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痛誅仇賊方雪恨
雪夜輕響,猶似那岸有光來,人生千錘百鍊,命運不知何改,三尺內,充滿意外。
陰風夾雜著雪花席捲而來,尤晶打了個寒戰。這還是次要的,幾乎在同時,牢門的驚響使她的心懸了起來。這該死的門,你為何不推遲一會開!
方子璽更是緊張,他連忙拉丁一下父母,靠向牆邊。這時一個讓尤晶恨透又熟悉的聲音傳來:「沒有什麼事吧?」
「回稟大人,有兩個提犯人的進去了。」
「提什麼人?」
「就是你命人送進來的那三人。」
「啪!」一聲耳光響,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
尤晶無法帶著人躲開,只好迎上去。
沒走幾步,一夥子人堵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的自然是丁總管。他打量了一會兒尤晶,冷笑道:「你們的膽量不小,敢來這裡鑽空子。」
尤晶壓住心頭火。冷靜地說:「我們是奉命行事,不知道什麼是空子。」
丁總管嘿嘿笑道:「你們奉的誰的命,是皇帝老兒的嗎?」
眾人聞言都是一京,他竟然當眾辱罵皇上,真是膽大包天,但攝於他的淫威,誰也不敢吱聲,弄不好忠心未及表就掉了腦袋。他罵皇上可以,你若上告他,說不定皇上還會以為你在玩一箭雙鵰的把戲呢,既誣陷了別人,又罵了皇上。好處撈不到,說不定皇上一惱,還會把你大卸八塊。多疑的皇上是一條人狼,靠近了時刻都有被吃掉的危險,除非你與他一樣壞,這是保全自己的唯一的上上之策。尤晶輕哼了一聲:「難道奉宰相大人之命就不行嗎?」
丁總管哈哈大笑起來:「劉老兒,他算老幾。要提這三個犯人,一切我說了算。」
「難道宰相大人的手令一錢不值?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不,我倒覺得太可疑。劉伯溫的手下還沒有敢與我這麼說話的,劉伯溫也不敢,除非你是冒牌貨。」
「哈哈……」尤晶冷笑幾聲,「天下正義之士甚多,未必都怕你們這幫奸佞!」
丁總管沒有惱,嘿嘿一陣怪笑。他沒有出手殺人已是破例:「好,一股清新西北風,敢罵我的人往往只有兩種結局,一是變作死人,一是得我的賞識。你估計一下,你會是什麼結局?」
尤晶冷笑道:「我能做的就是要把你變作死人,假如你現在就動手的話。」
丁總管哼了一聲:「你要有這麼大的本領就用不著偷偷摸摸來搶人了。還是脫下你的偽裝吧,老夫不是那麼好欺騙的。」
「我會的,但要等到你死之後。丁總管,你放聰明點,我敢來提人就不怕什麼結局。你若想活過今晚,就快點走開!」
丁總管嘿嘿地壞笑起來:「原來是你,我料到你會來的,見了我怎麼也不跪拜?」
尤晶羞怒萬分,幾乎要衝上去拚命,胸中的火流在燒的著她,恨不得割下他一塊肉。
但她還是忍住了,她不能拿父母的生命做賭注。一旦在大獄里動起手來,父母的生命就要終結了,她無法接受這一事實。
她輕輕嘆了一聲,穩住洶湧翻動的情緒。面對詭異兇險的情景,她必須保持高度的冷靜。
方子璽見了仇人分外眼紅,也不敢發作。這是微妙的時刻,他和尤晶一樣都還沒放棄最後一點幻想。假如尤百令改變主意了呢。那父母不就得救了嗎?
須臾,尤晶道:「丁總管,你是一個江湖客、不應該乘人之危。你若自信可以一手遮天,那我們到外面斗去,你敢嗎?」
丁總管笑道:「老夫在江湖上混了百載,怕過誰呢?還怕你算計不成。」
「我不怕,只要你勝了,怎麼都行。」
丁總管點頭說:「那好,就到外面去。」
方子璽剛要攙父親挪步,丁總管說:「要決鬥的不是他們到外面去的只我們兩人。」
尤晶不幹了,她的目的不僅僅是決鬥呢。她扭身冷道:丁總管,你也是前輩奇人,怕什麼呢!他們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我若敗了,就是他們到了外面也跑不了呀?」
丁總管一愣,說:「好,憑你這句話,我答應你。」
尤晶的身子一晃,連忙扶著父母向高牆外走。
片刻,他們來到大街上,脫開大牢的陰影,他們鬆了一氣,彷彿獲得了解放。
丁總管在他們身後暗自冷笑,到了大街上也飛不了你們。里是守衛森嚴的京城,你們插翅難逃。
他們走進深厚的雪裡,滿眼的冷漠使他們認識到這還解決不了問題。尤晶原以為出了大牢逃不出城可以找個地方躲一下,在她覺得那是不可能的。
她怔了一下,平靜地說:「丁總管,我們在這裡決鬥是不公平的,四周都是你的人,對我是個不小的壓力。你若是真正的英雄,我們到城外去。」
丁總管哈哈地笑起來:「美人兒,我若真的與你出了城,你心裡一定以為我是個傻瓜,而不是你口頭稱之的英雄了。」
尤晶仍不死心:「我不是那種口是心非的人,想什麼就說什麼。你若出了城,就完全有理由把自己想象得高大一些嗎?」
「而你也有理由把我想象得老昏了頭。小妞兒,你的詭計只能到此為止,再玩花招就不鮮了。還是老實一點吧,就象我這樣。」
尤晶的心往下沉,猶如刮進了雪一樣悲涼。出不了城,一切還是前功盡棄呀!
她深情又無奈地看了一眼可憐兮兮的父母,心兒都碎了。
到了這步田地,也許只能聽天由命了。她轉身向尤百令走過去,冷冷地說:
「丁總管,你的這種選擇很可能會使你失去唯一的生命。你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朝廷值得你這麼為他賣命嗎?」
「朝廷算什麼東西,我豈會為他賣命?不過利用而已,你們同樣也是我的棋子。」
尤晶冷笑道:「你這麼自命不凡,怎麼自己的窩都守不住呢?」
這下揭了了總管的傷疤,老小子惱羞成怒了。他向前逼近兩步。
尤晶再也忍不住了,長劍刷地抽出。擺臂一旋,使出「攝形術」輕功欺身而上,「碧月狂風劍」隨之出手。她的動作極快無比,抽劍擊敵一氣呵成,凌厲無比。
丁總管雖然有所準備,卻料不到尤晶有了長足的進步,大吃一驚,來不及反抗,急忙矮身斜射,仍然晚了一點,左耳朵與一塊臉皮被削掉,鮮血灑向雪地。
丁總管縱出五六丈外,恨得兩眼生煙,這臉面丟大了。他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往臉上一抹,吼道:「把他們全給我剁了!」
他一旁的錦衣衛連忙撲向方子璽、尤機等人。
方子璽這時也沒法兒企求平安無事了,大叫一聲,揮掌直擊圍上去的錦衣衛。
他含恨出掌,手似流星身如風。「啪打」幾聲,兩三個錦衣衛的腦袋被擊碎,死屍甩到一旁。
尤晶自然也不會閑著,她劍訣一領,身如海燕掠空,長劍一式「青龍出水」,刺向丁總管的胸堂,森芒的劍氣令人膽寒。
丁總管顧不上半個腦袋疼痛,雙腳連忙交叉外擰,雙掌一式「夜叉探海」,幻起四五個黑色的爪影抓向尤晶的要害。
他恨透了她,要把她撕開。其實,兩人都懷有不可遏制的仇恨。
尤晶見丁總管單式凌厲,座斜半步,劍招陡換,一式「大雪漫漫」如急電般出手。這正是「碧月狂風劍」的精華所在。
霎時間,長劍攪起無數劍花以鋪天蓋地之勢向丁總管罩去。這太駭人了。
丁總管驚駭欲絕,知道迎戰不行,只好向後一仰,使出「地龍鑽山術」貼雪地向外飛射。
尤晶冷哼一聲,飛身旋起,長劍在半空一豎,使出「百花歸位式」向丁總管扎去。
在這裡,她把百花神功的招式用到劍術上去了,這正是武學自化的結果。
丁總管見勢不妙,雙掌一按地,欲騰身翻起,但為時已晚。劍光一閃,血雨進灑,丁總管的左大腿挨了一劍,被扎透了。大叫一聲,翻滾到丈外去。
尤晶並不放過他,這才是開始呢。她飛身一旋,一個箭步又衝上去。
丁總管騰空而起,一式「雲龍三現」,想往大牢里逃。尤晶陡聚神功,長劍出手而去,一式「百步穿楊」射向他的腰部。
丁總管身在半空駭然之極,扭腰擺腳欲向外閃,遲了,長劍把他的左腿從膝蓋處削掉。
他慘叫一聲滾到雪地上,弄得一片殷紅。
尤晶搶步上前陰冷地說:「丁總管,這就是你的報應,還有何話可說?」
丁總管想到自己費盡心機弄來的無數珍寶將要撈不著用了,這美麗的世界也要看不見了,不由怨毒橫生,潑口罵道:「小娼婦,你不會如意的,老夫臨死也要拉你下地獄!」
尤晶輕蔑地一笑:「你沒機會了,你的壞已用盡,該收場了!」
「嘿嘿……」丁總管了陣獰笑,「娼婦,有沒有機會,到地獄的門口時你會知道。」
尤晶見他十分自信,不由一怔,這老東西還能有什麼新花樣呢?
隨著幾聲慘叫,方子璽把另外幾個錦衣衛也打發了。大牢的門這時緊緊關上。
丁總管見僅剩下了自己,還斷了一條腿,有些絕望了,臨死一擊不知能不能與對手同歸於盡。這時他後悔了,多知如此……
方子璽這時走到尤晶身邊:「雪妹,快誅此賊,我們要早點離開這裡。」
尤晶剛欲動手,東西兩方傳來叫喊聲。
尤晶大驚,忙催方子璽快走。
丁總管哈哈笑起來:「你們走不了了,這裡已布下天羅地網,鳥兒也飛不出去。」
「可你也完蛋了,以後的事只有我有權知道,你只能埋怨爹媽沒給你生兩個腦袋了。」
丁總管還欲開口,長劍猛地拋出,使出「馭劍術」。這是她的覺悟,長劍在空中光華一閃,陡現三尺青芒向他的右腿削去。
丁總管急忙使出「懶驢打滾」式外翻,仍然晚了,右腿又被切斷,疼痛差點使他暈死過去。
在他昏然的瞬間,尤晶收回了長劍,旋身一式「投石問路」振出兩朵劍花,分刺了總管的雙臂,出手如電。
丁總管發覺不妙時躲閃已來不及了。慘叫再起,他的兩隻手臂又被斬去,成了肉墩兒。
丁總管身遭如此慘禍,心中的滋味就難講了。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目光里全是仇恨,牙緊咬著,欲嚼爛敵人。
尤晶卻沒有解恨,長劍一抖,甩出一點寒星刺向尤百令的小腹。丁總管此時已失去閃躲的能力,眨眼間,小肚子上又多了一個血窟窿。
丁總管知道生已無望,眼中的亮光慢慢地暗淡下去。這時,一大群官差圍住了他們,想逃走不容易了。一個頭目叫道:「你們快點束手就擒,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
尤晶見這麼多如狼似虎的官差圍著他們,一下子坐到地上傷心地哭起來。十年前,他曾為自己算過一卦,很不吉利,暗示橫屍大雪天。如今風雪夜,看來要應驗了。
方子璽見難以救走父親和岳父母了,心亂如麻。
丁總管忽兒惡狠狠地說:「快動手,把他們剁成肉泥!」
官差們猶豫了一下,仗著人多,一涌齊上,各抖威風。
尤晶長劍劃出一個明透的弧兒,劍芒森森,一式「八方風雨」幻起無數銀星刺向眾人。
霎時慘叫迭起,血灑大地。
方子璽雙掌一錯,閃電般拍出十六掌擊飛七八個人。一交手,官差就報銷了十幾個。
官差們被嚇破了膽,有的欲逃。
尤晶正欲扶父母逃走,不知從哪裡一下子冒出許多捕快和湖客,截注了他們。
丁總管又嚎叫起來:「快抓住他們,活扒皮!」
捕快們欺身而上。他們的身手比一般的官差可強多了,知道怎麼打擊敵人和保護自己。
尤晶無奈,只好一面護著父母一面與捕快們周旋。
旁邊的江湖客又加進去,她頓時感到巨大的壓力。
方子璽也有一群人圍著,他要擊退眾人也不容易。
不知是誰手法挺快,一刀劈了尤機,人頭滾到一邊去。
尤晶頓時淚雨紛飛,一聲怒吼,再使「碧月狂風劍」,寒光閃飄起。沉重的血氣使她失去了理智,一味地殺下去。
漸漸地她成了血人,足下是一片紅雪。
片刻,圍攻她的人幾乎死絕,狡猾的早已逃跑了。
方子璽雙手也沾滿了鮮血。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血。但他們要找父母也困難了,他們已血肉模湖,分辨不清了。也許捕快們殺不了他們的子女,就拿他們出氣了。
尤晶跪到母親面前,感到一片天昏地暗,聽到無限嘶喊,彷彿進了地獄。
方子璽默然無語,父親和岳父母死了,他心中一片空然,伸手想抓住什麼,辦不到,連他們一個完整的笑他也沒記住。
旁邊又有了腳步聲。方子璽低說:「雪妹,我們快點走吧,若湧來官兵就走不了。」
尤晶一言未發,猛地挾起父母就走。
方子璽也只好挾起自己的父親追上去。
兩人一陣狂奔,到了城門口,爬上城牆,飛身跳下。幾個起落,消失在雪夜裡。
乾冷的風吹紅了他們的雙頰,夜睜開了眼睛。他們把父母的屍體放到滿是積雪的山坡上,天已亮了兒了。
兩人坐到雪地上相對無言,任風從他們身邊流走。這一夜給了他們太多的痛苦,他們失去的也太多太多。
尤晶幾乎是蒼白的了,顯得那麼憔悴衰弱,彷彿再有一點兒災難就可以把她擊垮了,就象路邊蔫黃的柳枝兒。
方子璽兩眼布滿血絲,也有無限倦意,他的神情可以用苦笑概括、他是男人,不能露出太多的悲哀。在他心中,應該還有一塊凈土,那是留給妻子的,唯有這樣,他們才能活下去。
許久,方子璽起來用劍挖土,十分吃力,似乎他的力量已用盡了。
尤晶淡漠地看著他,毫無表示。
一劍一劍挖下去,終於挖出三個坑來。
「雪妹,就在這兒把父母安葬了吧!」
尤晶又落下淚來,父母一入土,就永遠地消失了,在人間的情與恨亦不復存在。這就是人生,稱得上完結嗎?她感到某種情感還與父母聯繫著,不想割捨。
方子璽嘆了一聲,猛地撲到地上,把頭插進深厚的雪裡,似乎想嗅到死亡的氣味。
「地里有什麼好,為什麼這是人的歸宿?」他受了方色雪的感染,亦憂鬱起來。
然而,他們終於埋葬了死者。山坡上多了三座新墳。他們立上石碑,慢慢離去。
※※※
出了群山。方子璽道:「雪妹,我們先回家吧,然後找個僻靜的地方生兒育女,好嗎?」
尤晶猛地停住了,冷漠地說:「家已完了,我也該去了」。
方子璽大吃一驚:「雪妹,你這是何意?」
「我們的緣分已盡,各奔東西吧!
「我們從沒發生過口角,心心相印,怎麼就沒了緣分?雪妹人生能有幾回樂,幹嗎要生離死別?」
尤晶靜默了兒,淡涼地說:「我對不起你,不想再活了。」
方子璽的身子一顫,急道:「雪妹,人生難有百年身,流傳的都是魂魄,只要心兒紅似火,節義忠貞就屬於你我。你不要過於悲傷。」
「這人間太不平了,我恨,我又削不平,唉……」
方子璽長嘆了一聲:「雪妹,我知道你心裡很苦,難道我就不苦嗎?不管如何,我們要活下去。」
「活得太累了……」
「雪妹,是太累了。你想想,我們只知道世界上一種好的,不知道有多少種壞的,這是我們的悲劇。難道經過這次家破人亡的慘變,我們還不能變得聰明一點嗎?
對人來說,生是一把最美的火,能生下去,就要千方百計活下去。人是字宙間唯一的正確,死是最大的過錯。與生命相比,一切都不值一說。雪妹,現在我已不是昨天的那迂夫子。相信我吧,你是人間最美的歌。」
尤晶青白的臉上泛起一塊紅意,睫毛上小鳥似地飛上一些歡樂。這是能看到的她最突出的表現,似乎在向龍凌曉道一聲謝謝。
「然而,這高興十分短暫,陰雲馬上又籠罩了她的臉。她望著無邊的雪呆了一會兒,說:「你變了,我卻還是那個我。」不要責怪我,讓我去吧。」
方子璽急道:「你要去哪裡?」
「一個永遠安靜的地方………」
「雪妹,你安寧了,那我呢?若是雙親在,你會這麼做嗎?」
尤晶沒有吱聲,眼裡迷茫一片。她似乎看見一條河,那裡清水揚波。她光滑的玉腿伸進水裡去,感到一種永恆的安樂。
這種幻覺無疑是催命符,她怔了一下,飛身就走。
方子璽連忙追趕,並不停地呼喊。她卻頭也不回,彷彿著了魔,好在她似乎追尋一種感覺,飄動得並不太快,這才沒把方子璽甩開。
方子璽心中苦不堪言,也毫無辦法,只能追下去。否則他們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他懷疑她有些瘋了。
兩一片樹林,陡見一處莊園。尤晶放慢了腳步。方子璽追到她身邊,伸手抓住了她。她僅幽嘆了一聲,沒有掙脫。
莊園的,十分寬敞,靠東面是一片桃林,此時已滿頭「白髮」。雪影陰重,使兩人感到不同程度的哀涼、壓抑。莊園里的房屋也披上銀裝,參差一片,猶如墳瑩。
尤晶欲繞過莊園去,忽聽悅耳的箏聲傳來。初如玉泉滴水,錚錚;繼爾風雲突起,猶如雪地捲起一股風直上青空,穿揚之勁外溢,彷彿彈箏人忽兒心血來潮,什麼,不住的狂喜一泄而出。瞬時,「錚錚」忽現,箏聲又轉平靜,彷彿雪后的春潮慢慢涌動洗鍊的音符宛若行空白雲,高山流水,自如若風。錚錚,錚錚……
尤晶呆住了,箏聲彷彿進入了她的靈魂里,讓她感到一種安寧,這是一種久尋不得的慰藉。
她也許很倦了,需要這樣的港灣棲息、過了一會兒,她走向莊園,腳印是深的。她想從此一步一個腳印,若活下去的話。
莊園的門不大,半掩著,門緣上有雪,似乎好久沒有開關了。門口也沒有腳印,說明沒有人往來。看來此園主人是不大在乎小偷小摸的,半掩著門,也許是向四方賓客作出一種姿式。
他們在門口停了下,尤晶推開了門。園內積雪很厚,一直無人打掃。他們探頭看了一會兒,邁步走進。
尤晶道:「這雪多好,我們也不要留下腳印,也許人家就喜歡這天然樣。」
方子璽點了點頭。兩人使出踏雪無痕的功夫向傳出箏聲的屋子掠去,眨眼而至。
這是間普通的草房,門亦半掩著。優美的箏聲就是從沒關緊的空兒里飄出來的。
與箏聲相伴的還有低吟這隻有到了近前才可聽見:雪天寄情思,箏聲傳千里,召來皆是怨,放走月光清,流水過山澗,烏銜春風來,終生無一求,半俺門外雪……
兩人相對無語,不知彈箏埋怨他們私自入園。毫無疑問,此間主人絕非俗流。
兩人遲疑了一會兒,忽聽屋裡那人道:「錚聲終不過,憂煩亂紛紛,若非門外存高士,半生不識音。」
兩人一涼,站在門外堵住了人家的錚聲真是罪過。不過也太玄了,我們離門還遠,這怎麼可能呢?既使有些堵塞,你也未必知道呀?非是我們不敬,這多半是故弄玄虛。兩人正疑惑,箏聲
戛然而止。屋內外一切一片寂靜。方色雪用手推開屋門,見一個道土坐在一架古箏前,竟是張三丰。
方子璽似乎見過他,連忙施禮道:「晚輩打擾您了,請前輩恕罪。」
張三丰輕輕地笑了:「你們是打定主意要入園來,還求什麼恕罪呢?」
尤晶問:「前輩,這莊園好怪,是您的嗎?」
「這裡無主人,我不過在此借住幾日而已。」
「這可奇了,怎會沒有主人呢?」
「這是江湖傳說中的『夢園』,是專供武林高士養性的地方。一般園中只有一人,住幾日便走。現在是我住在這裡,三日後就會有別人來往。到這裡來住的人可不少呢。」
「住在這裡有什麼好呢?」
「可做幾個安樂的夢,你一生的坎坷都會在夢裡顯現,促你早醒。
這真是奇談,兩人都覺荒誕。尤晶忽兒笑道:「前輩,您相信這些嗎?」
張三丰平靜地說:「世界很大,人所有的念頭都不是假的,全有對應。」
方子璽道:「這麼說,世上的殺伐也是應該的?」
張三丰安然地笑了,沒有回答他。兩人的境界不同,不可能有相同的看法。他從不想把別人難以接受的東西強加給人家,那是無趣的。
尤晶神色忽兒暗了下去,低聲問:「前輩,人死了一切都能解脫嗎?」
這是你所關心的,我不理會它。萬千解脫都在生死,死了就沒機會了。
尤晶愣住了,似乎抓住的東西又跑掉了。她咳了一聲,心中充滿了失望。她沒了興趣,頓覺疲乏了,從來沒有過的疲乏。
張三丰看了她一眼,沒有吱聲。
方子璽見愛侶又現哀容,忙道:「前輩,你能幫她解脫嗎?」
「怎麼解脫呢,是死是生?」
「自然是讓她歡樂起來,象您這麼寧靜。」
張三丰笑了起來:「年輕人,你的念頭倒是不錯,可這怎麼行呢?一個人放著好日子不過,一門心思找不快樂,難道你還指望能改變她嗎?辦法在她身上,別人是沒有的。」
尤晶不樂地瞥了他一眼:「前輩,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我想這個樣子嗎?是有種力量推著我向暗處走,我有什麼辦法?」
張三丰搖頭道:「你騙不了我,難道你沒有力量嗎?人能學會十八般武藝,自然就有十八般抵禦之法。你使用了什麼?」
尤晶一怔,不知怎麼回答,十八般抵抗指的是什麼?老頭子花樣還不少呢。
方子璽靈機一動,笑道:「前輩;您既然知道這麼多抵禦傷害的好方法,就教她一些吧!」
「張三丰哈哈大笑起來:「老頭子能教給女娃兒什麼呢,我看還是你教她吧。
你的本事也不差嗎。」
方子璽連忙搖頭,欲治心靈傷,非名人高士不可,沒有對開導者足夠的崇敬,說了也白說。兩人若相知太深,那是無能為力的。」
張三丰掃了尤晶幾眼,笑問:「你什麼地方不解脫?」
尤晶遲疑了一下,低頭道:「我心裡很亂,永不止歇,彷彿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有人向我的後背用力戳。」
張三丰點了點頭,平靜地說:「那你就在這裡住一晚上吧,惡夢會醒的。」
尤晶未置可否,目光投向方子璽,似乎在催他趕快向張三丰道謝。
兩人不愧是夫妻,心有靈犀一點通。方子璽連忙向張三丰施一禮。在這樣的雪天里,他們確也無地方好去,白色的世界他們的目光也來,找不到舒適確定的目標。張三丰安詳地一笑:「你們會彈箏嗎?」
方子璽忙說:「略通一些,自然不能與前輩相提並論。」張三丰站起來,一指古箏:
「你彈吧。」
方子璽走到古箏前坐下。他有些緊張,手微微有些發抖,但還是能控制自己的。他不住地告誡自己:要冷靜,別出醜!怕什麼呢。又不是上斷頭台!
張三丰看出了他的慌亂,微笑說:「別慌,任意彈,要讓古箏屬於你所有。」方子璽點了點頭,雙手放到箏上,屏息了片刻,他撥動起來,鏗鏘之聲陡發。不過由於起調太高,往下彈略有不順,聲音有些尖厲,但他馬上把調子放低下去,古箏悲滄之聲浩潔而出,品味下去,似乎會聽到:前頭疑無路,困,雲重複,受不得心苦她欲去,留下不了情無人補,不問風雪雨霜追下去,別言妒……
尤晶似乎不太懂音律,或許別的什麼原因,她沒聽明白。
張三丰心中卻雪亮,一清二楚,這小子是個多情種子,幫他一下亦無不可。
他扭頭贊道:「彈得不錯,彈下去,氣與力合,意與氣合,心中廣且闊,千里唯見雪。」
方子璽依他而言,儘力去做。彈了許久,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便停了下來。
張三丰馬上煞有介事地說:「你一生的不幸都在這一停上,沒找到自己的位置怎麼可以歇呢?不泄胸中一腔火,難煉人間一鼎金。」
方子璽傻笑了一下,沒說什麼,若他知道真是這樣,有口氣就會彈下去呀!
尤晶不信地問:「有這麼嚴重嗎?」
「你見過幾個老頭子騙人的?世事難料,對什麼都小看不得,連你的不快都是他這一停引起的。」
尤晶苦笑了一下,我不是小孩子,你能這麼胡說嗎?我倒霉在先,他停彈在後,風馬牛不相及,怎麼能怪他呢?
「前輩,若如你所說,那豈不太滑稽了嗎?」
「一點也不,除非你承認你的苦惱來自同樣的滑稽。一點不幸與解脫也是掛不上勾的,可你卻把他們看成了一回事,為什麼?」
尤晶搖了搖頭:「這是兩回事,你不明白的。走上山崗,又下深谷,那人已不是她了,山改變了她。」
張三丰哈哈地笑起來:「娃兒,你滿懂玄理的嗎,怎麼喜歡鑽牛角尖呢?」
「女人的路是三角形的嗎。」
張三丰微微一樂,走到雪地里去了。
他舉止是自然的,落腳十分輕盈,看不出用了功夫,而腳下雪毫無痕迹。這是何等的超然,何等的洒脫,心中無一物。
尤晶自愧弗如,她還沒達到這種「常」即「非常」之境,人若始終能與自然混成一體,那他所擁有的再不僅僅是功夫了。但這也沒有感動了尤晶,她的心情仍然憂鬱不開,或者說比剛才更糟了,她能看到的僅是自己的不幸。張三丰在雪地里走了兩圈,向他們一招手,笑道:「來,我們在雪地里做個遊戲。」
兩人走到他身邊去。他們不提氣輕身就往雪裡陷,絕沒有老頭子的飄然自如。
張三丰沖他們微微一笑:「你們兩個娃兒都很聰明,能不碰到我抓到我腳底的雪嗎?」
「不能,」方子璽說,「除非你能辦得到。」
「這容易。」老道晃身向他們衝去。
與此同時,方子璽也滑向老道剛才站著過的地方,伸手抓起一把雪。
張三丰哈哈地笑起來:「好,這辦法使得。」
尤晶覺得有趣,亦笑了起來。
方子璽十分得意,總算博她一笑。一個男人若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有所樂,那就太窩囊了。但他卻沒法兒得意下去,問題還遠沒有解決。
他正思忖下一步如何,張三丰說:「現在我們該睡覺去了。」
方子璽疑惑地問:「這就去睡覺?」
不睡覺做什麼?這裡有幾個地鋪,草的,你們去睡吧。不用多久,就會有夢來的。」
尤晶倒想做夢,只是對此有些半信半疑,這可能嗎?會不會又是騙局?
張三丰不理會這些,淡然一笑:「別浪費時間了,我要去睡了,自古來雪大覺深。」
他走進屋子裡去。
尤晶與方子璽只好走進另一間草房。
房內是空的,僅有兩個地鋪。草是蓬鬆的,上面有席子,不過沒有蓋的東西。
兩人相對一笑,走到鋪前按了一下席子,然後躺下去。
兩人躺到鋪上沒覺著冷,正奇怪,還沒有弄個明白,就沉沉地睡去,彷彿有隻手硬把他們按向睡夢中去。
少頃,尤晶就進入了黑色的夢裡,那可怕情景難以解析。她不是金色的蝴蝶,沒碰上好運氣。
這時,一個白面殭屍推內進來,看了一眼睡夢中的龍晶,嘿嘿地笑起。有美人橫卧,真是「良辰佳景」啊!他輕輕走過去,在尤晶臉上吹了一口氣。
尤晶卻毫無感覺,她的夢也許正是這個。也許命運的唯一剋星就是心氣平和,你不把它放在眼裡,它那兩下子就沒什麼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