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死要錢
「刀王」花盛、「刀霸」葉殘兩人就像兩個接生婆一般,滿懷希望、小心翼翼的挖開了「鷂子坡」后的每一座墳墓,卻連個稍微有點價值的東西都沒找著。
花盛頹喪的坐在地下。
「我們那天到底有沒有聽錯?斑鳩羅明明說寶物藏在墳墓內……」
葉殘檢視著平放在面前,由墳冢里挖掘出來的物事。
「除了那二十三堆死人骨頭之外,還有些什麼?破布十五片、破鞋子二十一隻、沒爛掉的碎肉七塊、爛鋤頭柄四根、銹鐮刀十一把……只有這兩件東西比較特別,而且都是從正中央的那兩座墳墓里挖出來的。」
葉殘所指的是,一隻土陶做的黑碗,和一條正在冬眠、被人驚醒后十分不高興蠕動著身軀的小白蛇。
花盛哼道:「燕雲煙屍身上的字條確實寫著『黑碗白蛇』沒錯,但這碗和這蛇有個屁用啊?」
說著說著,一人拿起黑碗,一人抓起白蛇,想把它們看透似的,眼珠子都瞪得突了出來。
「你們究竟有何寶貴?快說啊?你奶奶的熊!」
背後的黑暗中忽然悄悄出現一倏人影,冷笑道:「兩位收穫如何?」
花盛、葉殘只一聽那聲音,立刻惡向膽邊生,一股直欲嘔吐的感覺直鑽喉頭。
「木無名,你這雜碎!咱們正想跟你算帳哩!咱們跟你有何冤讎,那日竟和斑鳩羅老禿驢算計著暗殺我倆?」
雁翎刀、三尖兩刃刀同時出鞘,就想朝木無名身上招呼。
木無名向後一跳,擺手笑道:「兩位雖誤打誤撞,卻也立了一件大功。」
花盛、葉殘沒好氣的道:「什麼大功?這些墳墓里根本連只鳥都沒有!」木無名的眼光掃過那些全都被剛開的墳墓,最後落定在黑碗白蛇之上。
「嗯,就是這兩件東西。從正中央約兩座墳堆里挖出來的,是吧?」
花盛、葉殘一聽,忙又把碗、蛇,緊緊抱在懷中。
「你莫動歪腦筋!這是我們的!」
木無名失笑道:「那並不是世俗之寶,對你倆全無用處,但對『大明』朝廷而言,卻是貴重得很!」
花盛、葉殘一頭霧水,忙追問原由。
木無名既見大事已成,自然毋須隱瞞,便將破壞李自成祖墳風水一事,細細敘說了一遍。
花盛、葉殘哈哈大笑:「活了四十幾年,可從沒聽說這麼荒唐的事兒!當朝天子莫非是個白痴?」
木無名厲喝道:「你們兩個活膩了!膽敢出此悖逆之言?」
花盛哼道:「老子管他什麼皇帝不皇帝的,東西在我們手裡,不出個好價錢,休想從我們手裡討過去!:「只聽班鳩羅破人捏著脖子似的笑聲發自另一邊:「天下要錢不要命的傢伙,大概就數你們二人為最。」
緊接著就見斑鳩羅枯稿的身形鬼魅般從暗影中浮現出來。
葉殘笑道:「人不要錢,天誅地滅。人生在世,一輩子能遇上幾次向皇帝老兒伸手討錢的好機會啊?」
木無名悠悠道:「如今李自成的風水已被你們無意間所破壞那兩件物事就跟廢物一樣,任憑你們處置,咱可不想要。」
花盛、葉殘不禁一楞。
「這兩個東西沒用了?」
十面埋伏擒蛟龍
但間班鳩羅喃喃道:「碗象宇宙蛇象龍,碗黑覆日,蛇白滅朱,李氏果真得到過高人指點。可惜啊可惜,卻逃不過老吶的手掌心。」
木無名仰天大笑。
「兩位可先將那白蛇煮熟了,再用那黑碗來盛,美其名曰『黑白蛇羹』,豈不快哉?但只有一碗,兩位可別搶得打架!」
花盛、葉殘互望一眼,無限喪氣,拋下黑碗白蛇,轉身就想走。
斑鳩羅陰笑道:「你們卻想跑到哪裡去?」
葉殘怒道:「老禿驢!我們不意你,你反倒來意我們,你當你是什麼玩意兒?「斑鳩羅一步步的朝兩人進逼。
「你們剛才出口瀆蔑聖上,沒說的,死罪一條!」
花盛、葉殘一起拔刀在手,喝聲:「有本領的儘管過來!」
斑鳩羅嘿笑道:「要殺你們兩個,不跟踩死兩隻螞蟻一樣?」
木無名見斑鳩羅要親自對付他倆,自己便也樂得清閑,轉念尋思:「不知李自成的祖墳里還有些什麼東西?再者,若把他祖父、父親的屍體拖出來,好好的鞭一頓屍,回朝後稟明聖上,龍心必然大悅,立加賞賜也未可知。」
越想越樂,當即三步並做兩步的奔到正中央的那兩座墳墓前,先探頭向左邊的坑裡一望,除了幾塊爛棺材板之外,竟然空無一物。
木無名微微一愕,又朝右邊的坑內望去,立刻嚇得倒退了五、大步。
墳洞內竟躺著一條面目如生的七尺大漢,而且長得跟「闖王」李自成一模一樣。
木無名忖道:「人死了這麼久,怎不腐爛?難道又有什麼古怪名堂?」
壯起膽子,再度伸頭去望,卻只見那漢子忽然睜開雙眼,嘻嘻一笑:「木無名,想不想嘗嘗躺在這兒的滋味?」
木無名慘叫一聲,正自驚疑未定,卻聽得另一邊的花盛、葉殘齊發呼嘯,雁翎刀和三尖兩刃刀同時脫手飛出,直朝斑鳩羅丟了過去。
斑鳩羅還未攪清他二人使的是什麼怪招,只見一白一黑雨道耀徹天地的光芒,左右夾攻而來。
「風雨雙劍」墨雷、皤虹!
這一下變起倉卒,險些把斑鳩羅當場削成三段,但他畢竟藝業局強,身體不知怎地一轉,竟在半空中橫了過來,兩劍一上一下擦身而過,「墨雷」切掉了他肩上一塊肉,「皤虹」則在他腰上劃了一道大口子。
斑鳩羅翻身站定,又驚又怒。
「你們……是什麼人?」
花盛、葉殘把臉一抹,露出本相,卻是姜小牙和李滾。
「死禿驢,算你好運氣,逃過了這一劫,但定明你逃不過下一劫!」
兩人再度揮劍攻上。
木無名暗叫:「糟糕,陷入了闖軍的埋伏!不管他,先逮住『闖王』再說!」
猛然探掌向坐在墳坑裡的李自成抓去。
只見旁邊的墳洞內飛出一溜黑影,「啪」地正中木無名手腕,痛得他抱著手亂跳。
紅娘子一躍而起。
「還不納命來?」
又是一鞭抽出。
木無名連忙向後躍退十餘丈,剛剛站穩,卻又聽腳旁的墳洞內發出一個陰陰笑聲:「木無名,你一心一意的想要暗算咱倆,可沒想到自己也被人暗算了吧!」
話聲甫落,刀光倏起,橫斬木無名雙足。
木無名鷂子翻身躲過一擊,但見身旁的兩個墳坑之中,同時躍出兩個人來,卻是如假包換的「刀王」花盛和「刀霸」葉殘。
木無名不禁怪忖:「這兩人怎麼跟流寇走到一塊兒去了?」
鬼的用處
實際的情況是:當李自成率領精騎,與霍鷹、姜小牙、李滾、紅娘子等人兼程趕到「鷂子坡」的時候,花盛、葉殘已把李自成的祖墳給刨開了,正在為那「黑碗白蛇」傷腦筋。
霍鷹等人擒住花盛、葉殘,不想把他倆一刀殺了,但二人苦苦哀求,併發誓與斑鳩羅、木無名不共戴天。
李自成見他倆武功高強,確有可用之處,特別網開一面,責令他們戴罪立功;紅娘子卻把姜小牙、李滾假扮成他倆的模樣,乘虛偷襲斑鳩羅。
此刻,木無名被花盛、葉殘緊緊圍殺,眼見就是剮千刀的下場,忙叫:「兩位兄長請想清楚,姜小牙、李滾那兩個混珠怎會是國師的對手?你們若把我殺了,待會兒國師須放二位不過!」
花盛、葉殘同聲大笑:「你以為我們的陣容就僅只這些而已?你還沒見到真正厲害的角色吶!」
木無名尋思:「天下還有什麼更厲害的角色?」
但聞花、葉二人高叫:「霍大哥,出來吧!」
天際陡然出現一道滾滾寒芒,恍若一隻天外飛來的大鐵籠,猛然罩向另一邊正和姜小牙、李滾酣戰不休的斑鳩羅頭頂。
斑鳩羅驚呼:「『天抓』霍鷹?」
右掌十指怪手往上一翻,正敲在霍鷹精鋼鑄就的「擒龍飛抓」之上,直震得他虎口裂開,鮮血淋漓,心下不禁大為駭異:「這輩子遭遇奇人高手無數,卻未達一人如此之霸道!」
而「擒龍飛抓」被斑鳩羅一掌擊得倒飛回去,差點就把霍鷹自己的腦袋給抓掉。
霍鷹也不由心下暗驚:「老禿驢果然名不虛傳,今日若是一對一,霍某人決非敵手!」
姜小牙笑道:「妙啊!天下排名前三名的『一抓二劍』,聯手出擊,真是萬年難見的場面!」
墨雷、皤虹、擒龍飛抓,當世最威猛的三種兵器,相互呼應,緊緊裹住斑鳩羅不放。
斑鳩羅心知今日單憑武功決難過關,當即惻側怪笑,喝了聲:「咪咪哄!「伸手一指,頓時慘霧彌天,千萬隻鬼手卻從一片昏茫中沒頭沒腦的亂抓下來。
霍鷹暗叫一聲「糟」。
「最怕的就是這個!剛才姜、李二人偷襲不成,至令他得以施展法術,這下可敵他不過了!」
在場眾人也都心急如焚,不知該當如何應付。
就在萬分緊急的時候,姜小牙、李滾耳中卻聽見燕雲煙的聲音朗笑道:「蕭姑娘,咱倆是鬼,豈會怕那老禿驢的妖術?」
又聽蕭湘嵐嬌俏的嗓門應道:「燕公子,鬼的用處也許正在這裡呢!」
但見兩條鬼影高高躍起,一頭撞入迷霧之中,只聞得「轟」然一聲萬炮齊發的猛烈爆炸,當即霧開月現,星光點點。
紅娘子雖看不見,但馬上就知曉究竟是怎麼回事,拍手笑道:「燕大哥、蕭妹子,幸虧有你們兩個!」
斑鳩羅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想我神通蓋世,怎會發生這種狀況?」
再怎麼也想不到,正有兩個鬼在扯自己的後腿。
曹變蛟倒戈
木無名見斑鳩羅的法術被破,心中止不住一陣慌亂,立被花盛、葉殘兩把刀槍將入來。
「去死吧你!」
刀芒飛處,暴血如霧,木無名的身軀緊隨著數十聲「喀嚓」裂響,殘肢碎肉噴得到處都是。
花盛、葉殘哈哈大笑,一起躍到李自成面前,躬身行禮。
「主公明鑒,吾等終不負所托!」
李自成笑道:「兩位壯士免禮!我若一朝事成,決不忘二位的功勞。」
紅娘子在旁忽然心中一動。
「『闖王』初次與人見面,總是如此和藹可親、包容大度,但相處久了,卻才發覺不是這麼回事!想他如今對待我家相公『中州大俠』李岩,可是刻薄得很!」
不覺暗自皺眉。
但見霍、姜、李三人圍剿斑鳩羅,正斗到緊要關頭,斑鳩羅眼看抵敵不住,猛然撮唇厲嘯:「曹都督何在?」
鷂子坡前的暗影佇立刻人騰馬躍,曹變蛟率領著「亢金龍隊」從四面八方湧上崗來。
李自成暗吃一驚。
「我軍騎兵早已部署在四周,怎地不見動靜?莫非都已被曹變蛟幹掉了?」
事實也是如此,只聽曹變蛟高叫道:「埋伏一旁的闖軍已被我擊退,國師有何吩咐?」
斑鳩羅怪笑道:「即刻催動鐵騎,把這些反徒統統踏做肉泥!」
紅娘子肚內尋思:「不料闖軍竟如此不濟!『亢金龍隊』衝鋒陷陣,無人能擋,這可難辦了!」
斑鳩羅既得幫手,膽氣大壯,頻頻施出殺手,反把霍鷹等人逼得險象環生。
但聞暗夜中,一聲朗朗高笑直透雲霄:「斑鳩羅老禿驢,你想得美哩!」
卻是曹變蛟的聲音。
場中眾人俱皆一楞,又聽曹變蛟沉聲道:「我曹某人乃沙場戰將,卻非裝神弄鬼、迷信風水之徒,今日這場爭鬥所為何來?簡直可笑至極!國師,您自己慢慢的去挖死人骨頭吧,小將可不奉陪!」
「幾金龍隊」的上百名驍騎一起放聲大笑。
曹變蛟把手一揮,來如潮水的麾下將士,去亦如潮水一般迅即無蹤,只聽得曹變蛟的聲音從黑里遠遠傳了過來:「霍大哥,從今日起,咱倆互不相欠,下次再見,若還各為其主,就別怪小弟不客氣了!」
語聲越來越遠,終至渺不可聞。
斑鳩羅嘶聲大叫:「曹變蛟,你竟敢如此?你不怕我回朝之後,稟明聖上,將你凌遲碎剮么?」
霍鷹笑道:「你還能回『北京』去見那昏君?可不是痴人說夢!」
「擒龍飛抓」在空中兜出一轉美妙絕倫的弧形,直直罩向斑鳩羅頂門,斑鳩羅正被姜小牙、李滾的兩柄劍糾纏得松不出手,只聽「砰」地一聲顱骨碎裂的脆響,腦門正被飛抓抓個正著,七竅中頓時流出血來。
霍鷹把手一抖,將斑鳩羅的身軀高高拋上天空,再讓他重重摔下。
「老禿驢,往西方極樂去吧!」
風調雨順。
眾生歡喜眾人見斑鳩羅頭骨盡碎,顯然不得活了,都松下了一口氣。
李自成嘆道:「好厲害的角色!今日若非各位相助,這傢伙往後不知還要做出多少惡事!」
花盛、葉殘本自心虛,忙嘻皮笑臉的跑到李自成面前。
「主公,咱倆負責再把您的祖墳埋好,絕對埋得跟從前一樣……」
李自成笑道:「你們把另外那二十一座無端遭受池魚之殃的墳冢埋好,倒是真的。至於我的祖墳,唉……這黑碗是我父親幾十年來吃飯用的傢伙,他去世之後,我因實在找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便把這碗權充陪葬之物;我祖父可就更窮啦,瞭然一身而已,這小蛇大概是去年冬天鑽進墓穴冬眠的……」
葉殘諂笑道:「有龍入穴,大吉啊!」
「算了,放它逃生去吧。」
李自成搖了搖頭。
「那老喇嘛卻說咱們李家得過高人指點,可真是胡言亂語!」
紅娘子笑道:「卻也算得滿准,老禿驢還是頗有門道的哩……」
忽然仁賁張,大叫:「霍大哥,小心!」
霍鷹反應神速,驀然回首,只見天邊高掛著七點寒星,不由暗喊了聲:「糟!「下一刻,心窩已被斑鳩羅的七指怪手抓了個結實,立即鮮血狂噴,往後便倒。
姜小牙趕緊一劍揮出,迫返老喇嘛,伸手扶住霍鷹。
燕雲煙、蕭湘嵐的鬼魂沒想到事態竟如此演變,忙飄到霍鷹身邊,大叫:「霍大哥!」
休說霍鷹本來就聽不見他倆的聲音,就算聽得見,現在地無法回答他倆了,只見他雙眼緊閉,胸前汨汨冒出血來,已沒了氣兒。
斑鳩羅一招「南天開塔」得手,仰天狂笑。
眾人見他滿臉是血,頭蓋骨兀自撇開在兩邊,幾乎看得見顱內腦髓熱氣蒸騰、蠕蠕而動的情狀,心下俱皆駭異。
姜小牙輕輕放下霍鷹,朝李滾一努嘴道:「併肩子上!」
李滾卻早被嚇呆了,不住發抖。
斑鳩羅嘿笑道:「先殺了你們兩個,其餘的一個都逃不掉!」
一步一步進逼過來,「南天開塔」蓄勢待發。
其實他已然摸熬了姜、李二人的路數,剛才若非霍鷹出手,他早就能夠破解」風雨雙劍」的聯手出擊,此刻他成竹在胸,充滿了必勝的把握。
只見他腦門涌血,噴泉般從頂門流下,但步履依然沉穩,緩緩朝前移近。
姜小牙、李滾驚恐的面容已近在眼前,然而,下一剎那,躺在一旁的霍鷹忽地猛一挺腰,大叫:「風調雨順,給他死!」
墨雷、皤虹當即出手,斑鳩羅立刻覺得不對!
這本是「風劍三十七式」和「雨劍三十八招」中最普通的兩招「久旱甘霖人間至樂」與「風起雲湧」,但如今這兩招發出來的方位、路數、軌跡卻截然不同。
他哪知姜小牙曾經學過「風起雲湧」,李滾也學過「久旱甘霖人間至樂」,日前霍鷹靈機一動,令二人反向施為,即是姜小牙持雨劍「皤虹」施展「風起雲湧」,李滾則持風劍「墨雷」施展「久旱甘霖人間至樂」,還取了個仔聽的名字」風調雨順」。
這一倒轉,效果竟出奇的好,風纏綿而雨豐沛,祥和溫暖,正是農家最渴盼的天氣。
斑鳩羅眼睛一花,一剎那間,什麼權祿名位、機巧詭詐,全都拋到了一邊,只看見幼年時「尼八剌」家鄉的肥田沃土、稻麥齊放,鼻中只聞得花濃草香、蜜郁果甜;絲毫沒覺著皤虹寶劍透心而過,墨雷寶劍把自已從正中央劈成了兩片。
姜小牙、李滾這才真正喘過了口氣,互拍一下巴掌。
「兄弟,有你的!」
紅娘子奔來抱起霍鷹,急叫:「霍大哥,你沒事吧?」
霍鷹虛弱一笑。
「幸虧我那一抓先抓破了它的頭,否則八條命也沒用!」
餘波盪漾大結局
四年後,李自成在「西安」集結了百萬大軍,誓師東進,直攻「大明」首都北京。
早在年初,李自成已登基稱帝,取「順天應民」之意,國號「大順」。
姜小牙、李滾因建奇功,此時都身為「大順」的一品武官兼皇帝老子的劍術師傅。
李自成誓師東進之初,二人本也躍躍,欲隨大軍前行;但前一晚,燕雲煙、蕭湘嵐的鬼魂卻出現在二人面前,怒罵道:「你們兩個也昏了頭了?你倆笨得跟豬一樣。豈是當官的材料!那些事情都不是你們能幹的,乖乖的待著,見機行事、見風轉舵,別再當傻瓜了吧!」
姜、李二人只得隨便託了個藉口,留在「西安」不走。
大軍齊發的那天早晨,紅娘子來和他倆告別。
「今日一去,不知命運如何,大家互相保重!」
姜小牙萬般不舍。
「你非去不可嗎?」
紅娘子嘆了口氣。
「我家相公身為中軍都督,我能不限著他走嗎?」
姜小牙流淚道:「大姑媽,千萬小心,你若……若有不測,我也不想活了!」
紅娘子深深的睨了他一眼,嬌俏一笑,翩然而去,可又惹得蕭湘嵐提著姜小牙的耳朵大罵:「風馬牛!四處亂拋秋波怎地?」
接下來的兩個月,姜小牙、李滾真是清閑得可以,鎮日在「西安」城中瞎晃,逢酒肆必入、遇茶館便進,蹺腳摳足,醜態畢露,見到年少輕狂的小子們就大談人生經驗,唬得他們一楞一楞,其中最主要的論調則是什麼事都可以做,但千萬不要亂挖別人的墳墓。
忽一日,兩人正坐在茶棚里高談闊論,卻見花盛、葉殘兩人狼狽不堪的奔進城門,當即怪問:「怎麼了?你們不是跟隨大軍攻破『北京』了嗎?」
花盛跌足道:「我軍……我軍潰不成形了啦!」
姜小牙驚道:「莫非又被曹變蛟殺敗了?」
葉殘道:「什麼的什麼?四年前的墳墓爭奪戰後,他就被『大明』朝廷調往東北關外,於『松山』一役中,死在女真清軍的亂箭之下!」
「一世英雄竟不得好死!」
姜小牙一面惋惜曹變蛟,一面又摸不著頭腦。
「什麼是『清軍』?」
花盛、葉殘齊聲唉道:「這……說來話長,總之,『大明』不堪一擊,主公沒費多少力氣便直入『北京』,崇禎皇帝上吊自殺,我『大順』本該理所當然的入繼大統,但一則劉宗敏那王八蛋倒行逆施,攪得天下百姓怨聲載道:二則吳三桂那漢奸竟開『山海關』,引入蠻人,我軍在『一片石』大敗虧輸,倉皇退卻,此刻大約已快退回來了……」
姜小牙忙又問:「我的大姑媽還好吧?」
花盛神色慘然,嘆氣道:「紅娘子倒沒事,只是『中州大俠』李岩於兵敗之時,竟遭主公……不,竟遭李自成那王八蛋疑忌,把他給毒死了!」
姜小牙腦中一陣暈眩,哭道:「好苦命的大姑媽!」
立刻又見燕雲煙、蕭湘嵐出現在面前。
「這就是人世的真相!想我燕雲煙當初怎樣為『大明』效命,他們卻詆我是庸才?想你姜小牙怎樣救了李自成一命,他卻反而想殺你!想李岩何等英雄,卻落得這種下場?人,只要牽涉到政權,就沒有任何一方是好東西!」
姜小牙、李滾時醒悟,匆匆回家,收拾包袱,護著重傷初愈的「天抓」霍鷹,即刻南下。
「管他娘的誰贏誰輸,干我們屁事?」
某日來到奇峰瑰麗、花艷水秀的灘江岸邊,正巧又尋著了個方圓數十丈的大岩洞,便安安穩穩的住下了,根本不問究竟誰在「北京」城內當家做主。
歲月匆匆,姜小牙、李滾除了每日替燕雲煙、蕭湘嵐燒香念經,期盼他倆十年後能轉世投胎而外,倒地無事可敘,只是燕雲煙、蕭湘嵐、姜小牙三人之間有些尷尬。
但姜小牙終歸是看開了,偷偷找了個機會和燕雲煙說道:「反正你們兩個都是鬼,也不能怎麼樣,我可不怕戴綠帽子;反過來看,我是人,師父是鬼,所以我們兩個也不能怎麼樣,你也不用怕戴綠帽子。對不對?」
燕雲煙哈哈大笑,冷不防蕭湘嵐早在旁邊偷聽了個真,怒道:「你們兩個又想把我當皮球一樣的踢來踢去?」
鬼爪一伸,揪得姜小牙皺鼻子歪眼睛,求饒不迭。
正鬧間,忽見紅影一閃,一個人奔入洞來,一面大叫:「姜小牙,我就算到你會躲在這裡!」
卻是文君新寡的紅娘子。
大伙兒心中不由一楞。
「這可好咧!三角變成了四角,還能鬧得出個結局嗎?」
後記
明朝後期的幾個皇帝大概是中國歷史上的「糟糕之最」。
正德設「豹房」,成天狎游;嘉靖為飲婦女經血壯陽,無所不用其極,差點被鋌而走險的宮女勒斃,創下「禁宮造反」的首例;萬曆腎虧窩居,整整三十二年不理朝政;天啟鎮日與木材為伍,自認為天下最棒的木匠:崇禎猜忌群臣,終而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自殺的皇帝。
若要追究,可能跟遺傳有關。
「大明」開國君主朱元璋的外祖父是一個有跡可考的巫師,在朱元璋命令翰林學士宋濂撰寫的《揚王(即朱的外祖父)神道碑銘》中,有一段不可思議、卻堂而皇之的記載,大意是說,朱的外祖父原為南宋士兵,崖出兵敗后被元軍俘虜。
崖山位於外海,蒙古兵戰勝之後,乘船回大陸,因怕舟船載重過度,便把俘虜丟入海里,揚王藏匿於艙底,得免魚腹之禍。
行至半途,遇颱風,眼看舟船將要沉沒,朱的外祖父適時挺身而出,「仰天叩齒,若指麾鬼神狀,風濤頓息」,元軍首領大喜,不但赦免他,且還賞給他幾條」巨魚」,送他登岸。
這段記載很有意思,宋濂乃江東大儒,當非怪力亂神之徒,但他卻作古正經的寫出這個故事,頗令後世學者尋味。
就現代醫學的觀點來看,能夠當巫師、乩童的人,多半屬於精神耗弱患者。
今天大家若去醫院做健康檢查,填表時一定有一欄「家族病史」,主要針對幾種病:心臟病、高血壓與精神病。
「揚王」的精神不正常,會不會遺傳給他的外孫、外曾孫、外玄孫、外……十八代孫?
當然,誰都不能論斷。
不過,當朱元璋的兒子「燕王」朱棣起兵攻打自己的侄兒「建文大子」的時候,軍中可是和尚、道士成群,成天做法佔上,鬧個沒完。
在白溝河、夾河、篙城三次決定性的戰役中,都是北軍將敗,但北方忽起一陣大風,滾滾吹向南方,北軍才得以反敗為勝。
成祖登基后,因感謝主管北方的「玄武大帝」幫了自己三次大忙,便大修傳說中「玄武大帝」的得道飛升之處「武當山」,使得武當自此與少林齊名(倒是造福了後世的武俠小說作者)。
他並在手著的《靖記》中大加頌揚:「朕起義兵,靖內難,神輔相左右,風行霆擊,其跡甚著……」
,又是一副認真至極的口吻。
身為皇帝,有此言教,後果可想而知,從此,怪力亂神便成為明朝上起天子、下至庶民的基調。
(有若今日總統公開宣稱,曾以禱告誘使颱風轉向,難怪老百姓們都愛拜宋七力了。)
所有寫成於明代的章回小說里,都充滿了陣前鬥法、鬼來怪去的描述。
我常覺得,中國人的迷信,絕大部份起自於明代。
中國的科技成就自宋朝之後便少有進展,宋人實事求是的理性態度有現代之風,不幸卻壞在明人的手裡,文明從此倒退,反讓西方趕上。
《鬼啊:師父》小說中提到的大明末代皇帝「崇禎」下令挖破李自成祖墳風水一事,千真萬確,只不過主其事者不是虛構的「斑鳩羅」,而是《明史》上評價不錯的汪喬年,「此殆有天焉,非其才之不任也」,他的「才」在哪裡?
請看以下敘述:崇禎發令給汪喬年,汪喬年則發令給當時的「米脂」縣令邊大受,邊大受執行完畢,上報汪稱:「賊墓已破,王氣已泄,賊勢當自敗矣!」
汪回通道:「闖墓已伐,可以制賊死命,他日成功,定首敘以酬。」
汪喬年乃天啟年間的進士,歷官刑部、工部、按察使;邊大受則是舉人出身。
這兩人都是當時的高級知識份子,卻一個說「可制賊死命」,一個說「賊當自敗」,一來一往的樂歪了,可不是見了鬼?
當然,始作俑者仍屬昏君「崇禎」,戰場上打不贏,竟冀望於毀壞敵首的風水以求勝,當真荒唐到了極頂。
「賊」如何「自敗」?
掘墓之後不到兩個月,汪喬年就被李自成生擒,千刀萬剮而死;不出兩年,李自成就兵破北京,把「崇禎」逼了個上吊自殺的悲慘結局。
明朝以迷信始,以迷信終,可稱得上有頭有尾、「貫徹始終」。
至於李自成後來的失敗,倒有點令人惋惜。
李自成起自草莽,雖然積習難改,但也不是全無機會,劉邦、朱元璋的發跡過程都跟他差不多,關鍵在於:規模粗具之後,「企業形象」如何轉變。
朱元璋兵下金陵,號稱「吳王」,便一筆抹煞自己曾乃「白蓮教」、「紅中軍」之過往事迹只顧賺錢的小公司,從此搖身一變而為關注社會公益的良心大企業。
李自成於崇禎十七年正月在西安稱帝,國號「大順」,此時「大明」正被東北關外的清軍攪得焦頭爛額,李自成若能按兵不動,一方面坐觀虎鬥、以逸待勞,一方面改造部屬們的強盜氣息、重塑企業形象,然後再大舉東進,歷史勢必改寫,而不至於「朱家面,李家磨,做成一個大饃饃,送與對門趙大哥」。
(按照某種說法,清室皇姓「愛新覺羅」為「金趙」之意,假託清室乃趙匡胤之後,羅哩叭嗦,可以寫上一大篇論文,茲不贅述。)
可惜李自成,竟不知「戒急用忍」。
小說中把劉宗敏寫成一個卑鄙小人,其實並不妥當,只是一時找不到反派角色,只好委屈「老劉」了。
劉宗敏號稱「闖軍」中的第一猛將,驍勇粗獷,是李自成生死與之的好兄弟,唯一一次信心危機,發生在崇禎十三年九月,李自成被官軍圍困在「魚腹山」中,身邊只剩下五十幾人,劉宗敏的兩個小老婆鎮日在他耳邊挑撥,使他也起了異心,想要投降官軍。
李自成明白他的心意,便說:「山裡有個山神廟,我們不妨去問一問,若不吉利,你就提著我的腦袋去投降!」
結果三上三吉,劉宗敏大驚失色,反將那兩個多嘴的小老婆殺了,對李自成發誓:「生死我都跟定你了!」——
我在另一部小說《如煙消逝的高祖皇帝》中,曾拿這事兒開玩笑:李自成身邊有一個本來專在賭場里攪鬼的郎中,此時正好派上用場,他偷偷的在前一夜把山神廟裡的杯灌上鉛、動了手腳,李自成當然再怎麼擲都是「吉」,郎中立此大功,後來被尊為「大順朝」的國師。
「大順」兵陷「北京」之後,劉宗敏拷掠明臣至為慘酷,惹動仕紳階層的反感,給李自成幫了個倒忙。
但他後來至死反抗清兵,和李過、田見秀等「大順」將領歸順南明,曾輔佐隆武、永曆、定武等南明諸王,於康熙年間戰死在川楚山區,也可算得上是民族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