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暗通款曲
蘇乘光「咦」了一聲,轉眼看去,說話的是一個年少道士,登時生出知己之感,蹺起大拇指說道:「英雄所見略問,這位道兄也是我道中人么?」
「不敢。」樂之揚笑道,「小可賭術平平,十賭九輸。但以蘇兄的能耐,救那女子不過舉手之勞,又何必花錢為她贖身呢?」「賭博之道,賭品第一。」蘇乘光一臉嚴肅,「那女子是她爹輸給賭坊的,白紙黑字立了賭約。我若硬搶,就是毀約,一旦傳了出去,如何還在賭國立足?蘇某是賭徒,輸出去的東西,就得贏回來不可。於是我告訴坊主,讓他暫緩賣人,給我一夜工夫,明天就替這女子贖身。」
樂之揚不由動容:「你一晚上臝了三千兩銀子?
「也沒用一個晚上。」蘇乘光輕描淡寫地說,「三個時辰就夠了。」
「是了。」石穿大手一拍副恍然大悟的神氣,「你贏了許多錢,賭坊不讓你走路,對不對?」
「賭坊如數給錢,倒也並未留難。」蘇乘光說到這兒,忽地嘆了口氣,「結賬以後,我找到坊主,要給女子贖身。誰知打開牢房,忽見滿牆是血。原來,那女子見我是陌生人,不信我會拿三千兩贖她,是以趁著無人,一頭碰死在了牆上。」
秋濤聽到這兒,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幽幽嘆道:「這個女孩子,唉,真是沒福氣。」孟飛燕也忍不住問:「蘇乘光,你真的不認識這女子?」
「不認識。」蘇乘光神色凝重,連連搖頭,「但她寧死不辱,蘇某十分佩服,當下抱起屍首,打算覓地安葬。誰知那坊主攔住我說:『人可以帶走,銀子須得留下,我心中有氣,說道:『人都死了,還說什麼狗屁銀子?』那坊主說:『事先說好的,你今天贖人,我昨晚才沒有賣她。結果這女人死了,你這一走,我豈不是人財兩空?更可氣的是,你拿我家的銀子來贖我家的人,分明就是戲弄老子。哼,你除以留下銀子以外,再留一隻右手吧!』
「我一聽這話,只覺好笑,說道:『銀子是本錢,不能隨便送人。手么,我還要留著抹牌九。這樣吧,你要是不嫌棄,我留一根汗毛給你如何?』那坊主大怒,召來夥計,將我團團圍住,說道:『你不要討野火,實話跟你說,這間賭坊是鹽幫的產業。本幫宗旨,人敬我一分,我敬人一寸,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你得罪了鹽幫,可不是丟一隻手那麼簡單。』我一聽來了火氣,說道:
鹽幫,不就是一夥私鹽販子么?好哇,老子偏要犯一犯,看你回敬我幾丈幾尺?,說完這話,就把賭坊砸了個稀爛,你們也知道,我這人火氣一來,不免出手稍重……」
「好一個出手稍重!」王子昆冷冷說,「李坊主叫你打斷了脊柱,今生今世都要躺在床上。」
「打得好!」石穿拍手叫好,「換了老子,躺在床上算什麼?躺在墳里才算完。」
「殺人就免了。」蘇乘光擺了擺手,「萬師兄反覆叮囑,讓我收斂火氣,我自然不能胡作非為。」眾人均是啼笑皆非,心想這「胡作非為」四字到了此人嘴裡,只怕另有一番解釋。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已手下留情,鹽幫卻不領情。我安葬了那女子,從買棺材到立墓碑,前後來了二十多人,明裡暗裡地向我下手。我不勝其擾,心想鹽幫號稱三十萬弟子,一個個跑來搗亂,縱不累死,也要煩死,又因為這女子之死,我心中氣憤難平,於是一道煙找上了鹽幫總堂,給他來了個直搗黃龍。」
「蘇師弟,你太莽撞。」萬繩皺起眉頭,「如此大事,該與我們商量商量。」
「師兄教訓得是。」蘇乘光撓了撓頭,「我那時頭腦一熱,也沒想到太多,一路闖進『有味庄』,大鬧了一通,到底把齊浩鼎給逼了出來。」他說得輕描淡寫,眾人卻都明白,鹽幫總堂不亞於龍潭虎穴,若無驚人藝業,必定有進無出。樂之揚想見其威風,不由叫了一聲「好」,惹得鹽幫眾人怒目相向。
蘇乘光對樂之揚大有好感,聽了叫聲,沖他微微一笑,又說:「這一回,我自報了名號,齊浩鼎聽了以後,有些吃驚,他說:『西城八部,久有耳聞,但你在西域,我在中土,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何來砸我的賭坊,傷我的弟子?』我說:『鹽幫是販鹽的,何時改行賣人了?將人活活逼死,卻又天理何存?』齊浩鼎聽了這話,找來紫鹽使者對質,這姓王的老頭兒矢口否認,咬定是我恃強奪人,混亂中將那女子打死,一群賭坊夥計,全都可以作證。
「我百口莫辯,心中大怒。齊浩鼎想了想,卻說:『王鹽使,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何等樣人,我也明白一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鹽幫算不上君子,但也要信守江湖道義。賭坊、青樓自古有之,可一涉及賭坊,不免逼人還債;—涉青樓,又不免逼良為娼。這兩件事可大可小,大則驚動官府,小則惹人非議。罷了,從今往後,你將京城的青樓、賭坊都關了吧。』我聽了這話,暗暗點頭,心想這齊浩鼎不愧一幫之主,還算明白一些事理。於是怒氣平息,轉身就走,齊浩鼎卻叫住我說:『蘇先生,我鹽幫是有過失,但也不違背天底下的規矩。所謂欠債還錢』,父債女還,天經地義。蘇部主若將那女子帶走,我著西城面子,或許大事化小。但你接連打傷我幫的弟子,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我聽他口風不善,便說:『好』你說怎麼辦?』齊浩鼎說:『我幫宗旨,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你無視我幫,有眼無珠,傷我弟子,也當血債血還。這樣么,看貴派面子,你留下一隻招子、—只爪子好了。』我一聽只覺有趣,說道:『好啊,我留下一手一眼也行,齊浩鼎,你接我五掌,如果挺立不倒,我親手奉上招子和爪子,你若站立不住,那我可就走了6,齊浩鼎料不到我有此一著,當著眾人下不了台,只好答應下來。結果對罷三掌,他就一跤坐在地上,再也不見起來……」
「謊話連篇!」王子昆厲聲喝道,「姓蘇的,你和幫主對掌之時有風雷之聲,事後我也看過,幫主從手至肘一團酥黑,分日月是你在袖子里蔵了火器。」
蘇乘光哈哈大笑,秋濤嘆一口氣,說道:「王鹽使你誤會了,蘇師弟的『雷音掌』天下一絕,出手時有天雷轟擊之威,別說齊幫主,換了更厲害的人物,不知底細—也要吃大虧。」丨
王子昆怒哼一聲,滿臉不信之色。萬繩想了想,忽道:「蘇師弟,你用的是一招『五雷轟頂』么?」蘇乘光說:「不錯。」萬D繩點頭說:「若是『五雷轟頂』,五掌之數未完,你應該沒盡全力。」(qb)
「盡什麼全力?我又不要他的命。」蘇乘光笑了笑,「我三掌打完,撒手便走,沒想到這老兒不經事,兩天不到,居然一命嗚呼了。」
萬繩皺眉不語,沐含冰忍不住發問:「老賭鬼,你走就走了,書嗎又折回來送死?」
「你當我願意么?」蘇乘光一拍鐵欄,噹啷作響,四面的鹽幫弟子應聲一震,紛紛扣緊了手中的弩機。
蘇乘光視如不見,冷冷笑道「我闖了『有味庄』,傷了齊浩鼎,鹽幫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今天午時,我在城南摘星樓喝酒,忽然來了五個人,為首的就是這老王頭。」
「五個人?」秋濤動容道,「五鹽使者么?」
「是啊。」蘇乘光說道,「雙方一番爭吵,我才知道齊浩鼎死了,於是向外一瞧,鹽幫弟子三三兩兩,或明或暗,將酒樓圍得水泄不通。我心知今日必有一場惡戰,對方雖說人多,鄙人倒也不怕,五鹽使者送上門來,大可拿住一個,當作人質護身。」
眾鹽使均是臉色難看,孟飛燕厲聲說:「蘇乘光,你大言不慚。'
蘇乘光掃她一眼,笑道:「孟飛燕,你的『憐香拳』、『惜玉步』確是天下絕學,換了楚空山,我不敢輕易言勝。但在今天中午,若不是『白鹽使者』相助,你也走不過十招吧。」說到這兒,他目光一轉,「淳于英,我用兩根筷子對你的雙戟,你又佔了多少便宜?,』淳于英臉色發白,嘴唇抖動幾下,可是沒有出聲。
「無常爪么,名字挺臭屁,真打起來,比我下酒的雞爪子也好不了多少。」蘇乘光不待杜酉陽發作,又看向王子昆,微微一笑,「至於什麼『軒轅伏魔杖』,呸,別說伏魔,連豬都打不死,軒轅黃帝神明有知,非得活活氣死不可。」
「你、你……」王子昆兩眼翻白,指著蘇乘光說不出話來。他挨個兒挑釁,眾鹽使卻無言以對,想必摘星樓上一番較量,鹽使們均遭挫敗,故而理屈詞窮。
沐含冰咳嗽一聲,說道:「老賭鬼,先別說嘴,你這麼威風,怎麼還是叫人捉來了?』』
「早說了,我不是叫人捉來的,我是自個兒走來的。」蘇乘光兩眼朝天,冷冷說道,「當時正在對峙,忽然一邊有人插話。」卜留「咦」了—聲,驚訝道:「樓上還有別的客人?」
「是啊,本想這一陣打鬥下來,樓上的客人早該跑光了。但我轉眼一看,角落裡居然述有一個女子。她坐在那兒不動聲色,說道:『早聽說西城的人囂張跋扈,今天一見,果然是泥巴里的跳蚤,見人就咬。』」
「豈有此理!」石穿怒道:「她是哪門哪派的人?敢罵我西城是跳蚤?蘇乘光,你就坐著挨罵么?」
「當然不會,我一聽就說:『唉,小姑娘,你怎麼罵人呀?』那女子答道:『我明明罵的是跳蚤,哪兒又罵人了?』我說:『小姑娘,你知道我西城,想必也有一點兒來歷。但今日之事跟你無關,這一池渾水你趟不起。」
「慢來,」沐含冰笑眯眯說道,「這小姑娘是否長得很美?」蘇乘光一愣,怪道:「你怎麼知道?」沐含冰打量他一眼,笑嘆道:「以你的性格,若不是個大美人兒,為何挨了罵,還跟人家和和氣氣地說話?』
「去,去!」蘇乘光麵皮漲紅,啐道,「扯你娘的臊。」
「有趣,有趣。」卜留肘了肘石穿,低聲問道,「你見過老賭鬼紅臉嗎?」石穿歪頭一想,恍然道:「這一說,還真沒見過,老賭鬼的臉皮比你的肚皮還厚,臉紅一次,比登天還難。」卜留給他一拳,怒道:「誰肚皮厚了?」
蘇乘光假裝沒有聽見,咳嗽一聲,接著說道:「那女子聽了我的話,仍是一派鎮定,說道『路見不平有人踩,西城武功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殺了齊浩鼎,就該以命償命。』我心裡有氣,說道:『我跟他公平相搏,他技不如人,又有什麼法子?』女子卻說:『天下武功不如你的人多了,難道說你想殺誰就殺誰?』
「好厲害的嘴。」沐含冰忍不住說,「這女子對我西城,似乎大有成見?」
「我也猜是如此,便說:『小姑娘,你不知內情,不要亂扣帽子。蘇某不是濫殺之人,我與鹽幫為敵,自有我的道理。』那女子說:『就算你說上天去,死的也是齊浩鼎,又不是你蘇乘光。』我見她胡攪蠻纏,一時懶得理會,打算速戰速決,眼看杜酉陽露出破綻,於是盤算招式:打算出其不意將他擒住,這時忽聽女子說道:『綠衣裳的,當心你的『期門穴』二我應聲一驚,杜酉陽的破綻確然就在『期門穴%』當下打消念頭。又看老王頭,發現他的『太淵穴,有機可乘,不及動手,忽聽女子又說:『紫衣裳的,小心你的『太淵穴。』」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驚訝,石穿衝口道:「見了鬼了,這婆娘什麼來路?」
「我也不知。」蘇乘光搖頭說,「我兩次被她叫破,心中大為凜然,說道:『小姑娘好眼力,蘇某不才,倒想領教足下的高招。』那女子看我一會兒,搖頭說:『今天本姑娘心情不好,不想跟人打架,蘇乘光,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西部眾人聽到這兒,心裡齊叫「糟糕」。果不其然,蘇乘光—說到「賭」字,登時眉飛色舞,笑嘻嘻說道:「我一聽這話?又驚又喜,忙說:『小姑娘竟是我道中人?好說,你賭什麼?骰子、牌九、雙陸、麻將、單雙…天下的賭具隨你挑選,沒有蘇某不擅長的。那女子說道:『就賭單雙。』她指一指面前的叫花雞,說道.『你猜一猜,這隻叫花雞的骨頭是單數還是雙數?』」
眾人均是一愣,石穿犬叫:「糟了,誰知道雞有多少骨頭?」卜留也抓了抓頭,咕噥道:「雞我吃過不少,雞骨頭卻沒數過。」
「咱倆半斤八兩。」蘇乘光搖頭嘆氣,「我一聽這個賭法,登時兩眼發直。再看那一隻叫花雞,用泥巴裹得好好的,理應沒有做過手腳。唯一可慮的是這女子有備而來,早就知道雞骨頭的數量。雖說如此,蘇某人生平有三不怕,一不怕戰,二不怕死,第三么,當然是不怕賭了。我寧可喪命,也不能不賭,當下說道:『好哇,小姑娘,賭就賭,你輸了怎麼辦?』女子說:『我輸了,助你對付鹽幫;你輸了,就得老老實實去齊浩鼎的靈堂聽候發落。」
「我聽了這話,大大犯疑,只怕是鹽幫預設的圈套,但看五鹽使者個個驚奇,似乎也不認識這個女子,或許真如女子所說,她只是路見不平、找我晦氣罷了。想到這兒,我說:『也罷,賭法是你提的,你坐莊,我來猜,我猜這隻雞的骨頭是雙數。』
那女子問:『何以見得?』我說:『人也好,雞也好,要麼兩手兩腳,要麼兩翅兩爪,一左一右,兩兩相對,故而由此推斷,雞骨頭怕是雙數居多。』那女子笑道:『你來數數看。』我說:『雞肉包著骨頭』可又怎麼數呢?那女子說:『這個簡單,我請你吃雞。』說著敲開泥殼,取出燒雞,輕輕分成兩半,一半給我,—半留給自己。說也滑稽,我倆本是對頭,卻隔了一張桌子,就這麼吃起雞來。」
孟飛燕聽到這裡,憶起當時情形,也忍不住呵呵發笑王子昆聽見,惡狠狠瞪她一眼,醜女慌忙收起笑容,刻意板起面孔,忽聽蘭追冷不丁說道:「這個女子不俗,頗有一些豪氣。」
他自來莊裡,少言寡語,忽然開口說話,眾人均感訝異。蘇乘光揪他一眼,笑道:「聽起來是豪氣,但你沒見她吃雞的樣子,既斯文又優雅,公主娘娘也不過如此。」
卜留咳嗽一聲,說道:「行了,行了,老賭鬼,反正在你眼裡,她什麼都是好的。快說,這隻雞到底有多少骨頭?」
「我們捋一根,數一根,有道是『麻雀雖小,五臟倶全。』燒雞雖小,骨頭竟然多得離譜,七十、八十、九十,越數越多。就在這時,那女子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摘星樓的叫花雞有名無實,終歸比不上那一天的好吃。』我心生好奇,問道:『哪—天?』女子瞪我一眼,說道:『吃雞就吃雞,多嘴多舌,惹人討厭。』」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頭一動,但覺這女子的語氣有一些耳熟,正想著,石穿又嚷了起來:「老賭鬼,少胡扯,快說,一共多少根雞骨頭?」
「數到最後么?」蘇乘光嘆了口氣,一字字說道,「共是一百六十三根!」
「啊!」石、卜二人齊聲大叫,「你果然輸了。」蘭追卻哼了—聲,冷冷道:「蘇乘光,你沒這麼容晷認輸吧?」
「『風魔傘』高見。,』蘇乘光曉起大拇指,笑嘻嘻說道,「我見勢不妙,眼看手上還有一根軟骨,當機立斷,丟進嘴裡,嚼了個稀爛,一口就吞了下去。」
「好一個毀屍滅跡。」沐含冰嘖嘖說道,「遇上你這個老無賴,那女子可是大大的失算了。」
蘇乘光面無得色,苦笑一下,說道:「那女子也不傻,問道:『蘇乘光,你怎麼把雞骨頭吃了?』我說:『那是骨頭嗎?明明就是—塊雞肉嘛!又鮮又嫩,滋味甚佳。』老王頭一邊看見,氣得大叫大嚷:『這不是耍賴嗎?掌柜的,再拿一隻叫花雞來,重新數—遍。,我一聽,忙說:『那可不行,說好了數這一兵叫花雞的骨頭,另換一隻,賭約就要作廢。』那女子問:『這是為何?,我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六根指頭的人,未必就沒有六根爪子的雞,這隻叫花雞是一百六十二根骨頭,:下一隻也許是一百六十三根骨頭,人跟人不一樣,雞和雞又哪兒有一模一祥的。』」
「不愧是老賭鬼。」卜留蹺起大拇指,「果然是一等一的姦猾。」
蘇乘光「哼」了一聲,沉著臉說道:「我這麼一辯,老王頭無話可說。女子卻看我一眼,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蘇乘光,你篤定是一百六十二根?,我見她笑容,忽覺不妙,但話已出口,只好說:『當然了,二是雙數,蘇某贏了。』那女子不動聲色,從袖裡取出一根極細小的雞爪骨,說道:『你說得對,有六根指頭的人,未必就沒有六根爪子的雞,算上這一根,應是一百六十三根。三為單數,蘇乘光,你輸了。』我大吃一驚,叫道:『不對,這根雞骨頭是你事先藏好的。』女子微微一笑,將幾根雞爪骨放在一起,登時拼成了一隻雞爪。我一看,心中驚悔交加,雞骨頭本有一百六十四根,我猜雙數穩穩勝出,結果自作聰明,反而中了這女子的圈套o自然了,也怪我粗心,沒有留意少了一根雞爪,也奇怪,我與這女子一桌之隔,卻沒有發現她搗鬼,足見此女不但心思狡猾,手上的功夫也很了得。」
秋濤忍不住間:「你沒和她交過手?」
「沒有!」蘇乘光連連搖頭,「我當時心中不服,一拍桌子,叫道:『小姑娘,你出老千。』這一喝用上了『天雷吼』,本想嚇得她方寸大亂,我再趁機賴掉賭約。誰知那女子十分鎮定,連一根眉毛也沒動彈,只是說:『蘇乘光,你不也吃了一根雞骨頭嗎?我這一根還能拿出來,你那一根可能吐出來嗚?出千的人是你才對,可惜作法自斃,活該你倒霉。這一局勝負已定,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還有廉恥,那就遵守賭約,聽憑鹽幫處分。』說完站起身來,飄飄然走遠了。」
「你就讓她走了么?」周烈跌足大叫,「她早就打算出千,見你吃了軟骨,才把骨頭拿出來湊數,你若不吃,她也不拿,這麼一來,無論如何都是你輸。」
蘇乘光嘆了一口氣,苦著臉說:「賭博就是鬥智,能叫對方未賭先輸,那也是大大的本事。這女子算無遺策,蘇某不服不行。想我蘇乘光縱橫賭國,身經百戰,從無敗績,結果卻栽在了一堆雞骨頭上面。唉,只好遵從賭約,來此聽候發落。結果等了又等,沒人來動我一根汗毛,你們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
王子昆聽到這兒,太聲說:「你們都聽到了?他輸了賭局,自來受罰,若是擅自離開,那就是個無信無義、混賴賭債的小人,「放你娘的屁。」蘇乘光怒道,「爺爺就在這兒,有種將你爺爺殺了,姓蘇的皺一下眉頭,就不算好漢。」
「蘇師弟,別說氣話。」萬繩沉吟一下,轉向王子昆道,「王鹽使,貴幫打算如何處置蘇師弟?」
西城八部同氣連枝,決不肯坐視蘇乘光喪命,故而一時之間十餘道目光落在王子昆臉上。樂之揚站在一邊,但覺殺氣四溢,也不由屏住呼吸,偷偷後退半步,只要混戰起來,立馬撒腿開溜。
王子昆緊蹙眉頭,一言不發,似乎有一些心神不定。萬繩忍不住揚起聲音,又問一句:「王鹽使,敢問尊謀?」
王子昆仍不作聲,其他三個鹽使對望一眼,杜酉陽咳嗽一聲,造尬道:「萬部主,不瞞你說,如何處置此人,我們四個也做不了主。」
石穿不耐道:「誰能做主?」杜酉陽正色道:「當然是本幫幫主。」沐含冰怪道:「齊浩鼎不是死了嗎?」
「老幫主歸西。」杜酉陽頓了頓,一字字說道,「還有新幫主呢!」
「新幫主?」萬繩訝然道,「鹽幫選出新主了嗎?」
杜酉陽和淳于英對望一眼,神色遲疑。孟飛燕性直,忍不住說:「你們不說,我來說。齊幫主仙逝之前,當著五鹽使者立下遺囑:誰能為他報仇,誰就當這鹽幫之主!」
西城眾人無不驚訝,蘇乘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真他娘的有趣。」石穿忍不住問道:「老賭鬼,有趣什麼?為了當幫主,人人都要搶著殺你呢。」
蘇乘光笑道:「那你說說,這堂上的人,誰殺我最合適?」石穿-愣,看了又看,忽地恍然說:「這兒的人,一個也不合適。」
蘇乘光點頭說:「我不是五鹽使者捉來的,而是賭輸了自投羅網的,此間任何一人殺我當了幫主,其他人都不會服氣。但若一擁而上,幫主又只有一個。所以說,這是一個大大的難題,齊浩鼎的遺命,反而成了我的護身符,貿然殺了我,他們就選不出幫主了。」
他說到這兒,得意洋洋,但看四大鹽使,均是一臉無奈,當下笑道:「『白鹽使者』華亭呢,他怎麼不在?」
孟飛燕怒哼一聲,說道:「華鹽使找摘星樓的那位姑娘去了。」「這還差不多。」蘇乘光點了點頭,正色道,「找到那個女子,方能解此僵局。但如此一來,她豈不成了鹽幫之主?」
孟飛燕神色肅然,大聲說:「尊奉老幫主遺命,她若將你手刃,自然就是一幫之主。」
場上一陣寂然,蘇乘光神氣古怪,忽而笑了笑,點頭說:「好,我等她來!」西城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又驚又急。
忽聽王子昆嘆一口氣,抬頭說道:「三位鹽使,我看這事太過兒戲。一日找不到那女子,難道就一日不殺蘇乘光?一日不殺蘇乘光,難道我鹽幫一日無主?以我之見,不如大家合力殺了這小子,再推舉一人擔任幫主。」
「王子昆!」杜酉陽聲色俱厲,「幫主屍骨未寒,你就敢這樣說話?歷代幫主,都由前代幫主推舉,五鹽使者不過是幫主的護衛,什麼時候也能推舉幫主了?」
孟飛燕和淳于英也齊聲說:「杜鹽使說得對,幫主遺令,斷不可違!」
王子昆眼看眾意難犯,只好說:「好,好,隨你們高興。如果永遠找不到那個女子,你們是否要養這姓蘇的一輩子?」
眾鹽使不及回答,萬繩冷冷說:「此事不勞各位操心,蘇乘光是我西城的人,我既然來了就要帶他離開。」蘇乘光一愣,衝口而出:「萬師兄……」「住口」。萬繩一擺手,沉聲道,「天為八部之首,城主不在,由我做主。」
說到這兒,他一掃儒雅,目透銳芒,蘇乘米與他四目相對,過了片刻,嘆一口氣說道:「萬師兄,我不能跟你走。」
萬繩的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厲聲道:「蘇乘光,你要鬧到什麼時候?」蘇乘光搖頭說:「萬師兄,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
城主常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的道我不太懂,我的道,你也不盡明白!」
萬繩盯著他,臉色變幻數次,驀地大袖一甩,袖中白影飛出,
化為縷縷細絲。籠子四面的弩手不及轉念,手裡的弩箭已被絲線1纏住。他們慌忙扣動弩機,冷不防萬繩一抖手,力道順著細絲傳來,
登時弓弩朝上,準頭盡失,篤篤篤一陣急響,數十支箭矢全都射中屋樑。'
只聽一聲長嘯,萬繩晃身而起,穿過屋樑,雙手翩翩如蝶,上拉下扯,左推右送。八個弩手失聲尖叫,一個個衝天而起,連人帶弩掛在屋樑之上,身子晃晃悠悠,有如一大串蠶繭。
這一連串舉動恍若電光石火,萬繩落地之時,鹽幫眾人方才還過神來,欲要上前相救,又為其他各部看住,不敢輕舉妄動。萬繩刷刷刷掌出如風,勢如大斧長戟,所過木柵盡斷,木籠真如紙紮的一樣,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拆了木籠,萬繩又要去開鐵籠,冷不防蘇乘光大喝一聲,呼地一掌劈了過來。萬繩吃了一驚,無奈揮掌相迎。兩人掌力相交,登時白光流竄,聲如悶雷。蘇乘光身形微挫,萬繩也後退半步,怒道:「乘光,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蘇乘光懶洋洋笑道,「我高興呆在這兒,哪裡也不去。」
「胡鬧。」饒是萬繩一向冷靜,此番也動了真怒,「你給我出來。」陡然拂袖揮掌,白絲一蓬蓬,一團團,如煙似霧,從他的袖口一涌而出,穿過鐵籠柵欄,嗤嗤嗤纏住了蘇乘光的雙手雙腳。
蘇乘光深知這細絲纏繞是虛,一旦注入「周流天勁」,堅韌如鋼,可剌人周身百穴,使其動彈不得,當下不敢託大,運足「周流電勁」,大喝一聲,全身自氣流轉,同時大力一掙,白絲線節節寸斷,於電勁中化為縷縷飛煙。
萬繩哼了一聲,身如疾風,繞著鐵籠飛奔,掌揮袖舞,絲線源源而出,蘇乘光一時震斷,立刻又被纏住,不由得喝道:「陰魂不散么?」馬步微沉,呼呼兩掌向籠外拍出,萬繩飄然閃過,右手食指並起,一束白絲飛出,從頭到腳,將蘇乘光纏1運匝,跟著右掌下沉,一拖一拽,蘇乘光頓覺半身發麻,禁不住馬步動搖,連走兩步,慌忙潛運內勁,與之相抗。
「石穿,卜留。」萬繩雙目圓睜,厲聲喝道,「看著做什麼?還不拆了籠子?」
兩人如夢初醒,雙雙上前。蘇乘光三面受敵,一跺腳,發出一聲大喝,聲如雷霆,震得樂之揚兩眼發黑,耳朵嗡嗡作響。
蘇乘光一聲喝罷,雙手齊出,抓住柵欄奮力一提,卡啦啦一陣響,鐵籠連根拔起,叫他舉在手裡,當成一樣兵器,呼呼呼地舞了開來。石穿涌身而上,一拳揮出,拳頭撞上鐵籠,鐵欄登時彎折,石穿卻發出一聲大叫,倒退兩步,虎目圓睜,一張臉紅了又白,拳頭也是蔽蔽發抖。
鐵籠向上二跳,忽又落下。卜留挺身而上,圓滾滾的肚皮像個肉墊,悄無聲息地接住了籠子。他是澤部之主,體內「周流澤勁」轉動,有如一潭泥沼,可以陷沒萬物。鐵籠一碰肚皮,頓為牢牟吸住,卜留哈哈大笑,才笑兩聲,忽覺不妙,「周流電勁」勢如山洪破閘,順著鐵欄灌入體內,沖得他的五臟六腑一陣翻騰。
「槽糕…,』卜留大大叫苦,「娘的,鐵籠可以傳導電勁……」念頭還沒轉完,早已支撐不住,鬆開鐵籠,蹬蹬蹬連退數步,「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一張肥臉上血色全無。
鐵籠本有數百斤重,蘇乘光又將電勁注入其間,憑藉神力舞開,頓時成了一件威力極大的兵刃,所過摧破,電勁流竄。山澤二主一時不察,雙雙吃虧敗退,萬繩儘管遊走無方,掌法精奇,—時之間,也無法靠近對手之身。
這一番交手,聲勢之大,氣勢之強,均是超乎鹽幫眾人的想象,就連西城各主也立身不住,紛紛退出靈堂。秋濤看在眼裡,暗暗焦急,心知萬、蘇二人旗鼓相當,只怕勝負還沒分出,先拆了齊浩鼎的靈堂,與鹽幫之間更添仇恨,想到這兒,銳聲叫道:「快住手』聽我一言。」
她威信甚高,二人應聲罷手,萬繩向後跳開,蘇乘光則任由鐵籠落下,噹啷一聲,又將自身扣在下面。萬繩瞪著他怒道:「蘇乘光,你給我滾出來!」蘇乘光笑嘻嘻盤坐下來,說道:「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萬繩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縱身又要上前,秋濤攔住他說:「萬師兄,乘光脾性倔強,遇強愈強,他心裡不服,你逼也無用,這件事不如從長計議。」
「你不知道。」萬繩搖頭嘆氣,「他留在此間,當真危機四伏。這些人不用動刀子,只要斷絕飲食,就能將他渴死餓死。」
秋濤一聽,大為遲疑,忽聽淳于英朗聲說道:「蘇乘光,我敬你是條好漢子。當著齊幫主的靈位,我淳于英發誓,一日找不到那女子,我鹽幫一日不跟你為難,衣食酒飯也樣樣不缺。誰若有心害你,便是與我淳于英為敵。」說完抽出一根短戟,雙手大力一擰,咔嚓,白蠟木的戟桿斷成兩截。淳于英將斷戟一擲,目光掃過眾人,沉聲說,「如違誓言,便如此戟!」
這短戟是他隨身兵刃,他折戟為誓,誓言重無可重。西城眾人無不動容,萬繩看著斷戟,沉吟一下,驀地一甩袖袍,飄然走出靈堂。其他六部見他退走,也只好跟在後面,只聽蘇乘光在後面哈哈大笑』朗聲說道:「諸位同門,慢走不送。」
西城眾人聽了這話,心中滋味難以言說。樂之揚從未見過如此重諾言、輕生死的好漢,看著蘇乘光,一時大為心折。
出了「有味庄'到了僻靜之處,沐含冰忍不住問道:「萬師兄,就這樣走了么?」
「不走又如何?」萬繩嘆一口氣,「我不怕與鹽幫為敵,但蘇師弟非要踐約,我又有什麼法子?」
石穿越想越氣,大聲說:「大不了,咱們齊心協力,將這群私鹽販子連根拔起,天下沒有了『鹽幫』,這賭約也就等於一張廢紙。」
「胡說什麼?」秋濤瞪他一眼,銳聲喝道,「你就知道打打殺殺。鹽幫三十萬弟子,你又殺得完嗎?"石穿悻悻道:「不這樣,又如何?」眾人均是皺眉,忽聽樂之揚笑道:「我倒有個法子。」眾人正在犯愁,忘了他也在旁。卜留眼珠一轉,笑道:「小道長,你有什麼妙計?」
「妙計算不上。」樂之揚笑嘻嘻說道,「解鈴還須繫鈴人,蘇兄受制於鹽幫,全是因為那一紙賭約,只要搶在鹽幫之前找到那個女子,讓她取消賭約就行了。」
眾人一聽,精神為之大振,石穿連拍後腦,叫道:「對呀,這麼簡單的法子,我怎麼就沒想到?」
萬繩也拈鬚點頭,說道:「這一招『釜底抽薪』確是妙計。蘭師弟,你輕功最好,立馬趕到摘星樓,找到樓中夥計,問明那女子的形貌衣著,畫影圖形,分作四份,交給我、周師弟、沐師弟和卜師弟,我們五人分別尋找。"
「我呢?」石穿一聽大急,指著鼻尖叫嚷,「我幹什麼?」
「你與秋師妹一道留在附近,一來監視鹽幫,二來看護蘇師弟.以防鹽幫加害。一旦華亭找來那位女子,秋師妹務必截住他們,說之以理,動之以情,讓那女子取消賭約。」
石穿性子莽撞,八部之中只服萬、秋二人。萬繩讓秋濤與之同路,大有看管之意,黑大漢不能任性隨意,心裡老大不快,咕噥兩聲,一臉晦氣。秋濤卻笑道:「萬師兄放心,此間交給我好了。」萬繩默默點頭,蘭追轉身便走,恍若白羽流光,射入黑夜深處。萬繩等人也緊隨其後,四道黑影由濃而淡,轉眼即沒。
秋濤目送眾人走遠,拉過樂之揚問道:「張天意如何放過你的?」樂之揚笑道:「他內傷發作,來不及殺我,自己先死了。」
「張天意死了?」秋濤先是一驚,跟著大惑不解,「看他那天的身手,不像是垂死之人,莫非本有痼疾,追逐間牽動了傷勢?」樂之揚不便細說,點頭說:「也許是吧。」又問,「秋大娘,那天以後,你還見過和我一起的女孩兒嗎?」
「女扮男裝的那位么?」秋濤輕輕搖頭,「我回來之時,她已經不在了。怎麼?你們失散了么?那也無妨,她是太昊谷的高足,武功高你許多。唔,無怪你那一刺有『奕星劍』的風骨,想也是那姑娘教給你的吧。」她打量樂之揚一眼,面露不悅,「你這孩子真怪,見了我也不相認,偷偷摸摸,惹出老大的誤會!」樂之揚撓頭說:「我只是好奇,秋大娘這樣的武功,為何甘願在夫子廟賣藝?」秋濤淡淡說道:「武功又不能當飯吃。武功再高,也要生活,倘若不偷不搶,就只好賣賣泥人咯。」她說這話時目光閃動,分明言不由衷。
秋濤又問他在哪一間道觀出家,樂之揚如實說是陽明觀。秋濤驚訝道:「那可是皇家道觀。唔,陽明觀和太昊谷大有淵源你去做道士,是想找那小姑娘么?」這一猜雖不中也不遠,樂之揚只好點頭稱是。
「你真是痴心之人。」秋濤嘆一口氣,「那女孩兒我見猶憐,的確不可錯過。小傢伙,你我也算有緣,但有用得著的地方,你只管開口就是。我行蹤不定,你若要找我,拿這個去玄武湖邊找『千秋閣』的方掌柜。」她從擔子里取出一團白泥,捏了一隻波斯小貓,交到樂之揚的手裡。
樂之揚看那泥貓,但覺眼熟,回想起來,竟與河邊女子的貓兒有一些神似,但聽秋濤又說:「本派行事,不為世俗所容。為免你受到牽連,今晚之事最好忘掉。』
她絕口不提「靈道石魚」,樂之揚心中大叫「慚愧」,自己遮遮掩掩,真是小人之心,看起來,世間並非人人都是張天意和趙世雄,只看秋濤的神氣,分明未將石魚放在眼裡。
樂之揚當下收起泥貓,告別秋濤。回到陽明觀,已是五更天上。道觀早已關閉,但因樂之揚身份特別,守門道士一見,忙不迭地將他迎入。
躺在床上,樂之揚回想夜裡所見,心中不勝激動:東島,西城,這兩個名兒倒是一對。西城這一班人,武功古怪、聞若未聞,等席道長醒來,定要問一問他們的來歷。蘇乘光是一條好漢,只願他安然脫身。至於那個摘星樓上的女子,聽來和葉靈蘇有些相似,但她一心避我,知道我在南京,一定不會跟來。唉,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朱微,可見了她,我又能怎樣呢?正如席道長所說,不過徒添苦惱罷了他奔波一晚,太過疲憊,胡思亂想一陣,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次日用過早飯,席應真仍未起身。樂之揚正在呆坐,忽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瞧,卻是道清身邊的小道童機緣,見了他施禮說:「師叔袓,觀主有請。」
樂之揚收拾一下,隨機緣來到前廳,但見道清手持拂塵,憑柱而立。他的身後坐了兩個男子,一個無須,一個有須,無須的年紀半老,魚服紗帽,稍胖偏矮,樂之揚曾經入宮,一看服色,就知道是宮裡的太監,登時心跳加快,熱血湧上雙頰。定一定神,再看有須的那一位,卻是四旬年紀,生得清俊不凡,穿著蟒袍烏紗,腰際纏一條玉帶,看樣子應是一位朝廷的大官。
「師弟可來了!,』道清迎上前來,拉著他的手笑道,「方才接到聖旨,萬歲洪恩,派人來接席真人入宮一聚。」
樂之揚早已料到幾分,但聽道清說出,仍是心子狂跳。他努力按捺心情,向那兩人稽首作禮。蟒袍男子起身回禮,太監卻捧著茶盅一動不動。道清指著蟒袍男子,笑著說:「這位梅大人是寧國駙馬,當今聖上的愛婿。」
蟒袍男子笑道:「下官梅殷,塵俗中人,些須賤號,有辱玄門清聽。」樂之揚在宮裡聽說過,朱元璋有十六個女兒,臨安公主居首,寧國公主次之,早年嫁給了功臣之子,看來就是這位梅殷。
道清又指那個太監:「這位馮公公,乃是陛下跟前的紅人,聖上派他來宣旨,可是好大的面子。」馮太監擺一擺手,仍是捧著茶杯,正眼也不瞧向這邊。
道清碰了個軟釘子,乾笑兩聲,轉向樂之揚:「這位道靈師弟,乃是老神仙新收的童兒,老神仙飲食起居,全由他一手操辦。」馮太監應聲摘下茶杯,轉眼看來,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梅殷也微微一笑,說道:「原來是老神仙的侍童,無怪神清氣朗、俊秀不凡。」樂之揚笑道:「駙馬爺謬讚了,道靈無知之輩,愧對老神仙的法眼。」
梅殷見他神氣自若,不卑不亢,沒有一絲一毫的奴僕之氣,心中暗暗驚訝,笑著說:「哪裡話?老神仙看人一向不差,你是道字輩,也算是燕王、寧王的同輩,少年得志,足見風流。」
馮太監也站起身來,換了一張面孔,笑嘻嘻說道:「失敬失敬,足下原來是老神仙身邊的仙童。我奉聖上口諭,同梅駙馬一起來接老神仙入宮。聽觀主說,老神仙貴體違和,不知詳情如何?」席應真一睡難醒,樂之揚也拿不准他何時蘇醒,便說:「老神仙確有不適,長年昏睡,潛養精神,至於何時醒來,我也不太清楚。」
馮太監一驚,忙說:「仙童千萬通融一下,設法叫醒老神仙。聖上已經命人設了午宴,只等老神仙入宮。你也知道,聖上雷厲風行,去早了還罷,去晚了老神仙沒事,我們做奴才的可要遭殃了。」說到這兒,雞啄米似的打躬作揖。
他前倨後恭,樂之揚只覺好笑。梅殷也說:「道靈仙長,馮公公說的是,陛下亟會舊友,只怕耽擱不得。」樂之揚只好說:「好,我去試試。」
進了雲房,忽見席應真已然醒了,原來「蜇龍之眠」並非沉睡,而在半夢半醒之間,精神潛藏,靈覺四延,房中人進出坐起,席應真均有知覺。他聽見機緣的話,計算時辰,猜是宮中有請,故而收功醒轉,一見樂之揚便笑::『朱元璋派人來了?」
樂之揚笑道:「道長真是活神仙,來了個馮太監,還有一個寧國駙馬。」
「寧國駙馬?」席應真微微皺眉,「他來幹什麼?」樂之揚笑道:「我也不知,道長你能走路么?」席應真嘆道:「只怕不能。」樂之揚出門告知眾人,馮太監和梅殷不想席應真病重至此,均是面面相對。道清唯恐席應真不能進宮,失了帝王之寵,忙說:「小事一樁,貧道馬上安排轎子。」
不久叫來一乘八抬大轎;樂之揚扶出席應真與眾人見過,梅殷上前一步,扶住老道笑道:「老神仙,子侄梅殷給你請安了。」席應真笑道,「寧國還好么?」梅殷忙道:「好,好,改日有暇,她再來拜見。老神仙貴體違和,晚輩在轎中伺候如何?」
「不用煩勞。」席應真笑了笑,「有道靈就行了。」但見梅殷面有難色,知道他有話要說,便說,「也罷,轎子里寬敞,你也上來吧!」
梅殷面露喜色,跟隨二人上轎。八個精壯道士抬起轎子,直奔宮城。馮太監領著禁軍騎馬開道。樂之揚挑開轎簾,偷眼看去,京城街市繁華一如往日,可惜物是人非,大有隔世之感。
梅殷瞅著樂之揚欲言又止,席應真笑道:「道靈不是外人,你有話只管說來。」梅殷鬆一口氣,說道:「老神仙法眼如炬,晚輩不敢隱瞞。今年以來,陛下龍體欠安,不復往日,不少奏章,也交給太孫殿下批複了。」.,
席應真吃了—驚,動容道:「陛下勤政不倦,如非病勢沉重,斷不會不批奏章,這情形有多少日子了?」,梅殷道:「兩月有餘。」席應真又問:「有幾人知道病情?」
「不足十人。」梅殷低聲說道,「陛下天性硬朗,只要群臣在旁,必定百般振奮。」
席應真看他時許,忽而笑道:「梅殷,你是怕我看出陛下的病情,告知燕王和寧王吧?」
梅殷麵皮一紅,躬身道:「老神仙妙算,梅殷不敢遮掩。」席應真拈鬚點頭,說道:「這麼說來,陛下的病情一直瞞著諸王。」梅殷默默點頭。
席應真笑笑,漫不經意地說:「那麼你是受了太孫之託咯?」梅殷越發局促,一張臉漲紅髮紫,兩隻眼睛左顧右盼。
席應真嘆了一口氣,澀聲說道:「而今諸王之中,燕、寧二王兵力最強,偏偏他們又是我的徒弟。太孫若有法子,一定不願陛下見我……」
梅殷吃了一驚,忙說:「太孫絕無此意,只求老神仙看在社稷份上,不要泄露陛下的病情。」
「百善孝為先。」席應真輕輕搖頭,「不讓兒子知道父親的病情,未免有一些說不過去。」
梅殷變了臉色,忙說:「這是天子之家,不同尋常百姓。諸王枝葉漸繁,尾大不掉。京城之中,諸王黨羽遍布。太孫仁慈之主,非有奸雄之才,陛下病情傳出,必定風生浪起,不可收拾。」
席應真白眉軒舉:「這些情形,陛下可知道?」梅殷微微苦笑:「陛下生平自信,這些事並不在他心上。下個月還有一場『樂道大會』,屆時天下諸王都要入京。」
席應真沉思一下,說道:「梅殷,你是陛下的半子,皇家之爭兇險萬端,你若涉入太深,不是全身惜福之道。」
梅殷沉默半晌,嘆道:「為臣以忠,不敢苟且旁觀。」席應真有些驚訝,問道:「莫非陛下託付你了?」
梅殷低頭不語,席應真心知猜得不錯,點頭說:「也罷,你告訴太孫,老朽風中殘燭、瓦上之霜,獻入宮,只是會晤老友。至於其中的情形,我一個字兒不會泄漏。」
梅殷面露驚喜,躬身說道:「老神仙一言萬鈞,必不失信。」席應真微微一笑,又說:「駙馬爺不必擔心,宦途險惡,根源就在於一個『權』字。老道我能活到今天,全是因為遠離權位之爭,從不干預任何政事。這一次,當然不會例外。」他說得直白,梅殷面露尷尬,訕訕一笑,瞅了瞅樂之揚,眼裡閃過幾分疑慮。
到了皇城門前,道士退下,八個太監接過轎子。馮太監下馬,手持拂塵,在前走路開道。穿過幾條巷子,轎子落地,馮太監上前說:「老神仙,前面是禁宮,仙童還請在門外等候。」
樂之揚嚇了一跳,忽聽席應真說道:「我痼疾甚深,不時發作,除了道靈,他人不知解救之法。貧道倒不怕死,但在陛下面前出醜,實在叫人慚愧。」
馮太監一聽,大為猶豫。樂之揚不是太監,進入內宮大違宮禁;但若不讓他進去,席應真發病不治,死在朱元璋面前,追究起來,自己難辭其咎。
梅殷一意籠絡席應真,忙說:「道靈仙長是出家人,六根清凈,禪心堅牢,豈是凡夫俗子可比?馮公公放心,梅某以性命擔保,小道長必然循規蹈矩,不會冒犯宮廷。」
馮太監笑道:「既是老神仙的仙童,又有梅駙馬的擔保,某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說完招手開路。樂之揚暗暗鬆了一口氣心子狂跳不已,偷看席應真一眼,老道士閉目端坐,靜如止水,樂之揚見了,心緒稍稍平靜。
過了片刻,轎子再次落地,兩個太監挑開轎簾,恭請「老神仙」下轎。席應真張眼起身,扶住樂之揚的手臂,慢慢走出轎門。樂之揚抬眼看去,前方一座宮殿,雕龍刻鳳,巍然高聳,殿前花木成蔭,擁著一條白玉石徑。
沿著石徑向前,但見殿門半開,門前站了幾個宮女太監,低頭抱手,神氣恭肅。還沒走近,忽聽噹啷一聲,似有瓷器碎裂,太監宮女均是應聲一抖,但卻不敢抬頭。
忽聽殿中有人厲聲呵斥:「寡人受命於天,提三尺劍平定天下,炮不能至,箭不能傷,大小數百戰,從無一刀一槍加身。而今不是湯藥,就是丸藥,堂堂一國之君,竟要靠這些草根樹皮過日子。都說是小恙、小恙,為何經年累月,久拖不愈?分明就是你們這些庸醫挾術自重,故意不肯盡心。來人啊,將這些庸醫拖下去,各打—百廷杖……」說到這兒,忽又—陣咳嗽,激烈之處,似要嘔心吐肺一般。
說話的正是朱元璋,樂之揚不由心弦繃緊,忽覺席應真也駐足不前,回頭看去,老道士凝望殿中,微微出神,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惆悵。
咳嗽聲中,一應人等均是岑寂,就連梅殷等人也低頭屏息,不敢貿然入內。忽然間,大殿里響起一個聲音:「父皇,雷霆不終朝,怒氣太盛,反而傷身。父皇真龍之體,何苦為了這些凡夫俗子氣病了身子……」
聲音清婉柔和,落入樂之揚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驚雷。他心跳加快,熱血沖腦,身子輕飄飄的,像是浮在半空,除了自己以外,四周再無他人。
「微兒……」朱元璋喘息稍定,聲音頗為嘶啞,「你不懂的,這些混賬庸醫,仗著懂一點兒醫術,玩弄方劑,遷延日月,好讓朕天天依賴藥物,從而受制於他們……」
太醫們一聽,紛紛大叫「冤枉」。樂之揚也覺心驚,他與朱元璋見過兩次,深知此人猜忌殘忍、心狠手辣,只聽他這一席話,這幾個太醫性命難保。樂之揚轉眼看去,席應真站在原處,仍是—動不動,不由尋思:「席道長是朱元璋的老友,不知能不能勸服他?』』
正想著,忽聽朱微幽幽開口,聲音清軟動聽:「父皇受命於天,天意高不可測,天時卻有常規,所以日月有起有落、四季有冷有熱。四季之氣,逆之則傷,日月之升,反之則病。父皇勤於政事,夜不安寢,又不問春秋寒暑,故而積累下了傷病之氣。靈丹妙藥,只是凡俗之物,又豈能與天時相抗衡?父皇白天服藥,夜裡又批閱奏章,病氣去了又來,故而反覆不愈。《易經》上說:『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順應天時休養生息,勝過世上一切靈丹妙藥。如果把病痛當作敵人,只要自身強大,敵人就沒有可乘之機,就像兵法上說的:『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殿中沉寂時許,朱元璋忽地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孩子,刀劍也沒見過幾把,又懂什麼狗屁兵法?朕知道的,你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這一幫太醫開脫,不說他們醫術不好,反而說朕日夜操勞,弄虛了身子,結果病氣乘虛而入。好比打仗,安錯了營寨,排錯了陣勢,敵人攻打進來,當然招架不住。哼,孩子話,寡人—生用兵,百戰百克,天下群雄奈何不了我,區區小病又能奈我何?」說到這兒,想起平定天下的壯舉,心懷大慰,揚聲說,「你們幾個,全都滾吧!」
殿內響起唯唯諾諾之聲,忽聽朱微又說:「李太醫留步,相煩將這一劑湯藥再煎一副……」話沒說完,朱元璋「呸」了一聲,說道:「才說了治病在於自強,怎麼又要煎藥來吃?」
朱微從容道:「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如果敵人太強,偶爾也要召集援兵。」朱元璋沉默一下,嘿然道:「小丫頭歪理多多,聽你一說,寡人不將病治好,豈不跟打了敗仗一樣?罷了,喝葯就喝葯,免得輸了這一仗,老子臉面無光。但你小丫頭牙尖嘴利,為父也要罰你。」
朱微說道:「女兒甘受責罰。」朱元瑋笑道:「就罰你彈琴,寡人葯沒喝完,你就不許停下來。」朱微笑道:「父皇這哪兒是罰?分明就是賞了。能為父皇鼓琴,女兒幸何如之。」
席應真聽到這兒,忽地放聲大笑。殿中「咦」了一聲,朱元璋說道:「牛鼻子來了。」朱微也說:「師父到了。」語聲中透出不勝喜悅。
席應真輕輕拍了拍樂之揚,後者如夢方醒,扶著他走進大殿。但見四壁都是典籍,大殿之內書香飄溢,地上跪了幾個太醫宮女,個個面無人色,渾身發抖。一隻青花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碗中湯藥四處潑濺。朱元璋坐在龍榻上面,斜靠著一張矮桌,兩年不見,他的樣貌越發蒼老,白髮稀稀拉拉,雙頰深深凹陷,唯有一雙老眼灼灼發亮,左顧右盼,仍有雷電之威。
冷玄站在老皇帝身後,仍是一身白衣,雙目半睜半閉,眾人入殿,他也不抬眼。
朱微扶著瑤琴,站在老皇帝身邊,兩年不見,少女光彩勝昔,更添嬌艷,清如子玉,白若素蓮,個子高挑如許,有如帶露名花,將開未放,惹人垂憐。
朱微看見師父,喜極而笑,雙頰若有若無,現出一對梨渦,跟著目光一轉,又落在樂之揚臉上,兩人四目相接,朱微渾身一震,眼裡生出一絲恍惚,小口微微張開,似要叫喊什麼。
兩年多來,這一刻在樂之揚夢裡出現了千百次,至此夢想成真,只覺心跳如雷,忘乎所以。這時間,忽覺有人輕拍他的手背,轉眼看去,席應真目視前方,白眉微微皺起。樂之揚恍然想起身在何處,匆匆垂下目光,不敢直視朱微。一過兩年,他在田間勞作,風吹日晒,形貌稍變,又換了一身道服,朱微看他一會兒,也覺猶豫起來,目光暗淡下去,臉色十分茫然。
太醫宮女魚貫而出。席應真方外之人,以方外之禮覲見。朱元璋見他虛弱,大為驚訝,席應真也看他老朽衰病,回憶當年往事,心中不勝凄愴。兩個老友默然相對,一時之間,心裡均有英雄遲暮之感。
朱元璋見樂之揚要拜,揮手說:小道士免禮,扶老道士過來。」樂之揚低著頭,攙扶席應真走向龍榻。朱微也迎上前來,從左邊扶住席應真,眼角餘光掃來,樂之揚忙又轉過臉去,心子突突亂跳,整個人微微發抖。
席應真坐定,笑道:「多謝陛下賜座,殘燭老朽,叫陛下見笑了。」
朱元璋手扶桌案,坐起身來,直視他半晌,問道:「牛鼻子,這四年你上哪兒去了?滿天下也找不到你。」
「也沒去哪兒,找了一個深山大谷清修打坐。」
「老道說謊!」朱元璋皺了皺眉,「既是清修打坐,為何修得一身是病,連站也站不穩了?」
席應真笑道:「修鍊不慎,岔了氣罷了。」朱元璋怔了怔,嘆道:「原來神仙也不好做。」說著頗是意興闌珊。他召席應真入宮,—來故人相見,二來想向老道討教祛病延年的法子,但見席應真也是病懨懨的,登時大感失落,打量老道士一陣,忽而嘆道:「牛鼻子,你真是老了。」
席應真微微一笑,說道:「陛下不老,但也清減了不少。」
「你這出家人不說實話。」朱元璋連連搖頭,「寡人縱不服老,但也不得不老,光陰催迫,桑榆已晚,我們這一輩人,算是走到頭了。」說到這兒,白眉耷拉下去,神色頗是黯然。
「陛下何必傷感。」席應真悠然說道,「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年少有年少的作為,年老有年老的作為,因時而動,不留遺憾就好。陛下壯年之時,經綸天地,恢復華夏,將來自然彪炳青史,垂範後世;如今子孫滿堂、天下太平,也應該放寬胸懷、樂享天倫才是。」
朱元璋看一眼朱微,冷笑說:「你們師徒兩個,真是一個模子。樂享天倫是田家翁的福氣,哪兒輪得到我這個皇帝?當年鳳陽飢荒,朕一家老小餓死大半,剩下朕一人過活。湯和寫信叫朕投奔郭子興,朕猶豫未決,有人誣告官府,說我勾結叛黨。走投無路之下,朕連卜兩卦,無論逃走留下都是『否』卦,大大的不吉利。朕不死心,心想:『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難道要行非常之事?,於是擲出第三卦,得了一個上吉『乾』卦,故此投奔郭子興,征戰多年,終於克定大事。
「朕出身寒微,古今少有,能得江山實屬天意,故而名將奇才盡羅麾下,掃南盪北也未逢敵手。然而天道不測、世事難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元人橫跨四極,當年何等強盛,一朝亂政,立刻土崩瓦解。天能成之,也能敗之,朕夙夜憂心,不敢懈怠,只恐稍有差池,又步了大元的後塵。」
「陛下過慮了。」席應真微微一笑,「大明根基已固,天下歸心,又豈是元人的暴政可比?」
「牛鼻子你逍遙世外,不知治國的難處。朕今年老做噩夢,夢中要麼飢餓不堪,要麼看見子孫餓死,自己卻沒有一點兒法子。《易》云:『夕惕若勵,,這些夢必是上天規誡寡人,天下事,難成而易敗,朝夕警惕,也未必萬全。」
「大成若缺,世間本無萬全之事。」席應真手拈長須,微微一笑,「更何況夢是反兆。陛下一國之君,國君夢中飢餓,天下百姓當可飽足,子孫餓死不救,反而是昌盛興旺之兆。」
朱元璋聽了這話,想了想,忽而笑道「牛鼻子,聽你這麼一說,倒是解開了朕一個大大的心結。即便如此,正如漢武帝所說:『吾當其勞,遺逸與汝』,朕能做的事情一定做完,決不留給後代子孫!」說到這兒,豪氣頓生,看了朱微一眼,臉上流露出慈祥笑容,「牛鼻子,你這次入宮,本是見不著微兒的。」
席應真一怔:「為何見不著?」
「這還不明白?」朱元璋掃他一眼,忽地哈哈大笑,「因為我已將她許了人了!」
席應真「啊」了一聲,樂之揚卻如挨了一記悶棍,兩耳嗡嗡作響,渾身熱血亂竄,好在他低頭垂目,無人看見他的臉色。樂之揚心亂如麻,想要抬頭去看朱微,可又不知怎的,心中酸熱交加,鼓不起抬頭的勇氣。
忽聽席應真徐徐說道:「不知道是哪一個男子有這樣的福氣?」朱元捧說道:「長興侯狄炳文的兒子耿璇。」
「長興侯國之干城、忠貞難得,他的兒子想也不錯。」
「馬馬虎虎。」朱元璋口氣冷淡,「那孩子人才尚可,可要配合微兒,朕也不太滿意。」
樂之揚聽到這兒,精神稍稍振作,側起耳朵,儘力傾聽。只聽席應真說道:「既不滿意,為何許婚?」
「以朕看來,天下男子,誰也配不上朕的這個女兒。按說她早該嫁人,可是朕挑來挑去,始終沒有合適的人選。這幾年逆案叢生、公侯盪盡,貴戚子弟越來越少,寡人看來看去,也只有長興侯的兒子差強人意。定下以後,本該年中成婚,可這半年朕一直抱恙,宮中妃嬪服侍,又無人能迎合寡人的性子。只有微兒蘭心蕙質、知音解語,有她在朕身邊,朕的心情才會舒坦一些。因此緣故,朕不忍放她出宮,微兒也情願推遲婚期,留在朕身邊服侍。唉,只是這麼一來,倒誤了她的終身大事……」
忽聽朱微幽幽說道:「女兒寧可終身不嫁,一輩子服侍父皇。」樂之揚的心應聲一顫,轉眼偷看,朱微臉色蒼白,愁眉不展,兩眼看著地面,眼裡透出一絲茫然。
「孩子話!」朱元璋大皺眉頭,「女孩子哪兒有不嫁人的?朕已年過古稀,自古帝王,活過七十的也很少見。再往後去,時日無多,孩子們中間,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允玟和你,再過幾曰,十七兒回京,朕讓他親自送你過門……」
朱微聽到這兒,咬了咬嘴角,眉宇微微顫動,眼眶一點點地潤紅了,朱元璋見她神氣,縱是鐵石心腸,一時也覺凄然,嘆道:「好孩子,朕知你孝順。但親如父女,也有天人永隔之時,你若終身有靠,為父也好放心。」
朱微淚如走珠,奪眶而出,身子微微發抖,似乎竭力忍耐,才沒有放聲大哭。朱元璋越發憐惜,拍拍她手,說道:「別哭,朕最討厭人流淚了。來,撫琴一曲,為父皇助興。」
朱微默默點頭,擦乾眼淚,坐了下來,撫著那一張「飛瀑連珠」,彈起「普庵咒」來,這一曲是普庵禪師所作,大得空靜悠遠之意,頗能安神止息、消去胸中煩惡。
這時宮女呈上藥來,冷玄接過,嘗了十勺,但覺無事,方才遞給朱元璋。老皇帝看著湯藥,大大皺眉。朱微忙說:「父皇」
朱元璋聽到這一聲,無奈搖了搖頭,舉碗一口喝了,跟著將碗一擱,眼裡透出殺氣,「微兒,若不是看你面子,這些狗太醫一個也別想活命。」
席應真笑道:「天下醫理大致相通,陛下殺了他們,後來人只怕更糟。」朱元璋掃他一眼,揚起臉說:「牛鼻子,這話也只有你能說,換一個人,朕砍掉他的腦袋。」
席應真笑了笑,漫不經意地說:「這幾年,陛下砍下的腦袋還少么?,
「還不夠。」朱元璋一拍桌子,,朕死之前,還有四件事未了。」席應真笑道:「哪四件事?」
朱元璋扳起指頭,森然說道:「東島、西城、蒙元、鹽幫,這四害不除,朕死不瞑目。」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又是一驚:「朱元璋也知道西城?西城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他隱隱猜到因由,可又不敢斷定。
「蒙兀強寇大敵,不能不防!」席應真沉吟一下,「至於其他三者,不過江湖中人,能成多大氣候?東島龜縮海外,西城遠在崑崙,至於鹽幫,根源在於官鹽,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只要有利可圖,就很難完全根除。」
「牛鼻子光會說嘴。」朱元璋重重冷哼一聲,「鹽幫近年坐大,號稱三十萬之眾,一旦天下有變,豈不又是一個張士誠?但鹽幫越壯大,寡人越高興,好比一群鳥雀,如果散落林中,寡人逐一射殺,大是耗時費力,但若全都進了一隻籠子,一把火就可以燒個乾乾淨淨。」
席應真笑道:「看樣子,陛下已經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算不上,小有些眉目罷了。」朱元璋淡淡說道,「鹽幫烏合之眾何足道哉?縱有三十萬人,也比不上一個人厲害。」「自然,自然。」
席應真哈哈大笑,「放眼天下,誰又比得上陛下厲害?」
「朕可沒說自己。」朱元璋冷哼一聲,「牛鼻子,你不要裝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誰啊?」席應真一臉驚訝,「老道避世已久,不知陛下所指。」
朱元璋看他時許,一字字地說:「西城之主梁思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