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骨墨
常毒藥……呃,錯了,常獨搖常二公子,抱著一床薄被,死守在微涼的房前,看樣子打算打地鋪,向釋迦成佛前的苦行看齊。若不是在自家中,興許會來個身無覆蓋、不避風雨,順便割股、斷臂。
「少爺、少爺,今晚你真的要在這兒……」
「行了行了,鋪好了沒?」
「鋪好了,小的特地拿了三床年初彈的新棉墊,保管你睡在地上和睡床上沒區別。」
「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常二公子追問一句。
禿寶拍著弱小的胸,用力點頭,「我辦事,少爺放心。」眼光移向廊外花圃處的木桶,讓常二少徹底放心。
「少爺呀,法師驅鬼,你在這兒鬧什麼?」準備睡下的陳媽照列探望睡前的二位主子,因為今夜有法師驅鬼,家僕們都早早躲進屋裡不敢出來。
「我怎麼知道他究竟是驅鬼還是鬧鬼?」常獨搖瞪眼,看著一身紫綢衣的高大男子,眼中溢滿濃濃的防範和懷疑。
「獨搖,你確定要在外面睡?若真的撞到鬼怎麼辦?」窗子由內推開,沐浴完的常微涼支頜倚窗,不明白自家小弟為何偏要守在門外。
「睡覺,你快睡覺!」他三步並一步跑到窗邊,先將她推進屋,隨後「啪」地關上窗,阻斷有心人探來的目光。
開玩笑,讓那傢伙驅鬼就已經不對勁了,居然還讓他在微涼的門外待一夜,誰敢保證他半夜裡不會變成鬼——色鬼!
看著毒藥公子跳來跳去,攝緹搖頭,又見披散頭髮的清新俏人兒只在窗邊閃了一閃,心中不免惋惜。
方才換衣費了些許時間,讓常獨搖以為他擄了微涼跑掉;又見他身邊多了凱風和隨從,常小弟眼中的懷疑只增無減。若是聽了凱風的話,讓隨從全部守在常宅,不知道常小弟會生出怎樣激烈的反應?
唉,任他鬧去。
憨厚剛毅的臉掛著淺笑,深邃的眼在月下形成一方陰影,掩去閃閃晶亮。愛獸窮奇照例趴在腿邊,昏昏欲睡的模樣,沒半點威脅。
微涼的確是嚇到,似乎,真有什麼東西在窗外飛來飛去;而這個看他總是用瞪的常小弟似乎真的不怕,不但念什麼「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也」,居然抱了被衾打地鋪,完全胸有成竹,篤信不會有「鬼」這種東西。
牆外,更夫已經開始打響第一梆,夜半來臨,常家的人漸漸睡去。
「啊嚏!」坐如鐘的常家二公子,半眯眼打個噴嚏,將薄被裹緊一圈。
「你……不必在這兒。」靜靜坐在台檻上,攝緹忍不住勸他。
「你管我!」低聲嘀咕,常獨搖沒好氣地呸他,將被頭拉高。
「嗚!」窮奇低低咆哮,沖傲氣十足的常二公子齜牙。展臂拍了拍它,攝緹不以為意。
夏風輕吹,悠遠的更鼓聲迤迤邐邐,飄蕩在寂靜的城中。
這一夜,寧靜。
晨曦微現,常宅院內。
賞了一夜的月,攝緹盯著漸漸吐白的天空,若有所思。常二公子睡熟在門邊,連人帶被滾出禿寶精心鋪墊的棉褥,成為牆角的蠶蛹一顆。
獸皮靴緩緩走到蠶蛹邊,將包住頭的衾被輕輕拉低,讓他呼吸順暢。
「木尊。」身後傳來輕叫。
「你回客棧去,不傳勿到。」他不回頭,聽腳步消失,心知凱風已走,又將注意放到那顆與微涼相似的臉上。
這個只會拿白眼看他的毒藥公子,很怕他接近微涼,好像怕自己的寶貝被人搶走似的。他們是一胞所生,長得……不太像。
他的臉雖然白皙,卻不細膩,畢竟是男子,比不得女子的細滑嬌小;他的眉又黑又粗,不比微涼的細眉漂亮;微涼的眼比他大,微涼的鼻……唔,姐弟倆的鼻子最像,又高又挺;微涼的唇比他小、比他紅,柔軟而溢滿了香氣……
想到唇,攝緹自然憶起用一巴掌換回的吻。舉手掩唇,也掩去突來的笑弦。
突然,常獨搖動了動,又將被子包住腦袋,縮成蝦狀。
掩唇的手放下,輕輕拉開薄被,看到一張舒適的睡臉。若不用眼瞪他,常獨搖倒也算個稚氣的俊秀青年,他與微涼同日出生,如此,微涼也快二十了吧。
不知微涼睡著了是如何模樣?
念頭一起,一探究竟的心意便越來越強,他慢慢站起,低頭小心越過蝦球狀的蠶蛹,正要推門——
「你想幹什麼?」蠶蛹破繭而出,化為身帶火焰的飛蛾。
看著只到他眼角的青年,攝緹搔了搔頭,笑道:「我想看微涼睡著了是什麼模樣。」常家小弟比微涼高,微涼還不到他的下巴。
看姐姐睡著的模樣?哼,撒謊!睜開眼就瞧到他鬼鬼祟祟地站在門邊偷窺,棒子,棒子,快摸棒子。該死的,禿寶昨天把棒子藏哪兒去了?
雙手在被中摸索了一陣,常獨搖如願摸到自己要的東西,當下一棒在手,氣勢洶洶攔在攝緹面前,「休想。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我要進去,你這隻棒子能攔得住?」他若真有心進屋,在他睡如蠶蛹的夜裡,機會多呢。
正要斥罵,房內倏然巨響,是瓷器的清脆破裂聲。
「糟了!」顧不得互瞪,常獨搖轉身推門,隨即——後悔——姐姐睡覺時並不老實,時常踢被,床邊的琉璃燈不知碎了多少個。燈碎事小,被攝緹看到姐姐的睡相可就事大了。
轉身,他要補救,但……但啊,狼入羊圈,為時已晚。
立在門邊的男子嘴角含笑,為自己看到的晨景滿意:烏髮如瀑,睡顏酡紅,比腦中勾出人影更可愛。
「啊嚏!啊嚏!啊嚏!」
「少爺,你幹嗎非要天天守在小姐的屋外?三天了,何苦讓自己著涼?」
「多嘴,招呼客人去。」病懨懨的常二公子從後堂攆人。
「少爺,這些天有位公子常來買洗頭葯呢,他的眼睛總往小姐身上溜……啊,少爺,別跑那麼快。」
禿寶的聲音在樑上繞著,常獨搖已經掀簾衝到鋪中,果然看到一位華服的男子,微涼正對他推薦洗頭洗牙的藥膏,該死的攝緹表情木然地坐在門邊,神色愀然。
哼,白白守了三天,鬼影子也沒見半條,他驅的什麼鬼!害他也跟著在房外守了三夜。
本想開口趕人的常小弟,看到攝緹微現青灰的臉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將一句「禿寶,掃地」硬生生吞下肚,換成了——
「這位公子,常氏還有很多受歡迎的藥品,就讓家姐為你介紹一二。來來來,啊嚏……對不……啊嚏啊嚏,呵呵,染了風寒,這邊請、這邊請。」
「早就聽聞常二公子風流倜儻,常大小姐靈機活潑,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華服公子讚美。
「誇獎誇獎。啊嚏!」不買賬地虛應一聲,順便將滿腔的噴嚏全衝到華服公子身上,迫得他不得不退離常微涼。
「公子如何稱呼,仙鄉何處?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染了風寒的腦袋雖然沉重,卻無損精明。
「在下姓羅,羅炎。常公子說得沒錯,在下是北方來的生意人。」羅炎抱拳躬身。看他的年紀不過三十,樣貌卻顯得老成,寬寬的額頭又光又亮。
「羅公子來常氏,不止為了買洗頭膏吧?」故意說大聲,他存心讓青灰的臉轉向紫灰。
「啊?」羅炎似乎被他的話嚇到,低頭看著地面,半晌才道,「在下……在下於十五夜賞花燈,在街邊看到常姑娘的身影,不覺……」
「一見傾心?」搗葯的兔兔突然插道。
「噗!」趁著小弟招呼客人,繞到櫃檯后喝水的女子一口噴了出來,趕緊轉身,「兔兔,不得胡說。羅公子,你若需要其他的藥粉,我家小弟比我知道得多,問他就沒錯了。」
不再理會兩人,她看了看攝緹,見他與凱風低聲交談,趕緊別開眼去。
他似乎不擅長說話,一板一眼的臉雖然老實,可板起來也是蠻嚇人的。他的個子較尋常男子高,此時的臉色帶了點青灰,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隨即,凱風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只見他的眉頭突然皺起來,神色染上一絲戾意。獨搖與那羅公子頗談得來,兩人熱絡地坐到一邊說起話來。
吁口氣,常微涼走到櫃檯后,翻看這個月的賬簿。
常氏生藥鋪除了這間鋪面,另有製作成藥的作坊。對外買藥材談生意多是獨搖出面,她只負責鋪子,算算賬本。
常氏,嚴格說來不算是間藥鋪,雖說他們也賣葯,獨搖偶爾還為人號脈治治病,重心上,他們的心思其實不在醫術和藥材上。
常大夫,他們過世的爹,並不因為她是女兒便不傳醫術,基本上,爹同樣想將一身醫術傳給他們,只是……天生不是做大夫的料啊。爹在廣州城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大夫,喜歡無償為窮人家治病,不管藥材貴賤與否,總是大包大包地給,別看開了間藥鋪,在她的印象中,小時候家中只能用拮据來形容。十五歲,廣州城鬧瘟疫,爹只顧著替人治病,藥材照舊大包小包地送,又不注意自己的身子骨,這一送,把自己送給閻王爺,陪那黑鬼下棋去了。
爹其實很笨。想讓他們繼承衣缽,沒想到她生來就對醫書沒興趣,獨搖亦是如此,家中成堆的醫書,他只挑自己喜歡地看,害得爹時常罵他們拿著醫書當故事。
爹過世后,留下這間鋪子給他們打理。當時只是單純想著,他們既然只懂醫術的皮毛,倒不如就只賣皮毛的葯。偶爾在街上看到有趣的東西,她的腦子會蹦出些奇怪的名兒,獨搖聽了也覺得有趣,翻了翻醫書,在藥材堆埋了五六天,倒還真讓他磨出些有用的東西來。她又適巧被誆進緋綠社,成天聽那些小姐吟詩唱曲,久而久之,唐宮迎蝶粉、金蓮穩步膏就這麼出來了。
段合歡與她不對盤,常氏賣敷麵粉,她就賣涼茶。廣州城內還好,城邊的鄉村時常發些瘴氣,倒讓丑婆婆生藥鋪的涼茶獨佔一席之地。
真不明白,她賣的是日用藥,合歡賣的是入口茶,爭什麼啊?!
唉!眼光在賬簿上轉了一圈,又繞到皺眉的散發男子身上。
彷彿、依稀,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是不是因為這三天無功,所以面子上掛不住?
「木尊,你不是來捉鬼的,咱們這次出來是為了找骨骼,找被小小主人一屁股擠爛的黑色異人骨,捉鬼這種事,太……太……」凱風面露薄責。
「太什麼?」
太過分!凱風心中念著,「木尊,咱們還是快點找到黑骨回去復命,小的聽說了,其他四尊都沒什麼消息回去,想必是找不到。咱們先一步找到,你不但有半年的休息,還可以統領五星骨宮,多好!」
「怎麼找?到哪裡找?」攝緹問得非常漫不經心。
「……」凱風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木尊,我看這城裡街上時不時有人笑出一口黑牙,黑骨人應該很多,就算找不到大小完全一樣的,差個分毫族長也量不出來。難道……難道……你不會不記得,咱們這次出來是為了什麼吧?」
「骨頭。」
呼,還好沒忘。凱風正要鬆口氣,卻被攝緹接下來的話咽個半死。
「你急什麼?」
「我……」點著自己的鼻子,凱風瞪眼如牛,「木尊,不是我急,小的是為你急。你……」瞧到他的眼光繞來繞去,又繞到櫃檯后的藍裙女子身上,凱風的氣咽得更厲害,「木尊,你這次出來是找骨的,不是找女人呀!」
「……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了?」不看凱風,攝緹盯著翻閱賬簿的女子,滿意她的氣色。比起三天前,她的臉色又恢復成初見時的光澤。
三天來,雖說夜裡平靜無事,但他能感覺到,確有一些東西盯著常家。寂靜時,除了更夫的鼓聲,遠遠的,有些東西嗡嗡繞著,不敢接近。看來,那些東西倒有嗅出危險的本領,是因為他在那兒嗎?
「凱風。」他突然開口。
「在。」
「今晚你在常宅守著,只許看,不動手。」攝緹緊了緊拳,平靜的眼神夾著隱隱怒氣射向相談甚歡的兩人,特別是額頭寬寬的羅炎。
「我……我?」一手點點鼻子,一手掏掏耳朵,凱風不信。
「你不願意?」黑眸一睨。
「不、不是……木尊,不是這個問題。咱們是來找黑骨的。」他要死諫,外加引誘,「先一步完成任務,你就可以……」
「半年休息,統領五星骨宮。」他嗤了嗤,勾出諷刺的笑。
他會在乎是否統領其他四星骨宮?哼,骨骨閣的收藏全碎了也不關他的事,他要的不過是半年的自由休息。那四人若想統領其他四宮,任他們爭去,他可一點也不想摻一腳。對他而言,找骨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微涼……
該死,那個寬額頭的傢伙又貼到微涼身邊去了。
「騰」地站起,尚來不及邁步,常微涼卻先一步繞過櫃檯走到他身邊。
「我……我現在要替獨搖去作坊配藥方,如果、如果你有空,待我配完藥方,我帶你去找黑牙齒的人?」
她雙手背在身後,緊張地握成一團。天知道她在緊張什麼。她不是為了安慰他的捉鬼無功,不是哦。
「……」
「你……沒空?」不會吧,看他坐在這兒很有空哦。
「好。」他笑。
憨厚無害的笑容沒什麼變化,她卻覺得心頭一跳,慌忙移開對視的眼,她轉身沖噴嚏不斷的弟弟囑咐幾句,便拿著方子與攝緹出了鋪。
「木……」
斷然揮手打下凱風的叫喚,高大的身影緊緊跟在碎花藍袖邊,不疾不緩。只是,兩人走得太快,沒聽到常獨搖的話。
「姐,我——啊嚏……我已經……啊嚏啊嚏……請羅公子今晚去家裡做客,吃頓便——啊嚏……飯,那個驅鬼的,今晚……啊嚏,你……啊嚏啊嚏……」
「你是讓我家木尊今夜不必再守在常家?」捂著鼻子,凱風避過天女散花般的鼻水。
「對。」常獨搖沒好氣地橫一眼。
「放心,木尊今夜絕對不會去常家。」凱風抬抬頜,示意隨從離開。
「真的?」常小弟忍住噴嚏問。
苦笑點頭,凱風轉身邁出藥鋪。木尊的確不會去,可今晚倒霉的是他。
放下藥方,叮囑坊工作活時精細些,常微涼抬頭看了看一路無語的人,突然笑道:「我帶你去找的人可不一定是你要的。」
「無妨。」他不在意。
兩人走出作坊,在門邊遇到看管作坊的六寶,常微涼沖他一笑,不多言語。出了坊,攝緹回頭望了望,欲言又止。
「你……你想說什麼?」她揚眉。
「那人……」
「你指六寶?他是禿寶的哥哥,長獨搖三歲,葯坊的事獨搖忙不來,全交給他打理。」
哦,難怪越看越像成天拿著掃帚的小夥計。攝緹點點頭,回她一笑。
默默走了一段,她突然開口:「找到你要的東西,你就要回去,對嗎?」
「嗯。」
「那……你為什麼向我提親?以為我是你要的黑色異人種?」望著街邊賣糖葫蘆的,俏麗的小臉斂去笑意。
「……你不記得?」他詫異反問。一直,他一直以為,她,應該記得。
「記得什麼?」排到丑婆婆生藥鋪門口的喜盒,不僅讓段合歡綠了臉,也讓她高興了一陣。只是……他提親的意圖,讓她不堪。倘若她真是什麼黑骨的人,為了骨頭,他就真娶了她?他對婚娶當真如此兒戲?
她,真的不記得了!攝緹心中暗嘆,難怪某個星骨宮的傢伙說「世間唯女子翻臉之快,甚過於男子」,一點不假。
「沒什麼。」拉起她的手,不讓她沖在自己前面,也讓自己能看清她不笑的臉,「微涼,你喜歡……怎樣的男人?」
「……」她掙扎著要抽出手,卻被他緊捏不放,薄薄的臉皮染上酡紅,「你管我。」
「我想知道。」意外的,他一本正經。
「……根本就沒有,我怎麼知道自己喜歡怎樣的男人。」鼓起腮,她瞪他,又羞又氣地嘀咕。以為他聽不到,再瞪時,卻看到他笑了,「笑什麼?」這句很大聲。
緩緩走著,白牙在他臉上勾出優美的弧弦,「微涼,你總是很高興。」也很膽大。
沒見過她驚慌失措,對人總是微笑,對客人的微笑是生疏而禮貌,對家人的笑卻輕鬆而俏皮。她的嗓音清脆,每每聽她開口,對他而言,猶如水滴滑落山泉,一滴一滴敲在心上。不知何時開始,她的笑她的話已深深印在他的腦中,藏入他的心裡。看不到她的時候,便一次次從心底翻出來反覆重溫。
他對她,是喜歡,卻不僅限於喜歡,不知何時開始,他起了……收藏之心啊。
想收藏……想收藏……
「你覺得我很高興?」沒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她笑了笑,對上他發獃的眼。
「嗯。你總在笑。」
「對,我是很高興。能有一家鋪子,我高興;能賺到銀子,我高興;看到獨搖鑽研藥方,我高興;城裡人喜歡常氏的藥品,我也高興;就算那朵合歡花處處與我不對盤,我還是很高興。啊,你應該不認識,合歡是我的朋友,也是死對頭。」最後三字有咬牙感。
「……我呢?」默默盯著她的笑,他突兀問。
「你怎麼了?」看到拐角的青瓦屋,她加快腳步,「快點兒,到了。」正是前不久喝豆腐花時,她在那兒看到一個黑齒的小男孩,腦中便蹦出黑玉固齒膏的名兒。
「我能讓你高興嗎?」
呃……啥?她頓腳,回頭。
「我想……讓你高興。」抬手點點她粉紅的頰,他低頭,將唇邊的一抹驚訝吞入,眼中,是勢在必得的狂傲。即使,在一張憨厚老實的臉上,不該出現如此狂傲的眼神。
她怔忡,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他說什麼?什麼意思呢?他想讓她高興,而且……啊,他又吻她,像小狗一樣舔她的唇角?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她為什麼覺得心跳得如此劇烈,像是要……是要跳出喉嚨口般。
「你……」粉唇微啟,讓他有機可乘,舌尖順著貝玉齒溜過,吻住她。
是的,他想讓她高興。如果說最初僅是欣賞,進而由欣賞她到喜歡她,如今,比喜歡更進一步的是什麼?收藏她?基本上,他沒有收藏某種東西的慾望,但,真的,方才的一瞬間,他的的確確起了收藏之心。而一經他確定的事,多數是不會再變更了。這是他的原則。
吻……吻得她雙腳無力,頰飛雲晚,才想起要……甩他一巴掌?
五指高高舉起,卻被他眼疾地擒住。依戀不舍地咬了咬唇角,他退開,臉上仍是那抹憨厚的笑。
「你……你放手。」她差點跳腳。哪裡憨厚?啊,他哪裡憨厚,根本是……是……大智若愚?不,他是登徒子。
他不放,反而伸開五指與她交握,「微涼,我欣賞你,喜歡你,想收藏你。你……願意讓我收藏嗎?或者,被我收藏,你會高興嗎?」
「……」
「微涼?」
登徒子!登徒子!她要……她要……突然捂住心口,她驚喘一聲瞪向他。
好快,心跳得……好快。他說什麼,說什麼呢?喜歡她,收藏她?當她是什麼?這人,為什麼油嘴滑舌沒正經時,笑容還是那麼的老實?那張臉分明就是生來騙人的,可……他眼中的神色不像騙人,不像是……騙她啊。
閃爍的黑眸似乎等待著她的首肯,就連唇角的笑也是那麼的……無害。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說過要收藏她,從來沒有。曾有些富家公子故意來店中搭訕,她從不覺得公子哥兒有什麼好,他不同,他沒有文弱之氣,粗壯的身形卻因憨厚的笑讓人無法去害怕。他從不說自己如何厲害,可由凱風對他的恭敬中也能猜出身份不凡。
他說……收藏她?是真心嗎?
她,不敢確定。
一顆。只有一顆。
純白無污的布上,放著一顆七八歲孩童脫落的乳牙,漆黑如墨,也格外刺眼。
剛回藥鋪的常微涼捂著嘴,吃吃偷笑,似乎出去一趟,遇到了令她開心的事。
「那是什麼,姐?」早就打發掉羅炎的常獨搖,瞪了眼原本走掉、卻又去而復返的凱風,挪到偷笑的人身邊。
「牙齒。」放下素手,隨後忍俊不禁似的,常微涼又捂住笑了數聲。
「誰的牙齒?」常小弟為了防止風寒染到她,特地拿了毛巾捂住嘴,聲音聽起來嗡嗡作響。
「一個小男孩的牙齒。」看了眼端詳牙齒的男子,常微涼拂了拂小弟頸后的烏髮,想起方才在青瓦屋見到的情景。
因為他的話,滿腦暈沉沉,進了青瓦屋才清醒過來,沒來得及害羞,注意力卻被屋內住的一對兄弟吸引過去。
兄長十五六歲,弟弟不過七八歲,那兄弟與尋常人無異,倒是弟弟的牙齒較一般人烏深許多。他們說了些什麼沒聽清,她只記得,攝緹不怎麼在乎地牽著她的手要離開,小男孩追了出來,猶如獻珍寶般——
「送給你。」小男孩高高舉著拳,飛快跑出來。
「什麼?」攝緹蹲下身,扶住他有些急的小身子。
「是我剛換下的牙齒哦。」小男孩很得意地咧嘴笑了笑,將牙齒放在他手上,轉身跑進屋。
那顆乳牙,現在正躺在白布上,黑白格外分明。
貼著獨搖的耳朵細述看到的,紅唇間或飄出吃吃的笑聲,隨後,夾入一邊打噴嚏一邊忍俊不禁的沙啞狂笑。
姐弟倆怪沒形象的竊語加狂笑傳入凱風耳中,不露痕迹地瞪他們一眼,他將注意放到烏齒上,「木尊,這種小牙齒不值錢,小的在街上看到不少黑齒人,小的全打聽好了,德一街的王公子牙齒黑,手指甲也黑,應該符合咱們要找的東西。不然,德二街劉老爺的大公子也行,他在姑娘堆里笑的時候,不小心露出大牙,全黑。」
這就是他去而復返的原因,全打聽清楚了。
「凱風,你為何總要『小的小的』?」攝緹將黑牙舉到眼前晃了晃,看向他。
「入鄉隨俗嘛。若木尊不愛聽,小的……咳,屬下不說便是。」
默默盯他,直到他收起嬉皮的笑臉,攝緹才道:「最好。」說完,他伸手,「拿來。」
「是。」趕緊從懷中掏中黑布包裹的東西,凱風展開黑布,取出一塊墨樣的四方之物,約兩指寬三寸長。
接過那東西,攝緹自腰間取出鋒利的小刀,削了些墨粉在布上,隨即將乳牙如法炮製,在白布上挫出兩小堆黑粉。拈在指上磨了磨,放在鼻上聞了聞,隨後將兩種黑粉放到窮奇鼻下,「一樣嗎?」
「嗚。」窮奇點頭。
「果然是了。」他沉吟。
「真的真的?」凱風似乎更激動。
「那兩兄弟並非親生,從牙粉來看,小男孩的確是黑齒人的後裔。只是,他們全是孤兒,年紀又小,骨骼未長成,不符合骨骨閣收藏的條件。」
「木尊,小的……」收到似有似無的一瞥,凱風連忙改口,「屬下有妙計。」
「嗯。」他點頭暗許。
「第一,咱們可以等小男孩長大,然後重金買他的骨骼。但這個費時太長,咱們不能等。第二,打聽那男孩的祖墳所在,咱們挖上一挖,相信能找到符合老主人要求的骨骼。第三嘛,這城裡黑骨人多,隨便到哪家找個年輕力壯的,嘿嘿……」奸詐的笑聲從凱風嘴中飄出。
這樣也行?有誰會傻乎乎抹了脖子,等著人來收屍的?
姐弟倆對望一眼,同時縮了縮脖子,他們不認為攝緹會贊同凱風的「妙計」。
「不行。」果然,攝緹濃眉揚起,眸中湧出指責,「第一點的確不行,第二點也行不通。那對兄弟說了,他們是逃難來此,根本不知道自己出生何地,家中有何人,當然也不會知道祖墳在哪兒。第三嘛……」他靜了靜,「凱風,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那些公子真是黑齒人?」
「嘿……嘿……木尊,小的只想提醒你,咱們的任務很重。而且,多多益善也不錯。」
突地,一道怯怯的聲音插入:「為什麼……呃,我想問,為什麼要多多益善?找一副不夠?」
兩張相似的臉擠在桌邊,提問的是姐姐。
莞爾一笑,不待凱風回答,攝緹已開口:「黑齒民又叫黑骨人,他們的骨骼是靈界制墨的上好材料,古骨家族除了收藏特色骨骼,亦會將多餘的骨骼按功用進行加工,製作成有用的東西賣給其他家族。」他指了指桌上三寸見方的墨塊,「這個,就是用黑骨研磨,加入精緻香料製作而成的墨塊,用此墨書寫的文章,永不褪色。」
人骨墨塊?真是恐怖哇!
姐弟倆各自撫了撫胳膊。有人不怕,好奇地問:「這種墨很值錢?」
「當然,一塊骨墨的售價買三百間藥鋪還有多。」不屑的語調,絕對不是攝緹。
「你們……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嗜好?」
「在靈界,我們——絕不浪費。」攝緹搖頭。這可不是奇怪嗜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幸知道那對兄弟的祖墳所在,你真的會去挖人家的祖墳?或者,街上真的全是黑齒人,你也會多多益善地重金買骨?」常獨搖思量著剛才聽到的話。
「對。」攝緹承認。
「呃……請問。」怯怯的聲音又插進來,「要收集人骨,必須那人死了才行吧?若是沒死……」
很恐怖的問題呢,而答案,從凱風口中飛快溜出——「等到他死。」
「哇!砰——嘩啦!」
跳離桌邊,姐弟兩人抱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