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妖精遊樂園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緒叫做摩天輪情結。
東林學院。
然美望著窗外,不知不覺已經入冬了,天空開始飄雪,不斷有白色降落在這個灰僕僕的城市。
「陸然美在嗎?」教室門口,一個女生懷抱一疊東西探進頭來。
然美起身走過來:「有事嗎?」
「麻煩你把這些交給獵,這是老師這個星期布置下來的要背的東西。」女生把那疊很有分量的歷史資料遞給她,「雖然他肯定不會背,但是我還是有義務要交給他的,」她無奈地嘆氣,「要不又會像上次歷史課一樣,那傢伙反而把事情推到我頭上。」
然美低頭看了一眼手裡厚厚的一匝:「那個,獵都沒來上課嗎?」好像自從郊遊以後,都很少看見獵了。
「嗯,本來該我給他的,但他已經連續三天沒來學校了。」
「……是這樣。」喃喃地點了下頭,然美的樣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回不過神。
那麼獵每天早出晚歸,甚至徹夜不歸的,都是幹什麼去了呢?
傍晚,然美剛推開家門,就撞見迎過來的蘭姨。婦人一見是她,臉上期待的表情垮落得聲勢浩大。
然美恍然記起,這些天早餐和晚上父母回來的時候,蘭姨似乎都有話要說,但不是被一通緊急的電話阻礙,就是看著父親母親疲憊的背影和冷戰的局勢欲言又止。
她悄悄地,替這位憔悴的婦人覺得抱歉。
星期六上午下樓時,見父親正披了外衣出門,而蘭姨站在大門口,在斷斷續續飛進的雪中,她的背影顯得很無奈。
然美不想打擾她,獨自走進廚房,卻在門口愣住了。
她聞到濃濃的蛋糕的味道。
半成的芝士蛋糕,靜靜地坐在一片香甜的狼籍之中,像個粉妝待嫁的公主。
她怔住,偌大冷清的別墅,卻是在這個小小的、不起眼的角落,她找回失落已久的溫馨。
身後,蘭姨推門而入,然美遲鈍地轉身,映入眼帘的,是婦人臉上夾雜著尷尬和慍怒的表情。
「這個蛋糕……」
她張口想問,卻被蘭姨沒好氣地打斷:「試驗品而已,沒什麼用了。」她臉色難看地走過去,端起那個蛋糕準備扔進垃圾桶里。
「等一下!!」然美急忙跑過來,「為什麼要扔掉?蘭姨你好不容易才做成的不是嗎?」
「小姐想吃蛋糕的話我可以叫人去元祖訂做,」蘭姨微揚著下巴,用一貫的趾高氣昂來掩飾突如其來的難堪,「不必為這種註定要扔掉的東西惋惜。」
「可是,這是你辛苦做給獵的生日蛋糕啊!」
蘭姨微微怔忪。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看見你做的蛋糕一定會很高興的!」然美從蘭姨手中小心地拿回蛋糕。她為今夜的王子,挽救回公主的性命呢。
蘭姨轉頭,眼見然美將蛋糕重新放置在白色的桌子上,呵護的動作,像是捧著眷養已久的植物。她明明該生氣的,氣卻楞是上不來。
「原來獵喜歡巧克力味道……」然美端詳著滿桌的巧克力醬,為這個發現,欣喜地自言自語。
蘭姨悵然地望著眼前的畫面,有著星亮眼睛的少女和點綴得如同皇冠的芝士蛋糕,彼此對視著,連冬日的陽光照到她們身上,也變得溫暖而跳躍。
頭一次,她發覺,這個女孩也是有一點點、漂亮的……
周末,狄仁出來買下個星期份的速食麵,卻在附近一個加油站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年輕人穿著加油站的紅色工作服,一米八的身高在一群工作人員中很是出跳。不過因為戴著工作帽,又離得很遠的緣故,讓狄仁一時想不起那是誰。
加油的車付了錢,開走。那道身影在後頭很職業地欠了欠身子,抬起身來轉過背去的那一刻,英氣逼人的面孔就這麼一晃,狄仁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陸然獵!!」
高挑的少年疑惑地轉身,表情頓時僵住。
兩人肩並肩坐在花台上。
「喏,」狄仁從超市袋裡取出一罐啤酒遞給獵,「我請你。」
「我不會要老師的東西。」獵拽拽地抽出一根煙,都懶得看狄仁一眼。
狄仁一把抓下他的煙,扔得老遠,義正言詞:「高中生不許抽煙!」
「你神經。」獵不理他,摸出煙來,另抽出一根。
狄仁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整包煙都沒收。
獵火了,要站起來,壓根忘了面前的人是老師,潛意識裡準備要揍人了。
狄仁適時地把啤酒塞給他,狠狠地。
獵嗤鼻。原來高中生不能抽煙,喝酒就沒問題了!
狄仁自己也開了一罐,啜了一口,問身旁的獵:「你小子怎麼在這裡打工?別告訴我你想體驗生活。」
「關你屁事。」果然,獵直接奉送四個字,可表情卻有閃躲之嫌。
「……」狄仁盯了表情怪異的獵良久,超水平地發揮了一回想象力,「難不成、你在外面鬼混的時候欠了債?!」
獵不耐煩地啜了一聲:「這關你什麼事啊?少來管我!」
「陸然獵,我是你的老師!」
「體育老師。」
「媽的!體育老師不是老師嗎?!」狄仁揪住獵的衣領,磨牙道,「就沖你侮辱我的職業,你今天不把話給我說明白了,我就去告訴你老爹!」
「去吧。」獵無聊地扯開狄仁的手,「他們才不會管我的死活。去了也是白搭。」
「是嗎?我倒不信這個邪了。」狄仁隨即摸出手機。
獵有點緊張地瞥他一眼:「你幹什麼?」
「給你班主任打電話,再問你家號碼。」狄仁面不改色。
獵沒有作聲,眉毛桀驁地輕蹙著,紛飛的雪后,整個人迷茫而帥氣。
一番通話,狄仁要到他家電話號碼,轉頭看了獵一眼:「你真的要我去問你家人?」
獵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扣下來,無動於衷。
電話接通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接聽。
「哦,您好!」狄仁立刻滑稽地正襟危坐,心裡止不住咒罵,這該死的陸然獵怎麼這麼不給他面子,非要他打到家裡去,老實說他還從來沒有過面對學生家長的經驗,這回是被陸然獵這混帳東西給逼得騎虎難下了,「我是陸然獵的……老師。」他咳嗽了一聲,用了個含糊的稱謂,「打擾了,請問他的父母在家嗎?」
獵緊閉的眼睫微妙地顫動了一下。
「……啊,是這樣嗎?……沒關係,我再打來好了……」
果然……獵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從初中起,他就從來不必擔心有人打電話到家裡興師問罪。別的孩子曾不止一次羨慕他的「安全」。
「啊,我叫狄仁,那個、不是敵人的敵人……」狄仁正疲於應付時,電話被另一個人接起。
「狄仁老師嗎?」細細的聲腺。
獵的心被一撞,眼睛怔怔地張開。
「哈,是然美啊。」不用解釋自己那費解的名字,狄仁大鬆了口氣。
「老師,是不是……獵有什麼事?」聽筒那頭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擔憂。
獵默默地坐在一旁,想象著然美雙手握著話筒的姿態,每當她心有不安時,都會下意識地兩手握住話筒。他放縱自己想念那個動作,每看一次,都要心動。
「他暫時還沒惹什麼事,我只是來問問,你知道他……啊!!」
獵奪下狄仁的手機,二話不說就關掉。
「你小子幹什麼?!」狄仁正要發火,卻瞥見獵一臉緊張的神色,他有點吃驚,沒想到這個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傢伙也會有這麼慌亂無措的時刻,而且還表情憤憤地使勁兒掩飾,真是,看得他這個老師直想笑。
「怎麼啦?你緊張什麼?呵,看來你倒很在意姐姐嘛!幹嗎不讓她知道你的近況?」狄仁調侃道。大概是因為被父母疏忽,只有那個溫柔善良的女孩能帶給他久違的親情的味道吧。
「不要跟她說。」獵悶悶地垂著頭,聲音低啞,眉頭緊鎖,寬大的手掌死死蓋住狄仁的手機。
「那你就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狄仁正色道,等他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去告狀也不遲,「你怎麼會跑這兒來,是不是真的欠了債?」他不無擔憂地問。有錢人家養尊處優的少爺,跑到這個偏僻之地來辛苦幹下力活,也太反常了。
「……我想存了錢以後,買機車。」獵冷淡地回答。
「機車?」狄仁不相信,「你那輛本田還不夠眩啊?!」他記得那個車是叫「火焰」來著。這小子恐怕不知道,當他騎著那輛火紅的機車飛馳而過時,那無與倫比的帥氣和狂傲叫校內校外多少女生傾心不已吧。實在想不通,看得出他明明很喜歡那輛機車的,怎麼……
獵頑固地皺著眉頭,「就是要買它。」
「哈?」狄仁擠出一對大小眼,「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獵抬頭望向停在不遠處的「火焰」,飄渺的雪中他的目光也變得飄渺,卻又無比認真:「那是老傢伙買給我的,現在還不屬於我,所以我要存足夠的錢,然後從老傢伙手裡買下它。」只有那樣,他才覺得是真真正正擁有了火焰。
在這個世界上,起碼還有一樣東西是他可以去爭取的。
狄仁愣了半晌,獵的話,他半懂不懂,卻可以體會這個桀驁少年的心境。陸然獵,雖然脾氣是暴躁了一點,但他有他的魅力,他叛逆不羈中火焰般的執著,儘管難免夾著些固執和任性,卻是他身上真正讓人著迷的東西。
狄仁張了張嘴,不曉得是該支持還是反對這份無垢的孩子氣,最後只好感嘆:「你真是愛自找麻煩啊,不過放心吧,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你去說了也無所謂。」獵不屑地聳肩,眨眼又恢復成一副欠扁的拽樣。
狄仁站起來,氣得嘴角抽搐:「哦?無所謂?告訴你姐姐也無所謂?」
果不出所料,獵驀地抬起頭來,犀利的眼光唰地對準狄仁。
「臭小子,我給你面子,你也要給我放尊重點!」雖然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學會文明禮儀幾乎等於對牛彈琴。狄仁瞥了獵一眼,「那我走了,不要太晚回家,你……」他頓了頓,「你姐姐會擔心的!」還好,他有個姐姐……狄仁慶幸地想。
獵把手機粗魯地扔過來,起身扭頭走開,臉上是什麼表情,慌著去接手機的狄仁也沒能看見。
「喂!臭小子!要是手機摔壞了我唯你是問!!」
晚上八點。
空曠的大屋子裡只餘下然美和蘭姨,主角和最重要的配角到頭來都沒能上場,她們兩人顯得形單影隻。
父親來電話說晚上有應酬,當時然美拿著聽筒,聽到電話那頭因公務而敷衍的語調,什麼都無從說起。母親說是要開會,回來的時間沒得准。然美髮覺自己在暗暗祈禱,祈禱他們千萬不要忘了今天是獵的生日。
撥獵的手機,也一概是關機,她發了簡訊,請他今天務必要回來,可是——她抬頭看了看鐘,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他是不打算回來了吧。她越想越難過,獵的生日,從來都是這麼度過的嗎?如此重要的日子,沒有生日蛋糕,沒有禮物,沒有家人的慶祝和朋友的祝福,只有影子陪著自己,那該是多麼孤單的一件事。
獵,是不是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日?
別墅里就這麼空蕩蕩的,然美坐在沙發上,望著那隻漂亮的蛋糕發獃。
好可憐,這麼美麗的公主,卻等不來王子的垂青。她無精打采地想。
偶爾蘭姨路過客廳,面朝大門外,也是神色黯然。
有汽車的車燈晃過,然美望向大門方向,果然,門開了,穿著灰色大衣的陸喬走進來。
「父親。」然美欣喜地站起來。
陸喬笑著寒暄:「你今天沒出去啊,也好,外面還真是冷……」取圍巾的時候,他看到了茶几上的蛋糕。
在然美眼中,父親高大的身型似乎是頓住了。
半晌,陸喬嘴角勾起一抹悵然的笑:「啊,真是好漂亮的生日蛋糕……」
「是蘭姨特意為獵做的。」
陸喬轉向一旁的蘭姨:「果然是好手藝,謝謝你,蘭姨。」
婦人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哪裡,先生你別這麼客氣。」
然美來回看著兩人,印象中,父親的表情難得這麼溫和。
陸喬在沙發上坐下,茫然地望著那隻蛋糕,有點遺憾:「獵要是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屋子裡又一陣安靜。
叮鈴鈴——
電話聲急促響起,陸喬直起身子,隨手接了電話。
「喂,哪位?……是的,我是。」幾秒以後,他的表情突地黯下來。
然美和蘭姨納悶地看著。
漠然地說了聲「好,我馬上就到。」陸喬沉著臉掛了電話,即刻起身,吩咐蘭姨讓司機趕緊把車開來。
「可是,父親才剛回來,要去哪兒?」然美連忙追上去,滿腦子想的都是,萬一獵回來,豈不是好可惜!她絞著手指,焦急地望了望身後的座鐘,「獵、說不定就快回來了……」
陸喬在門口站住,疲憊地轉過身來,凝視緊張企盼的少女,他痛惜地問:「你想見他嗎?……他在警察局。」
黑色賓士在夜色里呼嘯而過。
然美不安地側目,父親一語不發地把著方向盤,顯得焦躁。本來是吩咐司機開車的,後來不知怎的又作罷。此刻,安靜的車裡只有他們兩人。
車子行駛到紅燈處,緩緩停下來。
「……本來是他的生日,卻要落得在警察局度過。」陸喬喃喃地開口,尾音諷刺又無奈。
從一開始就察覺到陸喬似乎有話要說,然美躊躇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在胸口憋得發慌的疑問:
「……爺爺他……真的是兇手嗎?」
陸喬怔住,直到後面的車不耐煩地鳴笛才回過神來發動車子。
然美聽到父親似有若無的嘆息。
「然美,其實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對你說。雖然這些事情不說也罷,但我還是不想對你有所隱瞞,不僅因為你是那個人的孫女,」陸喬轉頭看著她,眼裡有沉澱的深意,「……更因為,你是獵的姐姐。」
然美怔怔地望著陸喬的側臉。
「獵有時會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父親,也就是你們的爺爺,年輕時是個很有前途的賽車手,在我印象里,他陪伴機車的時間永遠多過他留在我和母親身邊的時間。那時他一年到頭都在賽車,偶爾來看我,也不會像別的父親一樣帶什麼禮物。我記得我十三歲生日那年,他獲得了某個比賽分站的冠軍,難得來看我,還是一樣空著手,但笑容很驕傲,還硬要帶我去騎他的機車。我不像獵,小時候的我膽子很小。但為了討好父親,也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我是硬著頭皮答應的。那是我第一次坐上父親的機車……」陸喬頓了頓,眼中閃過刻骨銘心的鋒芒,「那種感覺像烙印在我身上一樣,想忘都忘不掉……」話鋒一轉,他改問,「然美,獵載你坐在他身後的時候,你是什麼感覺?」
完全陷進父親的講述里,然美驀地被問了個措手不及,思慮了片刻,她的回答有點不太確定:「……剛開始的時候,很緊張,可到後來……」到後來,可以很安心地趴在獵背上,不再畏懼那閃電般的速度,因為她覺得可以把什麼都交給那張寬闊結實的背的主人,那種「交給他就沒問題」的信任來得毫無道理又自然而然,「後來,甚至有點喜歡坐機車的感覺。」
「是嗎?」陸喬的反問透著一絲困惑,「可我坐在父親身後時卻害怕極了。」他低聲說,眉心皺著灰色的陰影,「就像是抱著一個陌生人,而且還是個危險又瘋狂的陌生人,總覺得下一刻車子就要翻倒或是撞上什麼,我會死掉,而那個陌生人一點也不會管我的死活。你知道嗎?那種沒有一點安全感的狀態,可是,那個人明明是我的父親。」陸喬苦笑,迷茫不已。
然美只能這麼傾聽著,喉嚨裡帶著團呼不出的壓抑。
陸喬繼續說:「後來也有幾次,我壯著膽子嘗試坐父親的車,可是,那種絲毫無安全感的印象完全無法改變,甚至越來越嚴重。父親一心想要我和他一樣成為賽車手,可我最後卻告訴他我討厭機車,我不喜歡那種玩命的方式,那時我十五歲,正是叛逆的年齡。我父親大罵我沒出息,在我那狂傲的父親眼裡,不能像他那樣玩命就不能算一個真正的男人。不過我不理睬他,還是堅持己見,結果他對我失望透頂,看我的眼神都變得鄙夷。他挑選出的好苗子,在他眼裡,隨便誰都好過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的話告一段落,長舒了口氣,「……我十七歲的時候得到他殘疾的消息。賽車時出的意外。右腿廢掉了。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裝了假肢。他在我面前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他對賽車的熱情是被腰斬的,我和他依然說不到一塊兒去。後來聽說他成了賽車教練,最後一次得到有關他的消息,便是在警察局……」
然美沒敢去看父親,心緊張地懸著。
「據說,他涉嫌謀殺。」陸喬平靜地說,「據說」二字放得很輕,「警察跟我們談案情的時候很多都是賽車術語,我只聽懂似乎他在那個年輕人的機車上動了手腳,導致比賽中發生了事故,那個選手因搶救無效死亡。令我吃驚的是,那個年輕人便是當年他最看好的賽車苗子。父親什麼都沒對我們說,到底是不是蓄意,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法庭認定的事實。那段時間是他有生來最謙卑的時刻,後來,他在監獄里迷戀上了折帆船。」粗粗的主線終於散成瑣碎渺小的線頭,陸喬的回憶也適時中斷,「獵,有時會讓我想起我父親。」
同一句話,作為開始和結束,懸而未決,不太安穩。
然美默不作聲,儘管內心思潮翻湧。其實好想告訴父親,她一點也不覺得獵像爺爺,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但是,有什麼東西冥冥之中阻止她破口而出。獵一點也不像爺爺。她憑什麼這麼認定呢?至少那火焰般的氣質,一定是秉承自那個人吧。
窗外風雪漸平息,已經可以看見位於路的盡頭的警察局。
「……然美,自從你來了以後,獵變得安靜了。」
車子緩緩停下時,然美聽到自己的父親如此說。說這句話時,他也是很安靜很安靜的。
今夜的警察局,混亂得熱鬧。
然美跟著陸喬,很快就發現了大廳里獵的蹤影。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幫男生,其中幾個貌似是東林的學生,大部分是面生的臉孔。一個個鼻青臉腫,垂頭喪氣。獵的額頭也受了傷。他在這群少年中無疑是最惹眼的,即使穿著咖啡色的機車夾克,即使垂著頭,也被陸喬一眼認出。
身邊負責調查的警察正向陸喬講著經過:「他們在盤山公路大打出手……」
沒等他說完,陸喬已經大步朝獵走過去。面對神色冷酷的父親,獵皺著眉,很不情願地站起來。
等待他的是毫不留情的耳光!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重重地扇在獵臉上。一想起那個精心準備的生日蛋糕,想起當年出於歉疚給獵買來他最喜歡的機車,陸喬下手的力道更是驚人。
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屏息靜默下來。直到一個聲音抱歉地打斷:
「……陸先生,你誤會了,你兒子沒有參與群毆。他一直幫著阻止……」
然美愣住,連忙看向父親,只看見陸喬頓住的背影。
獵狠狠瞪了陸喬一眼,一把推開他,飛快地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然美情不自禁地追到門口,又停下來猶豫地望向父親。
陸喬轉過身,臉上的木然轉成無限的後悔,他看著她,慢慢點了下頭。
她趕緊追了出去。
獵騎上機車,正系著安全帽。
然美急急地衝出來:「獵!等一下,你要去哪兒?!」
他沒理她,兀自踩下伐門。機車轟轟地吐出熱氣。
「獵!那個,」然美跑到他身邊,著急之下,說起話來笨拙又無措,「我們一直在家等你,今天……」
獵蓋下護目鏡,不耐煩地推瞭然美一把,她往後一趔趄,機車隨即發動,眼看著朝夜色盡頭奔去。
然美沮喪地站在原地。好笨!她該對他說生日快樂的!第一句就該說出來的!她卻盡說些有的沒的!
可是,沒對他說出那句話,總覺得好不甘心……
訥訥地,她邁開步伐,朝著漸行漸遠的機車的影子,一步、兩步、三步四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獵的機車駛出平直的馬路,斜斜地拐進右側的小街,速度慢了下來。他很迷茫,沒有目標,連加速也沒有了意義。
要是這條冷清的街道沒有盡頭,讓他可以不用頻繁地做選擇,一直無目的地跑下去就好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又一個岔路口出現在眼前,他來不及想什麼,本能地再次右轉。
後視鏡上,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路燈下,雪一樣剔透的少女追過來,卻被遠遠地拋棄在第一個路口。
獵驚異之際,機車仍在陌生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回去?還是繼續?
心跳得那般狂野,他幾乎咬緊了牙關。
機車越駛越遠,身後那股溫暖的引力卻越來越強烈……
第二個路口,然美扶著電線杆停下來,喘息中夾著哭腔,胸口堵得那樣緊,她難受得想蹲在地上抱頭大哭。像個笨蛋啊,陸然美,你是十足的笨蛋啊,真的以為這樣可以追上他嗎?為什麼會這麼傷心?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獵,有時讓我想起我父親……
獵不是那樣的偏執的人!但是,如果這樣頑固下去,如果這樣寂寞下去……
她突然心痛地發覺,她好喜歡這個弟弟,超出了她可以想象的範圍。她的親人、她的弟弟、她的獵,總在默默保護著她的獵……
沒有淚水,乾枯的哽咽。然後,她聽到不真切的引擎咆哮聲,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刺眼的光照射在她身上,全身籠罩在舒服的熱度里,她訥訥地抬起頭。
獵英俊桀驁的面孔,位於光影交錯的地方。
「……生日……快樂。」然美望著他,喃喃卻確鑿地說,這一次,就算是幻覺,也不能放過。
獵一動不動地注視她。英俊的少年和清秀的少女,在飄著細碎雪花的夜街上,彼此對望著。世界這一刻無比靜謐。
她微笑著又說,「生日快樂,獵,生日快樂!」
清脆、溫柔、幸福的「生日快樂」……
不知道是誰說過,遊樂園是妖精們的場所。
然美心想,那一定是在形容,深夜裡,沒有一個人的遊樂園。
「拉住我。」獵向她伸出手來。
她抓住他的手,被拉上陡峭的坡。他們彎腰穿過一個破裂的鐵絲網。
「到了。」獵將雙手插回口袋,兀自抬起頭來,望著某個方向。
真不可思議,他們現在已置身遊樂園中了。夜晚的遊樂園和熱鬧的白天截然不同,靜悄悄的,像真有妖精在飛舞,又像是薄薄的冰,流淌著怕被驚擾的美好和脆弱。
然美順著獵仰望的方向看去。夜空下,山頂巨大的摩天輪,隱匿在散漫稀疏的枯枝后,宛如從童話王國發掘出來的遺迹。碩大的骨脈延綿,像是某類美麗昆蟲的骨節,撐出一片蜻蜓翅膀的透明。它是最漂亮的奇迹。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摩天輪。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緒叫做摩天輪情結。
「你有坐過它嗎?」身邊的獵出聲問。
「嗯。」然美點頭,坐過兩次,一次是和媽媽,一次是和流光。
獵沒有說話,默然地牽上她的手:
「我想靠得更近點看。」
他們來到魔法之輪腳下,體會著它的龐大和親切,感受著他們的渺小和孤獨。
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長椅上,第一次靠得無比地近,因此也很溫暖。
然美側目,獵的輪廓在星辰下朦朧俊逸。
半晌,獵靜靜地問:「坐在摩天輪上,是什麼感覺?」
然美按著膝蓋,想了想:「它帶著你慢慢上升,然後你就看到下面的世界慢慢變小,人、車子、樹木、房屋、河流……全都變得很渺小,你會覺得自己身在天堂。不過,也會有一刻覺得很孤獨,所以,大家都不會一個人坐摩天輪。」
「是嗎?」獵淺笑,「那好可惜。」
「為什麼?」
「因為總有人註定要一個人坐。」
然美愣了愣:「如果有人一直都是一個人,那他就暫時別坐好了,直到他找到可以陪他的人,然後再兩個人一起來坐它。」
獵無聊地瞥她一眼:「笨蛋。」其實他並不是真的認為她很笨,但就是忍不住要罵她「笨蛋」,好像口頭禪。很多時候,他對她的感情,好像只能用這麼迂迴古怪的方式來表達。而她也從來不像別的女生一樣,會打打鬧鬧地否認。他喜歡看她被他的一聲聲「笨蛋」「白痴」唬住,喜歡看她毫無怨言地將他的惡言惡語全盤接收。
曾有一回課間,當他趴在課桌上睡覺的時候,聽到前面幾個女生興緻勃勃地議論,「真想不通,男生怎麼就愛欺負自己喜歡的女生!」
「真的是這樣的哦!」
真的,是這樣的。
「困了嗎?」見獵默然,然美小心地問。
獵恢復抵觸的表情,很沖地回答:「困的是你吧。」
「沒有沒有,我精神好的很!」然美連連說,然後又補充,「真的。」
獵斜瞄她一眼:「我困了的話,怎麼辦?」他別過頭去,抿抿嘴,「在電視上看見,弟弟好像都是枕在姐姐腿上睡覺的。」
「你想睡……」然美驚異地低頭,有點臉紅,大概是因為獵壓根就不像一個弟弟,又高又帥氣,在她心中,他的形象跟蓮華更接近,「可是,或許會不舒服……」
「那就算了。」獵拒不正眼看她,口氣里的潛台詞分明是:爛借口!
於是然美從容就義地拍拍腿上的雪,大方地說:「請吧,如果骨頭弄得你不舒服,還請見諒!」
獵的目光瞬時變得定定的。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女孩,和她一樣的面容,和她一樣的聲音,和她一樣靦腆,和她一樣遲鈍,只是……不是他的姐姐,那該有多好。
他眷戀地枕在她腿上,她的聲音從上面傳來,「我們就這樣坐到天亮吧,我有生日禮物要送給你。」
「為什麼現在不給我?」
「現在……還拿不出來。」然美心虛地笑。
「嗯,我等你。」獵硬邦邦地說,語氣還是很沖,「但是,如果我不喜歡的話,那你就……」
「?」
「那你就等著倒霉吧。」他閉上眼,軟綿綿地說。
枕著她的腿,真的很舒服,獵輕蹙的眉漸漸舒展開,原來,他是這麼容易滿足的人。
意識遊盪在半睡半醒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短得像是剪輯后入睡和醒來的兩個鏡頭,卻又長得容得下一個夢。夢裡他騎著他的「火焰」,一陣陣冷風颼颼刮過,女孩緊緊環抱著他的身子。後面似乎有什麼在追殺著他們,很滑稽很誇張,卻很真實。
他聽到自己對身後的女孩說:
「我會保護你。」
……
「獵,獵……」輕柔的聲音將他喚醒,模糊地睜開眼,有熱熱的東西扣著他的眼帘。他嗅到清晨的氣息。
「快看。」
然美手指的地方,是一輪非比尋常的日出。陽光如充沛的雨,凝聚在摩天輪的某個點上,湧起一時的流光異彩,溫暖灼熱地充溢著兩人的視野。他們高高地仰起頭,目睹叢生的光暈沿著那把巨傘的輪廓蔓延。陽光下的摩天輪,彷彿被光的力量推動著,在一點一點地旋轉……
然美微笑著對身邊的獵說,「我送你的生日禮物。」雖然遲了一點。
獵忽然沉默,埋下頭去。
然美出神地凝望著獵,就連他的沉默,也是火焰般的濃烈,讓人挪不開眼。失神之際,有冰晶落在她鼻翼,她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獵的外套,不太溫柔地蓋在她肩上。
「……謝謝。」然美受寵若驚地攏住身上暖和的機車服。
獵仔細打量她。良久,他說:
「之前,有個人曾跟我說過他喜歡你。」
聽到獵幾不可聞的低語,然美一怔,機械地問,「……是嗎?」
「嗯。」
然美默不作聲。
「你不想知道他是誰?」獵冷不防問道。
「他……希望我知道嗎?」
那般小心翼翼的語氣,彷彿她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如此過分的溫柔總是讓獵有種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不,那時你已經和蓮華交往了。他永遠也不想讓你知道。」他沉了口氣,「只是,我想告訴你。」非要她一直記得,有個男生曾喜歡過她,也許,到現在都還忍不住喜歡她,也許一點都不會比那個傢伙喜歡得少,再也許,一輩子都會這麼喜歡著她……
然美靜靜地仰頭,眺望巨大的摩天輪:「……謝謝你告訴我。」至少,她可以還一些祝福給那個人。
一剎那的寧靜。
身邊悉唆一響,獵漠然地起身,雙手抄進褲袋裡,背對著她。
「走吧,姐姐。」
雖然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但那兩個疊音還是讓然美驚喜得差點慌亂。
獵站在四五米遠的地方,帥氣地側著身子,眉毛不耐煩地擰著,「快點!待會兒就有人來了!」
「哦!!」她連忙追上去。
獵沒有等她追過來,率先轉身,走進冬日的陽光里。他一直走在她前方,腳步踩過一路枯萎的草坪,一絲不可名狀的痕迹鐫刻在他高挑的身影上,那樣動人、英俊、叫人揪心。
在夢裡,他聽到自己對身後的女孩說:
「我會保護你。」
我會保護你。而你,要是能成為我的就好了。是「我的」,而不是「我的姐姐」。那時,他曾清醒地、痛心地想。
告別的儀式,至少他很努力地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