。
「若蒙師父不棄,弟於左雷終生願效犬馬之勞。」
少林群豪不由啞然失笑:「卻又來一個乞丐!什麼樣的師父收什麼樣的徒弟,一窩子亂七八糟!」
卻聽一個冒著氣泡的聲音道:「這樣的師父可要好好的拜上一拜。」
眾人回目一望,只見「李白怕」李黑也大步走到鐵蛋面前,伏地連磕了九個響頭。
李黑此舉無異當眾背叛師門,乃江湖道上不赦之大罪,大夥兒不由驚詫莫名,直勁懷疑這傢伙是否錯服了什麼丹藥。
武當群道更霍然色變,「摩雲劍客」徐蒼岩和「猿臂神劍」高斌同時站起,就要來抓這個欺師滅祖的貨色洽罪,卻才跨出兩步,徐蒼岩不知怎地竟晃了兩晃,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逍遙劍」何不爭怪道:「怎麼了?」
徐蒼岩一皺修眉,搖了搖頭:「沒什麼,好像有點……頭昏。」
臉色卻頗為難看。
「猿臂神劍」高斌早挺著矮小身軀搶入場中,長臂一伸,晾衣竿似的長劍恍若天際猝發一條冷電,斜劈李黑頸項。
只聞「當」地一響,李黑向旁滾開七、八尺,鐵蛋、高斌各退一步,缽劍交擊碰撞出來的火花卻彷彿還在空中燃燒不已。
斑斌瞳孔緊縮,又一劍橫里卷掃,又是「當」地一響,兩人又各退一步。
斑斌個子雖小,手臂卻長得出奇,手中長劍更是長得不可思議,完全伸展開來,簡直將半座涼亭都納入了劍鋒範圍之內,這麼一劈一掃,使得混戰諸人全站不住腳,紛紛退到邊上。
陸揮戈忙道:「且慢!這一場算不算在五場之內?」
他生怕等下又起爭執,所以趕緊把話先講明。
若虛真人淡淡道:「我們這邊隨便,悉聽對方意見。」
少林群豪便都目注「閭王倒」侯大樹,「金甲神」周干既將令旗交付予他,自然由他暫代盟主之職,況且他老謀深算,確是付以重任的恰當人選。
侯大樹轉了轉眼珠,暗忖:「這個什麼鐵蛋實是我方本領最為高強的一個,雖說他行為不檢點,卻是少林寺的事,與咱們俗家三十六門無干,不如算他一場,再扳回一城再說。」
當下點了點頭,道:「這位小師父雖非三十六門中人,卻是少林正宗弟子,自然要算數的。」
「搏命三郎」左雷冷笑道:「剛剛還在罵我師父,這會兒卻又把他算成你們那邊的人,真箇是有用便用,沒用就一腳踢開,勢利得很!」
少林群豪只得裝作沒有聽到。
「猿臂神劍」高斌既見這一場要算數,立刻謹慎起來,長劍斜舉過頭,幾乎都快碰到屋頂,長臂猿猴一般的手臂穩若磐石,晾衣竿似的長劍劍尖卻不停顫動,迎著日光,灑下一圈圈晶瑩細碎的光點。
鐵蛋在旁連看三戰,心中早有了腹案,見對方不動,自己便也不動,懷抱缽盂,泥菩薩一樣的站在亭子中央。
斑斌暗暗冷笑:「這禿驢只當『以不變應萬變』就可破解太極劍法,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太極拳劍雖以守勢為主,借人之力反打人身,故而世人多目其為「軟手」拳術,實則「太極」乃象混沌未分之形,陰陽互動,剛柔並濟,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天地間一切生機靈性、消息盈虛俱包含其中,如果對手誤認太極純然是以靜制動,便用「不動」
反制,一旦蘊蓄在太極之中的生機勃發開來,威力更強十倍不止。
但見長劍劍尖顫動得愈來愈厲害,時左時右,時緊時徐,千萬光點如暴雨、如亂雲,直將涼亭化作了焰火場,真箇是「煙霏露結,狀若斷而實連,鳳翥龍蟠,勢若斜而反直」,顫到極處,只聽「波」地一聲輕微爆響,大夥兒頓覺屋頂開了個口,一片漫頭漫腦的天光直朝鐵蛋落下。
鐵蛋卻連汗毛都沒抖動一根,含笑相對,彷彿早已料到對方連續刺出的廿九劍,全都會打從自己身邊掠過一般。
斑斌暗罵聲:「小賊禿!」
潑天劍光猝然卷聚成帶,輕靈靈的兜了個極銳的弧度,猛向鐵蛋腦門斬落。
鐵蛋仍不動作。
斑斌心中暗喜,長劍再次轉折,早至鐵蛋胸前五寸之處。
鐵蛋不慌不忙,手腕一翻,露出懷中缽盂,缽口向外,既圓且深,好像一個無底洞。
斑斌不由一呆,這一劍說什麼也刺不下去。
太極拳劍俱仿太極之形,但拳鋒劍尖再怎麼樣畫圓像圓,也比不上天生的圓,鐵蛋手中缽盂和天下任何兵器都不相同,用以迎敵的部位正是一個深陷內斂,不折不扣,天生的圓。
斑斌腦中驀然一陣暈眩,方寸之間所有的章法規矩都被那缽口吸引了過去,使他忽而覺得胸中原有的太極劍法全亂成了一團,忽又覺得太極圖象對自己呈顯出前所未見的明晰面目,他不由心迷神昏,長劍更失去了導向,硬生生的頓在缽口前面。
旁觀人眾都瞧不透其中機關,還當他倆是在比拚內力,但見高斌眼神渙散,豆大汗珠自額頭涔涔落下、少林群豪便都情不自禁的叫嚷起來:「贏了!贏了!二比二!」
卻聞涼亭右側門外一個聲音喝道:「四師弟,心魔不除,何以得道?」
嗓音清越,有若劍鳴,震得大家四肢發麻。
斑斌猛然回神,長臂一振,劍尖顫出一個小圓,就待斜挑而起,刺敵咽喉,不料鐵蛋手中缽盂竟也跟著轉了一圈,仍將劍尖罩在缽口範圍之內。
斑斌緊咬牙關,不停的轉動劍尖,鐵蛋便也不停的轉動缽盂,對手快,他也快,對手慢,他也慢,真不知是劍尖在轉動缽盂,還是缽盂在轉動劍尖。
斑斌愈轉愈不成圓,不由得目毗欲裂,大吼一聲:「這不對!」
「刷刷刷」七八記亂劍攻上,不等鐵蛋招架,忽然把長劍一丟,向後翻了兩個空心筋斗,摘下頭上道冠朝地下一摔,舉腳亂踏,邊伸手瞎扯自己頭髮,連聲大叫:「這不對!這不對!」
武當群道見他像是發了瘋,都驚得站立起來,立刻搶出幾名弟子,把他半拖半拉的弄回陣中去了。
鐵蛋前一戰對抗「摩雲劍客」徐蒼岩,只能算是一場塗仗,且又未得勝,雖然賺得不少喝采,自己心中其實明白根本不值一個大屁,但這一戰可不相同,真箇是贏得乾淨利落,「武當四劍」久負盛名,自己初出茅廬便能一舉戰敗其中之一,心中的興奮自是難以言宣。
正在那兒趾高氣昂,卻聽門外那人又道:「小師父真好身手,直今貧道茅塞頓開。」
隨著話聲,走入一名雙目細長,意態悠然的道士。
少林群豪方自歡聲雷動,但一瞥見這道士走將入來,所有的喉嚨竟似齊遭利劍斬斷,剎那之間,連聲氣兒都沒了。
來人正是「快劍」關曉月。
只見他緩步穿過己方陣營,全體年輕弟子立刻垂手肅立,臉上流露出崇敬、喜悅、興奮交織錯雜而成的表情,恭聲道:「三師兄!」
帥芙蓉心中一動,暗忖:「這關曉月在武當派中如此得人望,恐非僅因他本領高強之故。」
卻見關曉月走至若虛真人面前,行禮道:「弟子因事稽延,掌門恕罪。」
若虛真人冷冷瞟了他一眼,並不言語,「摩雲劍客」徐蒼岩卻冷笑一聲,道:「三師弟藝冠全門,聲動武林,自然要晚點來才顯得出身分。」
若虛真人愈發臉寒,索性掉頭過去,一副連看都不想看他的樣子。
少林群豪之中少數幾個心思比較細密的,眼見這種情形,都不禁暗感奇怪。
帥芙蓉心中又是一動,尋思道:「是了,『武當四劍』之中,只有徐蒼岩和高斌是若虛真人的徒弟,關曉月、何不爭卻都是前任掌門,若虛真人的師兄——張邋遢的徒弟,關係當然差了一層;而且關曉月的威望比他師叔高得多,難免招忌。」
必曉月雖碰了個釘子,臉色卻平靜依舊,蹣蹣跚跚的走到為自己預備的座位上坐下,細長雙眼眯得更細,彷佛無精打採到了極點。
鐵蛋不由微感失望:「所謂『南劍』竟是這樣一頭懶貓,可比方戒師伯差得太遠了。」
卻見「摩雲劍客」徐蒼岩面色慘灰,手按胸口,猛地站起身子,戟指鐵蛋顫聲道:「小禿驢,你好狠……」
一語未畢,口中鮮血狂噴,往後便倒,「逍遙劍」何不爭一把沒能扶住,將椅子壓翻了好幾張。
鐵蛋見他神情慘厲,嚇了個汗毛倒豎,怔在當場動彈不得。
大伙兒更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立刻亂成一堆。
「一陽子」吳性談大聲道:「我一開始就說這個小尚身懷七毒門『吸功大法』,大家卻都不信,這下可證明我所言不虛了吧?」
眾人將他先前之言與此刻情況互加印證,果然極為相符,心中便都信了七分,一齊怒目盯向鐵蛋。
藏邊「七毒門」聲名狼藉,被武林中人憎惡的程度幾不下於白蓮教,鐵蛋既有亂收劣徒的惡名在先,此刻又與「七毒門」搭上了邊,自然馬上就被大家視作公敵。
鐵蛋卻還不知事態於己危殆萬分,一搔頭皮道…
「他是不是中了毒?總該有葯可救……」
吳性談厲喝道:「邪魔毒僧,你還裝傻?剛才你在亭外趁著徐二俠打你一掌之際,不但將他的內力吸走,還藉機將『七毒金蠱』注入他體內……」
鐵蛋楞了楞:「那有這回事?」
吳性談轉向眾人高聲續道:「徐二俠仗著內功精湛,勉強支持到現在,但這『七毒金蠱』乃萬毒之王,中者必死,即便大羅天仙也無例外,據說連『七毒門』本身都無解藥。」
武當群道不由聳然變色,紛朝倒在地下的徐蒼岩臉上望去,只見他面色發黑,七竅賁張,流血不止,甚是猙獰可怖。
「逍遙劍」何不爭從他甫一倒地就伸掌抵住他前胸「中庭」、「華蓋」二穴,竭力運氣與他體內毒素相抗,此時終於放下手掌,搖了搖頭,道:「沒救了。」
彷彿為了回應他的話語,徐蒼岩的面容立刻一陣痙攣,雙腳蹬了兩蹬,七竅中又湧出大量鮮血,喉嚨喀了一響,就此氣絕。
「猿臂神劍」高斌早已回過神來,見狀大慟,俯身撿起長劍就朝鐵蛋撲去。
「二師哥與你無冤無仇,為何下此毒手?」
鐵蛋直到現在才知大事不妙,卻已百口莫辯,見高斌來得兇猛,方待舉缽招架,忽覺眼前一暗,胸口「玉堂」穴早被人點中,任他「賤骨頭神功」再怎麼厲害,也是半點派不上用場,四肢一軟,「咕咚」栽倒在地,撞得後腦生疼,卻才看清出手之人竟是「快劍」關曉月。
他這還是今生首次吃癟,先不去想自己性命難保,卻忖:「才是怪事哩!他也兩隻手,我也兩隻手。怎麼敗得這麼慘?」
心中大是不服,盡想如何脫困,再和對方大幹一場,怎奈腦袋不管用,硬是想不出個計較。
「搏命三郎」左雷見師父被擒,忙呼:「救人!」
奮不顧身率先衝上,其餘三個不但不動,反而左右張望,竟已在尋找逃生之路。
斑斌飛起一腳,將左雷踢出老遠,喝道:「拜他為師的也決無半個好東西,統統拿下!」
武當陣中應聲跳出十幾名弟子,手挺長劍直奔帥芙蓉、赫連錘,高斌更騰身直撲「李白怕」李黑,直欲一劍將他剌個透穿。
李黑急嚷:「三十六計……」
才「計」了一半,高斌竹竿也似的長劍已到頭頂,連忙改口:「滾為上著!」
就地一滾,險險逃過破腦之厄。
帥芙蓉、赫連錘齊舉兵刃遮攔,那敵武當道士個個本領高強,三兩下子就被逼入死角。
少林群豪自不肯庇護他們,「慧眼」王元叔、「一陽子」吳性談更樂得打落水狗,揮舞雙掌加入戰團。
左雷在地下翻了幾滾,又挺身站起,一捶胸腹,吐出幾口瘀血,眼中驃悍之光愈發大熾,覷准王元叔後背,虎跳而上,獨臂死命摳住對方脖子,再也不肯放手。
王元叔被他掐得一雙「慧眼」暴出眼眶,嘎嘎怪叫著猛力旋轉身軀,想把對方甩脫,那知左雷一旦拚上了命,連閻王老子都阻擋不住,五隻指甲深深挖入王元叔頸肉,真箇如同螞蟻動粗,關曉月一把抓住鐵蛋衣頜,像拎著只死雞似的走回武當陣營,隨手一拋,馬上就有幾名武當弟子衝上前來踹他的腦袋,邊罵:「死和尚,等下非把你剝皮柚筋、開心剖腹,祭拜二師兄在天之靈!」
鐵蛋被他們踢得腦海里流星亂竄,眼睛卻一直望著場中,見自己的四個徒弟都快要被人擒下,不由暗嘆口氣:「真笨!也不會溜?我這師父於他們並無半點好處,反而害得大家一起涅盤。」
轉念又忖:「涅盤就涅盤,本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那陷害我的人還沒找出來,未免涅盤得大不甘心!」
只覺一股委屈怨憤之氣湧上心頭,可又不知向誰發去,著實憋得難以忍受。
卻見唐賽兒搶出幾步,站到涼亭中央,雙手往懷中一摸,掏出兩根七、八寸長,金光閃閃的小竹筒,嬌叱道:「你們再不住手,就看本姑娘『七毒金蠱』的厲害!乾脆大家同歸於盡,玉石俱焚!」
眾人旺見徐蒼岩慘死之狀,當然都怕極了這「七毒金蠱」,爭相後退,圍攻帥芙蓉等人的武當弟子更一個個蟋蟀似的跳開老遠。
左雷這才鬆開五指,跳下地面,卻早把那王元叔掐得只剩半條命。
「一陽子」吳性談一轉死魚眼珠,冷笑道:「小丫頭片子,少在那兒虛張聲勢,老夫就不信你手裡拿的是『七毒金蠱』!」
唐賽兒一挑眉毛:「你只管來試試看,到時候可莫求本姑娘救你。」
吳性談又嘿嘿冷笑了幾聲,忽然欺身上前,一把向唐賽兒手中竹筒抓去,「中州大俠」
陸揮戈忙搶上幾步,伸臂攔住他的去勢,急聲道:「吳師傅,寧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犯不著為了這幾個小毛賊,把大伙兒的性命全賠進去。」
「搏命三郎」左雷一旁笑道:「你這老頭子半點賭性也無,卻好守在這座莊院里等死,外面的天地已經沒有你的份兒了。」
吳性談發急道:「陸老爺子,那兩隻竹筒裝的決非『七毒金蠱』,這我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林三忽然冷冷岔道:「你又不是本門中人,怎麼知道被本門視為無上秘密的『七毒金蠱』是何模樣?」
唐賽兒一拍巴掌,嚷嚷:「對啊!咱們『七毒門』的秘密,你卻憑什麼說有十成十的把握?莫非你也是咱們『七毒門』的人?不過嘛,我可又沒見過你,當然啦,可能你是新加入本門的弟子,難怪你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初入本門、未得真傳之人,面貌看起來都是毒毒的,須將本門『返毒歸真移形換髓大法』練到五成火候,外貌才能變得忠厚老實,慈祥和藹,和我這三師兄『病貓』一般……」
「病貓」林三失笑道:「多謝小師妹誇獎,我卻還不知自己已有五成火候。」
唐賽兒翻了翻眼睛:「你當然有啦!那個不說你老實?」
一瞟帥芙蓉,嬌笑道:「四師哥就不如你,每個人都說他滑頭。其實,『返毒歸真移形換髓大法』並不難練,端看各人有沒有慧根而已。我瞧這姓吳的老弟子,資歷雖淺,卻極適合修練這門功失,不出三年,你我必瞠乎其後,天下之人必稱其為活佛矣!」
鐵蛋雖然身在苦境,但聽她咭咭呱呱的亂說一氣,卻也不禁好笑,暗忖:「這個小泵娘是帥二徒弟的小師妹,自然不是『七毒門』中人,卻說得這麼天花亂墜,簡直比佛祖講道還要高明一些。」
吳性談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正想不出話來反駁,卻見站在亭門附近的武當弟子紛紛側身讓路,嘴中叫道:「大師伯來了!大師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