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齒
黑齒國……為人黑,食稻啖蛇,一赤一青,在其旁。一曰在豎亥北,為人黑首,食稻使蛇,其一蛇赤。
——《山海經?海外東經》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頭攢動。茶樓內,靠近窗檯的桌邊,坐著一位愁眉苦臉的男子。
基本上,繁華的廣州城多了名發愁的男人算不得什麼,街上男女老少依舊互相打聽著當下最時興的傳聞——
「聽說了嗎?又有新的東西出來。」
「是呀,這個月時興的東西又出來了,聽說是從爪哇國傳來的。快去買吧,頭三天價格便宜哦!」
「是嗎?那我得趕緊去了。常氏生藥鋪的生意一向就好,遲了只怕買不到便宜的。」
「對對對,咱們也去。」
連續不斷的聲音傳入男子耳中,令他從茶盞中抬頭。掃視四周,眾人也是私語一片,其中出現最多的,便是那「常氏生藥鋪」。
藥鋪的好壞不關他的事。
男子低頭,丟一塊肉給腳下伏睡的愛獸,同時嘆了口氣。
感到主人的嘆息,似犬非犬的獸掀了掀眼皮,咬住肉塊,吞咽間似乎也出發了一聲近似人類的嘆息。
此獸似犬,卻比尋常犬類高大,全身毫毛亦較犬類細密絨長。因為樣貌兇狠,茶客們頂多只看上一眼,便不再留意男人腳邊的那團毛茸茸。若是有人細看,會發現這頭獸更似虎。當然,因為無人細看,也就當它是只狗了。
盯著它慢慢嚼肉,男人又嘆了聲。
他的衣衫不算華麗,淡灰的布衣上沾了不少塵土,腳上蹬一雙獸皮靴,猜不出來自何種動物身上。黑髮任意披散,身邊的包袱只怕盜賊看了也生不了打劫之心。
除開愁眉苦臉,男子長相不醜,卻也並不能用「俊美」形容。粗眉大眼,鼻懸唇厚,一眼看去帶著蠢蠢的感覺。好聽點,是憨厚。
在廣州城,海外商賈、四地遊客來往甚密,這樣的人見多了,茶客也不奇怪。眾人正議論間,一位女茶客的尖聲突兀響起——
「快看,那不是常二公子嗎?」
「啊喲,是呀!瞧瞧,他對面的是誰?是常大小姐的死對頭呀。」
男子順著眾人的眼光瞧去,看到一位穿著褐色長衫的瘦弱公子,即是茶客口中的常二公子,二十齣頭的模樣,在茶樓對面的王道人蜜餞鋪買了兩包澄沙米糕,常二公子身邊站著位粉色衣裙的窈窕女子。男子聽那粉衣姑娘道:「今兒輪到你來幫她買吃的。」
「是。」常二公子揚起微弱的笑,為買到新鮮的澄沙糕滿意。
「我今兒一早就聽說了,她又玩什麼新鮮點子糊弄人啦!」粉衣女子嬌笑著,背對男子,讓他看不清容貌。
女子的話讓常二公子的笑淡下,遲疑片刻才聽他道:「家姐從不糊弄人,這糕要新鮮才好吃。先行一步,告辭。」
女子嬌笑不斷,沖常二公子的背影道:「小搖啊,論著輩分和我與你姐姐的交情,你也得叫我一聲姐姐才是啊!我剛從她那兒來,你知道我看到什麼?」
常二公子聞言回頭。
「呵呵,不說了,你快些回去吧。只怕遲了,她全身都要變黑的,呵呵……」掩嘴嬌笑,女子轉身,裊裊娜娜地往反方面行去。
變黑?黑?
男子腳下一動,踢中眼皮半閉的獸。
街道上,常二公子呆了呆,盯住那女子身影,直到她在拐角處消失方轉身。
茶樓內,臨街的桌上擱著一錠小銀,碟中還剩半塊未來得及吃的滷肉。愁眉苦臉的男子不知何時已走到街上,那隻毛茸茸的……算是狗吧,似乎踩著傲氣十足的步子,跟隨在男子身側。
他們的目標,是常二公子。
她的聲音……好聽!
輕緩清脆,雖然聲音不大,一字一句吐得非常清晰。
來到一條寬闊的街上,看著常二公子提著新鮮澄沙糕走進一間中等鋪面的藥店,男子抬頭,看到「常氏生藥鋪」的匾額。
這條街開了許多店面,金紙鋪、漆鋪、金銀鋪、樨皮鋪等等,另有幾間酒樓茶樓和一些賣粥販鹽、賣一些小吃的小攤販,整條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常氏生藥鋪內同樣人頭攢動,能將女子的話聽清楚,因為男子早已一步跨入藥鋪,混在了買葯的人群中。
除開剛進店的常二公子以及背對著他說話的女子,店中另有一名年輕小夥計和一個十六七歲的丫環,小夥計正在包葯,丫環負責收訖銀兩。
男子踢了腳身側的似犬獸,借著人縫又擠近數步,女子的聲音更加清晰。
「這位大嫂,您用大真紅玉膏最合適不過。您想知道這膏里有什麼秘密?說出來其實也算不得秘密,只是加工精細,尋常人難得費心思去自己調製。」
「真的嗎?」人群中有數位大嫂疑問。
「對。大真紅玉膏洗臉最有效。本店特地找一年的杏仁去皮,加入滑石輕粉等成分,反覆蒸融后,再加入腦麝少許,調和均勻而制。早起用以洗臉,數日後便可色如紅玉。」女子點頭,看似隨意的粗辮在腰間晃了晃。
男子盯著晃動的藍髮帶,又擠近三步距離。
哪裡黑?他怎麼看不出來。
女子穿著一件窄袖藍花襦裙,束出纖細的腰身。雖說以背相對,臉側的肌膚卻白如滑玉,看不出黑的跡象。偶爾見她抬手,纖纖五指細長柔軟,指尖圓潤如珠,不顯烏色。要說烏黑的,只有那一頭編成麻花的油亮長發。
男子不自覺地又擠了擠,已擠到女子身側。站在他身邊的,是提著糕點,一直到現在也插不了口的常二公子。
「常姑娘的頭髮烏黑亮澤,還有香氣呢。用了什麼秘方呀?」某位發色如稻草的年輕女子一邊讓夥計包葯,嘴中一邊不停詢問。
「髮油。香發木樨油。」女子將烏辮拉到前胸撫了撫。
「你看,我的頭髮合適用嗎?」
「不合適沒關係,常氏還有宮制薔薇油、潔發威仙油,保管讓你的頭髮烏黑又芳香。」
讓眾位女子去葯台試用,女子身邊一人道:「常小姐,我最近火氣大,氣有些不順。」
「氣不順?」女子似乎皺了下眉,隨後明了,「周老闆,您可以試試牢牙橄香散,與人談生意時絕對不用擔心口氣混濁。」
「是嗎?」被稱周老闆的男人挑眉笑了,噴著濃濃的口臭道,「拿五瓶……不,十瓶給我。」
「那邊,讓夥計幫您拿。」女子抬手,讓周老闆去櫃檯。
嗅到空中猛烈襲來的惡臭,男子忍不住皺起鼻,腳邊的似犬獸也受不了似的嗚了聲。那位常二公子則技巧地側身,躲過惡臭的襲擊。
送走周老闆,女子的聲音自始至終未曾變過,聽不出一絲厭惡。
她真能忍啊!男子有些佩服。
接下來,有人問如何去除腳潰爛,女子道:「金蓮穩步膏,兔兔,取一瓶給這位客人。」
「是。」丫環應了聲。
看不到女子的容貌,男子聽只她一會兒「唐宮迎蝶粉」,一會兒「海方腋氣凈」,時不時為買葯的客人建議著。
聽了半晌,男子愁色又起,他似乎來錯地方了。這個常氏生藥鋪里沒有他要的東西,稀奇的藥名倒是一大堆。男人想走,卻又覺得既然來了,只聽聲音不見人不太划算。於是,乾脆越過他人,直接擠到女子面前。
「這位客人,您想買什麼?」
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過半刻后,男子才明白女子問的是他。定了定眼,他眸中映出女子微微露齒的笑靨。盯著女子輕輕開合的唇,他呆怔半晌——黑?
黑色黑色啊——他終於看到旁人議論了半天的黑色。
突然皺起濃眉,男子伸手捏住她的下頜,迫使她不得不仰起染上驚訝的面容。
她的頰光滑白皙,不黑;她的眉眼乾淨漂亮,不黑;她的唇色鮮紅,更加不黑。而古怪的,是她的牙齒——漆黑如鬼般的牙齒。
黑的……黑的……莫非這兒有他要的東西?
被他突來的舉動怔住,女子的明眸中染上錯愕,柳葉眉漸漸皺起,頰上因男子的孟浪飛上紅雲。搖頭掙扎,她問:「客人,我臉上有什麼奇怪?」
她每說一字,黑齒便在男人眼中閃現一次。將頭湊近,男子伸出另一隻手,意圖明顯地想探上女子的唇……
「啪!」一道黑色物體拋向他,阻斷男子意圖不良的色手,也令他鬆開對女子的鉗制。
什麼東西?
男子微惱地接下黑影,眼神卻緊緊地盯著女子,未錯過她鬆口氣的表情。待分神看清手中的物件,才發現是一包糕點——新鮮的澄沙糕。如此說來,阻止他的豈不是——
「客人想買什麼?若是想調戲姑娘,對不住,這兒是生藥鋪,不是花酒地。禿寶,送客!」開口的正是瘦弱的常二公子,后一句是沖小夥計吼出。
「是,少爺。」小夥計禿寶跳出櫃檯,看了眼男子腳邊的似犬獸,吞咽口水道:「客人請回。」這個看上去模樣老實的客人不會放狗咬他吧?
男子正要解釋,卻聽常二公子對鋪中客人說了句「各位慢選」,便拉著女子走入內廳。經過他身側時,女子還非常順手地提過他手中的糕點,卻不多看他一眼。
「客人?客人?請回。」夥計禿寶見他扭著腦袋盯在自家小姐身上,有點生氣自己被忽視。
人影消失,其他客人收回驚訝目光后,男子問禿寶:「你家小姐的牙齒……」
「撲哧!哈哈!」禿寶大笑一陣,隨後笑臉一變,「客人,你若不是存心買葯,請回。若真想買葯,先看看咱們店外今兒掛的告示牌。這可是我家小姐公子特地秘制的新葯,您哪,是不是看這兒人多才跑進來呀!」
「……」男子無言,腳邊的似犬獸卻咧開了牙。
「還……還有,本店人多,看好您的狗,別讓它亂咬人。」聲音有點抖,卻無損禿寶趕人的堅決。
男子聽了夥計的話,竟真的走到鋪外,開始仔細閱讀今晨掛出的招牌,神色萬分認真。而那隻咧著白牙的……狗(小夥計眼中是這麼認為),躺在常氏生藥鋪門前,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尊睡狗。
黑玉固齒膏?什麼東西?
男人雙手負胸,站在鋪門外研究半晌后,高大的身子越傾越斜,整個人幾乎貼在牆上。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他瞪著眼睛邊數邊輕聲吟念,就差沒用舌頭去舔了。
憨厚的表情在他臉上掛了約莫一炷香,男人又要進店時,來了位壯漢,推著一車的藥材等著小夥計收貨。客人陸陸續續地來,店裡人很多。常二公子露面點了貨,讓壯漢搬到後院,回身時對杵在門邊的男人瞪了一眼。
得罪這位弱公子啦?
男人收到不太善意的睨瞪,低頭看了看睡獸,悶嘆一聲,將視線調回招牌。
黑玉固齒膏啊,應該是牙粉之類的東西吧。男人想著,眉頭皺緊,愁眉苦臉的神色卻消了不少。他很想聽剛才那位姑娘的聲音,也想請教一些問題。不過……看樣子,那位常二公子是不會讓他如願的,至少,在今天不會。
男人在店外等了不知多久,那位常姑娘一直沒露面,一直到他肚子餓。
其實,他是見到有位慈祥的老媽媽為他們送來米飯,才想到自己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於是,就在最近的一家酒樓吃了飯,餵了愛獸,回來後繼續再等。
小夥計和丫環很忙,男人看了半天,沒見他們停下過。特別是小夥計,除了為客人拿葯打包算價錢,抽著有空了還拖著掃帚清理地面。
地面?很乾凈嘛。
男人不太明白,叫禿寶的小夥計為什麼那麼喜歡掃地。一下午掃了二十多次,堂上的地皮都快被他掀去五層。
又沖店中瞅了瞅,確定那頭髮烏黑的常姑娘沒有出來,男人坐在對街的台階上,完全不顧灰塵污了衣衫。
他方才見常二公子為人看病,又聽老伯喚他為「毒藥」,想必他叫常毒藥了。真是奇怪的名字,就不知那女子叫什麼。男人忖著,抬臂撫摩趴在腿邊的愛獸。
她為什麼還不出來?他有好多問題想請教她。
「行了行了,我回去了。」
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引回男人昏昏欲睡的迷離。他睜眼,才發現夜幕低垂,那抹藍色的纖細身影終於出現在常氏生藥鋪的招牌下。
男人見常毒藥將女子送出店門,叮囑丫環小心點,直到女子與丫環相攜走出街口,才轉身回店。
「窮奇。」男人低喚一聲,憨厚的臉上露出微笑,身影已隨了上去。
「咆嗚——」似犬獸抖了抖毛,懶洋洋追在他身後。
「姑娘、姑娘!請留步!」男人急忙叫喚,令女子與丫環頓足回頭,「我……我可以請教你一些問題嗎?
「……客人?」女子露齒一笑。
啊,真是刺眼!
盯著粉面黑齒,男人又怔住,一時忘了自己想問什麼。半晌后,他恍然揚眉,笑道:「我叫攝緹,姑娘……姑娘如何稱呼?」
不會叫常解藥吧?那常二公子好像是她的弟弟(或哥哥)?一個叫「毒藥」,另一個當然叫「解藥」?。
「客人……是要買葯嗎?常氏生藥鋪在那邊。」女子指了指遙遠的街道,又是露齒一笑。
「葯?不是不是。」他想請教的是她為什麼會想到以黑染齒,或者,解藥姑娘天生如此?攝緹盯著她如鬼般的黑牙,「解藥姑娘」四字差點脫口。
「客人叫住我,為了何事?」女子笑容不笑。
「我想請教,你的……」比了比她的黑齒,攝緹皺眉,「你的黑齒是天生的,還是……」
「客人沒見到咱們店的黑玉固齒膏嗎?這黑色正是用了固齒膏的結果。客人放心,黑色是固齒膏對牙齒的保護,三天後黑色自然脫落,牙齒則會更加堅固。」女子解釋,「你若需要,店裡還有一些,現在去買應該來得及。」
固齒?不不,他一點也不需要。
攝緹搖頭。女子見他發獃,與丫環對視一眼,而後沖他微一點頭,轉身行走。
「姑娘。」身後攝緹又叫住她。
女子搖頭,拉著丫環的手無意停留。本以為他叫過兩聲便放棄,誰知眼前一花,高大的黑影成了攔路虎一隻。
「客人還有何事?」女子嘴角在笑,已有生疏。
「我叫攝緹,我是不是可以喚你……解藥姑娘?」他猜著,不知為何,沒見到她的黑齒,他反倒不習慣起來。
去去,才一天時間,習慣什麼啊!攝緹心中呸了呸自己。
「解藥?」女子呆住。
「我聽到常公子被人喚為毒藥,姑娘的閨名可是叫解藥?」
「……」
「解藥姑娘?」攝緹不顧丫環的瞪眼,鼓起腮叫了聲。
「兔兔,我們走。」笑意斂去,女子冷冷睨他,隨後拉過丫環繞開他,徑自走了三步,突然回身道,「家弟姓常,雙名獨搖,獨自的獨,搖動的搖,非『毒藥』也。」
常獨搖?
攝緹盯著她的疏遠,趕緊追上兩步,與她對視,「你……你不叫常解藥?」
「……小女子常微涼,攝緹公子記住了。」回他一記明亮得帶點火花的眼神,女子拂袖轉身。
名為兔兔的丫環回頭瞟了他一眼,掩嘴輕道:「小姐,那人好笨,定是來廣州城時間不長!」看他一身塵土,真是不修邊幅。
「理他啊。」常微涼翹唇,不將剛才的事放在心裡。
今日常氏生藥鋪推出新品「黑玉固齒膏」,不知那個從小與她不對盤的傢伙明日會出怎樣的花招對陣,她微有……期待呢。那位奇怪的客人嘛,呵,沒空理會。
兩人偶爾交頭低語,纖細的身影轉眼消失在拐角。攝緹被她明亮得過火的瞪眼震懾,就這麼掛著呆傻的表情,看著她們毫不留戀地走遠。
半晌——
「我很笨嗎?」他問身邊的愛獸。
「嗚、嗚!」似犬獸搖頭,圓圓的灰瞳似乎表達著:身為它的主人,怎麼可能笨。
常、微、涼!她叫常微涼!嚼著三字,攝緹蹲下身,與愛獸平視。
夜幕時分,街上行人較少,偶爾提著燈籠經過的人,只看到高大的男人一邊撫摩著身邊兇狠的狗一邊喃喃自語,不知念著什麼。
「我想,我應該不用再愁眉苦臉了。雖然沒什麼頭緒,至少有線索了。就算不知道線索準不準確,總好過什麼都沒有,害我像無頭蒼蠅一樣,對不對窮奇?」他語氣興奮,似乎在大海中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嗚、嗚!」窮奇點頭。
愛獸的附和讓攝緹頗為高興,大掌在它頭上拍了拍,道:「今天高興,你自己撒野去吧,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吃什麼吃什麼,明天早點回來。」
「嗚?」窮奇的叫聲格外興奮。
「去吧去吧,當心別嚇到人。」攝緹又拍了它一下,站起。
的確高興呀,至少,他不必像傻瓜一樣從山上滾到山下,也不必從海邊摸到海底了,更不必為了找那副不知在哪兒的「東西」愁眉苦臉。找她準不準姑且不論,起碼一點,她能給他一個答案。
高興,很高興呀!
瞧著愛獸興奮地跳腳三步,他微笑默許它的離開。
「吼嗚——」低沉的吟叫后,龐大的獸影躍上屋樑,在彎月下化為一道烏光,轉瞬逝去——撒野去哦!
抬頭盯著細眉般的彎月,攝緹又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若有所思。
方才在店中捏住她的頜,雖說極快就遭到常毒藥……噫,好像叫常獨搖,雖說遭到他的打斷,指尖滑膩的觸感仍十分鮮明,白凈的小臉上有莫名的香氣,眼睛明亮有神,雙唇泛著健康的朱紅,微笑時一口黑牙……
呀呀呀!仰月而視的人驀然回神,撫過小臉的手不自覺放到鼻下聞了聞,隨後恍然驚覺,才發現自己的動作……太曖昧了。
憨厚的臉呆怔片刻,隨即咧出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抬在鼻下的手卻不曾收回。
一定是她的笑太突兀,他才會記得一清二楚。
對,一定是這樣。攝緹心中肯定。
白皙的臉本該有一口潔白的玉齒,她卻在如花的小臉上笑出兩排墨黑牙齒,不是存心嚇人是什麼?就因為笑容太突兀,才印在他腦海中,念念不忘……不是不是,是難以忘懷……嘖嘖,好像也不是,他難以忘懷個什麼勁?
側頭淡淡一笑,高大的身影轉向,往客棧走去。
找「東西」不能急,他可以慢慢來。
緩緩走著,時不時抬頭看看彎月,腦中的笑靨非但沒有消失,反倒越來越清晰。清晰到他以為,那倒懸的彎月,根本就是她彎唇一笑時露出的牙齒,很潔白、很明亮、很——
咦咦,月亮什麼時候變成黑色了?
管不了那麼多,他只知道,很高興,他很高興,明天再也不用愁眉苦臉啦。
還是很愁眉苦臉!
盯著滿街的黑牙齒,高大男子嘴角有些抽搐。
常氏生藥鋪的東西很好賣嗎?不過才一夜,為何滿街的人笑起來全是一口黑鬼牙?
一身布衣染塵,足蹬獸皮靴的攝緹,在正午時邁入藥鋪,如願看到纖細背影和一條烏黑的髮辮。
鋪里有客三兩隻,她正向一位婦人解釋鋪里的產品,小夥計打撥著算盤,丫環在台後整理藥材,沒見到那位「毒藥」公子。
雙目一掃,攝緹嘆氣。
昨天堆滿葯櫃的白瓷小瓶已罄售一空,看樣子,廣州城的人很喜歡黑玉固齒膏,要不就是他們的牙齒太軟,必須借著牙粉來堅固。
「客人,想買什麼?本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小夥計招呼一聲,撥著算盤的手不知何時多了把掃帚。
啊,他的牙齒也黑了!
皺眉看他一眼,攝緹徑直走到送客的女子身邊。
「微涼姑娘。」他叫。
「客人想買什麼,小的向你介紹。若要黑玉固齒膏,請這邊;若想為家中夫人小姐買些洗頭洗臉的,也請這邊。」小夥計掃帚一橫,不讓他靠近。
常微涼回頭,明亮大眼對上一副愁眉苦臉后,露齒一笑,「禿寶,不得無禮。地面很乾凈,你拿掃把做什麼?」
禿寶悶悶看了攝緹一眼,(奇.書.網)沒見到昨天那隻狗,只得退開,用力掃起地來。
不顧小夥計的無禮,黑齒又閃了閃,「客人,想買什麼?」
很好聽,真的很好聽。
攝緹黑眸微閃,肯定昨夜繞在耳邊直到夜半的聲音,的確來自這位姑娘。
「在下攝緹。」她喚他客人,生疏得很,不知為何他竟然不高興。昨夜輾轉想了她一夜,卻不知她有沒有將他放在腦中,唉!
「攝公子,來常氏生藥鋪定是想買東西,是為自己,還是為朋友親戚家人買?」常微涼臉上帶笑,眼中不復昨夜生氣的異亮。
「在下不買東西,只想請教姑娘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她笑容不變。
「姑娘如何想到用黑玉來固齒?黑玉是什麼?姑娘不怕黑色染在牙齒上會洗不掉嗎?姑娘是否見過黑齒人……啊,我是說天生牙齒就是黑色的人。」他有些急迫,邁近了一步,縮短彼此的距離。
「……」是來打探的?她眯起眼,仔細打量起他。
會是從小與她不對盤的傢伙雇來的嗎?看他身形高大結實,頭髮隨意披散,似乎連用繩束起都懶,灰布衣上沾了些污穢油漬,想必數天未洗,早已乾涸。
從頭看到腳,再由腳看到頭,常微涼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就像市橋下做勞力的無業者。
「微涼?」訥訥叫了聲,他隨著她眼光的移動掃視全身,不明白她為何收回笑臉,眯起的大眼中夾著一絲懷疑。
「客人,請喚我家小姐常姑娘,小姐的閨名也是你叫的?」突然插嘴的是兔兔。
常微涼眯眼移向兔兔,示意她噤聲后,螓首轉回,「攝公子,本店產品絕對不騙人,至於從何處來,仍是本店的秘密。」
「……」她不善的斜視令他呆了呆,對小丫環的叫囂沒聽進耳,待叫出口,方知自己直呼了她的閨名。本想不以為意地哂笑,隨後聽了她的話,才明白她誤會他是其他店家的探子了,「不,我不是來打探的。」
「那客人來這兒,幹什麼?」她傾頭,問得俏皮。
「……」他來請教她有沒有見過真正的黑齒人呀!他想著,也這麼問了。
「客人是想知道,為何常氏會推出黑色固齒膏,對嗎?」她有點明白。
對對對!他點頭,高興看到她恢復笑靨。
「秘密。」
開玩笑,他以為自己是誰呀,廣州城人人都想知道常氏生藥鋪為什麼生意這麼好、為什麼推出的新產品總能吸引新舊主顧。難道隨便跑個人來問問,她就要巨細靡遺地推心置腹?
「我……微涼,你真的沒見過天生長著黑牙齒的人?這城裡有沒有人的牙齒慢慢變黑,比如年紀大的老頭子,突然一夜牙齒變黑了?」他不死心,叫她的閨名卻意外順口。
「……」常微涼正要回答,一把竹掃橫空而來,掃在不知名的獸皮靴上。
掃掃掃,拚命地掃!禿寶努力搖動著掃帚,就差沒掃到攝緹身上去。
「禿寶,地上很臟嗎?」她奇怪夥計的舉動。
「是呀是呀,小姐,公子說了,藥鋪不比其他鋪子,要保持乾淨才能讓來這兒買葯的主顧舒服。」禿寶邊掃邊道。
跳開禿寶的掃帚,攝緹追問:「微涼,你有沒見過……」
「客人,想打聽城裡的事,問我禿寶就行了。」幹嗎非得問他家小姐呀?居心不良的傢伙!
「你見過?」攝緹驚喜,目光轉向小夥計,大手不知何時捏在他的臂骨上,「快說,你真的見過黑齒人?」
眼睛仍是盯著偶爾微笑的臉,捏在小夥計臂骨上的手完全控制不了力道,不能說重,只是勁大了點,捏得禿寶——
「啊啊,客人,斷了,要斷了,小姐救命!」
「攝公子,請放開我家小夥計。」
清脆的聲音響起,憨厚的臉來不及回她一笑,手已經自動放開禿寶,嘴上卻問:「你真的見過,在哪裡?在城裡什麼地方見到?」
「沒有。」揉著臂腕,禿寶怨恨斜他,竟發現這男人的眼睛從頭到尾沒離開過小姐,當下想起自家公子的囑咐,掃帚又揚了起來。
臭男人,竟然不將他禿寶放在眼裡。瞧瞧,臂上隱隱青了一圈啦。
掃掃掃,要把這男人掃地出門!
禿寶的怨恨來不及入攝緹的眼,他早已被常微涼清脆的聲音吸引:「公子真的真的很想知道常氏為何會推出黑玉固齒膏?」
嗯嗯!高大的身子躲閃著夥計的掃帚,用力點頭。
「前些日子夢裡,小女子夢到一金甲神人,神人全身金光,只有一口牙漆黑如墨。神人在夢中笑著告訴我,『吾仍廣州守門神,近日城中爛牙者甚多,今日傳汝一劑仙方,以固齒提神』。醒來后,我與家弟發現竟然做了一模一樣的夢,想必是神人相助。故常家推出黑玉固齒膏,意在為城人中堅固牙齒,齒固則體泰,體泰則安康。」
啊?真的假的?
笑靨如花,一口墨黑烏齒是攝緹腦中最後的畫面,因為——為了躲避禿寶的掃帚,他真的被掃到門外去了。不不,是他自己跳出……走到門外的,不是被掃地出門的。
那她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她的話,算不算……糊弄他?
被小夥計掃地出門,隨後那位「毒藥」公子不知從何處竄出來,阻著他硬是不讓他有機會再問她。他是可以一腳踢飛這個瘦弱的毒藥公子,然後抓著常小姐問清楚。只是……唉,只是呀,聽毒藥公子喚她「姐姐」,他想踢,卻不想因誤傷常二公子而惹來她的不快。
傷了她弟弟,她定會生氣——這個念頭剛從腦中升起,他立即慶幸自己的腳還算安分。可……她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想了三天三夜,攝緹仍然不確定,唯一肯定的——她膽子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