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生短淺江湖路 幻夢長歌武陵春
槍身一寸寸被抽出,武天仇的目光動也不動地盯在上面,彷彿那不是一條槍,而是一條毒蛇。直到那槍身完全呈現在眾人眼前。
槍身上鍍了一層銀粉,顯得光彩奪目,槍纓血紅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又像是一片濺射而出的血花,令人目眩,而槍尖……
槍尖一如平時,鋒利,尖銳,而且完整。槍尖為扁棱形,線條精緻,兩邊的血槽微呈暗紅色,像是已不知飲過了多少仇人血。
武天仇接過這柄槍,用手掂了掂,發現異常沉重,絕對是凌園家傳的那柄槍,不會有假,也決不會有第二柄。他的目光卻暗淡了下去,並不是因為這柄槍奪去了屋子裡的光彩,而是因為失望。槍尖是完整的,那麼難道說武清吟不是凌家人殺的?難道說會有另外一柄槍?
凌露華重新拿回這柄槍,將它放在陽光下,那光彩更加奪目,她的眼睛里也發著光,她笑道:「怎麼樣?這柄槍有什麼不對么?」武天仇跌坐在座位上,獃獃地道:「沒有,沒有什麼不對。」凌露華道:「如果沒有什麼不對,我可就要將它收起來了。」武天仇嘆息一聲,道:「請便。」凌露華剛要將槍收起,蕭王孫突然站起來,一手按住了桌子上的錦套,喝道:「慢著。」
就是這一聲,武天仇也像被電擊了一般,跳了起來,他的目光緊緊盯住那錦套,他突然想起,那裡面還有一段槍身。
李長生的臉色也變了變,道:「武先生還有什麼事?」武天仇與蕭王孫對視一眼,冷笑道:「在下還想看看另一段槍身,不知可不可以?」李長生的笑容有點兒僵硬,道:「這個么……槍身的另一段只有槍桿,沒什麼好看的。」凌露華的身子彷彿震了震,卻沒人能看到她的臉色,武天仇連看都沒看李長生,只對著凌露華道:「小姐,在下為看槍而來,若是只看到一半,未免有點兒美中不足,就讓在下得窺全豹如何?」
凌露華沉默一下,才道:「你當真要看?」武天仇點頭,道:「當真。」凌露華又道:「果然要看?」武天仇道:「果然。」凌露華微微一笑,道:「好。」
蕭王孫的手慢慢離開錦套,凌露華的手再次伸進裡面,然後又緩緩抽了出來,那確實是槍桿,而槍桿後面當然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只會是一個護手的小圓鐵球而已,凌露華的手終於完全抽出,那槍身也完全呈現在眼前,槍身後面竟不是圓球,而是另一個槍尖,槍尖從中而斷!
便在此時,蕭王孫大叫一聲:「不對!」這是他們方才商定的暗號,只要他叫出這兩個字,暗算就已開始。
武天仇毫不猶豫地一掌擊出,這一掌正打在凌露華前心。武家的天星掌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硬功夫,就連巨石也要被這一掌打得裂為兩半。
凌露華的身子再硬,也沒有石頭硬,這一下被打得飛出幾尺,撞在後牆上,當時便沒有了聲息。而此時元東原與蕭王孫也動了手。屋子裡慘叫聲立起,但發出叫聲的不是凌露華,也不是李長生,凌露華看起來早被這一掌打碎了心脈,中掌的同時就已斃命,哼也沒哼一聲,而李長生還是穩穩地坐在輪椅上,臉上甚至還在笑。他當然也不會發出慘叫。
慘叫的是武天仇。
就在他一掌打中凌露華的同時,元東原的鐵掌也重重拍在他后心上,武天仇的身子向前一衝,只覺腰下一辣,一對日月雙輪已切入他的身體。
那日月輪的邊緣上都是狼牙鋸齒,這一下幾乎給武天仇開了膛,武天仇長聲慘叫,剛一回頭,李長生的輪椅中飛出兩支弩箭,射透了他的前胸。
事發突然,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凌露華死,武天仇重傷。武天仇畢竟功力深厚,雖然中了必死之傷,但一時也還撐得住。他倒轉了一下身子,靠在牆角邊,嘴裡的血塊不住吐出,與腰下傷口中流出的血一起,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而李長生等三人卻站在一起,嘲笑地看著他,彷彿看著一隻落入陷阱的沒牙老虎。
武天仇指著三人,恨聲道:「你們……」蕭王孫冷笑一聲,道:「你早應想到的,可是你利欲熏心,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你已沒救了。」武天仇吐血道:「為什麼……為什麼?」元東原哈哈大笑,道:「就讓你做個明白鬼,難道你真的認為我們會幫你得到凌家的一切產業么?我們會那麼笨?就你給的那一點好處,還不夠打發要飯的。」
武天仇道:「原來……你們也想要得到……」元東原道:「不錯,正氣山莊財雄勢大,當家人一死,就要由我們來主持,這才是我們的目的。」武天仇恨聲大叫道:「卑鄙!無恥……」蕭王孫淡淡一笑,道:「一個為了奪取家產,親手殺死自己侄子的人,居然還會說別人卑鄙無恥,這是我一生中聽過的最可笑的事。」武天仇怒視三人,目光漸漸渙散,眼中卻又忽然神光一閃,彷彿是迴光返照一般,朝著門外大喊一聲:「武!」隨即噴血而亡。
李長生長長舒了口氣,向元東原與蕭王孫道:「此間的事終於可以完結了。」元東原大笑道:「這還不是虧了李總管的神機妙算?要不然這姓武的那對天星掌,配上一支生花筆,可真不好對付。」李長生淡淡一笑,道:「此後兩位主掌正氣山莊,終於得償所願,東南一帶盡在掌握,在王爺那裡也有了交代。」蕭王孫臉上泛起一絲笑容,道:「而李總管也不用再做總管了,這凌園從此以後就要改做李園了。」
三個人相視片刻,同時大笑。笑聲還沒有消失,蕭王孫與李長生已出手。李長生椅中飛出三支飛刀,而蕭王孫的日月雙輪同時脫手而出,他們的目標都是一個,屋門。屋門本來虛掩,那三支飛刀透門而出,而日月雙輪掛著風聲,已將屋門分為四片。
日月雙輪破門而出后,在外面轉了個圈子,又飛回蕭王孫手中,鋸齒上還帶著幾根頭髮,而那三支飛刀再飛回來時,卻已變成六段。六段斷刀直打三人,元東原虎吼一聲,一掌將兩段斷刀打飛出去,蕭王孫雙輪一絞,將兩段斷刀絞為四段,而李長生的椅中已飛出兩塊飛石,將斷刀半空截下。
然後就見剛才那個執傘人微笑著走進屋子。李長生盯著他,過了片刻才道:「你不是凌家的人。」執傘人輕輕一笑,道:「當然不是。」說著,他慢慢從臉上揭下了層薄薄的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的少年臉龐。
這個人當然就是武清吟。一看到他,屋子裡的三個人都不禁打了個冷戰。李長生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很笨的話:「你……你不是已死了么?」武清吟道:「你怎麼知道我死了,是不是你殺了我?」蕭王孫道:「我們雖然沒有親手殺你,但的確看到了你的屍體。」
武清吟搖頭一笑道:「你們做事雖然詭密,但還是有算計不到的地方,千萬不要輕易認為你們騙過了所有的人。」蕭王孫想起方才武天仇臨死時的怪狀,手一緊,道:「難道武天仇並沒有殺你,而是找了一個替死鬼?」武清吟道:「你又錯了,你以為他會有那麼好心么?」元東原沉不住氣了,道:「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武清吟忽然轉了話題,道:「如我沒猜錯,你們三位都是汝陽王的人吧。」
元東原一驚,道:「你如何知道?」武清吟笑了:「自有神仙指點,用不著你操心。」元東原叫道:「是又怎樣?」武清吟道:「是就對了,你們的用意我已明白,這一切都是他幕後指使。」他清了清嗓子,道:「其實你們來的目的並不是主婚,而是奪產,奪取凌園與正氣山莊的產業,因為附近沿海一帶的造船、出海、漁業、碼頭,曬鹽等等生意,凌園與正氣山莊可以說是壟斷東南,汝陽王要想起事造反,必須要控制這裡,這就必然要與凌家和武家打交道。從上一輩起,老汝陽王就曾有意拉攏凌家與武家,但都被兩家主人婉言拒絕了,到了小汝陽王這一輩,他早晚必反,為了充實財力,也為了自己一旦事敗後有個退身之所,他也想到了凌園與正氣山莊。」
李長生道:「說下去。」武清吟道:「而想要奪取兩家的產業並不容易,如果明奪必然會招致別人懷疑,弄不好還會將汝陽王的反意昭彰天下,這個他是決不能冒險的。所以他想出個主意,就是暗取。」
「而如何暗取呢?自然要動一番腦筋,正在此時,凌武兩家的婚事也快要到了,作為他來說絕不可以讓這兩家結親,不然的話兩家一合,勢力就更加鞏固,想要下手就難上加難。可幸虧在三個主婚人中,有兩位已被他收買,所以破壞兩家婚事的重任,就自然而然落到這兩人身上。」
元東原冷笑一聲,道:「那倒不假。此事舍我二人其誰?」武清吟突然臉色一沉,恨聲道:「可是三個主婚人中,最重要的那位他卻無法收買,所以你們就在半路對他下了毒手,好讓江岳天無法阻止你們的行動。」
蕭王孫笑了,笑中頗有自得之意,因為他知道,武清吟從傷口上看出是他們下的毒手,他只不過是在詐他們,所以他說:「誰說我們殺了江老先生?他與我們過從甚密,又對我們有恩,我們又如何能下手殺他?不要以為你殺江老先生的事可以隨隨便便地嫁禍於人,這裡三個人都可以作證,是你害死了江老先生。」元東原與李長生也笑了,只有武清吟呆住。
武清吟過了片刻才苦笑道:「三人成虎,我開始還不算佩服你,現在我的想法好像有點兒改變了。」蕭王孫正色道:「你不但殺了江老先生,還假扮武公子,想要奪取正氣山莊的產業,身為江湖正道中人,我們決不允許你陰謀得逞。」元東原也大笑道:「不錯,小賊你今天休想逃脫!」
李長生也道:「就算你真是武清吟,也罪不可恕。因為你挑撥凌武兩家的關係,使得你伯父殺了我家小姐,而你又殺了你伯父來嫁禍凌家,這一來兩家的財產全都會歸你所有。」他冷笑一聲道,「只可惜天道恢恢,絕無疏漏,到最終你也逃不過公理,你也沒得救了。」
武清吟點點頭,道:「果然不愧是老江湖,這一席話擲地有聲,如果有一萬個人聽了,最少會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相信。最多只會有一個人不信。」元東原道:「那個人只怕就是你了。」武清吟笑了:「這個人不是我,如果算上我,就有兩個人不信。」元東原道:「那這個人是誰?」武清吟微笑著向他們後面一指,道:「是她。」
蕭王孫一怔,道:「你……」他的話剛說出一個字,就覺身後勁風襲來,蕭王孫大喝一聲,身子向上躍起,同時將雙輪向後一背,「錚」的一聲,已將兵器鎖住,但此時兵器已入肉半寸多深。蕭王孫痛呼一聲,雙手一合,叫聲:「斷!」他的日月雙輪善鎖兵器,只要對方兵器伸入他的雙輪之內,便絕無幸理,他有信心。
可是他錯了,因為這桿兵器是用天山寒鐵精鍊而成的獨一無二的槍。
蕭王孫一鎖之下,槍身未斷,他不由得大吃一驚,情急之下身子猛地一側,那槍尖入肉一寸后便斜著在他身上劃出一道血槽,鮮血噴涌而出。蕭王孫的身子登時斜飛出去,落下來時血已浸透了後背。他的傷雖然不太重,但這一槍已將他的信心摧毀了大半。
他猛地回過頭來,看著身後那個暗算他的人。那人仍是面戴黑紗,窈窕地站在當場,手中執著那柄鐵槍。兩段槍身已接在一起,長逾七尺。
不只是他在看著這人,李長生與元東原也早已目瞪口呆,其中最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是李長生。他幾乎吃驚地要從輪椅上站起來,對執槍人道:「你……你……你不是……」
那凌露華嫣然道:「李總管,這下子不但他們上了當,連你也不例外吧。」李長生眼神一寒,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本應當……」凌露華道:「武天仇那一掌果然不同凡響,我本來是絕無幸理的。但你們也都料錯了一件事。」李長生定定心神,雙眼一翻,一字字地道:「你,不是我的那個凌小姐。你早知道武天仇是來殺你的。」
「我的那個凌小姐……」這句話好怪,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凌露華笑道:「不錯,我不是。不然的話我又怎麼會事先有了防備?」凌露華摘去黑紗,露出了本來面目,正是唐婉兒。李長生努力穩定一下思緒,道:「不可能的,那你的聲音為什麼和小姐一模一樣?」唐婉兒道:「這有什麼新鮮?我不但能學她的聲音,還能學很多人的聲音。因為女人的嗓音本就很細,只要稍加註意摹仿,聽起來就差不多了。」
蕭王孫吃力地撐起身子,道:「還有什麼好說的,事到如今,乾脆一併做了他們。」元東原道:「不錯,就憑這兩個小鬼,還能逃得出咱們的手掌么?」他說完一掌擊向武清吟。
他的玄天掌法雖然比不得天星掌的渾厚,但剛猛卻猶有過之。但見他臉色紅得怕人,而掌心也一片血紅,正是玄天掌力運到十成功力的標誌。
武清吟輕輕避過,滿不在乎地道:「事到如今,你們還不伏法?」蕭王孫道:「你們想要奪取正氣山莊與凌園的產業,我們決不能讓你們陰謀得逞。應當伏法的是你們。」武清吟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但這話最好只聽到我們幾個人的耳朵里才好,若是別人也聽到了,就會不相信你這位前輩的。」蕭王孫等三人一驚,只見武清吟一招手,東邊的屋脊上躍下了兩個人。一男一女,蕭王孫看到這個男人,心都冷了,他知道最後的希望也完了。
這男人正是江岳天的親兄弟、「烈火神龍」江嘯天。而那女人胖乎乎的身子幾乎有唐婉兒的兩個寬,但她躍下來時輕得像一片枯葉,正是餛飩店的老闆娘。李長生盯了她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夜雨留人花小腰?」老闆娘溫柔一笑,道:「我是城內南家餛飩店的老闆娘,現在誰再叫我小腰,那一定是個瞎子。」李長生點頭,道:「不錯,在下是瞎了,你在城內這麼久,我竟沒有絲毫覺察。如果我知道你也參與此事,決不會讓江嘯天來的。」
武清吟笑道:「江老前輩一來,以他火上澆油的性子,不把正氣山莊踏平才怪。這也是你們的后招。你們誘騙武天仇來殺凌小姐,然後再殺武天仇,這樣一來兩家產業全都歸了你們。可如果收拾不下武天仇,還有江老前輩出馬,你們坐收漁利。可惜我讓人把他留下了,直留到現在。」唐婉兒道:「除了這位夜雨留人花姑姑外,還能有誰留得住江大俠?」花小腰看了她一眼,微嗔道:「花姑姑?我看起來有那麼老么?」
唐婉兒忙笑道:「沒有,應當叫你花姐姐才是。」花小腰哼了一聲,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李長生看著武清吟,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與正氣山莊與凌園有什麼關係?你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事?」
唐婉兒輕笑道:「你以為你能問出來?我跟他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也沒問出一句真話。」武清吟道:「冤枉,我們在一起好像時間並不長呀。」李長生又看著唐婉兒:「小姐在哪裡?你又是如何進到小姐的房間里的?凌園與你們唐家向來不睦,本沒有人到過凌園,你為什麼對凌園這麼熟悉?」
唐婉兒輕輕一笑,將手中的鐵槍一晃,擺了個架子,道:「你還不明白?」李長生的眼睛里突然發出了尖針一般的光芒,他脫口叫道:「原來……原來是你,真的……是你……」唐婉兒道:「你到現在已全明白了?」李長生嘆道:「明白了,明白了。一定是他讓你這麼做的。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唐婉兒道:「不錯,這本就是他的主意。」李長生道:「如此說來,他連我都瞞過了,因為在他心裡,我始終不是凌園的主人。」唐婉兒沉默不語。
武清吟道:「以現在的情形,你還想讓我們動手不成?你們已經敗了。」李長生道:「不錯,敗得無話可說。」他對唐婉兒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唐婉兒道:「你說。」李長生道:「你一定要讓別人知道,我是死在你手裡的。」
唐婉兒一怔,隨後微一沉吟,眼中泛起一種奇特的光芒,道:「好,我一定讓每個人都知道,你是死在我手裡的。」李長生點點頭,隨後一拍椅臂,道:「言盡於此,動手吧。」
現在的對比是,武清吟、唐婉兒、花小腰、江嘯天四人,對上李長生、元東原還有一個受傷的蕭王孫,形勢已十分明朗。
江嘯天怒吼一聲:「你們兩個無恥之徒,枉稱俠義之士,還不與我哥哥賠命來。」蕭王孫紅了眼睛,嘶聲道:「你……你以為我們願意殺他么?江老大對我們有過恩情,但是……」元東原怒道:「給我閉嘴!說別的又有個鳥用!不如拼了。」他紅了眼睛,大叫一聲就向江嘯天撲過去。
江嘯天大喝一聲,半空截住了元東原,他的烈火飄萍掌法對上了玄天掌。屋子裡突然颳起了一陣疾風。江嘯天步步進逼,掌影翻飛,不知鬥了多久,驀地,江嘯天擊向元東原前心,眼見元東原已避無可避,江嘯天一掌卻在離他前心半寸處止住。
江嘯天吼道:「你出掌啊!老子手下不打求死之人。」元東原慘聲大笑,道:「江老二,你平素也是條漢子,怎麼小家子氣了,如此婆婆媽媽的。」江嘯天眼睛像也要噴出血來,吼道:「我兄長平素與你們至厚,你們為什麼殺他?我不明白,你們都有錢有勢有名有望,為什麼……」
元東原慘笑:「你可知道,我與蕭王孫在四十來歲時,還不過是江湖一小卒,短短數年之間,卻掙下了這麼大名聲,為什麼?都是老汝陽王恩賜的。老王待我二人如兄弟,卻始終不圖回報,直到臨終時才請求我們助小王一力,我們如何拒絕?人生在世,忠孝尚不可兩全,何況朋友之情!」凄笑聲中,元東原一掌重重拍在自己頭上,道:「這條命,還江老大了……」
江嘯天呆在當地,好半天之後,才突然一揮手,長嘆一聲,搖著頭,流著淚,走了出去。
唐婉兒面對著李長生,二人好久沒有動一下,好像都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開口,亦或他們都已明白對方的心事,只是不願意開口。
武清吟對上了蕭王孫,蕭王孫已點住了幾處穴道,止住了背後的流血,但臉色仍有些蒼白。他知道,武家嫡傳的武功是極可怕的。當年武天鷹以一支「生花筆」打遍天下,武家弟子在兵器上的造詣,絕對在天星掌之上。
果然武清吟從腰間一伸手,取出一支大筆,筆桿為精銅鑄就,筆尖為特製烏金絲,韌性極好,貫注內力可以穿木裂石。他筆尖一起,道:「天下楷書,以顏字為上,這路『多寶塔碑』,還請閣下品評。」說罷筆尖橫划,接著又高舉筆桿當頭而落,先寫出一個「大」字。這一路書法使將出來,只見筆勢細密,身法俊健,煞是好看。
蕭王孫不敢輕慢,雙輪連划幾十道厲芒,護住全身,以他經驗的老到,只守不攻之下,幾百招之內不致落敗,但武清吟只寫出四個字「大唐西京」,便突然變字,筆勢立刻沉雄厚重起來,出手之間氣勢磅礴,卻是顏魯公的代表作「顏勤禮碑」。蕭王孫只覺筆風縱橫,將自己的招式克製得毫無還手之力,正待變招以對,武清吟筆法又變,四方顧視,若痴若狂,引筆揮灑,若瘋若癲,乃五代楊凝式的一帖「神仙起居法」,武清吟使來,只見靈氣飛揚,瀟洒出塵。蕭王孫輪法雖猛,終是塞外夷人所長,未免粗糙疏慢,不及中原文化的精深奧麗,一時更不知如何招架。
武清吟一路八十五字的神仙起居法使完,筆法再變,氣度整飭端雅,遒峻華艷,用筆波磔抑揚,頓挫有致,流麗且兼奇古,正是漢隸《華山廟碑》。此碑被後人尊為漢隸第一品,有《禮器》之骨,《史晨》之肉,《乙瑛》之神,《曹全》之韻,眾妙攸歸,是為隸書正脈,直可通神。
蕭王孫怪叫一聲,以古對古,以拙御拙,手中雙輪直刺斜斬,招式怪異笨拙,雖招招后發,卻無一招回守,竟與武清吟對攻起來。武清吟用過數招,見不易取勝,突然長嘯一聲,展動身形,衣袂飄飄,恍若御風般向蕭王孫攻去。這次筆法又有不同,翩若驚鴻,矯若游龍,正是書聖王羲之所書的《蘭亭序》,此書被稱做「天下第一行書」,攻式如月光瀉地,連綿無絕,一招遞出,后招源源而生,將書法中的流暢舒展之意生髮到了極致。
蕭王孫遇到這套只應天上有的聖書,已不能以拙御巧,一時只覺得眼花繚亂,窮於應付。武清吟使到那個「風」字時,鐵筆由下鉤上,划中了蕭王孫手腕。
「叮噹」兩聲,雙輪落地,蕭王孫雙腕流血,他瞪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步步後退。武清吟停筆不發,但筆意所至,身子還是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子,才慢慢收住勢子,只聽他朗聲道:「卻不知武家一隻生花筆,敵不敵得過閣下的卑鄙無恥?」蕭王孫踉蹌幾步,已退到了唐婉兒身後,突然猛一轉身,向著唐婉兒撲去。
唐婉兒一直沒有動,只是和李長生相互對視著,二人都看起來沒有一點要動手的意思,直到蕭王孫撲過來。就在這一剎那,李長生突然動了,他一拍輪椅扶手,從裡面突然射出兩支追魂釘,打向唐婉兒面門。唐婉兒只是獃獃地看著,並沒有躲避。武清吟大叫一聲:「小心!」
但已來不及了,那兩支追魂釘已打到唐婉兒面前,而蕭王孫的雙掌也離唐婉兒後頸不到一尺。唐婉兒還是沒有動,還是不眨眼地看著李長生。
可就在這時,兩支追魂釘突然半空一撞,閃出幾點火星,竟完全改變了方向,繞過唐婉兒,飛射後面的蕭王孫。
蕭王孫全無防備,兩支追魂釘一齊釘入他的雙眼。蕭王孫落下地來時,雙眼已瞎,他大叫一聲,飛撲而起,這次他向李長生的方向躍去。
李長生一拍椅子,四支三稜錐已刺入蕭王孫前心,蕭王孫慘叫一聲,可撲過來的勢頭卻沒有減多少,眼看他的掌緣就要擊到李長生的腦門,李長生手一揮,白光一閃,一把一尺長短的利刃刺穿了蕭王孫的心臟。
屋子裡靜了下來,地上的三具屍體橫躺豎卧,死得都很慘。陽光照進來,落在滿是鮮血的地上,本來很明媚的日光突然變得凄慘,李長生沒有再說什麼,他搖到輪椅,慢慢來到那幅大大的中堂下,仰頭看著,屋子裡的人也沒有動,只是眼光全都注視著他。
李長生突然輕輕道:「你已經知道,在西湖刺殺凌小姐的人,是元東原與蕭王孫派去的?」唐婉兒接道:「我已知道。但你讓她在游湖時一定要乘坐你那條畫舫,可見你並不想讓她死。而且你還暗中給凌小姐寫過字條,告誡她快些離開凌園,然後你又找了一個女子做凌小姐的替身。」李長生苦笑道:「但還是被你識破了,將計就計,自己做了凌小姐的替身。」
唐婉兒輕輕點頭,道:「我全都清楚。沒有人怪你。」李長生微微點頭,道:「你一定也知道,那段槍尖也是我交給蕭王孫,讓他去交給武天仇,好讓武天仇嫁禍凌園,來殺凌小姐的。」唐婉兒道:「這個我也知道。相信凌小姐已經原諒了你,因為她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李長生聽到此處,發出了一聲嘆息,長長的嘆息。然後只見他的頭漸漸歪下來,垂在椅背上。再也不動了。唐婉兒輕輕來到李長生身邊,只見李長生的輪椅背上不知何時已彈出一把尖刀,刺透了前心。她獃獃地看著死去的李長生,眼睛里竟閃出了淚花。
花小腰走到武清吟身邊,輕輕道:「兄弟,我們該走了。」武清吟點點頭,長長嘆道:「是該走了,血海深仇,已歸黃土,陰謀毒計,盡付東流,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說完了他轉身要走,突然又回過身來,對唐婉兒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犯了一個大錯。」唐婉兒道:「什麼大錯?」武清吟道:「你不可以答應李長生的要求。因為那樣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禍根。」
唐婉兒沉重地搖了搖頭,道:「李長生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微有痴獃的女兒,沒有人會找我報仇。」武清吟一怔,道:「那他為何……」唐婉兒突然有些動氣:「因為他愛他的女兒,他不想讓這個女兒年輕輕地就死掉。」武清吟有些明白了:「怪不得他能做出這樣的事,原來他也真的是身不由己。我親人的命若是握在別人手裡,一定也會做出違背自己意願的事。」
這裡死的每個人似乎都是身不由己,蕭王孫與元東原如此,李長生如此,連武天仇也如此。武清吟是知道的,他這個伯父很不得志,比起自己的父親武天鷹來,簡直是天壤之別。嫉妒,就是武天仇身不由己的原因。
武清吟苦笑一聲,長吟道:「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他一邊嘆息,一邊向外走。唐婉兒道:「你要回正氣山莊?」武清吟道:「不錯,這裡本不是我的地盤。」唐婉兒道:「你是不是真的武清吟?」武清吟沉默不語,半晌才道:「不錯。我才是真的武清吟。」唐婉兒道:「那死的那個呢?難道是假的?」武清吟臉上露出一種痛苦之色,道:「那個也是真的。」
唐婉兒不解道:「世上會有兩個武清吟?」武清吟點頭:「從一出生起,世上就有兩個武清吟。」唐婉兒道:「原來你們是雙生兄弟。怪不得這麼像。」
武清吟的思緒回到了從前:「從我們一出生,父親就已預見到今後正氣山莊將會遭受一場大劫,因為老汝陽王決不會放過武家。所以他想出一個辦法,將我們兄弟中的一個暗中送給一個叫做花九霄的朋友撫養,也就是花大姐的父親。而那個孩子就是我,因為父親想讓我做正氣山莊的接班人,所以對我極為嚴厲,而對我那個兄弟卻是百般放縱,使他不成材料,想用這個法子來保住他的命。因為江湖中人也不屑於殺這種敗家子。但他還是料錯了,武天仇竟然為了奪取正氣山莊而親手殺了自己的侄子。不過,最後武天仇終究還是要靠武家的人來為他報仇,他臨死的時候不知如何,終於想通了整件事。」
「我們看到的那具屍體,形容枯瘦,那是因為武天仇早已將他囚禁了幾個月,他不但殺了我兄弟,還用李長生處得來的槍尖,嫁禍給凌園,想藉助蕭王孫與元東原,奪取凌園的家產。之所以我一早就知道,是因為我那個兄弟並不成材,絕沒有力量能斷下這柄槍的槍尖。而我又從花大姐處得知,武天仇早已在正氣山莊住了半年之久,這樣一來,事情就很清楚了。」
唐婉兒道:「所以你才讓我來凌園,說一定會有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武清吟道:「還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就是這封信。」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道:「這是那天我們出得正氣山莊時,一個書生撞上來塞給我的,上面寫明了蕭王孫與元東原的真正目的,所以我才會定下這條計。」唐婉兒笑道:「看來你真是福大命大,連老天都保佑你。」
武清吟道:「現在你還是快點兒走吧,等到凌小姐回來了,一定會懷疑你的。我知道凌園與唐家一向不和。」唐婉兒並沒有動,歪著頭看他,突然道:「現在你已是真正的武清吟,獨一無二的武清吟,那麼一個月後,你與凌小姐的婚事當然還是要進行了?」
武清吟眉宇間充滿了一種無奈之色,他把頭轉過去,看著窗外,半天才道:「這是前輩人留下的遺願,我不能違背的。」唐婉兒咬著嘴唇,輕輕道:「你……你見過那位凌小姐么?」武清吟道:「沒有。我們是指腹為婚。況且人家一個大小姐,平日里是不會輕易拋頭露面的。」唐婉兒道:「那你了解她么?」武清吟苦笑道:「面都沒見過,談何了解?」唐婉兒道:「可是也許……也許她了解你呢。」武清吟道:「她了解我?」
唐婉兒道:「當然了,她或許知道,你是個又迂腐,又好色的人,雖然偶爾有一點小聰明,但卻有一件大事,他卻至今糊裡糊塗。」武清吟道:「哦?那是什麼大事?」唐婉兒一笑,道:「現在我不告訴你。以後你就會明白。」武清吟還想問,但見唐婉兒一個飄身,從窗子里飛走了。
一個月後,正氣山莊與凌園結親。但凌小姐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新婚之夜須在凌園過。武清吟的心情不知為什麼有點兒不好,所以直到夜靜更深,客人們都走光了,他還不肯到洞房去。最後小姐派人來看,看新郎是不是醉得不行了,武清吟這才蹣跚著,假裝有幾分醉意,走進洞房。
誰知他剛一進洞房,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並沒有結過婚,也是第一次進洞房,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因為這個洞房是一個小小的賭場。賭場里雖然沒有一個賭客,但卻擺著幾張賭桌,在一個小小的閣樓上,一個極美的盛裝麗人正偷偷地看著他。
武清吟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幾倍,一個月以前,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他擦了擦眼睛,確信自己沒有做夢,這時他又看到了那個在牆邊看畫的女孩子。武清吟走過去,輕輕道:「畫是好畫。」那女孩子回過頭來,看到他的樣子,撲哧又笑了,道:「跟我來吧。」
他們又走過一條甬道,這回那女孩子沒有再向他身上靠,而是離得遠遠的。武清吟就像走在雲彩里一樣,不但腳下發軟,連心都要軟了。
過了甬道,自然是一間四合院,門前自然有兩個小丫頭相迎,屋子裡自然又是那張大床,而床上這次是空無一人,床後有一個暗門,門是開著的,武清吟走進去,就看到了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
武清吟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他走上前去,顫抖著揭開了紅蓋頭。
蓋頭下終於露出了新娘子的臉,那張臉他雖然沒見過,但卻看得出是一張艷若天仙的面龐。
「你來了。」這聲音好熟,似乎以前聽過。武清吟笑了,新娘子也笑了。
「原來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這也是我父親要我這樣做的,樹立一個假想的敵人,有時候我就是她,有時候她就是我,這樣可以有很多好處。」
「這樣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考驗別人。比如說我。」
「是的。」
「我有沒有通過考驗?」
「還沒有,因為真正的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
「那以後我不是要有很多罪受了?」
「你如果不敢試,現在就可以走。」
「你在威脅我?」
「就算是吧,因為我從不喜歡膽小鬼。」
「那你看我是不是膽小鬼呢?」
「你不是!」新娘子臉上發著光,「我知道你是個人,是個真正的男人,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只不過我還是有點兒吃醋。」
「吃誰的醋?」
「吃唐婉兒的醋。」
「那唐婉兒……」他的話沒有說完,就已張不開嘴了,因為有另一張嘴將他的嘴堵住了。
屋子裡的燈火已滅了,等到陽光再次照進來的時候,那已是明天,明天又將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人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