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彌散的墳氣
澳大利亞中部土人在冬春之際進行巫術儀式,他們用花草枝葉裝扮出人偶,巫者們穿著鮮艷服飾,跳舞歌唱,焚燒象徵死亡冬日的橘枝。儀式之後,春天很快就被招來。
在中國,祭奠亡者的節日就在萬物復甦的春季。生與死糾結在一起,禍與福相互依存。就像七年前南街的大火,燃盡了商人和巫者的希望,卻在灰燼上滋生出另一片天地。
教室里又少了兩個人。
「手手」一早來就努力散播他打聽到的消息,弄得大家都開始人心惶惶。
「就我們學校,已經躺倒快一百個了,其中一多半都在醫院人事不省。周圍那幾所大學也都是這樣,到現在都沒查出來是什麼病呢。」
「天,不會是像SARS那種鬼病吧!」
「是SARS還好說呢,起碼那能查出來是肺部的炎症,可是這次,什麼炎症都沒有,就是人虛脫了。」
「我也覺得這兩天身體有點虛,胃口也不太好。不會也得上了吧。」
「啊,我也覺得沒力氣,今天起床還有點頭暈呢。要麼下星期不來了,說不定傳染源就在學校里。」
「搞不好再過幾天就要封鎖了,到時候大家都關在學校里,誰都別想出去。」
教室里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大,女生們一個個臉色發白,好像現在就要暈過去一樣。
「哼哼哼,暈吧暈吧,暈過去的人越多,阿峰就越快解套。」文彬彬小聲嘀咕。
他看看越講越怕的一幫同學,忽地又問裘澤:「我剛才進學校的時候覺得腳步有點飄,你說,該不會是……」
「那是你剛從阿峰的車上下來,我昨天也是。」裘澤回答。
前兩節是連著的語文課,老師請了假,由隔壁班的老師來代課。傳言中這位請假的老師就是因為怪病而躺倒的不幸者之一。
代課老師有點邋遢,頭髮油油的肯定有好些天沒洗,襯衫的袖口有點發黑。他喜歡講課的時候在教室的每條過道里走來走去。
「看,他的鼻毛都長出鼻孔了!我打賭要是跟他接吻,你肯定會被口氣熏暈的。」坐在裘澤前面的蔡淑芳對同桌小聲說。
「你才和他接吻呢,別說這種會讓人做噩夢的事。」
不過沒多久,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再集中在老師的鼻毛或油頭髮上了。因為他們發現老師寬大西褲的拉鏈並沒有拉上,露出了裡面鼓鼓囊囊的紅色三角內褲。
「不行,我得提醒提醒他。」文彬彬說。他撕了張紙條,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上:「老師,您褲子拉鏈開了。」然後他把紙條揉成一小團,開始向正朝這邊走的老師瞄準。
宅男總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特殊本領,紙團劃過一條白線,準確地擊中了敞開褲襠的紅心,並且神奇地停住了。紙球卡在了拉鏈開叉的地方,襯在紅內褲上面,非常顯眼。
油頭老師的身體僵住了,他慢慢低下頭去。
教室里爆出巨大的鬨笑聲,看見白球卡襠的每個人都笑得肚子抽筋。
這一刻油頭老師的世界就像到了末日一般灰暗,如果這一刻自己能夠立刻消失該有多好,他肯定是這麼想的。他咬著牙把紙團從褲襠里拿出來,又把拉鏈拉上,做這兩個動作的勇氣足以和刮骨療傷的關公相媲美。
「不準拍照!」他朝旁邊拿著手機的「手手」大喊,然後展開了紙團。
「誰,誰幹的?」他像一頭豎起了毛的公獅一樣吼著。可是剛出了大洋相的他再怎麼聲色俱厲都沒有威懾力。
文彬彬老實地舉手:「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
「出去,出去!」
文彬彬像個英雄一樣站起來,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還有你,你,也給我出去。」油頭老師指著因為忍笑而臉色古怪的阿峰和裘澤說,和周圍快笑到地上的同學相比,這兩個人反倒非常特別。反正現在他只能通過擴大打擊面來挽回一些自己的威嚴。
三兄弟坐在操場跑道旁的沙坑邊上,今天天氣不錯,有風,待在這兒要比教室里愜意許多。
「會不會太過分?」裘澤問胖子。
「誰讓他穿著開襠褲就出來了,要是這麼擠公車,說不定被當成公車之狼被痛扁呢。當一個人在人生之路上迷途,我的責任就是把他領回正途。要是他能改過自新,他老婆會很感激我的,哦哦哦。」宅男猥瑣地笑了幾聲,轉過頭問,「不過他有老婆或女朋友嗎?」
裘澤聳了聳肩,阿峰攤了攤手。
「對了,昨天晚上我聽見你說夢話了,做什麼夢了?」裘澤問。
「不會吧,我說的夢話能讓你聽到,那得多大聲?」胖子不敢相信。
「我回來的時候看你燈還開著,過來看了一下。」
「我說什麼了?」
「什麼照片巫術之類的。」
「哦對了。」文彬彬想起了什麼似的大叫起來,「昨天晚上我們看見那個照相怪客了。」
「昨晚?你在哪兒看見他的?」
「我們去南街逛了一圈,沒找到蘇憶藍的店,不知是不是晚上關門了。不過在虹橋旁邊,我們看見那個怪老頭了,他拿著相機在拍照。」文彬彬興奮地說。
「你瞧見他拍的鬼影照片了?」
「不不,重點不在他拍的照片是什麼樣子上。」文彬彬伸起一個手指搖了搖。
「哦?」裘澤想摸一個橘子吃,卻發現橘子放在書包里沒帶在身上。
「他的相機是老式的海鷗相機,一種老古董,鏡頭不錯,保養得好,還能拍出可以的照片,但那是最傳統的膠捲相機,不是拍立得,他不可能剛按下快門就把照片拿出來的。」
「哦,可是那天他的確是一拍完就把照片給我了。」
「是的是的,昨晚我也看見了,他當場就能把照片拿出來。可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說這算什麼?」
阿峰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看著他們講話,嘴唇快速動著,正無聲默念著某段繞口令。
「巫術?」裘澤有點懷疑地問道。這兩天巫術似乎出現得太頻繁了些,又是巫術嗎?難道隨便碰上個怪人都會巫術,那麼斜眼老趙會不會,眼珠子能彈出來的涼茶鋪女老闆會不會呢……
「我看沒錯。他每次拍完才沒多久,就能變出張照片來。就像是從照相機里吐出來的一樣,阿峰,你說對不對?」文彬彬問旁邊的阿峰。
「兜里,」阿峰說了兩個字,又嗡嗡嗡地念了句什麼,似乎是鵝啊河啊的,接著說,「掏出來的。」
「不不,我覺得照片不是從兜里掏出來的,好像是從相機里拿出來的。」文彬彬的意見和他哥哥不同。
「怎麼拿?」裘澤問。
「他那相機是裝在皮套里掛在脖子上的,我覺得是從皮套里抽出來的。」文彬彬說。
裘澤摸著耳朵,想象著照相怪客把一沓空白的照相紙放在兜里或嵌進相機套里,按下快門的時候某一張空白紙上就會顯出影像來。或者根本不用什麼空白的相紙,可以憑空變出來。
噢,這個世界真不正常。
「下午一起逃課吧,去找怪老頭和蘇憶藍。」胖子提議。
「好。」阿峰立刻點頭附和。
「好吧。」頭號逃學少年隨即也同意了。
嘟嘟……裘澤的手機響起來。
一條俞絳的簡訊。
簡訊的內容只是一個地址,後面加了兩個字「速來」。
「我得先出去一趟。」裘澤也不等兩人問清楚,就急匆匆往校外走去。
文彬彬歪著頭看著裘澤的背影,對阿峰說:「好像有鬼。」
「嗯。」阿峰點頭。
「多半又是美女老師。」胖子轉了轉眼珠說。
「嗯。」阿峰點頭。
「可是蘇憶藍怎麼辦?」胖子開始操心。
「唉。」阿峰嘆了口氣。
坐上計程車的裘澤當然不知道胖子和阿峰在背後的這些對話,不管他選擇怎麼做,這兩個傢伙都不會有什麼健康的反應,區別只在於他是否聽見。
俞絳這麼急著把自己叫去會是什麼事呢?這還是上課時間,她可不會知道自己其實被趕出了教室,坐在操場上玩沙子。
裘澤在車上琢磨著「速來」背後的含義,不事先說明白,好像是俞老大的習慣,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不到她主動打開葫蘆是不知道的。
簡訊上的地址在市區一條高級商業街上,走下計程車的時候,裘澤看著門牌對了好幾次簡訊。
沒錯,就是這兒,LV的專賣店……
從發簡訊到現在,俞絳已經很努力地試了好幾套衣服,看見裘澤推門進來,獃頭獃腦地站在店堂口,鉤了鉤手指,把他喊了過來。
「你說,這款包三種顏色里哪種比較好?」俞絳問。
裘澤眼神在包上溜了一圈,又回到俞絳的臉上:「就是……這事?」
「對呀,你自己衣服做得不錯,這方面眼光應該還過得去啦。真是很難選啊。」俞絳很認真地苦惱著。
「你不是沒錢嗎?」裘澤記得拍賣會上第一次見面時,她分明還在哭窮。
「你以為我昨天到老黃那邊是白出工啊?知不知道什麼叫划賬,當面塞紅包很土的喲。」俞絳的表情就是在嘲笑他沒見識。
原來她昨天給人家添了一肚子堵,差點用斧頭把椅子劈了,還要收鑒定費的啊。看樣子收得還不少,虧自己還以為那是朋友之間的幫忙呢。果然是邪惡的俞老大。
「雖然PRADA、CHLOE、CHANEL的包包也很棒,但是我最愛的還是LV啊。」
俞絳的眼睛里放出異樣的光芒,這種光芒裘澤自己只有在看見令他驚嘆的古董時才會出現。
只是LV的包並不太適合俞老大炫炫的女王風格啊,經典的LV圖案變來變去,相對其他的大牌來說反而是比較樸素低調的。俞老大真是難以捉摸,難道是因為LV的包比較皮實,經久耐用?
「這個紅的比較適合你。」裘澤指了指左邊那個。
「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黃的更贊?」俞絳看著右邊那個說,然後她又瞄了瞄中間的。
最後她買了藍色的一款。一旁的裘澤表情僵硬,這樣的話為什麼要把自己叫過來?
不過很快裘澤就明白了自己的價值所在,雖然俞絳每一件服飾都虛心請教卻很少接受,但她每次買完衣服,都會把包扔給裘澤。
「其實,雷老師挺不錯。」怒氣值越來越高的裘澤終於忍不住要說些什麼,好發泄一下肚中的怨氣。
他的潛台詞是:對筋肉人雷世仁來說,再多扛幾倍的東西也很輕鬆愉快。
經常測試別人智力水平的俞絳回過頭看看裘澤,伸出手揪揪他的耳朵。
「累了喲,請你吃大餐怎麼樣?」
裘澤很想跟她說,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揪同一隻耳朵,這樣下去真的會兩邊不一樣。但要是這樣說出來的話,豈不是承認了這種行為的合法性,雖然不管他樂不樂意都無法左右俞老大的行為。
「一副很累的模樣,得讓你補充些高能量的東西。」俞絳這麼說著,把裘澤領到了肯德基的門口。
「說過要請你吃肯德基的炸雞翅,我可是很守信用的。去吧,隨便你吃多少。」
裘澤默默地低下頭看了看手上拎著的八個口袋,這些東西花了三四萬。沒有技術的勞動力果然是最廉價的。
「我一會兒有事,馬上得回學校去。」拎包工人啃完一隻雞翅后說。
「你這樣很沒有紳士風度喲,這麼多東西叫我一個人怎麼拎回家?」俞絳眨著大眼睛開始裝淑女,但坐在她對面的可是經她親手驗定智商超過七十的人呢。
所以拎包工人不說話。
「有什麼事啊?」
「和阿峰、胖子約好了去南街。」
「哈,你想逃課!」俞絳瞪他。
裘澤撇撇嘴。
「那你幫我拎回辦公室去,下午一起去逛啰。」俞絳說著有些不甘心地又伸手去揪裘澤的耳朵。
裘澤迅速地一躲,俞絳只抓到他的腮幫子。
「你手很油的。」裘澤終於忍不住叫起來,急忙拿紙巾去擦臉。
俞絳哼哼笑著拿起最後一個雞翅啃起來。
把八個購物袋拎到俞絳辦公室門口,裘澤已經冒了一頭汗。
辦公室前有一個學生等著。
「俞老師。」他一邊和俞絳打招呼,一邊好奇地打量拎包工。
真是沒面子,裘澤心裡想。這個學生有點臉熟,昨天應該來上過俞絳的選修課。
「俞老師,我這兒有個東西,您能不能幫我看看。」他說。
俞絳開了門,指揮裘澤把購物袋扔在長沙發上。
「拿出來看看。」她說。
這學生從口袋裡摸出一串黃色念珠遞給俞絳,每一顆上似乎還有細微的雕刻。
「象牙珠子,」俞絳一過眼就說,「雕工還行,不過象牙製品行價不高,這東西又小。哪兒來的?」
「家裡傳下來的。」學生笑笑。
「要麼我先走了?」裘澤問。文彬彬和阿峰就在校門口等他,剛才看見他進校的時候,已經用眼神嘲笑過他了。
「我一會兒就來,到時打你電話。」俞絳說。
裘澤轉身出去,心裡卻在想:那個學生不太老實,這珠子一看就是沁過土色的。
果然他剛出門就聽見裡面俞絳說:「祖傳的?要麼你祖上是盜墓的,才會傳這種東西下來。你知不知道這珠子要在土裡埋多久才會有這種顏色?」
他也不去關心這珠子到底從何而來,沒準就是在南街的某個地攤上買的。在校門口與胖子和阿峰會合,一路往南街行去。
裘澤遠遠就把蘇憶藍的店指給了兩兄弟看,文彬彬興奮起來,說要給她一個驚喜,扯著阿峰就先跑了過去。
裘澤拖在後面,大口喝掉了手裡的橘子汽水,汽水把當拎包工的勞累驅散了大半,脖子一縮打了個嗝。
把易拉罐扔進路邊的廢物箱,裘澤看了一眼蘇憶藍店門口的對聯,又重新寫過了,但內容沒變。蘇憶藍的一手行楷已經練得非常漂亮,轉而開始有些自己的風格了。不知道她一天會寫多少副對聯。
如今走在南街上,總是會有時空的錯位感。雖然阿峰和文彬彬也知道了南街和《清明上河圖》的關係,但他們沒有裘澤熟悉這幅畫,也就不會有這種異樣的感受。
裘澤站在店門口的一側,昨天和俞絳一起時就討論過,這兒在畫里是一家很著名的「王家紙馬店」。在《清明上河圖》里凡是有店招牌的店鋪都很有名,常常被各類考據研究引用。
從前的紙馬匠人都有一手木雕活,在木板上刻出各種圖案,然後拓在紙上。就像是雕版印刷似的。拓出來的紙畫再用筆在關鍵處描上幾筆,就可以出售了。用處嘛,有一句歇後語叫「紙馬店的貨——等著燒」,這就是祭拜時燒給地下的亡靈或天上的神佛的。
就在上個星期,這裡還是一家賣紙的店。紙和紙馬有些關聯,但實際的意義卻還是有差異的。不像這條街上其他的店鋪,算命攤對應算命攤,酒吧對應酒鋪的那般切合。
現今蘇憶藍賣對聯,看上去差得更遠了,難道這種對應的神秘關係在這裡破解了?昨天裘澤沒有仔細琢磨,可是現在,他忽然在心裡有了明悟。
祭拜死去的先人或天上的神佛,這是從遠古傳下來的最古老巫術儀式之一,只不過後來被大眾接受,成為一種風俗,對普通人而言削弱了巫術意義。
如果蘇憶藍的對聯也是一種巫術,還有什麼對應比這更巧妙呢?
彷彿有一陣陰森森的涼風吹過,裘澤哆嗦了一下,邁步走進了店裡。
裘澤走進店裡時,蘇憶藍正把對聯的最後一個字寫完。
「閑人免進賢人進,盜者休來道者來」。
沒有橫批,裘澤也沒有昨天那種怪異的感覺。
蘇憶藍擱下毛筆,整了整裙裾,從几案旁站了起來。
「寫得太棒了,蘇憶藍你好有文采。」胖子在旁邊大力稱讚。
「好。」阿峰說,停了停,又補充,「好看。」
「為什麼你看見我們都不太驚訝的樣子?」胖子有了小挫折。宅男的挫折感總是表現在很奇怪的地方,總之和正常人大不一樣。
「昨天裘澤來的時候提到了你們,我就猜到你們會過來的。」蘇憶藍笑盈盈地說。
「對了,你還沒有見過我們的華麗出場。我們是……」
裘澤轉過身看著外面的街道,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覺得很沒有面子。
「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堅持愛和真實的罪惡,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咦,阿峰居然也很配合地出聲了:「文彬彬,跨越銀河的哼哈隊的兩個人,白色的未來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
蘇憶藍笑得掩住嘴彎下腰,裘澤很無奈,但是文彬彬卻挺著胸非常滿意這樣的效果。
「看來這幾年你們過得不錯。」蘇憶藍直起腰說。
「就是活著而已。」胖子很來勁地說。
「阿峰你長高了好多。」
阿峰的臉憋得有點紅,他吸了口氣說:「哥哥挎筐過寬溝,快過寬溝看怪狗,看怪狗瓜筐扣。蘇憶藍你長漂亮了。」
「阿峰你口吃好了?」蘇憶藍壓根兒沒聽清這一串又快又急的連珠炮到底說的什麼,在她的記憶里阿峰要說這麼一長串字至少得多花十倍的時間啊。
「沒。」阿峰撓了撓腦袋說。
「人家初中的時候就很漂亮的。」文彬彬和阿峰抬杠。
「很少聽見阿峰你這樣誇別人呢。」裘澤有些意外。
阿峰把手插進口袋裡,聳了聳肩,轉過身去看一屋子的對聯。
「對了蘇憶藍,昨天的那副對聯,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你特別讓我記它的橫批把盞消愁,這是什麼意思?」裘澤問。
蘇憶藍輕輕一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是預言吧?蘇憶藍你真是太炫了,能不能教教我?」文彬彬說。
「啊,你們已經知道了?」
裘澤點點頭,就把兩兄弟遇上的麻煩講了。
聽完故事,蘇憶藍沒有立刻回答。她把墨汁開始發乾的毛筆用清水洗盡,又幫每個人泡了杯茶。她的生意一點都不好,這會兒沒一個客人進店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我這兒可沒有橘子水。」蘇憶藍把茶遞給裘澤的時候開了個玩笑。
裘澤摸了摸耳朵,有點小尷尬。
「也不能算是預言,或許可以說是預言和祝福的混合吧。」蘇憶藍說。
「是巫術吧?」裘澤突然直截了當地問,他看出蘇憶藍在這個問題上有所保留。
正低頭抿茶的蘇憶藍抬起頭驚訝地看著裘澤:「你說……什麼?」
「巫術。這一定是巫術吧,看來巫術並沒有完全沒落啊!」
在這一刻裘澤變得有些不同,這種試圖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說話方式和他慣常的性格截然相反。原本只有在觸及古玩的領域時,他才會顯露出內里的鋒芒,可是現在他們並沒有談論古玩,而是巫術。
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神秘因子,一股在胸口沸騰著的熱力,一份說不清道不明但壓在心底的使命和責任,讓他小小的身軀突然在這一刻散發出會把人燙到的氣勢,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提出的所有問題都要得到解答。
蘇憶藍用手指輕輕按自己的眉梢,談話突然滑入了她意料不到的地方,這讓她有點困擾。
「為什麼這樣問呢?你知道的巫術……是什麼?」
「這麼問,是交換嗎?」
蘇憶藍苦笑。
「是不方便說的秘密?」裘澤盯著她問。當年坐在咖啡館里的時候,他的目光可沒這麼緊迫熱辣。
「也不算是什麼秘密,只是些人們如今已經不常談論的東西罷了。確實在如今的世界上,有些事情已經不合時宜。」
「沒關係,你儘管說好了,我們都很OPEN的。」文彬彬拍著胸脯說。
「我知道,巫術逐漸遠離人們的視野,用了大概兩百年時間。」有時候想要打破僵局知道答案,倒不如自己先開口。裘澤開始說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那個時候,許多人有著在今天看來匪夷所思的想法,他們認為天地萬物有著看不見摸不到的靈。通過一些特定的奇怪而煩瑣的儀式,他們竟然可以和這些靈溝通,並且得到神秘的力量。但是,就像正飛速遠去的滿天星辰一樣,靈也在逐漸遠離我們,並且在兩百年前突然加速。當時,有一個睿智的巫者,開始在一份秘卷上記錄下自己的擔憂……」
蘇憶藍很認真地聽著這個故事,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又有些喜悅,就像一隻在大海上無處落腳的孤雁忽然看見了另一個同伴。
「秘卷上的第七個記錄者,就是我的奶奶,關於她,我想你也知道,她在七年前的一個夜晚失蹤了。幾天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這份秘卷。」
「你奶奶叫什麼名字?」蘇憶藍問。
「戴蘊秀。不過……我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她真實的名字。」說這句話的時候,裘澤的語氣低落起來。
蘇憶藍把這個名字默念了幾遍,記在心裡。她走到店門口,掛出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你說得不全對。既然你們都很有興趣,那麼我就給你們補一補關於……」蘇憶藍轉過身,眼神在面前三張充滿期待的臉上掃過,「關於巫術的基本知識。」
「萬物有靈,靈到底是什麼,或許是這世界的倒影,或許就是靈魂。太陽有太陽的靈魂,大地有大地的靈魂,就像人和動物都有自己的靈魂一樣。而巫術所溝通的,大多就是那些一般人認為無生命物體背後的靈。」
「那有生命的呢?」胖子問。
「也是有的。比如古羅馬就有這樣一條法律,如果發現有人製作他人的草偶壓在地下,就要處死。這草偶就是溝通他人靈魂的巫術儀式的重要一環,通常這都不是為了幹什麼好事。」
文彬彬縮了縮脖子。他忽然想到,那些暈過去的人,該不是被人做了草偶埋在地下吧。
「可是雖然說起來所有的東西都有靈,但有許多靈,是難以溝通到的。比如說……」蘇憶藍隨手在店裡指了幾樣東西,「這個櫃檯、這張木幾、這個碟子。」
「等等,碟子?」裘澤問。
「對,沒人能溝通到這個碟子的靈。」
「可是秘卷上說,有一種叫碟術的巫術,直到二十年前都還能見效,而且那個時候在大學里也很流行請碟仙的,應該是差不多的吧。」
蘇憶藍笑著搖頭:「我剛才說的,是『這個碟子』,碟術和請碟仙溝通的可不是『這個碟子』。」
「難道有什麼特別的碟子?」文彬彬不明白。
「如果真有很特別的碟子,倒也可能擁有強大的靈而被巫術儀式溝通到,除此之外,一般所指的是所有的碟子。普普通通的一個碟子,所擁有的靈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全世界千千萬萬個碟子,合在一起的靈溝通起來卻要容易得多。當然,這是指從前。」
「所以巫術溝通到的靈其實是兩種,要麼是許多普通而性質相近物體的靈,要麼是一件非常特殊的物體的靈。」裘澤看見蘇憶藍點頭,又問,「那麼所謂很特別的物體,又指的是什麼呢?」
「每家每戶都會用碟子,所以這個世界上的碟子很多。但是走到野外,石頭到處都是,卻沒有巫術能和石頭的靈溝通。你說這是為什麼?」蘇憶藍並不直接回答,反倒問了裘澤一個問題。
「人?」
蘇憶藍彎起了嘴角:「對啦。人是萬物之靈,人的靈魂要遠遠強過動物,更不用說草木。所以人經常接觸的東西,靈也特別的足。所以如果單件物品的靈能強到讓巫術起效,這東西多半和人有許多的關係。」
「藝術品?年代久遠的藝術品?」裘澤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不一定,也許是一把殺過許多人的名刀。」
「冷艷鋸妖刀村正基努隆斯之槍。」文彬彬掰著手指頭開始數。
「扯。」阿峰瞪了他一眼。
「總之越和人有直接關係的東西,就越是容易溝通,反之就非常困難。不過一些非常龐大的物體不在此列,比如太陽、月亮、大地、雲等等。」蘇憶藍對兩兄弟的對話一笑置之,並沒答理。
「可這麼說起來,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是有意識的啰?否則怎麼溝通?」裘澤問。
「用靈魂這個詞來稱呼巫術溝通的對象,是很容易讓你有這樣的聯想。千萬年來,巫師們發展出各種各樣的巫術,他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靈到底算什麼。各種各樣的理論有許多,總的來說有兩類。東方的巫師比較偏向你剛才的說法,天地萬物並不都能控制自己的行動,但它們都有自己的意識;而西方的巫師則偏向認為,那是世界的倒影,是比暗物質更神秘得多的東西,是某種能量或自然規則,通過巫術可以利用這種規則獲得力量。」
「就像蒸汽機那樣利用自然規則?」
「是的。可是不管是哪種理論,都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如今幾乎所有的巫術儀式都不起效果。」
裘澤三人用懷疑的目光看她。
蘇憶藍搖搖頭,雙手一攤:「好吧,我承認,昨天的對聯是一種巫術。」
「耶!」文彬彬高興得好像他自己學會了巫術一樣,和阿峰相互擊掌……其實阿峰並沒有理他,胖子只好對著空氣里的隱形人揮了一掌。
「具體的我現在並不太方便講,但這只是一個偶然。原本這個對聯巫術已經失效了,但是偶然的機會,它復活了。」蘇憶藍含糊地說,這顯然牽涉到一些禁忌。
「偶然的機會?」裘澤摸著耳朵,在心裡想著,會是什麼樣的偶然讓已經死去的巫術復活呢。
「是巫術儀式上的變化?」裘澤問。
蘇憶藍看著裘澤,她知道這個一直沒能從心裡抹去的寡言男孩有多優秀,但還是免不了驚訝。
她點了點頭。
「那會不會所有不能用的巫術只要儀式改一改,就又都能用了?」文彬彬右拳砸在左掌上,好像牛頓看見蘋果掉下來,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沒人知道之前為什麼會失效,這個巫術重新復活完全是個偶然,或者說是個奇迹。盲目去試想讓奇迹發生第二次,要比買彩票中大獎難多了。」蘇憶藍毫不留情地打擊文彬彬。
「有奇迹發生就說明這個世界還有希望。」文彬彬可沒那麼容易就泄氣,「蘇憶藍你這個巫術到底是什麼樣的呀,寫寫對聯就可以預知?」
「這個巫術溝通的就是對聯,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是指所有的對聯,我寫的那一副,只是巫術程序的一部分。要說這巫術有什麼作用,你們有誰知道對聯的來歷?」
「這和對聯的來歷有什麼關係?」文彬彬嘟囔著。
「當然了。就像曾經有過的所有太陽巫術,雖然太陽是很偉大的存在,但沒有一種太陽巫術能有求雨的效果,那是和太陽的特性完全相反的。所有巫術能發揮的作用,都和溝通對象本身具有的特性相關。」
「對聯就和文人所作的詩詞差不多,不過它似乎也常用來相互挑戰。」裘澤想了想說。
「不,那是之後衍生出來的文人遊戲。更早呢?」
「貼在廳堂或門的兩側?」
「接近了。對聯最早就是門聯,過年時寫的,都是些喜慶的話,希望趨吉避凶,鬼神勿近。所以,對聯的原始特質就是對未來的美好願望,希望未來就能像對聯上寫的那樣。這一點,就註定了對聯巫術必定是善良效果。」
「哦,我知道,就像D&D裡面最基本的陣營劃分,善良、中立和邪惡。巫術也是這樣的吧?」愛在熟悉美女面前表現的遊戲達人插話。
「對呀,這個對聯巫術的作用,就可以用願景成真來概括。首先按照儀式,你必須自己對出我的上聯,然後我會寫一個橫批,所有的玄機都藏在這個橫批里。像昨天小澤那樣隨手對出下聯,並沒有特別的願望或祈求,那麼巫術力量多半只表現在對未來某事的預測。」
「這麼說我如果是許願的話,就不僅僅是預測,還能讓我的未來向許願的內容靠攏?」裘澤問。
沒想到蘇憶藍卻搖搖頭:「哪裡有那麼大的力量,巫術的力量最多能創造一個契機。」
「契機?」
「比如文彬彬你很想見到某個大明星。」
「MIHIRO、MIHIRO,還有麻美由真,噢,我的女神。」胖子立刻意淫起來。
蘇憶藍翹起一條眉毛想了想,她有些奇怪為什麼文彬彬那麼迷戀的日本明星,她卻沒有一點印象呢?畢竟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胖子了,如果是現在高二(2)班的女同學,就算沒聽過這兩個名字,也能猜出來那一定是AV女優。
「好吧,比如這個麻美由真,她是演員還是歌手?」
裘澤和阿峰互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有點想笑。
「演員,超級棒的演員,實力派的。」
蘇憶藍在心裡又想了一遍,還是沒想起這位是誰。
「你以見到她為願望,對上了對聯,而我給你的橫批里暗示了一個『桃』字,這也許代表著有一個桃汁飲料正在搞有獎促銷,你去買一瓶就恰好能中到日本十日游的大獎;或者另一個可能,你在網上碰到了一個名字里有『桃』的女網友,她恰好是那位女演員身邊的人,甚至就是女演員本人。所謂的契機,如果你沒有抓住,就是一場空,如果抓住了,那麼就離你的願望近了一大步,但最後能否達成,還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那還等什麼,來吧來吧,我要見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還有高樹瑪麗亞、松島楓,雖然退役了,但也是我的偶像啊!任何一個都可以,如果在見面的時候還能有一個吻那就完美了,一個吻,噢,一個吻。」胖子滿臉的悠然暢想。
高樹瑪麗亞和松島楓實在太有名,蘇憶藍開始覺得她應該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兩個名字。
「那我就出一個上聯,我的上聯越困難,你對得越好,巫術發揮的作用也會越強大。嗯,那就這個好了。」
「給我出個最難的,嗯,比較難的好了。」胖子說。
蘇憶藍鋪開紙,低頭研墨。
「儀式現在就算開始了嗎?」裘澤問。
「不,現在還不算。」
蘇憶藍用筆伸到硯台里,掭飽墨汁。一股神秘的顫動在這一刻從裘澤的發尖傳到他的心裡。
當她的筆沾到紙上,開始寫第一個字的時候,這股顫動突然放大了一百倍,這是和昨天同樣的感受,只是在裘澤的刻意下感覺得更清晰了。
「現在呢?」裘澤問。
蘇憶藍沒有回答,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到了筆紙之間。
這實際上就是回答。
「兩船并行,櫓速不如帆快。」①
她寫完上聯的最後一筆,抬起頭沖文彬彬一笑:「你來對下聯。」
「這算什麼,好像也不是很難的樣子。」
文彬彬剛說了一句,裘澤就湊到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他就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上聯發愣。
「哦……哦……哦……」文彬彬用拳頭抵住太陽穴揉了很久,轉頭對裘澤露出一個十分諂媚的笑,「小澤啊,你看……」
「不能讓別人代答,否則巫術就會失效。」蘇憶藍說。
「啊,這樣啊。那等我回去惡補一下古文和歷史再來挑戰吧。」文彬彬垂頭喪氣地說。
幾個人一直聊到了傍晚,晚飯是在南街上的一家小餐廳里吃的,算是三人對蘇憶藍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的歡迎儀式。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其實小澤做的菜更好吃。」阿峰說。
蘇憶藍聽阿峰這樣說,抬起眼睛望著裘澤。
裘澤使勁地捏著耳垂:「改天,請你吃。」
蘇憶藍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告別的時候,裘澤想起一件事,問:「你盤下這個店面,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特殊原因?沒有啊,就是想在這條中國文化氣息很濃的街上開個小店,正好這家的老闆不想做了而已。」
這個《清明上河圖》的巫術,力量已經強到連蘇憶藍這個巫者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影響的程度了嗎?裘澤在心裡想。
俞老大不知有什麼事情,始終沒有出現,連電話也沒來一個。但對裘澤來說,這顯然不是什麼糟糕的事。
走進福興里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弄堂一角的露天理髮攤還亮著燈,舊舊的招牌豎在燈泡旁邊,因為這個招牌弄堂的所有人都記住了老李的名字——李發財理髮。他每周在附近的弄堂里各待一天,已經有幾十年了。
李發財揭起最後一個顧客身上的白色理髮袍子,取了個小圓鏡讓他對著燈自己看看,轉頭對裘澤打招呼。
「氣色不錯啊。」老李笑著說。只是他望向裘澤的眼神稍有些複雜,這麼長的頭髮要是按時理的話,得多做多少次生意啊!
「謝謝。」裘澤回答。老李永遠是這句話,任何時候對任何人。所以,這實際上是一句祝福。
「一個人住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唉!」對著鏡子照頭髮的前算命師山羊鬍對著鏡子里的裘澤說。他的每一句話總是讓人覺得他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來。
「小澤現在是三個人住,」文彬彬說,「你的頭髮理得挺好。」
「謝謝。」山羊鬍也這麼覺得。他的頭髮並不比他的鬍子多,所以他格外小心地打理。
三個人走過理髮攤,後面的燈熄滅了,夜色又濃重了幾分。
拿鑰匙開門的時候,裘澤在家門口多站了一小會兒。
又看見了,門上白色的奇怪符號。
昨天的那些,明明早上已經擦掉了。可是現在,又被寫上了。
要發生的會是什麼樣的事情呢?
晚上和文彬彬、阿峰擠在書房裡討論巫術的時候,裘澤時不時瞄一眼自己的手機。他總覺得手機會在某個時間響起來,就像前兩天一樣。
「小澤,如果是你的話,那副對聯會怎麼對?」文彬彬還惦記著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高樹瑪麗亞、松島楓。
「八音齊奏,笛清難比簫和。」①
「哇塞!」胖子大呼,瞪著裘澤,「我真是太嫉妒你了。」
「我可不會許你那種願。」裘澤說。
手機響了,俞絳的名字在上面一閃一閃。裘澤瞧了眼時間,十點半。
「來學校。」俞老大彪悍地說。
「現在?」
「廢話,快點快點。我在辦公室。」
放下電話的時候,裘澤發現文彬彬和阿峰都狠狠瞪著他。
文彬彬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小澤,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裘澤甩開他,拉開門逃了出去。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了。兩大扇鐵校門已經關了,他推了推旁邊的一扇小門,沒鎖上。
門房的燈亮著,玻璃窗移開了一條縫,露出老趙的半邊臉,一隻斜眼。
「我……」裘澤想著自己該怎麼說,這麼晚來學校的確挺奇怪,要不讓他給俞老大的辦公室打個電話。
刷玻璃窗又關上了。
大概對於奇怪的斜眼老趙和俞老大來說,這種事情並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吧。裘澤這樣想著,往辦公樓走去。
整幢辦公樓,只有三樓的一處窗口還亮著燈。裘澤仰著臉看了會兒,走進了漆黑的樓梯口,那就像個張著嘴的凶獸。裘澤想其他人應該不會有這樣惡劣的聯想,只是自己格外怕黑。
裘澤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裡,他從沒有在夜裡到這兒來過,也就從來沒關心過這個問題。所以現在他只能摸著扶梯往上走,好在眼睛很快適應了這裡的黑暗,然後他就能看見樓梯轉角處從窗戶照進來的一點星光了。這多少讓他的心跳得慢了些。
俞老大找自己是什麼事情,裘澤沒有多想。他並不指望能猜到俞絳詭異的心思。
「你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關上門。」俞絳一看見裘澤就說。
裘澤反手把門帶上,低下頭打量了自己一番。沒什麼不對呀,自己可沒有穿著睡衣睡褲出來,就是平時的裝束呀。
「算了,回頭找個繩子把你的衣袖褲腳綁一綁,或者捲起來也行。」
裘澤平時在不穿校服的時候,基本就穿自己設計剪裁的衣服,因為融入了許多東方元素,所以不免稍有些衣袖寬大。再看看俞絳,則是緊身的牛仔裝束。
「什麼事?」
俞絳也不回答,一指門旁靠著的蛇皮袋:「你拿那個,我們走。」
這蛇皮袋的分量不輕,裡面裝了好些鏟類的工具,有兩把柄很長,露出了袋口一大截。
裘澤抖開袋口看了一眼,就見到兩把長柄鏟中的一把,剷頭是長長的筒瓦狀,就像從中間剖開的竹筒。
「洛陽鏟?」裘澤脫口而出。
「走了。」俞絳背了個大包,關了燈就往外走。
「不會是……去盜墓吧?」裘澤抱著蛇皮袋跟在後面小聲問。洛陽鏟發明了一百年,至今仍然是盜墓者手中的利器。在有經驗的盜墓人手中,這樣一把鏟子的作用要超過絕大多數的先進儀器。當然考古發掘也會用到洛陽鏟,可對象是俞絳,考古還是盜墓,怎麼都讓人覺得是後者。
「怕了?」
「還好……真的是去盜墓?」
俞絳嘿嘿一笑,作為回答。
出了辦公樓,俞絳卻沒往校外走,而是沿著足球場邊緣,往學校的更深處走去。
「記不記得我要和你交換秘密的事?」
「嗯。」
「還想不想知道?」
「嗯。」
「怎麼老是嗯來嗯去的,好像大便拉不出來一樣。」
……
遇見這種老師就認命吧。
「想。想知道的。」
俞絳嘿嘿一笑,又不說話了。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裘澤在心裡大聲詛咒著。
「你的秘密是……盜墓?」裘澤開口問。
「回答正確。」俞絳說著,拐進了樹林。
「在這裡面?」裘澤吃驚地問。這就是他們今夜盜墓的去處嗎?
如果是往日,雖然已經是深夜,但這小樹林里,沒準還有些不顧校規幽會的男女。不過這是周末,學校里都是多金的少年郎,有大把比這樹林更棒的去處。所以現在這片密林里一片寂靜,只有俞絳和裘澤一前一後兩個人的腳步聲沙沙沙沙。外面的路燈照不進樹林深處,越往前走,越覺得有森森陰氣逼來。
裘澤從來未曾想過,這片熟悉的樹林在夜晚會這樣令人毛骨悚然。星光、月光被樹木的枝葉遮去了大半,往任何一個地方望去,都是黑影幢幢。
「有手電筒嗎?」他忍不住問。
「再往裡面走點,現在開手電筒可能會讓人在樹林外看見。」
心底里的那片陰影每往前走一步就擴大一分,裘澤不由得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個黑夜。雖然其實那個夜晚他都在熟睡中,但它仍然在記憶里塌陷成一個可怕的黑洞。
裘澤往前快走了幾步,和俞絳靠得近些。
「中午你看到的那串象牙珠子,其實那傢伙是在這樹林里撿到的。在厚厚的落葉下面,嘿嘿,我想他肯定在地上打了好一會兒滾,才有可能發現。」俞絳不知想到了哪裡,笑得很不端莊。不過聽著她說話,讓裘澤心裡安定了些。
「我讓他帶我去看,結果就在附近發現一個被掩蓋過的盜洞。我看了看土,最早早不過民國初年。」
裘澤明白了為什麼下午俞絳沒來南街。
「已經被盜過的墓?」
「對啊。你是奇怪已經盜過,我為什麼還來?」
「嗯。」
「現在這世道,要找到一處沒被盜過的大墓,可是太困難了。比如陝西鳳翔的秦公一號大墓,一九七六年開始考古發掘的時候,一共發現了二百四十七個盜洞,最早的一個是漢代挖的。」俞絳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強力手電筒,光出現的時候,裘澤終於鬆了口氣。
「像這一類的大墓,放棺材的主室之外,前室、后室、側室、耳室一大堆,構造可複雜得很,你盜一點我盜一點。想只挖一個洞就把所有的寶貝帶走,嘿嘿,那需要的水準可不是一般的專業啊。」
俞絳像一個資深盜墓專家一樣徐徐道來,然後話鋒一轉,說:「不過,今天我可不是沖著什麼寶貝來的。」
「哦?」裘澤盡量剋制不要把心裡的懷疑情緒帶出來。
「就是這裡了。」俞絳用手電筒對著一處地方。
這是一處樹木相對稀疏的空地,有一圈比井蓋大些的地方被清理過,上面的落葉都被掃到一邊,露出了下面的泥土。
俞絳讓裘澤把蛇皮袋裡的工具倒在地上,都是各種鏟子和鐵鍬。然後她拿起洛陽鏟,在空地中央用力插下去。
大概往下插了一米多深,再拔起來的時候,鏟子帶出一截泥土。俞絳用手捻了一點在鼻子下面聞了聞,點點頭,又在周圍淺淺地插了好幾鏟試探,最後用鏟畫了個圈。
「這就是原本盜洞的大小,土比旁邊松得多,你重新挖開來。」她說著挑了把鏟子給裘澤。
「什麼時候累了就換我。」俞絳說。
裘澤挽起袖管,開始做挖土工。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盜墓。」俞絳的話讓裘澤手一抖,鏟歪到了圈外去。
「在我曾祖父這一輩上,還有人盜過墓。算是盜墓世家了。」
「盜墓……也有世家?」
「當然了。這裡面學問可深著呢,如果只是拿把鏟子到處亂挖,尋常小墓那還好說,真要是大墓,非但挖不到什麼東西,把命送掉也是常有的事。到了我祖父的時候,家裡就沒有什麼人再盜墓了,家族開始陸陸續續遷居海外,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家當,也大多數帶了出去。所以呢,我自己家裡的中國古物,可比許多博物館要更豐富珍貴。」
「怪不得你這樣的年紀在古玩方面就那麼在行。」
「切,那是我天分高,」俞絳毫不謙虛地誇獎自己,「你以為任何人只要在古玩堆里長大就都能像我這樣精通?當然了,家傳的一些東西也是很重要的。說白了,盜墓也是賊嘛,像我家這樣的世家,那就是賊祖宗級別的,怎麼可能對要偷的東西不精通呢?」
裘澤一邊用力挖坑,一邊猛點頭。
「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和曾祖父一起住了好幾年,在徐州鄉下的一個小村。一直到我八歲時他死了,我才被接到瑞士去。小時候曾祖父給我講了很多的故事,從前盜墓的故事。我也知道了後來我們家沒人再幹這一行的原因。」
「不是因為已經挖得夠多夠有錢了嗎?」
「不是的。是因為不敢再挖了。」
「不敢?」
「對,因為巫術開始失效了。」
裘澤一鏟鏟進坑裡,拄著長柄,回頭驚訝地看俞絳。
「巫術?原來你家也曾經有人會巫術?」
俞絳靠在一棵樹上,雙手環抱沖裘澤得意地笑:「吃驚吧?剛才我就說過了,盜墓這一行,水可深著呢!你以為那些帝王將相,王公貴戚的墓里,就只有機弩、伏火、毒煙、儲水、積沙這樣的機關來對付盜墓者嗎?『丘墳發掘當官路,何處南陽有近親』,唐朝韓愈就這樣寫詩感嘆,古時哪個不知道,如果厚葬,死後免不了要和盜墓的打交道。在那個巫術效果顯著的年代,怎麼可能不用巫術來對付盜墓者呢?喂,這麼快就累啦,累的話就換我來。」
「哦,還能挖一會兒。」裘澤提起鏟子繼續挖土。
「所以,不懂巫術的人進到有巫術保護的墓里去,那不是找死嗎?能稱得上盜墓世家,那肯定是懂巫術的,知道用巫術來保護自己,只有巫術才能對抗巫術。你肯定看過許多出土的鎮墓獸,還有墓里的壁畫,比如漢畫像石中的一小部分。嘿嘿,現在所有的專家,都以為那些只是裝飾,或者簡單的精神寄託。」
裘澤在心裡飛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藏品,幸好沒有鎮墓獸之類的東西。
「可是呢,從兩百年前巫術的效力就開始減弱。對我們家來講,盜墓的危險性也逐年上升。而我曾祖父就是親眼見到巫術還能發揮作用的最後一輩人了。那一輩,大多數的人都死在盜墓上了。後來想想,積累的財富已經夠多,就決心收手,到海外轉型成收藏世家了。」
「但巫術失效,那墓里對付盜墓的巫術,不也一樣跟著失效嗎?」裘澤奇怪地問。在他看來,兩相抵消,攻擊和保護的力量同時消失,不是等於沒有變化嗎?
「不是的,墓里的巫術效果有所削弱,但多少還是起作用的。好像一直埋在地下,有什麼力量在保護著巫術的效力似的,失效的程度要比正常情況好許多。而且,原本我們家還掌握了一些探墓和躲避墓里機關的巫術,通通失效以後,所謂的世家就淪落到比野路子好不了多少的境地,這活還怎麼幹下去?」
裘澤擦了把汗,手裡的鏟子越來越沉,挖出來的泥土已經在旁邊堆了一大堆。這活也不好乾呀!
「到我上一代,家裡的成員已經對巫術這種東西不相信了,因為他們全都沒有見過,以前的事情都是當故事聽的。可是我不一樣,我和曾祖父住的那些年,讓我相信巫術真的是存在的,至少曾經存在過。所以,巫術是我的一個夢想,你能明白嗎?我想要看看它,看看真正的巫術在我面前發揮作用。」
「我明白。」裘澤用力挑上一鏟土,說。
「換人了。」俞絳說著把裘澤趕到一邊,看了看深度,已經挖下去近一米了。她換了更合適這個深度的另一把鏟,開始挖起來。
「前面我說不是為了什麼寶貝才來挖洞,聽起來你好像不太相信的樣子。」
「沒。」
「哼,看你抬腿就知道要往哪邊尿,還瞞得過我?」
又不是狗,為什麼尿尿要抬腿。裘澤在心裡鬱悶。
「這樹林是在一個小山包上的,你看這山包的形狀,要是這底下是一整個墓,得有多大。你不是正愁那兩兄弟的事嗎?附近這麼多人不明不白地暈過去,可能和這有關係。」
「和這座墓?」裘澤精神一振。
「我看家裡從前的那些記載,在年代久遠規模龐大的墓里,會凝聚起對人有害的東西。這和一般的毒氣還不一樣,叫做墳氣或死氣。可能是未知的病毒,更可能是類似巫術的力量。我從到這學校上班那天起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兒,許多徵兆都顯示這裡可能有濃重的墳氣。不過這種東西要麼是小時候曾祖父講的,要麼是我自己看家裡壓箱底發霉了的前人記錄時看到的,沒第二個人能相互印證。可是今天下午我發現了這下面真的有古墓的時候,就知道我的猜測錯不了。」
「你知道怎麼把這墳氣破了?」裘澤著急地問。
俞絳悶頭鏟了好幾下,然後回過頭沖裘澤一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