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懸 背後有鬼
楔子
到底什麼是恐怖?什麼樣的事情才算的上是恐怖事件?
其實,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每個人對於恐怖的理解都不盡相同。我不想僅憑我個人的經歷和看法,而像當今某些著名暢銷作家一樣,貌似智者一般,寫兩篇心理疾病的文章,給「恐怖」下一個嘩眾取寵的定義。
當然,我也絕不贊成,恐怖僅僅局限在傳統意義里的那些所謂靈異和鬼怪事件上。然而,世上真的有靈異存在嗎?
這就好像要回答UFO是否存在一樣,儘管土耳其人已經確切的拍到了飛碟,甚至拍攝到的錄像里還有UFO駕駛員的身影。但有關部門還是宣稱,錄像雖然排除了特效製作的可能,可還是不足以證明UFO的真實性。
如果證據不能證明真理,那真理需要通過什麼來證明呢?
作為「口述恐怖親歷」的編輯,我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閱讀海量的讀者來信和投稿,從這些真真假假的「親歷」故事中,篩選出具有真實性、恐怖性和可讀性的故事出來。然後,針對這些故事進行調查核實,最後整理成文。
其實,我手頭的這篇來稿,憑我的經驗可信性並不大。據這個鄭州叫張勇的人說,他家的湯勺會自己歡蹦亂跳地在地上到處跑;洗衣機在一夜之間,將家裡所有能找到的衣物全部洗了一遍。並且,在斷開網路連接的情況下,他竟然跟自己的電腦聊起QQ來,他的電腦是女的。
反正還有幾個鄭州地區的「待採用」來稿需要調查,我決定去一趟鄭州,順便也採訪一下這個張勇,了解故事的具體情況。然而,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鄭州之行最後竟然會演變成了一段驚魂之旅。
做一家知名雜誌社編輯的好處之一,就是能認識各個階層的人,路子廣。所以,我只打了一通電話,就弄到了一張北京至鄭州的D133次列車的車票。
「和諧號」動車組的車內寬敞明亮,坐這種新型超特快列車,比坐飛機還要舒服。現在雖然不是旅遊黃金季節,坐車的人也不少。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包,我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這689公里,5個多小時的旅途,足夠讓我好好睡上一覺了。
我雙手抱胸,閉上眼睛打著盹。聽著來來往往的旅客在身邊川流不息,我睡意全無。忽然感到身邊似乎有人在找座,心裡莫名地湧起一陣忐忑,伴著一絲陰冷的寒意。現在正值盛夏,車內雖然有空調,但也不應該有這樣的習習陰風,令人有些膽顫的感覺。我趕緊睜開了眼睛,眼前一高一矮立著兩人,年紀都不大,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另一個是大概才八九歲的男孩。男孩手裡舉著一根碩大的雪糕,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舌頭將大雪糕往外一推一推,我扭頭看時,雪糕幾乎碰到我的臉。
年輕人見我醒了,忙指著裡邊的座位說:「對不起,我們有一個座是在裡邊的。」
我笑笑,準備起身:「哦?沒關係,進來吧。」
年輕人趕緊又說:「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換個座?我弟弟比較好動,怕坐在裡面打攪了你。」
聽他的說話,分明是個受過很好教育的人。我又笑笑,點了點頭:「沒事、沒事,我坐哪都一樣。」將屁股往裡挪了進去,騰出外面的座來。
趁著他們安頓的功夫,我悄悄在一旁打量起他們。這個年輕人雖算不上英俊,但結實而白凈,看上去沒受過什麼艱苦,家境不差。而這個小男孩,卻似乎有些營養不良的樣子,大大的頭,瘦弱的身軀,如果換上一身破爛衣服,在街邊遇到他,准以為是個流浪兒。可剛才年輕人明明說是他弟弟,他倆如此懸殊的模樣,令我不禁很好奇起來。
列車平穩而快速的啟動,每個人都各就各位坐好了。可能是由於職業的原因,我的目光在他倆臉上,來來回回地穿梭起來,尋找著寒暄的機會。
年輕人的目光跟我的目光一碰,他立刻略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問道:「你也是去鄭州吧?一個人啊,是出差嗎?您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我將手臂支在了面前的小桌上,向前微微湊了湊:「是啊,我是個雜誌社的編輯,去趟鄭州做些採訪。你們倆是……」
他眼光忽然閃亮起來:「哦?你是編輯呀?你們是什麼雜誌?我看過嗎?」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突然反倒對我感起了興趣。
「《驚悚e族》看過嗎?它就是我們雜誌社出版的,我負責『口述恐怖親歷』這個欄目。雜誌面向全國發行,在北京各大書店和報攤都有得賣。」
「是嘛?!我很早以前看過幾期,很有意思的,講的都是恐怖故事和奇聞異事。後來上大學功課緊張,就沒買了。『口述恐怖親歷』?新開的欄目嗎?講什麼的?」
「是啊,才開沒幾年。主要介紹的是現實生活中,人們親身經歷的一些恐怖故事。怎麼,你對這些有興趣嗎?」
年輕人身子往前挪了挪,手臂也支到了小桌上,全神貫注很地望著我:「那你覺得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怪這種東西呢?」
這個問題倒真難倒了我,我想想說道:「這要看你怎麼去看待這個世上的一些未知事物了。一般來講,我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怪這種東西……」
「是啊、是啊!」沒等我說完,年輕人打斷了我的話,「其實很多所謂鬼怪的事,都是人們自己心理作祟。許多奇怪的事情,就怕你串起來琢磨。這樣一來,往往簡單的事情就複雜了,甚至很神秘了。」
他似乎很有心得的樣子,我忽然很想知道他在這方面的「親歷」了。
「你說的很有道理,難道你有這方面的經歷?」
他臉上露出了一種滿足的笑,他手一指正在一旁舔著雪糕的弟弟,說道:「你信不信,我弟弟就是一個小孩『鬼』!」
「哦?」我不解地望了望他倆。
年輕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一
我叫周濤,就讀於城市大學生物系。
那天,我忙活了一上午畢業論文的事,差點誤了午飯時間。我匆匆往第五食堂趕,希望還能有些「殘羹剩飯」留下。這時已經是初夏時分了,食堂兩旁的法國梧桐樹,已經開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知了聲。
我一頭大汗地推開食堂的玻璃大門,徑直就往門邊的儲物櫃,去取飯盒。熙熙攘攘的第五食堂里,打飯窗口已沒什麼人在排隊了。不少同學已經吃完,有的在水池邊洗飯盒,有的吃完將托盤往桌上一推,起身紛紛往外走。
鎖好儲物櫃的門,我剛一轉身,就見到室友李暉,正拎著連青菜葉都沒涮掉的不鏽鋼飯盒走過來。
「咦,怎麼這麼晚?」
「畢業論文。」
「呵呵,今天怎麼不出去吃,帶著你小弟來食堂吃飯嗎?這麼省?」
「什麼小弟?放什麼屁呢。」
「剛才跟在你身後進來的那個小孩,不是你弟嗎?人呢?」李暉伸長脖子四處找起來。
「你夢遊吧?說什麼胡話!我什麼時候有弟了,扯什麼淡。」
我不理他,往打飯窗口走去。
「剛才明明……不可能呀?」身後李暉自言自語般的聲音漸漸淡去。
我找個稍微還算乾淨點的桌邊坐下,正準備吃,忽然手機響了,是女友劉曉明打來的。
「我在吃飯呢……剛搞完……明天?有課,要去趟化學實驗室。什麼?選修我也得過呀!行了,不是不想你。這幾天正鬱悶著呢。好了好了,過兩天我就有空了。不說了啊,吃飯呢。你吃了沒?……」
吃完飯,我又去圖書館泡了一下午,搞了些論文複印和答辯準備之類的東西。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晚飯看來只能是泡麵了。
剛進門,就聽見屋裡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室友們不知又在八卦些什麼校園新聞。
「我你回來了,正好,你最近有沒有發現李暉,是不是有些什麼異樣舉動?」小強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
「沒有,怎麼了?」
「你還不知道呀?李暉出事了!送校醫院,現在還沒回來。」
「哦?出什麼事了?」我收拾好床頭的資料,轉過頭問。
「你說這事怪不怪,今晚我們去澡堂洗澡。本來李暉說有事不去,可走的時候,他又突然改變主意,硬要跟著去。」
「這有什麼奇怪了?」
「你別急聽我說完呀。洗澡的時候,他那個花灑弄了半天,怎麼也不出熱水。你知道,他這個怪人一年四季都洗熱水的了。我們洗得正歡,不愛搭理他,忽然他大叫了起來。我們扭頭一看,不知怎麼的,他那花灑里一個勁地只往外冒熱水,煙霧滾滾的。他蹦著跳著去關水,可怎麼也關不上,關上了還是一個勁冒熱水,那水足有一百好幾十度!」
「太誇張了吧,說不定水龍頭開關壞了也不一定。那破澡堂,我也常遇著這事。」
「絕對不是!他估計都三度燙傷了。這還不算,我們趕緊扶著他,裹了條毛巾就要去校醫院。出了門,他甩開我們要自己去。走在半道上,忽然摔了個跟頭。你說,校道上怎麼就無緣無故多了塊肥皂?那麼多人,怎麼又無緣無故被他踩到?無緣無故偏在這個時候?你說他是不是撞鬼了?!」
「少扯淡!巧合罷了。哪有什麼鬼!你整天上網,盡看些無聊的鬼故事,我看你是撞鬼了。」
「不信拉倒,反正就是不正常,我們正議論這事呢。最近他很有點反常。」
這倒是提醒了我,中午在食堂的時候,李暉的舉止似乎是有些異樣。但我還是堅信,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事情就怕你串起來瞎想,弄到最後是自己嚇自己。俗話說,鬼由心生。這世界哪有什麼鬼?
最後,醫院結果證明燙傷只是小問題,李暉因為摔跤的時候撞傷了頭,怕會造成輕微腦震蕩,留院查看,一夜沒回來。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趕去化學實驗樓上期末總結課。實驗大樓今年又重新裝修了一次,頗有些現代氣息,到處採用的都是不鏽鋼和玻璃之類的鏡面材料,顯得潔凈、敞亮。潔白的牆壁,穿著白大褂——實驗室專用外套的師生們來來往往,給人一種彷彿到了某個大型醫院的感覺。
據說這裡在二戰時期,曾經是日本人的一個秘密化學試驗基地,傳說他們專門找來附近的村民做活體解剖,甚至還有許多是嬰兒。解放后,這裡劃歸大學所有。作為文物,這五層實驗樓被保留下來,外牆依舊保留著歐式建築古舊的風格,但內部卻裝修翻新得早已不是原來模樣。
我換好衣服,來到第五試驗室的時候,推開玻璃門,我發現自己似乎還是來得稍微有點晚了,同學們早到了。
張教授正忙活著做著上課準備,我輕輕地、手腳麻利地去找自己的地方。張教授還是看到了我,側臉甩過一句話:「實驗室重地,你怎麼還帶著個孩子來?不知道學校規定嗎?」
我一愣,突然感到頭皮一陣發涼,不由自主前後左右地查看了一番,同學們這時也都扭過頭來,望著我。
張教授奇怪地眼神定睛看了看我:「哦,可能是我眼花了。沒事了,人到齊我們就開始吧。今天,我們對這學期的教學內容做個總結……」
我接下來的課上得迷迷糊糊的,老是心不在焉。好歹將考試複習的要點記了下來,想著回去再慢慢消化吧。反正是選修課,及格能過就行。
回宿舍的時候,我看見李暉已經腦袋上纏著個紗布出院了。室友們的注意力,很快又轉移到了CS和網路小說上,沒人再提李暉的事。倒是李暉經過這次事件后,顯得有些鬱鬱寡歡。
這幾天,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也沒時間理會他。宿舍里,除了小強,我跟其他人關係只是一般般。畢竟,小強是我從高中一起讀上來的同學,也算是比較好的朋友了。
小強屬於校園萬事通那種人,似乎學校發生的任何雞毛蒜皮的事,他都能通過各種渠道知道個詳細。並且,往往很多小事到了他嘴裡,都成了大新聞。
「出大事了你們知道嗎?」
大家已經習慣了他的大驚小怪,都不以為然。
「張教授差點暴斃了!」
這估計又是在聳人聽聞。
「又怎麼了?」只有我搭理他。
「昨天,張教授在化學實驗室,你說奇怪不奇怪,他舉著筆在白板上寫著寫著,一邊上著課。忽然筆帽不知怎麼的,脫落了下來,偏偏正好掉進他正說著話的大嘴裡!他一掙扎,筆帽滑到了氣管里去。要不是及時送院搶救,差點就這樣被憋死!你說,這種事簡直就是建校以來史無前例的怪事了吧?哪有這麼巧的事?!」
「切——」室友們一片噓聲,異口同聲地笑道,「撞鬼了吧!」
只有我默默地不出聲,忽然莫名其妙地隱隱感到,張教授的事跟我有關。我不敢告訴小強,那天張教授說見到什麼小孩的事,我更不敢告訴他,李暉也跟我提到過小孩。一旦小強聯繫起來一琢磨,不知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奇談怪論了。
二
最近因為準備畢業的事,搞得我焦頭爛額。現在總算告一段落,我需要放鬆一下,再這樣下去,只怕會壓力太大而精神崩潰。
明天是禮拜天,約了劉曉明出去逛街的。我早早睡了,希望養足精神,這些天我太累了。
劉曉明說上午還有點事,約好中午在圖書館門口見面,然後一起去吃肯德基。這樣上午我似乎就有點無所事事了。於是,我決定趁這點時間去理個髮。
來到校圖書館附近,那間不大的「伊妹兒美髮屋」,可能是太早,又是禮拜天,從外面看進去,好像剛開門還沒什麼人來剪髮。
美髮屋的玻璃門上,一邊貼著「歡迎」,一邊是「光臨」,我推門走了進去,玻璃門帶動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小王師傅正在埋頭擺弄著些什麼,聽到有人進來,他抬頭沖著那佔了半幅牆的鏡子里,通過反光,向外望了一眼,又接著低頭去擺弄那些連著大堆電線的理髮器具。
「來了啊?馬上就好。你倆誰先剪呀?」
我莫名其妙地回頭望了一眼,玻璃門來回最後擺動了幾下剛停穩。除了自己,里裡外外什麼人也沒有。
小王師傅這時已經轉過身。
「哦?就你呀,我還以為……」
「是不是還有個小孩!」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怎麼會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呵呵,」小王師傅手裡拿著一把理髮剪子,尷尬地笑笑,「沒什麼,快過來坐著。我這就……」
話沒說完,腳剛邁出了半步,他竟然被那些連著理髮器具的電線絆住,撲哧向前摔出。眼看撞到面前的理髮椅上,他本能地用一隻手去撐。身體一歪,往旁邊倒去。另一隻拿著剪子的手,似乎是想去支著地面,但身體下墜的力量,迫使他手在瓷磚地面上一滑。他倒在地上,剪刀斜斜插入了脖子里。
殷紅的鮮血緩緩地在潔白的瓷磚地面上流淌開來,小王師傅突著難以置信地眼睛,渾身艱難地抽搐著……
警方最後證實,這是一起罕見的意外事故,小王師傅的死跟當時唯一在場的我無關。但小強卻覺得這事跟我有大大的關係。
我將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詳細跟小強和劉曉明說了一遍,李暉出事、張教授意外和小王師傅的死,似乎所有的事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神秘的小孩!
在要求發誓絕對保守秘密的情況下,我們逼著李暉,將那天在第五食堂,他看到的小孩模樣詳細描繪了一下——小孩個頭不高,梳三七分的頭髮,大概八九歲的樣子,穿件白色的T恤、短褲,什麼鞋子記不清了。
最後的結論是,小強堅信我已經被「鬼」纏身了,並且凡是見到那個「小孩鬼」的人必定都沒有好下場,李暉算是「陽氣」足,撿了一條命回來。
我們當然不相信小強的「鬼話」,可是說到最後,也沒有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在學校和警察局之間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天,一直到旁晚,幾乎毀了我整個休息日。劉曉明還是堅持晚上我們去吃了肯德基,然後一起回到我們的小愛巢。為了我倆能在一起有真正獨處的時間,又不想像有些同學一樣,在男女生寢室里胡搞,影響其他同學,我在校外租了這間出租屋,偶爾來小住一兩天。
劉曉明去浴室洗澡,我坐在床邊發著呆,感到頭腦渾渾噩噩的。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我心頭一涌一涌,隱隱間,我總是覺得在這不大的屋子裡,似乎不止我們兩個人!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有人在背後緊緊盯著你看,可你一回頭,又什麼人也找不著。
我跳起來,想仔細搜查一下,可這狹小的房裡,一目了然,沒什麼地方好查看。我跑到窗邊,仔細翻看了一下窗帘的後面,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我們睡的是席夢思床,也沒有床底好查。我甚至將電視機後面也上下搜了一遍,看有沒有針孔攝像機什麼的。
做完這一切,我不禁有些啞然失笑。這些天的古怪經歷,讓我有些神經過敏了。劉曉明一邊抹著濕濕的頭髮,一邊圍著浴巾從浴室里出來,望著滿頭大汗的我,很是詫異:「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天太熱。」我胡亂答道。
就在一抬頭看她的一剎那,我猛然看到她身後似乎有個影子一閃而過,好像有兩隻蒼白的手,從里往外扒在浴室的門框邊上!我的心騰地懸到了嗓子眼,差點喊出來,汗如雨下。
仔細再看時,什麼也沒有,浴室里昏暗的燈光,將她的身影投射在房門上,隨著她抹頭髮的動作一晃一晃,彷彿鬼影。
「你到底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沒……沒事,可能有點累了,我去洗把臉吧。」我悶著頭,往浴室里走。
浴室里的熱氣還沒有散去,朦朦朧朧的讓人彷彿置身於迷霧中。我扭開水龍頭,掬著水,將臉上的汗洗去。手盆後面牆上的鏡子,也被蒙上了層厚厚的水汽。我機械地抬起手,抹拭著鏡面的水汽,鏡面上很快抹出了我那張白皙的臉的投影。被抹開的區域在不斷擴大,恍然間,又抹出了另一張臉!是劉曉明站在我身後嗎?我沒做任何思考,瘋狂地加快了抹拭的動作!
我看清楚了,一個穿著身慘白連體衣服,光著頭,長著副慘白娃娃臉的小孩,赫然立在我身後,那古怪的小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我啊地一聲,驚駭地大叫起來,發了瘋似的轉過身,揮舞著雙臂,拚命地捕抓和擊打著,浴室里充滿了我撕心裂肺地狂吼聲。恍惚中,我只聽到劉曉明那熟悉的聲音隱約傳入耳中:「周濤你醒醒,你這是怎麼了……」聲音漸漸深遠微弱,彷彿來自幽冥地獄。
三
在劉曉明的再三勸說下,我被迫同意跟她去「普濟寺」燒燒香,想辦法見見方丈,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能不能「化解」。
普濟寺曾是遠近聞名的佛教大寺,可現在幾乎成了旅遊景點。
和尚們像作秀一樣完成了早課,我跟劉曉明也燒了半天的香。在和尚隊伍里,遠遠能看到有個穿著華麗袈裟的老和尚,似乎是方丈,可根本沒有機會靠近他。和尚們排著隊,魚貫而入後殿,完全沒了蹤影。大殿里,只剩些不願一大早趕來,就這麼草草離去的老太太還在磕著頭。
「走吧!」我有些泄氣。
「那怎麼行?好不容易來一趟,還沒見到方丈呢!」劉曉明伸著頭往內殿四處張望。
「怎麼見?難道闖進去?告訴他們我撞鬼了,要見方丈?」我沒好氣地說。
正左右為難,遠遠有個長衫和尚往外走了出來,我兩人趕緊迎了上去。和尚很有禮貌地聽完我們的要求,有點不耐煩地說方丈很忙,婉拒了我們。和尚的手機響了,他從懷裡掏出來,自顧打著電話不再理他們。我倆只好悻悻地離開。
快出寺院大門的時候,忽然有人追出來,在背後喊,「小施主、小施主!」正是那打電話的和尚。
和尚領我們進了一間禪房,一位滿臉滄桑的老和尚盤腿坐在炕上,很有一副得道高僧的味道。和尚告訴我們他就是方丈。方丈沖我們點點頭,示意在炕邊的凳子上坐下。他一開口就立刻讓我大吃一驚:「你印堂發黑,近來一定是遇到了一些古怪的事吧?跟小孩有關。我已為你起了一卦。」
根據方丈起的卦上說,是「雷山小過」遊魂卦。說一個男人糾纏在兩個女人之間,這個男人從事跟土地相關的工作,很富有。男人跟從外面來的女人有了孩子,因為孩子引出了一段恩怨和生死離別。
方丈還莫名其妙地說了些什麼人死後,通常需要9年才能投胎轉世之類的閑話。
雖然他含混其辭,但我們很清楚,他說的這個男人,指的就是我老爸。方丈後來又說了些祈福和消災解難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離開普濟寺,劉曉明有些疑惑地問我:「你真的沒有弟弟嗎?」
「我你還不了解嗎?」劉曉明是最了解我的人,包括我的家世。在學校我一直很低調,除了她,沒人知道我老爸是身家已經過億的房地產開發商。
「怎麼這麼問?難道你懷疑我老爸在外麵包二奶,給我生了個弟弟?後來又死了,現在冤魂來找我?這絕對不可能!我就說過我不來的,我從來不信這些什麼占卦的東西,都是迷信!」
「可方丈說的很多都對呀?」
可我還是不信!老爸絕不是那種人,在我記憶里,他們一家三口,一直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老爸很愛老媽,不可能做對不起她的事。並且不論多忙,老爸必定每晚回家吃飯,不論忙到多晚,他也從不在外留宿。
回到學校的時候,剛進宿舍的門,小強從外面滿頭大汗地沖了進來,氣喘吁吁。
「小孩……小孩!我看到了!真的有……我沒追上……」
「你說什麼?!」
「你們去寺廟,我一直遠遠跟著,我看到一個小孩也跟著你們。後來……後來,他好像發現了我,我一直追到學校,後來給跟丟了。但我肯定,就是李暉說的那個小孩!」
仔細聽完小強隨後繪聲繪色地描述,我背上冒出的汗一點也不比小強這一身汗少。我決定回一趟家。
老媽見我突然回來很吃驚,但還是很高興。我只說想家了回來看看。
我揣著心事,悶悶不樂。老媽親自下廚,做了我最愛吃的桂花魚。保姆孫阿姨忙完了剛走,老爸就回來了。老媽故意沒有打電話告訴老爸,我今天回來的事,想著也給他一個驚喜。老爸果然開心得像個孩子,熱烈地摟著我,不肯放手,搞得老媽在一旁有些吃醋。
我實在不能想象,老爸會做出任何可能毀掉這個幸福家庭的蠢事。
飯桌上,老爸老媽歡快地聊著,彷彿新年已經提前到來。老爸還特意開了瓶上好的洋酒,慶祝我的意外回家。
我機械地夾著碗里的菜,往嘴裡送,沒有一點胃口。終於我放下筷子,鼓起勇氣,卻還是不敢望著老爸的眼睛,悶著頭大聲說:「你是不是在外邊有其他的女人!還生了孩子!」
歡喜聲噶然而止,波斯貓大雄在桌邊亂竄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都知道了!那個女人是誰?!孩子是誰?!不要再瞞我了!我已經不是三歲的小孩!」我吼完,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感。
老爸老媽對視了一眼,老爸緩緩放下了酒杯,低下頭。老媽輕輕伸過手去,按在了老爸的手背上,微微轉過頭來,臉上露出和藹的笑,但那笑里似乎藏著一絲愧疚與憐愛。
老媽的聲音還是那麼甜美,一如年輕的少女:「原來你突然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那個女人是你的親生母親,那個孩子就是你。」
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望著面前這一男一女人,彷彿見到外星人。
老爸將另一隻手搭在老媽的手上:「你覺得現在合適嗎?」
老媽一臉釋然,點點頭:「到了該說的時候,就是最合適的時候。濤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有權知道自己的過去,他有權選擇自己的未來。我像深愛你一樣愛著他。對於我來說,他就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早就說過,不論發生什麼,我都絕不會後悔。」
「可是……我,後悔。」老爸眼眶裡似乎含著淚花。
老媽輕撫著老爸的頭,讓我想起兒時,因犯了大錯而懊惱,老媽安慰自己時的樣子。
「親愛的,一切都是我的決定,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愛,我應該感謝你,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妻子,一個完完全全的母親。」
四
老爸老媽結婚後,老媽一直不能生育,四處求醫也找不到良方。看著自己事業成功,卻後繼無人,偌大的家業,只怕總有一天落入別人手中。雖然老爸從不表示出自己的遺憾,但老媽卻非常耿耿於懷。然而,她又不相信所謂克隆技術和試管嬰兒,認為這種非自然生育下來的孩子,終歸擺脫不了成為科學實驗品的命運。她希望給與自己的丈夫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血脈。
於是,在她周密的安排下,這個當時才二十齣頭的農村小姑娘楊思穎來到了周家做「保姆」。開始老爸還很抗拒這件事,但在老媽的說服下,他終於同意了「借腹生子」的計劃。
一切似乎都很圓滿,孩子如期而至,楊思穎也拿到了她應得的二十萬,外加老爸多給的二十來萬,作為楊思穎給自己兒子,也就是我,的「哺乳」費用。楊思穎隨後回到了老家。
可誰知事情遠遠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楊思穎回鄉后,她卧病在床的母親最終不治而亡。守舊封建的山區農村容不下這個靠「賣身」賺錢的女人,沒人再敢娶她。於是,她選擇了離開。可是,就在她踏上汽車正準備離去的時候,一輛託運礦石的貨車出現意外事故,整車礦石傾翻后,活活將前來為她送行的弟妹掩埋。
了無親人後,她想到了自己曾經唯一有過的孩子。她再次回來,在一次接我放學的途中,老爸發現了在遠處偷偷守候的她。
至於她當時跟老爸說了些什麼,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這個女人,不,應該說是我的親生母親,後來又懷孕了。
聽完老爸的故事和我的身世,我默默無語,思緒洶湧澎湃,只能用百感交集去形容了。我不知道我該恨誰,又該愛誰。這個世界在我眼裡,忽然變得那麼的不同和陌生。
「當時她對我說什麼愛我,一夜夫妻百日恩。只想重溫一次什麼……唉,不說了。我只是想讓她永遠離開,永遠不要再來打攪我們的生活。我……我太幼稚了。」老爸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這不是你的錯。」老媽安慰道,「是她太工於心計。但如果換了我,也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做了手腳,我明明檢查過的……」
一個女人真要想欺騙一個男人,又怎會沒有辦法?
當然,欺騙總有穿幫的一天。楊思穎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一點,看著自己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也許又找到了當年那種幸福的感覺。
老爸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他勢力與能力超出了楊思穎的想象,六個月進行人流,要不是老爸的「強烈要求」,哪家醫院也不敢做。
老爸親自在產房外面寸步不離地等候,甚至把自己的辦公會議,搬到了醫院裡來進行。一直等到護士抱著一個白布裹著的東西出來,他這才鬆了口氣。
「是女孩。」護士悄聲說。
老爸只嗯了一聲,擺擺手,轉身就走。走了幾步,他又回來。護士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掀開了一點白布。老爸皺著眉頭,往裡看了一眼:「拿去埋了吧。」
那一天是9年前的農曆七月十四日。
聽完這段往事,我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我心裡亂得像麻,帶刺的亂麻交纏著滴血的心。有那麼幾秒鐘,我感到自己幾乎已經不認識,面前這兩個曾朝夕相處了二十年的人。
「那……那後來呢?你再也沒見過『她』嗎?」我想稱「她」做媽,可還是說不出口。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似乎從那以後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
極度的悲痛反而會讓人清醒,我忽然想起了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想起了老方丈的卦,我抬起頭驚駭地說道:「不對!既然夭折的那個是女孩,那他們看到的怎麼會是個男孩?!」
男孩?
我將事情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當時就算有人知道孩子的事,也絕不可能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會不會有人想利用這件事情勒索你?」老媽疑惑地望著老爸。
「你是說故意找個孩子裝神弄鬼嚇唬我兒子,想從中做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老爸搖搖頭,「不可能,他們什麼好處也得不到,誰也破壞不了我的家庭!」
波斯貓大雄忽然瞪著漆黑的窗外,怪叫了一聲,飛快竄進了裡屋。
我也看到了窗外似乎有個黑影在晃動,我本能地大喊:「是誰?!」
老爸老媽驚訝地一齊扭頭往窗外望去。還是老爸動作快,箭一般沖了出去。等他再回來的時候,一隻手拽著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男孩。上身套著件本來應該是白色,現在已撲滿了灰塵的T恤,下身一條米黃色的短褲,腳上沒穿襪子,裹著一雙仿耐克運動鞋。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到底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外面玩呀?」老媽慈愛地俯下身去,用手去抹拭小孩臉上的污漬。
「我叫楊敏德,媽媽死了,我找哥哥。」
「你哥哥是誰呀?」
「是他!」楊敏德伸出小手,直指著我。
我驚駭地張大了嘴,久久無法合攏。接著,我從小敏德的口中知道了下面的故事。
原來,楊思穎從醫院出來后,的確立刻離開了這座城市。她不是因為害怕老爸再來趕她,她是為了這個剛剛出世的孩子。
她怎麼也不能再讓老爸,將這個孩子從自己的手中、從自己生命中奪走。她早就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只要肯花錢,醫生沒有不能告訴你的秘密。
她是手裡捏著支票進的產房,在她苦苦的哀求下,不知是她的故事感動了在場的醫生、護士,還是她那二十萬,打動了所有的人。在大家共同努力下,終於保住了其中的一個嬰兒,先出來的女嬰不幸夭折了。
她給這個苦命的男嬰起了個名字,叫楊敏德,她用剩下的錢為自己整了容。然後,又再次回到了,這個與她有著不解之緣的城市。城市大學附近從此多了個賣茶葉蛋、中年模樣的婦女,人們叫她王阿姨。在我記憶里,我甚至還隱約記得她的模樣。
王阿姨跟所有的門衛都混得很熟,她每天傍晚都會帶著小楊敏德,到大學校園裡去「散步」。有時她會默默站在食堂門口,有時又會停在實驗大樓旁久久不願離去,她似乎在張望什麼人,眼裡總是閃著欣慰的淚光。
小敏德一天天長大,王阿姨身體卻一天天消瘦。終於有一天晚上,王阿姨回答了小敏德那問了千萬遍的問題。
「那個大哥哥是誰?我們為什麼每天都要去看他?」
「他跟你一樣,是媽媽的好孩子,是你的親哥哥。哥哥要讀書,我們不能去打攪他。有一天你也會像哥哥一樣,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
回答完這些問題后,媽媽就再也沒有醒來。無家可歸的小敏德向往常一樣,跑到食堂去等候我,並且一直跟蹤我。具體他還跟到了哪些地方,畢竟年紀太小,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我聽完小敏德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述說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媽——」也不知我是在呼喚那逝去的生母,還是在喊緊緊摟著自己的老媽。
隨後不久,在我老爸的安排下,普濟寺為我那可憐的剛出世就夭折的妹妹和楊思穎舉行了一場超度儀式,按頂級規格操辦。我意外多了個弟弟,周家平白又多了一條血脈,總算是個值得皆大歡喜的結局。
劉曉明和小強也被邀請,參加了普濟寺里舉行的超度亡靈的水陸大會。劉曉明遠遠看著我,在台上像個戲子一樣,被指揮著這裡來那裡去、一會兒站一會兒拜的。不由想起上次跟我來時,找方丈求卦的情景,心裡感慨萬千。
我還記得老方丈的話,人之已亡,必經九載遊魂方得投胎轉世。
看來這一切,在冥冥中早已註定,好在一切的劫難,終於能有了結的一天。
後來,我的畢業論文順利通過,圓滿完成了學業。弟弟也被安排進了我以前去的那家精英小學讀書,等暑期結束后就要去上學了。老爸決定趁暑假,由我們兄弟倆一起將我生母和妹妹骨灰,送到鄭州鄉下去安葬,也算是給我倆一個共同去做一件事情的機會,增進感情。
尾聲
故事說到這裡,我心裡還是充滿了疑問,一個數字「9」,在我腦海里很奇怪地反覆出現。據周濤講,他弟弟如今已經9歲,這就是說,他那夭亡的妹妹也已經死去了9年。老方丈為什麼說,遊魂過9年後才能得以轉世?既然他在周濤他們去之前就已能未卜先知,他就應該知道關於周濤妹妹的事。可他為什麼不說?難道還有什麼隱情不能夠說?
為什麼他弟弟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在這第九年的時候呢?他生母也偏偏在這個時候突然去世了呢?還有就是周濤身邊發生的一系列意外事件,都或多或少跟他弟弟的出現有關,難道完全都是巧合嗎?並且這些巧合為什麼往往都會伴隨著住院,甚至死亡?!
這一切的答案我無從考究,也無法再跟周濤作進一步的探討,因為故事說完的時候,列車已經到達了鄭州車站。車剛停穩,就有人上車來迎接周濤兄弟。我們匆匆互相交換了姓名和地址,周濤說,一旦將他母親和妹妹的骨灰送往老家安頓好后,就跟我聯繫。
我站起在座椅邊,望著他兩兄弟的背影,感到有一絲感慨,真不知未來會有什麼樣的命運等待著他們。就在他倆打開車廂們,即將消失在我視線里的時候,忽然我身旁有一陣陰冷的風吹過,颳起地上的紙屑急速地翻滾。
我疑惑地順著風行的方向望過去,在車廂門開闔之間,我赫然看見一個光著頭,身穿白色連體衣服,瘦弱的小孩在門邊一閃,就在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剎那,那光頭小孩忽然轉過頭,沖我狠狠地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帶著陰邪的微笑!車廂門砰地關上。
我駭然向後癱倒在了座椅里,冷汗像泉涌一般,從額頭瘋狂地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