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恐怖夢遊
一整夜中,燕長鋒輾轉反側。說不清是為自己起了殺心而感到惶恐,還是蘇陽的怪異言行所帶來的壓抑感所致。
「等這個案件了結之後,就辭職做個普通人吧。」燕長鋒低沉地嘆了口氣,經歷了這些天的驚心動魄,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一個警察所肩負的沉重壓力,這壓力不僅來自人民的期望,職業的危險性,更主要來自於自己內心深處的緊箍咒。見多了黑暗與血腥的場面,卻要讓自己保持正義與純潔,於是內心深處始終糾纏著天使與魔鬼之間的較量,往往只能將自己拖入無間道中。
就在燕長鋒心煩意亂的時候,突然聽到蘇陽起床的聲音,不由心頭一涼,微微睜開眼睛,暗暗觀察蘇陽的舉動。
窗帘將屋子困在黑夜的包圍之中,燕長鋒無法看清蘇陽的神情,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他從床上爬起,姿勢僵硬地朝窗戶邊走去。
「難道又是夢遊?」看著蘇陽像木偶人一樣的姿勢,燕長鋒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驚肉跳。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掏出了手槍,掖藏進被窩裡。
蘇陽絲毫未察覺燕長鋒的動作,就像是一具喪失感官知覺的軀殼,木然地走到窗戶邊,「刷」地一把拉開窗帘。
燕長鋒只覺得眼前頓時一亮。窗外皎潔的月光如水泄地,在屋裡肆意鋪灑開來,映出一室的熒熒發光。光明映照在燕長鋒心裡,非但沒有感覺到溫暖,反倒想到了月圓之夜,狼人現形的傳說,忍不住將被子收緊了一點。
蘇陽空洞地睜著眼睛,對著窗外叨咕了約有一分鐘。燕長鋒極力地支棱起耳朵,想去捕捉他的台詞,無奈蘇陽聲音低沉,發音含混,感覺上就像是念咒語一般,一連串的字眼自燕長鋒耳畔滾落開去,根本不給他攔截的機會。
不過燕長鋒終於聽清了最後一句,那是混合著蘇陽詭異笑容的一個高聲:「你終於來了!」剎那間,一股寒流猶如黑暗曠野的颶風,鋪天蓋地地翻卷上來,將他的意識淹沒於無盡的恐慌與戰慄之中:他究竟在對誰說話,是不是把什麼恐怖的物體請進了房中?
燕長鋒分明感受到有一種可怕的氣息從蘇陽的身上彌散開來,充斥於屋子裡,如同鐵爪一般扼向自己的咽喉。他鬆開僵硬的右手,把槍緊緊地握在手中。手槍冰冷的金屬質感給了他一點安全感,讓他略微找到了點自信:自己還把控得住局面。
但這唯一剩下的安全感很快就被蘇陽接下來的舉動給剝奪殆盡:他從窗戶邊轉了過來,木然的臉上卻掛著個開心的笑容,那感覺,就像是死人臉上畫上去的兩團腮紅,怪異得磣人。他身體僵硬地朝燕長鋒的床頭走去,一步,一步……空氣中有一種詭異的力量在迅速聚攏之中,那神秘的邪惡感應,勢無可擋地侵入到了燕長鋒的心裡,讓他有一種孤羊遭遇惡狼覬覦的棲惶。
兩米,一米,半米,三十厘米,二十厘米……蘇陽終於在離燕長鋒還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他慢慢地伏下了身,將猙獰的面孔湊近燕長鋒的臉。燕長鋒閉起眼睛,假裝熟睡,極力地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卻根本控制不住心臟的怦怦亂跳。他甚至懷疑蘇陽可以從被子的抖動之中,看出他的偽裝。
「咻咻咻……」蘇陽以一種怪異的聲音笑了起來,一聲聲,如同尖銳的短箭,扎進燕長鋒的耳朵之中,直欲在裡面剜出血來。
燕長鋒的左手幾乎要將床單揉碎,才剋制住自己右手的衝動,沒有扣動扳機。
蘇陽恍然未覺性命懸於一線,他直起身子,緩慢地走向床尾。
燕長鋒暗自鬆了一口氣,感覺全身都快要虛脫開來。
但蘇陽接下來的動作,將他的心再度提到嗓眼間!由於平躺著,他看不到蘇陽的舉動,卻可以感知得到他的手正隔著被子,搭在他的右小腿上,更令他魂飛魄散的是蘇陽口中的念詞:一節……手漸漸移至右大腿上:兩節……左小腿,三節……左大腿,四節……肚子與胸膛,五節……右胳膊,六節……左胳膊,七節……蘇陽的手呈刀鋒的形狀擱在燕長鋒的脖子處,口中桀桀怪笑道:八節!
燕長鋒只覺得頭皮發麻,脖頸處的肌膚清晰地感受到從蘇陽掌鋒中所傳來的透骨冰意。那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而更是殭屍的手掌!這種異樣的感覺讓他喉嚨發乾,胸口漲得幾乎要爆炸開來,但卻不得不忍住,假裝依然熟睡中。無奈心頭的驚濤駭浪卻是一波接連一波,幾乎要將他拋離理智的邊緣,這是因為他明白蘇陽異常舉動的含義:對他的身體進行肢解!八節,這就是他目前在蘇陽眼中的形狀定義!
時間過得無比漫長,就在燕長鋒接近絕望崩潰時,蘇陽的手掌動了一下,從燕長鋒的脖子處撤離,但他的人頭,卻進一步靠近燕長鋒——他用鼻子深深地嗅著燕長鋒額頭上傳出的汗液氣息。彷彿有一根鐵釘隨著蘇陽的呼吸,契入了燕長鋒的腦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腿,整個身體跟著一顫。
蘇陽止住了深呼吸的動作,像是被點住了穴一樣,保持著嗅聞的姿勢,一動不動。
燕長鋒心中暗叫了一聲「糟糕」,趕緊假裝睡覺中的翻身,將身體向右側了過來,同時胳膊抬起,半遮住了臉。他實在受不了蘇陽嗅他的動作,這讓他想起電影《大化西遊》里黑山老妖用鼻子從旅客的人中處吸攝精氣的一幕。「他不會真的是惡魔附身吧。」燕長鋒膽戰心驚中,更令他焦躁不安的是:如果蘇陽一口咬下來,他到底該不該開槍?
不過還好,事態並沒有沿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蘇陽在保持著殭屍的姿勢大概有一分鐘后,回復了人的生氣。他直起身子,轉過去,對著窗戶的方向唧唧咕咕地說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字眼,然後走回自己的床,一頭栽了下去,不多時,就響起了呼嚕聲。
燕長鋒躲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大量清涼的空氣擠入進肺,安撫著身體的顫慄。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發現全身的肌肉由於過於緊張繃緊,都變得酸疼,而身上的冷汗,將整個被褥都打濕了,更要命的是握著槍的右手,僵硬得已失去知覺。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將右手掰開,把槍取了下來,關上保險,才覺得心中的最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整個人有一種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的驚悸,還有慶幸。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燕長鋒始終無法從緊張的情緒中解脫出來,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去關注蘇陽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次翻身,都會令自己的心跳加速。更要命的是,他感覺寒氣自蘇陽之前打開的窗戶間一股一股地灌了進來,將房間變成了一個冰窟。即便他將被子緊裹,身體蜷縮成一團,仍難抵擋得住寒氣穿透入骨髓。
漫漫長夜終於消逝,晨曦姍姍降臨於世間。當小鎮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到窗戶上,像一個身穿橘紅色的小人在屋裡歡快跳動時,燕長鋒的心情跟著歡呼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對光如此敏感,也從來沒有這樣敏銳地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心頭的陰霾消散開去,僵硬的身體如遇陽的向日葵般地舒展開,燕長鋒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感覺一覺睡了好長時間,但等他猛然醒來時,發現指針才指向七點半。原來才睡了兩個小時而已。燕長鋒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發現全身除了肌肉還略微酸疼外,昨晚噩夢般遭遇遺下的不適感幾乎都消除了——心情是陽光的,精神是飽滿的。
燕長鋒滿意地跳下床,發現蘇陽正站在窗外,獃獃地看著外面。頓時,所有的好心情像漏氣的氣球,一點一點地流失掉。
他強打起精神,與蘇陽打了聲招呼,問道:「在看什麼呢?」
蘇陽慌亂地轉過身來,說:「沒什麼。隨便看看而已。你醒了呀,怎樣,昨晚睡得還好嗎?」
燕長鋒心中暗自道:「如果哪個人昨晚遇上你那副鬼模樣還能睡得好,只能說他是由豬進化而來的。」不過嘴上卻說:「還好,你呢?」
蘇陽流露出疑惑的模樣,「我?感覺睡得特別累。燕警官,你昨晚有沒有感覺到我作出一些異樣的舉動,比如夢遊?」
燕長鋒想了想,決定暫時不告訴蘇陽昨晚發生的事,否則以他現在脆弱的神經,肯定要急劇地崩潰掉,「沒啥,我睡得死,沒發現你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蘇陽困惑地說:「可我就是奇怪,昨晚睡覺時,我明明記得把這窗戶關上了,怎麼早上一覺醒來,發現它打開著呢?並且我有種感覺,它是我打開的。」
燕長鋒隨便扯了一個理由,說:「也許是你睡到半夜,覺得熱,所以起來把它打開了唄。」
蘇陽若有所思地說:「那倒有可能。不過這就說明,我晚上還是有夢遊的習慣。」
燕長鋒心道:「你哪裡是有夢遊的習慣,你是有夢遊嚇死人的習慣。」
燕長鋒進了公共的盥洗室,刷牙洗臉回來,看見蘇陽端坐在床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見到燕長鋒,蘇陽站了起來,說:「燕警官,你確定我們今天一定得去朱素老家嗎?」
燕長鋒反問道:「你有更好的安排嗎?」
蘇陽猶豫了一下,坦誠相告,說:「沒有。我是覺得害怕。而且,我不覺得我們能夠從朱素老家找出什麼線索來。」
燕長鋒意味深長地說:「不錯,我們是未必可以找到什麼線索,但可以引出能夠提供線索的人物。」
蘇陽一楞,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長鋒答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昨天我們向嚴志華要朱素檔案的時候,他一臉的不情願,而且他對我們的到來,也是一肚子的不歡迎。你不覺得這有點奇怪嗎?」
蘇陽眨了眨眼睛,說:「這我倒沒有深想。我以為他是跟鎮上的人一樣害怕朱素,所以不希望看見我們的到來打擾到小鎮的平靜。」
「那你以前在這裡住過兩年,有沒有聽過什麼關於朱素的傳聞?」
「這……還真的沒有。也許是全鎮的人都怕她,所以把她變成一種忌諱吧。」
「你別忘了,你還跟朱素在廣州的鄰居接觸過,你發現過他們中有哪一個人對她害怕?」
蘇陽激動了起來,「對喲。那你說,這裡面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燕長鋒說:「我總懷疑,小鎮關於朱素的種種說法,是有人故意散布。也就是說,有人想借用朱素這個『鬼』來從事一些不法的勾當,而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朱盛世,嚴志華應該也牽涉其中。」
蘇陽呼吸緊促,說「你的意思是,朱素極有可能現在仍活著,只是被嚴志華藏了起來,對不?」
燕長鋒搖了搖頭,說:「這是一個可能。另外一個可能是602里死去的那個人就是朱素。朱盛世之所以對她下毒手,並不是因為房子的事,而是為了殺人滅口。」
「我明白了。所以你現在堅持著要去朱素老家探個究竟,主要引出藏在朱素背後的那一個人
「不錯,但我們要小心一點,防止他們狗急跳牆,對我們下毒手。」
蘇陽沉吟了一下,說:「如果真的可以揭開朱素身後所隱藏的秘密,我覺得這個險還是值得冒的。不過你怎麼確定,我們進入朱素老家后,就一定會被那幕後人察覺,引起他的反應呢?」
燕長鋒悠悠道:「我猜想他們現在一定在暗中監視著我們。如果沒有監視的話,那麼我們就得做點動作,引起他們的注意?」
「做什麼?」
「去鎮上百姓里調查關於朱素的傳言到底是什麼。」
「你覺得他們會說嗎?」
「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是警察的話,當然是不會說的,但如果我們的身份換成是記者……」
蘇陽眼前一亮,說:「我明白了。鎮上的人多半保守怕事。如果被警察盤問,他們下意識地就會認為是種麻煩,想要去推脫;但如果是記者採訪的話,他們會認為那是一種榮耀,就會配合許多。而對於出名的事,他們總是樂於去宣傳,所以鎮上來了兩個記者,採訪朱素案件的事很快就會傳遍小鎮,包括傳到那一個幕後人的耳中。」
「不錯。」燕長鋒嘉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我們得分一下工,你去採訪鎮上百姓,我去朱素家監視。我擔心假如朱素還活著的話,那麼我們驚擾了幕後人,會令他們採取行動,將朱素轉移出去。」
燕長鋒從包里掏出一個數碼相機,一個記事本,一把筆,以及一枝錄音筆,遞給蘇陽,「知道該怎樣假扮記者身份,撬開別人的嘴吧。」
蘇陽玩弄著數碼相機,滿意地說:「配備還真專業。有了它們,就讓別人信服多了。」
燕長鋒笑著說:「我們做的工作本來與記者就有幾分相似,都是尋找證據,記錄真相。所以這些都是吃飯的傢伙。」
蘇陽給燕長鋒指點了一下去朱素家的路線,兩人在招待所門口分道揚鑣。
走在青欄鎮簡陋的街道上,蘇陽專註地掃描兩邊的閑散人群,尋找獵物。在他的想法中,一堆聚在一起閑嗑話的家庭婦女是最合適的人選。不僅因為她們嘴碎,容易套出話,並將「被採訪」的信息傳播出去,更為重要的是,她們往往對鄰里長短有著異乎尋常的濃厚興趣,所掌握的信息也會更齊全。他唯一擔心的是會遇上熟人,從而被拆穿身份。不過由於他之前身負命案,所以在青欄鎮的兩年中一貫深居簡出,除了工廠同事外,基本上沒有跟鎮上的人打過交道,就算有一兩個人對蘇陽略有印象,恐怕也認識不出他,因為兩年中蘇陽容顏改變了太多,眼窩深陷,額頭隱有皺紋,皮膚灰暗,至少老去了十歲。
很快,蘇陽找到了對象:在一家小雜貨鋪前,有四名中年婦女正坐在一起,興緻盎然地拉著家常。
蘇陽將數碼相機掛在脖子上,拉了拉衣襟,走了過去,盡量裝作彬彬有禮地說:「幾位大姐好啊。」
四名中年婦女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他。其中最靠近他的一名婦女問道:「你是誰啊,要做什麼?」
蘇陽以手託了托數碼相機,再揚起了手裡的錄音筆和記事本,說:「我是《南國周報》的記者。我聽說你們小鎮上有一面奇妙的牆,可以自動播放人像,所以過來採訪。如果你們方便的話,我想請你們為我介紹一下這面牆的來歷。」
四名中年婦女一下子來了興趣,相互交頭接耳了起來,「哇,是記者喲。」「那是,《南國周報》,聽說是全國有名呢。我家男人每次去省城,都要買一份帶回來。」……
蘇陽趁熱打鐵地說:「是啊,我們《南國周報》是全國最好的報紙之一,在全國各地都有發行。如果你們可以接受採訪的話,我可以給你們拍張照片,屆時登在報紙上,全國人民都可以看到你們了。」
四名中年婦女興奮地連聲說:「好啊,好啊。」
蘇陽讓她們靠在一起,對著鏡頭咧嘴開笑,變換著角度,「喀嚓」「喀嚓」給她們拍了幾張照片。
四名中年婦女的情緒完全被挑逗起來,七舌八嘴地說:「記者同志,你有什麼問題就儘管問吧。」
蘇陽滿意地看著她們盛放的笑臉,說:「好啊,那我們現在開始採訪。首先,那一道牆是真的嗎?」
「真的真的。就在我們鎮上原來派出所所長的家那裡。」一名短髮中年婦女搶著回答,還邊說邊站了起來,「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們可以帶你一起過去。」
蘇陽趕緊制止了她,說:「現在不用。我先詳細了解一下情況就好。牆上出現的都些什麼呢?」
「儘是些人影,嚇死人了。」
「你們有親眼見過嗎?」
「沒有。那些人影都是在下雨天、打雷天出現,我們哪敢去看啊。不過鎮里有好幾個人都親眼見到,嚇得大家沒事都不敢再從朱家門口經過。」
「你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
一名中年婦女神秘兮兮地說:「聽說是因為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我們鎮上的派出所所長他生性不良,殘害死了好多人。牆上的人影都是那些死掉的人的冤魂,聚在他家準備報復。」
另外一名婦女馬上打斷掉了她,「人家北京來的教授不是說了嗎,那不是鬼怪,是自然現象,就跟拍電影、放電影的道理一樣。」
之前的那名中年婦女不服地反駁道:「這種說法你也信?你說電影真是那樣拍的,那人家電影公司不是要豎好多的牆?再說了,你什麼時候見過電影有在牆上播放出來的?」
其他的兩名婦女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朱所長作惡太多,才會招來那些惡鬼。」
蘇陽心中暗自好笑,卻強忍住著,繼續問道:「你們都說朱所長作惡太多,那他究竟做了什麼惡?」
「這……」四名中年婦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再言語。
「沒想到朱盛世在青欄鎮的威勢這麼強悍,連他都死後幾年,還沒人敢說他的壞話。」蘇陽一看要冷場,趕緊換了個話題,「那朱所長一家住在裡面,就不怕嗎?」
氣氛重新熱烈了起來,「惡鬼也怕惡人呀。再說了,法律都管不了他殺人,難道真的還能靠那些鬼來制裁他?所以說,這樣的世道,最苦最慘的就是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
「他也怕惡鬼啊,比如他就怕他老婆變成的鬼。」
蘇陽心裡一動,趕忙問:「他老婆變鬼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朱所長有一個女兒,據說是他老婆跟別人私通生下的。你說像朱所長這樣的惡人怎麼可能容忍自己的老婆跟別人有姦情呢,所以就把他老婆活活給逼迫死了。本來還想再逼迫那女兒,結果他老婆變成鬼,威脅說如果他敢殺害女兒,她就殺了他,這樣才保住那個小女孩的性命。」
「什麼小女孩,根本就是個妖孽。」
終於扯到了正題。蘇陽喜上眉梢,追問道:「妖孽?為什麼這樣說她呢?」
四個中年婦女低聲爭論了起來,「誰讓你亂說的,就不怕嚴所長他們把你抓去?」「他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能大得過國家的大記者?我還不信,說點話就會犯法,那還叫社會主義國家嗎?」
蘇陽趕緊附和說:「對啊。公民的言論自由是受國家憲法支持的。你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是你們的權力。如果別人威脅你們的話,那麼他就是違法的,要受法律制裁。你們也放心好了,如果將來你們真的因為說話而受到威脅,只要你們通知我一聲,我一定會為你們討個公道。」
那一名直言的婦女眉開眼笑道:「我就說嘛,這嘴巴長在人的臉上,他們派出所怎麼可以隨便管呢。」
其他的三名婦女見狀,都噤聲閃過一旁去,剩下那一名婦女與蘇陽獨自聊天。
「大姐,你說那個妖孽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具體是因為什麼我也說不太清。不過那小孩子從小就有點不太正常,看人的眼神特別鋒利,就像是可以看進你骨頭裡似的。」
蘇陽心頭暗自設想,如果自己換成朱素那樣的處境,幼小喪母,又常被父親打罵,吃不飽,穿不暖,那麼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肯定也會是冷酷無情,看別人的眼神自然也是橫眉冷對。
卻聽得那婦女繼續說下去,「後來她不知跟誰私通,生下了個怪胎,據說長著四隻眼,嚇死人了,然後就被朱所長扔到井裡淹死掉。從那時起,鎮上就開始流傳說,她被妖魔附身,所以才會生下怪物。」
「鎮上的人一直都這麼說她嗎?」
「嗯,那段時間大家當面背面都叫她妖怪。她也是瘋瘋癲癲的,神智不清,經常跑去跳井。鎮上有人說,她所附上的妖魔應該是井裡的水妖,跳井是為了和他私會。不過在我看來,她是因為思念孩子而產生的幻覺。」
蘇陽由衷地說:「要是鎮上的人都像你這麼想就好了。」
婦女咧嘴笑了,「都是做過母親的人,可以理解當母親的心情。哪怕生下的是一個妖怪,都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被人扔到井裡淹死當然會受刺激啦。不過奇怪的是,好像井底真的有個妖怪在保護著她似的,每次不論她跳的井有多深,最後總是沒事。」
蘇陽好奇地問:「那她怎麼爬出來?」
婦女說:「被人撈起來的唄。你想,鎮上總共就這麼幾口水井,大家喝水做飯洗衣服都靠它,總不能讓她一個人拿來當澡盆來泡吧。不過每次撈上來后,她都會被朱所長痛打一頓。」
「真可憐。」蘇陽在心裡感嘆著。
「這樣幾次后,那丫頭就變得更加瘋癲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大家才真正感覺到她的妖異。」
「為什麼這麼說?」
婦女看了看旁邊三位婦女畏懼和阻攔的眼神,咽了一口唾沫,問蘇陽:「你能確定我告訴你這些事後,我不會被抓去坐監獄嗎?」
蘇陽一楞,說:「誰這樣威脅你們的?我們可是講究法制的社會,怎麼可能因為說點話就坐監獄的呢?他眼中還有王法沒有?」
婦女舒了一口氣,說:「我就說嘛,人怎麼可以連話都不讓說了呢,那還不是要憋死人。」她繼續說道:「我剛才是不是說了,那丫頭打小看人的眼神就很怪,像刀子一樣?」
蘇陽點了點頭,說:「你說過了。」
「自從跳井被打過幾次后,那丫頭不知道哪根神經被打岔了,開始胡言亂語。先是說她的父親,就是朱所長夥同鎮上的派出所人員在賣人吃了後會抓狂的麵粉,後來就更亂了,看見一個人就說,他做過虧心事,比如偷過人家的東西,跟別人的老婆有姦情等。那一段時間,鬧得鎮上風風雨雨的,大家都在吵,在鬧,把所有的舊債都揪了出來,甚至還出過兩條人命。」
蘇陽大吃一驚,問:「朱素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嗎?」
婦女點了點頭,說:「一開始大家以為她是腦殼壞了,胡說八道,時間長了,就發現她說的大部分都是真的。比如前些年鎮上有一個婦女的好多金戒指、金耳環類的首飾被人偷了,派出所查了好久都查不出來是誰作的案,後來朱素站出來說,是那婦女的小叔子偷的。那時大家還不相信,可是那婦女的小叔子心裡有鬼,嚇得連夜逃跑,結果在半路上被人截住,還真從他身上搜出被偷的那些金戒指、金耳環。大家慢慢就開始信了。」
蘇陽心中的震驚真是難於形容,喃喃說道:「她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難道她有特異功能,可以看透別人的心事不成?」
「鎮上的人也覺得怪異,於是請了附近有名的黃大仙過來。黃大仙真是神人,只看了一眼,就認定丫頭身上有妖氣,開始做法,拿出一張白紙來燒,結果燒出個烏龜模樣的東西來。黃大仙說,那丫頭招惹的是萬年老龜修鍊而成的妖精,所以會生出那一個怪胎,還有會掐算過去。因為你想想看,那烏龜都修鍊了幾萬年,什麼事沒有見過,什麼事會不知道?黃大仙的話一傳開來,鎮上的人都慌了神,求黃大仙把妖怪收去。但黃大仙說那萬年老龜精道行太深,他對付不了,只能讓大家躲那丫頭遠點,免得被她吸去精氣。」
蘇陽越聽越覺得離奇,問說:「你們都信黃大仙說的話?」
「哎喲喲,那黃大仙可是有名的神人,而且那天做法的時候,我也在場,親眼看到人家大仙從一張黃紙中燒出一隻烏龜。」
蘇陽苦笑道:「這不過是個江湖小把戲罷了。那紙上面事先就用特殊的原料畫好了只烏龜形狀,人眼在正常情況下看不到它,等放到火上一烤,溫度上升,它就出現了。所以說,以紙上顯現出一隻烏龜來認定朱素跟什麼萬年老龜精有一腿,根本就是黃大仙在裝神弄鬼,騙人錢財。」
婦女睜大眼睛看著蘇陽,「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你要是不信的話,我改天表演一遍給你看。」
婦女難於置信地搖著頭,「真是大記者,果然見識廣,厲害。」
蘇陽無意她岔開話題,緊接著問道:「你剛才說有人威脅你們,不讓你們隨便討論這些事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鎮長和朱所長的命令。他們說,附在朱素身上的那隻烏龜精,在未修鍊成精的時候跟鎮上的人結過仇怨,現在它成精了,指使朱素說三道四,為的是挑起鎮上百姓的不和,讓大家自相殘殺,讓全鎮的人都死去,所以大家一定不能相信朱素說的話,否則會招來家破人亡。他們還頒布了一個命令,嚴禁鎮上的人私下議論朱素,更不許把朱素說的話向外流傳,說是怕被縣裡領導聽到,屆時整個鎮都會被封鎖起來,以防妖氣擴散。朱所長還威脅說,誰違背這條命令,就抓誰去坐牢。後來鎮上還真有幾個人因為背後議論朱素,被派出所的人聽到,被抓了起來,掛在梁子上痛打了一頓,隨後就沒有人敢再多嚼舌根子。大記者,你說派出所他們這樣子亂抓人,亂打人是不是犯法的?」
蘇陽心亂如麻,隨意敷衍道:「當然是違法的。」
婦女眼前一亮,說:「那你能不能把這些都寫進去啊?實不相瞞你說,當年被抓進去,挨打的就有我家男人。我就不服氣鎮上派出所的做法,可胳膊擰不過大腿,這些年只能忍著這口氣。大記者你要是可以幫我們出掉這口氣,把鎮上那一群王八蛋好好教訓一頓的話,那我現在就給你磕頭。」
蘇陽連忙止住她的下跪,「你別這樣,傳遞民眾的聲音本來就是我們記者該做的。我會把你說的都寫進報道里。」他看了看錶,時間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再看了看四周,圍攏著至少三四十名的群眾,好奇地看著他的採訪,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於是向婦女告辭:「我再收集點資料,到時等稿件發表了,我會給你們寄一份過來。」
婦女雙眼閃閃發光,充滿喜悅,目視著蘇陽朝朱素老家走去,突然想起了什麼,朝蘇陽追趕過來,「記者,記者同志,你現在是不是要去看那一面牆?」
蘇陽點了點頭,說:「是啊,怎麼了呢?」
婦女猶豫了一下,說:「那你最好是趁現在太陽正高,陽氣最重的時候去,不過一定不要多逗留,更千萬別呆到傍晚以後。那裡傍晚開始就會鬧鬼。」
蘇陽心頭一顫,「鬧鬼?」
「是啊,那房子現在就是一棟鬼屋。之前那一個朱所長辦案冤枉死了好多人不說,前幾年鎮上來了一個外地人,被鬼纏上了,竟然半夜跑進屋裡,出來后說見到了一個老人。後來你猜怎樣?大家進去一看,是有個老人在,不過都已經化成了一灘屍水。更嚇人的是,那外地人一下子就發瘋了,掄起鐵鍬從屋子後院里挖出一具白骨,甚至跳進井裡,把那被浸死的怪胎給撈了起來。這一來,所有的鬼氣冤魂都被放了出來,將鎮上的一個百姓連同三個警察給殺死了。從那時起,傍晚天黑的話人經過那房子,時常會聽到一些恐怖的叫聲,簡直把人的心都給嚇掉出來。不多久,附近一帶的人都嚇得搬走了,現在那一片地方都成了荒地。白天人們如果結伴的話,還敢從那裡經過,到了傍晚就沒人敢去了,都怕遇見鬼。所以你去那裡一定要小心,千萬千萬別呆到傍晚。」
聽到自己被描繪成一個瘋子,蘇陽心裡惱怒不已,但聽到朱宅鬧鬼的事,他心裡頓時生出恐懼之情。懷著複雜的心情,他謝過婦女的一番好意,繼續往朱素老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