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棄
隨隨還在發狠啊!
——我們做朋友吧!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倒掛在陰暗角檐邊,黑袍黑髮融為一體,而本應俊美惑人的臉上如今卻滿是幽怨。抱著已經糊掉八分的腦袋,他想不通也想不透。
以往他要找鎮隨,入了土宮後院就能找到;以往來去土宮,從未有侍衛出聲阻攔;以往他想沐浴,不必出聲,侍女五福早備好了溫水候著;以往他想親近隨隨,那土宮總輔鬼趣證只有黑臉黑脖子的分兒……所有的「以往」,如今全部變成為「不可能」。
隨隨到底在想什麼?
盯著遙遠——對他現在的位置而言,的確是很遙遠——樓閣上疏影輕晃,碧紗飛揚,幽怨的臉又平添三分凄涼。
他可以瞧到閣台內走動的人影,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是可以像以往一樣,光明正大撞進去纏著隨隨,但結果多是被侍衛阻攔,更討厭的,待他擺平那些侍衛,隨隨也不知跑哪兒去了。與其如此,倒不如遠遠瞧著隨隨來得自在些。
「嗚,隨隨……」
一聲悲嗚,夾在乍起的夜風之中送上半空,愈飄愈遠,飄入樓閣碧紗……
樓閣明亮處,是一間書房。
分神看了眼被風捲起的輕紗,批示卷宗的男子抬頭,沖屏風后俯身讀書的女子說道:「我主,您該休息了!」
男子身著褚青一色衫褲,身形瘦長,眉眼深邃,容貌並不俊美,卻是耐看。他正是土宮總輔鬼趣證。
他並非古骨族靈,本是鬼界夜叉族,兒時全族因戰火被滅,他孤身一人逃入靈界,被鎮隨所救,從此長伴其側,若說他留下是為報恩,也未嘗不可。鎮隨兒時極厭土尊之位,十八歲時被辰門說服承襲土尊之位,他也由近侍升為總輔。
她不愛理事,土宮大小事務皆由他打理。從小他喚她「我主」,承襲土尊之位后,她初時不喜被喚為「土尊」,他也未想過要改口,一直喚到現在。
「鬼趣證,我做這土尊之位也有些年了,你說,我是不是也該學爹當年一樣,把這麻煩丟給自己的娃兒,然後無事一身輕,去逍遙快活?」趴著的身影動了動,偏頭向屏風看去。
鎮隨並未束髮,但為了方便讀書,覆眼的白紗成為臨時發繩,將亂髮攏系在腦後。她晃了晃曲起的小腿,頗有些自得其樂。
握著骨筆的手漸緊,鬼趣證飛快道:「您正年輕。」
「我總會老嘛。」
「您……」他無意在這話題上打轉,想了想,下筆疾書,嘴裡同時說道,「我主,近來傳聞您與水尊……他被您拋棄……」
「哦!」輕輕應了聲,鎮隨似乎完全不受流言干擾,小腿搖晃,腳尖相撞時,又輕輕翻過一頁。
雲淡風輕的性子,終究是多一份洒脫與恣意。
「我主……」
未等他再多說什麼,鎮隨突然開口:「鬼趣證,你在我身邊有多少年了?」
「十五年。」
「你可曾想過,你願意與怎樣的女子面對面,相對一輩子?」她呢,又會與怎樣的男子面對面一輩子而不生厭倦?腦中瞬間掠過一張臉,紅唇不禁揚起。
沉默良久,鎮隨側首,見鬼趣證放下骨筆走到飛紗邊,緩慢卻肯定道:「那必是屬下愛之疼之,願以生命相守的……妻子。」
只是,他從不敢奢望。
屏風後傳來吃吃笑意,清脆如鈴。
笑聲歇後,鎮隨似真似假說了一句話。正是這一句,讓鬼趣證腳下一軟,差點形象全無地跌坐在地,更驚得他的魂兒魄兒飛離肉體,數日歸不了位。也正因這一句,在水宮內掀起軒然大波,波及無辜甚多。
只因鎮隨說:「鬼趣證,我們生個娃兒吧!」
歌舞昇平之後,宴散曲終。
熱鬧的謝訪后,各族使者紛紛告辭,古骨城漸漸恢復原有的平靜。
秋風已起,午後納涼。
骨骨閣外,蔓藤如蓋,攏出一片陰涼。其下,這些日子跑得不見蹤影的五星尊長難得齊聚一堂,或站或坐,或倚桌假寐。他們前方,一老一小正在拼架他們的新歡——暗紅色獸骨一副。
原來,老族長等得心焦,前段日子不好意思緊催,如今戰事訪者皆告一段落,骨骨閣的收藏自然而然被提上日程。
這一邊,老族長在自說自話。
那一邊,五尊表情不一,但都非常給面子地頻頻點頭,就怕老族長發現他們心不在焉。
悄悄走到斜靠蔓藤的女子身後,俊美的腦袋輕輕擱在她肩上。女子動了動,站直身子斜跨一步,讓他的腦袋落空。
「隨隨,你要生氣,沖我來就好,何必……」一把將女子帶入懷中,俊美的臉上有一抹暗惱,「何必說些惹我生氣的話。」
「哦?我說了什麼讓你生氣的話?」瞧那三個傢伙外帶一老一小對蔓藤這邊的聲響視而不見,鎮隨勾起笑,吹動唇邊白紗一角。
「你明知……」他嘆氣,捺下心中怒氣,平靜道,「你性子隨和,對什麼都不乎,但有時說話也要注意一下啊。你不在乎,我在乎,那話對我說當然沒事,最好是沖我說,若是對鬼趣證說,豈不……」
「什麼話?」她側首,粉頰一時刷過他的唇。
俊臉有些泛青,美目因為瞪她而睜大,柔秀的臉因隱忍怒氣而微現猙獰之感。
似乎,他氣得也不輕啊。
心情沒由來得愉悅,對他擒在腰腹間的大掌也無意推開,貼著溫暖的胸膛,背胛處能感到他緩緩起伏的心跳。
「你豈可對鬼趣證說……說讓他跟你生個娃兒。」將臉埋進烏髮,悶悶的聲音從她頸后飄出。
「說都說了,又能怎樣?」
她向來隨性,說的話自然也隨性如此,想到什麼便說了出來,至於能不能做到,想不想做到,她也是隨性而已。不想去做,她自然就不會再想這事。
說,也只不過說說而已。
偏偏,有人可不這麼認為,「我遲早把那傢伙送給老族長當收藏。」簡單明了,他要扒皮抽骨,讓鬼趣證絕對沒機會覬覦她。
老天,他對隨隨的獨佔到了一個怎樣的境地,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以往他笑他鬧,就是篤定隨隨會一直站在他身邊,會一直一直這麼安靜地任他纏著。他是不愛隨隨小老太婆的性子啦,可偶爾也會暗暗心喜自己是她唯一的愛侶,得到她獨一無二的縱容。
「說到收藏啊……」她微一沉吟,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我還是快些把雙尾肥遺骨找到,省得老族長念念叨叨。」從正午開始,到如今日斜樹梢,難怪她想睡覺。
他聞之氣極,「隨隨,我們現在說的是鬼趣證。」她什麼時候學會對他岔開話題了?
她微不可聞地笑了笑,突道:「辰門,我們生個娃兒吧!」
此言一出,立即感到背後的身子僵硬起來,腰間的手臂也隨之縮緊,抱得她有些吃痛。
「隨隨,話不能亂說。」他的聲音雜上沙啞。
「我也對你說了這話,怎麼,你要把自己送給老族長做收藏嗎?」她說得無關痛癢。
「……」果然余怒未消。心中暗嘆,他無奈,「隨隨,你到底在氣我什麼?」
「咦?我在生氣嗎?」她好詫異地回頭。
「……」氣得非常厲害了。
說話間,老族長已完結他的念叨。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拉開腰上的手,快走數步拉開兩人曖昧的距離,她轉身沖他一笑,淡淡的,隨後拂袖而去。
「氣死我啦!我要抽他的骨。對了,向熒惑借套刑具,我要好好嘗嘗折磨逼供是什麼滋味!」
如風般旋入白色華閣,未等雪發男子眨眼,身邊已坐上一個美人兒,可惜的是,眥睚陰沉的眼神破壞了那份美感。
揮手退了阻攔未及的近侍,月緯丟開手中書卷,趣道:「你什麼時候對熒惑宮裡的東西有興趣了?」
「現在。」
他氣呼呼咬著袖口,全無水尊應有的風度,月緯瞧得有趣,也懶得提醒他。這傢伙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氣沖衝殺來他這金宮,也未必有什麼好事。靜靜坐著,他等著殺氣騰騰的傢伙開口。
「鬼趣證,我要抽他的骨。」
「他是土宮總輔,犯到你了?」一杯涼水倒在辰門頭上,讓他清醒清醒。
「哇!」急急跳起,甩開滿頭水珠,俊臉上的殺氣不見減少,反倒有暴漲的趨勢,「月、緯!」
劍眉微挑,月緯不跟他繞彎子,「你想發牢騷,我今兒沒空聽。你想要我給些建議,就簡單明說。」
冷瞪冷瞪,瞪瞪瞪……瞪他良久,兩張俊臉終於拉近貼在了一起——別誤會,只是小聲交談而已。
喁喁細語間,辰門得一「良策」——
怒極必反。既然鎮隨生氣,倒不如讓她再氣一些,一次氣過頭,也就不會再生氣了。
那辰門又該如何讓鎮隨氣過頭?
呵呵,世間有心之人,都不脫相知相戀相磨相探,若藉以外物刺激,效果就更非同一般了。
她孤僻,不代表她笨;她愛發獃,不代表她什麼也沒想。
鎮隨自認脾氣不壞,也不覺得自己是死腦筋,將一輩子的喜好厭惡全歸咎在透骨眼上是非常笨的,她當然不會這麼做。
天生所賜,何必去怨天尤人。
她很習慣坐在角落裡,靜靜的,不說話,當辰門出現時,她仍是習慣坐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他長袖善舞。他們,很像兩個極端。
——我們做朋友吧!
——我們生個娃兒吧!
這兩句話對她而言,都是隨性想到而衝口說出,可恥一點承認,她說這話時並沒有太多的思緒閃過腦海,也不會去推演將有怎樣的後果或怎樣的影響。難聽一點(她不想承認),唔……就是說話不經大腦。
但,鎮隨的性子中有慢熱的特質。
即是說,對於某件事,最初她的腦子可能是亂鬨哄一團,因為突然閃過一個詞或一句話,她說了出來,然後,她會慢慢去想,想這件事是否有可能,或她是否願意去做這件事。好比承襲土尊之位,也是由最初的彷徨難定到思緒的清晰明朗,再下定決心。
生氣,她也能慢熱。
對辰門的冷淡,她不認為錯在自己。她本就沒什麼彎彎曲曲的心思,也不認為自己有一顆玲瓏剔透易碎心,她只是氣,單純地生氣而已。
他心思突變,就能變臉指責她的情太淡嗎?他興高采烈,以為撒撒嬌就能當什麼事也沒發生嗎?或者,他說一句「我錯了」,她就隨和地一笑而過?
事實證明,不行。她的氣量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麼大。
他必是知道她在生氣,這些日子安靜許多。她呢,不知自己會氣多久,但現在每見他一次,每多看一眼那張幽怨的臉,滿心的悶氣無形中就消散一些。
僅僅只有一些哦。慢慢的,再過些時候,這些氣也會消得無影無蹤吧——她想,但,這種想法截至在他突來的詭異行為止。
這一日——
她在後院正與鬼趣證、東焚、南若研究人界什麼地境會存有雙尾肥遺,前院突然傳來鬧哄哄的聲音,聞聲而去,竟是辰門帶了一堆舞娘樂師擁入土宮,要給她慶生。
「我的生日?什麼時候?」她轉看鬼趣證。
「五天後。」
她本想拒絕,看到他可憐兮兮的眼神,心頭不知怎地軟了下來,默許了他的所為。結果,整個晚上只見到他色迷迷直勾勾地盯著舞娘妙曼的身姿,就差沒流口水以示心癢難耐了。
他的表情讓她覺得有趣,反倒對舞娘們嬌艷的舞姿沒了興趣。盯他看了一陣,沒見他撲上舞娘,卻把色迷迷換成了慘凄凄,直衝她射過來。
這是詭異之一。
待到生辰那日,他借故拉她出門買禮物,一路上不斷用那雙秀美帶媚的眼珠子勾引(她覺得這個詞非常適當)街邊女子,以為他又有什麼任務要完成,她自是沒有阻攔他的怪異,卻不想,一路行來,她的生日禮物買了一堆,他的身後也跟了一堆——全是被他的秀媚眼兒勾引來的——男靈。
「你長得——比女,不,比我還漂亮啊。」她適時地讚美了一句。
他如喪考妣。
這是詭異之二。
其他……恕她太忙,實在是分不了心神看他如何作怪了。
為老族長尋骨一事,雖算不得緊要,也算是一件較有價值的事——半年的休假對他們都是誘惑。辰門的琴骨已尋得,他什麼時候送進骨骨閣就是他的事了;另外三個傢伙方面,從侍衛的互動中偶有消息傳來,多是有了線索。她還聽鬼趣證提及,「某宮」的總輔竟然設了賭局,押他們五人誰能第一個補上骨骨閣的收藏,一賠一百。
這賭局,族長聽說了,老族長也聽說了,他們也非常「稱職」地押了一把。
看來她也要加快步伐才行,總不能四個傢伙全交了骨骼,她卻仍在土宮裡看黑蛙吧。只希望在這次出宮尋骨的時間裡,別再有麻煩找上她了。有一點她敢肯定,只要不與辰門攪在一塊,應該會少很多麻煩。
而忙完了尋骨一事,她也的確心動自己的那句無心之言——「生個娃兒」。
有了娃兒,土尊之位便有了後繼者,興許她能早一步交出尊位,交出責任,至少,做個垂簾的幕後土尊也不錯,什麼事就讓她的娃兒去做吧,呵呵……
她的娃兒不一定要天生透骨眼,但一定要有一雙美美又水水的星眸,要有高高的鼻子,要有紅艷艷的小嘴,皮膚要白白的,下巴要尖尖的,最好是秀氣可愛又英氣不減。娃兒是男是女不重要,只要看上去賞心悅目,像辰……
等等!
笑容一剎那凝固在唇角。
腦子裡方才跳出一個名字,似乎又被她自己給嚇得縮了回去。
已經不生他的氣了嗎?怎麼沒由來地會想到他的臉?抑或,她根本是在……在……
在什麼呢?
這些日子,她到底在想什麼,又在……怕什麼?
亂了亂了,似乎全亂了。她會怕什麼,她又能怕什麼呢,是不?
「我……到底……到底怎麼了……」一聲嘆息傳來,明鏡邊,女子雙手一攏,將額邊亂髮全數拔到腦後,露出一張凈白秀氣的臉蛋。
看了二十來年,這張臉在她眼中已失了美醜的標準,只是,她依然會覺得那張偏柔偏秀的臉很美,存心作亂時,那臉會橫生一股子媚味兒。
美麗之物,易得喜愛。
水眸黑亮,映著鏡面閃過一抹流光,那是……
在鎮隨彷徨之際,「某尊」比她更彷徨,哦,還兼有滿肚子的氣憤。
「你的主意到底行不行?」拉扯著雪發,辰門心裡七上八下。
「你在懷疑我?」冷冷瞟他一眼,月緯動也不動。這雙手的放肆,自會有他的侍衛教訓。
「根本沒效果。我看不出隨隨有生氣,也沒有更生氣。」被冷麵侍衛直瞪,辰門悻悻收回蹂躪雪發的手,開始捶大腿。
是不是他長得太安全無虞了些,扮色相扮得不到位?該死的,他第一次討厭自己這張臉起來,要這麼柔這麼秀幹嗎?惹得隨隨竟說出「你長得……比我還漂亮啊」,聽聽,若是隨隨覺得他比她還漂亮,還肯點頭嫁給他嗎?不然……嗯,雖然是下策和下下策,總比沒有策的好。
下策——他去撞牆,把自己撞得丑一點。
下下策——也是最最最壞的打算,不過就是把這張臉畫花掉,弄個刀疤叉叉加印記什麼的,以增添男兒氣概。
「行了,你要臉上有刀有叉,去找熒惑。別在我這兒念經。」
「主意是你出的。」辰門怪叫,兩手又開始蹂躪雪發。
怒瞪——冷麵侍衛兩道白光射來,幾乎要灼了那雙手。
太過分了,金尊的雪發是她們最寶貝之物,被他這麼一抓一揉一擰扯的,分明就是欺人……不,欺靈太甚!
被「瞪」之尊全無警覺,月緯也不惱,只笑道:「她是你的,不是我的。」
「你遲早也會有的,先幫我想想。」
「我?」哂然抿唇,月緯拍開他的手,昂藏一笑,眼角掃向冷麵侍衛,「碧沙,辰門說這話還真有趣,對不?」
「對。」完全是笑話,還是非常蹩腳的那種。冷麵侍衛的不屑之態全數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