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第二十節

「那,無名前輩……到底下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茶寮之內,聶風已為這雙義重情濃的兄弟前塵,聽得異常「驚心動魄」,動魄的是二人的情義,驚心的是他倆面對的危機!

坐於其畔的步驚雲,縱然永遠如死神像般紋風不動,此刻的一雙冷目,似亦在全神傾聽,他似乎也在關心,他所敬重的黑衣叔叔將要所下的決定!

那個仍不見面目的神秘人,徐徐一瞄正一片黯然、似在陷於過去回憶的應雄,道:

「無名當其時所下的決定,實是一個教所有人都無法相信的決定!」

「他竟然……」

他竟然仗劍仰天狂笑!

面對已聲稱是金人的大哥!面對中原洶洶五萬兵馬!無名赫然緊執英雄劍,仰天狂笑?

所有人盡皆不明所以,只有應雄,聽見無名這陣狂笑,如弟莫若兄,他已經明白無名所下的決定,當下一臉鐵青!

只因他的笑聲狂中帶傲,那種狂,那種傲,彷彿要以其一人之力,笑盡天下蒼生,何以偏要將……

漢胡路來限?

果然!應雄猜得一點不錯!就在無名狂笑聲歇之時,無名已凜然緊執英雄劍,指著場中五萬兵馬,與及中原皇帝的鼻子,大義凜然的笑罵:「好!好!好!」

「我無名半生,一直都背負我大哥與兩個娘親的厚望,一直都無法自己!但,既然我大哥慕應雄亦能勇敢選擇自己求死的命運,我又為何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我知道今夜只要斬下他的頭,我便必會如安排成為英雄!但,這並不是我甘願選擇的命運!而今夜,我已決定選擇另一條我要選擇的命運!」

「既然我大哥慕應雄說他是金人,我無名,便選擇作為與金人患難與共的兄弟!」

無名說著又朝五萬中原兵馬目而視:「所有中原人馬聽著!」

「慕應雄雖是金人,卻是我無名永遠不如的人間好漢!他為我所乾的,即使我以一死謝他亦無法還清!無論他是否金人,我無名亦絕不會嫌棄他!絕不會與他劃清漢金界限!你們若想損他一根毫髮,就先過我無名英雄劍這一關!」

「不單是他,就連曾給我三餐之恩、養育我的爹慕龍,亦絕不許殺!」

說了!無名終於說出了自己最大的決定!他作出了他命運上的最大抉擇!

他終於打破了應雄為他一手安排會成為英雄的命運!他終如慕夫人所願,將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中!

那管掌握自己命運的代價是面對此五萬兵馬!

那管死!

應雄乍聞無名此刻的狂傲宣言,當下乍驚乍喜,喜的,當然是無名始終沒嫌棄他這個大哥是金人,始終相信他是為了他才會賣國,始終相信兄弟情真!驚的,卻是縱然無名已天下無敵,但以其一人之力,真的可敵五萬雄師,且還要救出他及其父慕龍?

本已被適才無名與應雄之戰沖開穴道的慕龍,雖仍癱軟乏力,惟驟聞無名此番慷慨之意,當下亦慚愧低首,他向來對無名不好,他為何不要命也要悍衛他?

只有應雄明白,無名悍衛慕龍,是因為他!慕龍縱有千般不是,但畢竟是其兄弟倆之父,若要丟下他獨自逃去,他兄弟倆縱能逃生,此後亦難心安。

然而,面對五萬兵馬,若真的能帶著兩人全身而退,便可真是神話了!故應雄雖為無名悍衛他兩父子而欣喜,卻仍不忘勸道:「二……弟,大哥……很高興你……仍當我這個已……十惡不赦的人……是大哥,但……你真的犯不著為我兩父子再……如此……」

應雄話未說完,無名己勃然變色,他回望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應雄如此聲色俱厲:

「住口!」

「大哥,你應該知道,今日即使我無名殺了你而成為他們歡迎的英雄,也不會是甚麼真英雄!英雄至此,已經失去意義!大哥,你若仍當二弟是條漢子,就讓我儘力為你們而戰吧!」

是的!應雄聞言,雖被無名的當頭棒喝弄至一呆,惟亦深深明白,他和他,已再無回頭之路!他和他,已不能再斬斷這段千絲萬縷的手足之情!他當下亦一片豁然,苦苦一笑:「二弟,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很好!那若……這次我們能真的殺出重圍,我們就再續這場兄弟之情!若不能殺出重圍,那……」

「我們就來生再當一雙真正的好兄弟吧!」

無名亦展顏一笑,一手搭著應雄的手,兩掌緊緊互握,豪情的道:「不錯!」

「即使死了,我們生生世世,」

「仍是不背不叛不棄的好兄弟!」

就在二人兩手互握之間,場中的皇帝眼見勢色不對,當下已高聲下令:「二萬弓箭手!放箭!」

一聲令下,場中二萬弓箭手登時首先發難,「嗤」聲大作,二萬勁箭同一時間赫然齊放!

無名與應雄只是相視一笑,倏忽之間,無名已一把挾著軟弱無力的應雄,「呼」的一聲閃電撲向慕龍……

他們終於要殺出重圍了!只不知,一個神話,兩個英雄,是否真能戰勝命運?

逃出生天?

聶風當然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否則後來鬼虎叔叔的主人「無名」,便不會發生以一人之力重挫十大派,導致武林一度蕭條的神話了;而應雄,如今亦不會仍活生生的展示在眾人眼前!

只是,究竟無名當年如何以一人之力,將已難施半分內力的應雄與剛剛解穴的慕龍救出重圍呢?其中可也匪夷所思!

故聶風一望仍在默然忖度的步驚風,復又回望那個不見面目的神秘人,問:「那,當年無名前輩,到底如何帶著慕前輩與其父殺出重圍?」

那神秘人一瞄應雄,恍如在看著他的反應,只見應雄乍聞聶風此問,也是一臉戚然,但神秘人還是喟然嘆著答:「說真的!其實,即使以當年無名天下無敵的武功,要帶著兩個行動不大靈光的人衝出五萬兵馬的重重圍困,亦根本絕不可能!畢竟,天下無敵也僅是天下無敵!並非是真正的神!」

聶風奇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一開始已有人自行放棄被救,最後無名只帶著一個人殺出重圍!」

「那,究竟是誰放棄被救?」

驟聞這條問題,一直只是戚然默聽的應雄,遽地逕自答道:「是我爹!」

一聲爹,應雄的目光又似飄到老遠。

「當時皇帝一聲下令,二萬利箭已勁射而出,場中的鳩羅公子及慕府家僕,已當場被勁箭射殺,可是二弟猶鼓動英雄劍的蓋世劍氣,為我及爹卸去無數利箭,只是箭手無情,一箭連著一箭,二萬利箭又再二萬,我爹眼見二弟真的如此不計較當年拆散他與秋娘母子的前嫌,更不嫌棄我父子倆是金人餘孽,當下益發羞愧難當;又見二弟如此為我們卸箭下去非並良策,惟一可以殺出重圍,便是犧牲我和他老人家其中一人,以二弟的蓋世武功,方才有機會可逃出生天;故而,爹突然對正忙著卸箭的二弟說了一句話:

『英……名!爹對不起……你!也無顏再……面對你!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助我子應雄……

逃出生天!』接著,爹便朝我溫然一笑,遽然鼓盡他僅余的內力,奮力向自己天靈……

一劈!」

應雄說至這裡,一雙滄桑的眼睛竟潸然有淚光,可知雖已事隔十多二十年,當年其父為能令愛子有機會逃出生天而自我犧牲,對他的疼愛之情,他猶歷歷在目……

虎毒不食兒!又一最佳明證!

那神秘人見應雄潸然有淚,似是哽咽難言,心知他亦難以再說下去,遂又再次搖首嘆道:「可惜的是,縱然慕龍為令兩個兒子能逃出生天而自戕,但畢竟五萬精兵實在太多;無名一面挾著其兄應雄,一面以英雄劍氣逼開中原精兵,他每出一劍都傷數百人以上,劍的修為,簡直已達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只是五萬精兵前仆後繼,邊打邊追,一直支撐了個多時辰,最後,無名挾著其兄,登至一個距慕龍鎮一里的斷崖之上,那時候無名已用其驚世之劍重創二萬中原精兵,還餘下三萬精兵包圍崖頂,死纏不休……」

「只是,無名仍一意孤行捍衛其兄下去,他將其兄應雄放在他身後的斷崖之上,自己卻在斷崖前以劍劃下一條劍痕;他便以一劍當關,絕不容許三萬精兵僭過那條劍痕傷其大哥。他自忖以自己每一劍重創數百精英,三萬精兵雖多,也總可以在他力盡前統統擊敗,而當他力盡之時,他最尊敬的大哥,想必亦已回復部份內力,可以自行衝出重圍,屆時候,那管他自己因力盡被千刀萬剮,他亦不悔……」

想到當年無名一夫當關,五萬精兵莫敵,只為了保護一個對他情至義盡的大哥,其豪情蓋世可想而知,聶風與步驚雲愈聽下去,亦不由自主暗暗為這雙兄弟之情肅然。

聶風道:「那,無名前輩最後真的能熬至應雄前輩恢復氣力之時?」

「不!」那神秘人一望此際陷入沈思的應雄,又道:「他並沒有熬那麼久!因為根本用不著!」

「就在無名拚命為其兄而艱苦應戰之際,突聞身後的斷崖一陣隆然巨響!接著又覺有人將一卷東西閃電插在他的腰帶之後,他於百忙中回首一望,只見插於其腰帶間的竟是那捲應雄逼皇帝所簽的條約,而應雄,赫然已和他身後的斷崖,一起飛快墮向崖下的萬丈洪流當中!」

「啊?」聶風聽罷不期然朝應雄一瞄,道:「應雄前輩怎會連人帶崖墮向萬丈深淵?」

神秘人說時朝天一嘆,定定的看著應雄:「因為,慕應雄最後還是一意孤行的再次走回自己所選的命運。他眼見無名先戰劍聖,后再戰他,最後還要力抗五萬精英的盤腸血戰,據說,皇帝更開始調動另外數萬精兵,已在急速趕來,如此下去,他畢生所成全的一代神話,勢必為護他而戰至最後一分力盡而死。他絕不能夠任由無名為護他而死,他仍忘不了對兩個娘親的承諾;最後,他便狠下心腸,豁盡自己在這個多時辰剛剛回復的少許內力,以他那柄斷了的英雄劍,劈斷整個斷崖,想自己一人沉下地獄!」

「無名固然極度震驚!可是應雄下墮之勢相當急,縱是已蓋世無敵的他,亦深嘆無法可救!他僅能從應雄下墮的勁風當中,聽見應雄最後自我沈吟的一句話:『豈能……

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娘親,孩兒終可……無愧來……見你……了……』『二弟,大哥……未能與你一起奮勇……抗敵,卻自求了斷,實在對不起你,唯有寄望來生再做兄弟吧!』」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這句話,正是慕夫人一生的座右銘!也是應雄於其母臨終前不斷在心裡重複提醒自己要謹守一生的亡母遺訓!他終於如其母所願!並沒令亡母失望……

已是白髮蒼蒼的應雄重聽自己先母慕夫人的遺訓,本已盈在眼眶的淚,亦不由自主掉了下來,他遽地搖首:「不!請別……再說下去了!一切已經過去,我……已不想再聽……」

是的!縱然他最後能做到無愧於心又如何?今時今日,他已白髮蒼蒼,潦倒風塵,苟且偷生,若其亡母慕夫人見他如此潦倒,又豈會安息泉下?他同樣愧對亡母!

「但,有些故事,你還是要聽下去的。」那神秘人又道:「因為有些事情,你仍未知道。」

「我甚麼都知道。自從我墮崖后,我居然能僥倖不死,而我二弟最後亦終於在沒有我的負累之後殺出重圍,後來他更成為力挫十大派的武林神話,總算沒令我失望。」

「雖然他曾因救我這頭金狗而叛逆皇帝旨意,但曾動兵五萬仍不能置他死地,更何況我逼他簽的條約後來落在我二弟手上,二弟當然不會將那條約交給倭寇,雖只是自己留起來,皇帝亦對我二弟相當忌憚,加上我二弟行蹤飄忽,皇帝亦不敢再對我二弟有所妄動……」

「是的!你二弟無名最終都如你所願,成為神話!而曾經出賣你的荻紅,據說終因皇帝恐其會漏他被逼籤條約的醜事,最後亦遭滅口!只是,你既然未死,又知道你二弟未死,為何不與他再見面?這麼多年來,為何一直都避不見他?你可知道,他找你,找得好苦?」

哦?迄今在全神傾聽的聶風及步驚雲一聽之下,當下對眼前這神秘人再次好奇起來;這人,居然知道無名找應雄找得好苦?這人與無名,一定有極為密切的關連……

「不錯!我知道他一定會找我!因為以他的神劍修為,一定會感應到我的劍氣仍在世上,但,我太清楚他;所以,我更不能見他!」

「哦?」

「我也曾聽說,小瑜最後都嫁了給他為妻,後來,卻被他在武林中所結的仇家毒殺,他傷痛愛妻之死,早已痛不欲生,他借死歸隱,便明顯表示他已不想再生於世上,我太清楚他仍生於世上,只因為……」

「他已感到我未死,他仍希望再見我這個大哥最後一面才死!他仍有這個最後心愿。」

「亦因如此,我更不能與他見面,因為當他真正確定我仍安然在世之日,必會是他完全失去希望之時,屆時候,恐怕他……」

是的!聶風及步驚雲亦深深認同應雄這一番話,緣於他倆小時,曾分別聽聞無名所拉的胡琴之音;那種胡琴之意,恍如斷腸之音,彷彿,他真的已不想生於世上,他雖曾叱吒一時,卻生無可戀,唯一令他生存下去的,也許只是他作想一見當年患難與共的唯一大哥,他一生中最敬重的大哥!

也或許,應雄仍潦倒的偷生世上,也只因為他自知,若其二弟再感應不到世上有他的劍氣時,他可能會……

想到這雙兄弟為著種種原因,各算苟且偷生,又各自不欲重逢會面,聶風不期然鼻子一酸,步驚雲不動的臉上似亦有少許異色,那神秘人也恍然大悟的嘆道:「原來,你不見他,是因為不想他……,也許你是對的,但,這之後有些故事,你還是毫不知情。」

是了!這神秘人的出現,不是想說一個應雄還未知道的故事嗎?

應雄隨即醒覺:「還有什麼我會毫不知情?」

神秘人幽幽的答:「是關於你最傾心的人——小瑜的故事。」

說對了!由始至今,茶寮內所有人亦只知無名之妻小瑜被其仇家毒殺!但,她既然說愛應雄,最後為何又會嫁給無名?當日無名與應雄決戰之時,不虛不是豁盡全力要送她往見應雄最後一面的?不虛和她,最後為何又沒有及時趕至?

應雄乍聞自己最傾心的人小瑜這幾個字,當場色變,一張臉更是沈痛無比,顯見這些年來他都沒有忘記已死的她,她在他的心中仍是那麼超然,他道:「人都……死了這麼久了,何苦還要……提她?你何苦還要提……她?」

那神秘人搖首,道:「不!就是正因已太久了,我才要再提起她。慕應雄,你可知道,你從一開始便誤會了她!你先是誤解了她對無名的情意,繼而又誤會了她的……,唉!我就是為了她的事,一直找你找了十多年,終於在這裡找到了你……」

原來,這不見面目的神秘人,竟然為了已死小瑜的事,找了應雄十多年?這個神秘人到底是誰?

應雄實在不想再聽「小瑜」這兩個令他異常沈痛的字,正想不再理會茶寮內的任何人,於這個茶寮永遠消失,誰知那神秘人見他欲走,突一把搶前搭著應雄肩膊,道:

「慕應雄!你可知道我為何因小瑜之事找你十多年?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沒有興趣知道。」

「不!你一定有興趣知道的!因為我正是……」那神秘人忽地附耳在應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只見應雄每聽一句話,臉上都隨之一變!

到底這神秘人說了甚麼話,會令已對世情厭倦的應雄面色大變?茶寮內一直在傾聽的所有賓客、小二、掌柜,全都無法聽見,甚至那四個仍軟跪地上、仍然極為不忿應雄與無名這雙兄弟的「隴山四君子」,亦未有能耐可以聽見,只有……

曾習冰心訣、心若冰清天塌不驚的聶風,與及如萬載玄冰的步驚雲,似乎仍能依稀聽得一二……

而在一聽之下,聶風更像應雄的反應一樣,隨之色變,而步驚雲,亦隱現愣色!

只因他們所聽的,是一個完全出乎他倆意外的故事轉接,還有那神秘人的身份,也大大出乎他倆意外!

但最出乎意外的還是應雄!只見他愣愣的看著這不見面目的神秘人,詫異的道:

「原來……中的真相……是這樣……的?原來……你就是……?」

那神秘人隔著頭上草帽發出無奈笑聲,搖首:「慕應雄,你,終於記起我是誰了?

其實,我本一直不想牽涉入此事之中,但……誰叫無名亦與我有莫大淵源?我這身裝扮,只因我已不想再被江湖人認出我而連累他;事實上,不虛也找你找了十多年,他一直也很希望能告訴你當年小瑜之死的真相,可惜,我們一直都找不著你,而這個真相,也苦候了十多年,唉……」

而如今,應雄終於也知道整個真相了,也知道,當年的姍姍弱女,想在他戰敗前告訴他的一顆不變芳心……

縱使他失去了慕府,失去了全世界,還是有一個痴痴的芳心向著他……

只是,何以芳心的主人最後會嫁給她只喜歡崇拜、而不深愛的無名?

這就是真相中的真相!

應雄驟聞這個真相,一張滄桑風塵臉滿是紊亂,他無法相信事實:「怎……可能?

當年的真相怎可能……會是這樣的?小瑜她……她……?啊?是我負了她……」

是的!她如此盼望見他最後一面,當年驚聞他斷崖自戕的悲痛可想而知……

神秘人嘆道:「不!並不是你負了小瑜!事實上你窮一生心力去愛她也來不及!只是,命運負了你和她而已……」

應雄沈痛的道:「既然我……已知道真相,那……我要再去那裡一趟。」

「是的!」神秘人道:「你確是必須再去那裡一趟!」

那裡?那裡到底是哪裡?應雄究竟知道了甚麼真相?他還要到那裡幹什麼?

心念一決,應雄遽然回過頭來,看著一旁的聶風與步驚雲,拱手一揖道:「年輕人,我慕應雄這廿年浪蕩風塵,已很少見像你們這樣熱心的年輕人了,今日先謝謝你倆的信任。」

是的!任那四君子如何罵他賣國,還有風雲深信其為人!

應雄說著又朝一直甚少言語的步驚雲道:「我更要多謝你!多謝你曾那樣尊重我的二弟!也許,總有一日,他會明白你的苦衷,與你再續師徒之緣;其實,你劍根天生,百年難見,他當年不收你為徒,真的是他錯了……」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應雄,饒有深意的答:「也許,我倆全都有錯。」

一旁的聶風一直已將神秘人與應雄的耳語聽在耳內,心知應雄如今要去那個地方,此時他亦饒有深意的道:「慕前輩,我知你要趕去那個地方,祝你……」

「再次在那裡掌握你自己的命運!」

哦?為何聶風會祝應雄再次掌握自己命運?應雄將要趕去那裡幹啥?應雄與那神秘人聞言微微一愣,但隨即會意;應雄溫然一笑:「好!江山代有人才出!想不到在我與無名那代之後,江湖上又出了兩個足可天塌不驚的聽見一切的年輕人,你們看來也和我倆當年相當年紀,相信,你倆日後必能在武林再次掀起一番風雲!」

「年輕人,我慕應雄要去了——」應雄話聲未完,他的人遽地已化作一道白色匹練似的劍影,剎那間已穿寮而出,在其勁風所捲動的氣流中,只隱隱還傳來他留給那神秘人及茶寮掌柜的一句話……

「謝謝你為告訴我真相而苦尋我十多年……」

「也要謝謝掌柜從來未有對我這金狗白眼……」

「再見!」

再見二字乍出,應雄的人已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可知多年來他的功力早已全復,若以其功力重出江湖,肯定可掀起軒然大波,只是,他已不再希罕這些……

其實由始至終,他都不曾希罕這些。

也許他如今最想乾的事,便是再到「那個地方」,再次掌握自己的命運!

那隴山四君子一直在暗暗以內力自行解穴,此時亦終於解穴成功,眼見應雄已如劍消失,不由又急又怒的一面追出,一面破口大罵:「慕應雄你這金狗別要走!你以為單憑你與你那個二弟的故事便可感動我們?我呸!聽了你們的事,我們如今更肯定那個武林神話通金賣國!否則他怎會力拚五萬中原精兵護你?嘿!凡與金狗交往的,就是賣國走狗!狗!狗!狗——」

最後的一個「狗」字甫出,四人忽地發覺自己已再說不出話來了!他們的咀巴,遽地被人在一剎那間重摑數十記耳光,摑得咀巴也腫得無法說話,而他們本已沖開的穴道,又已再度被制!

茶寮內所有賓客盡皆嘩然!因為出手重摑、制住四君子的人,赫然是那個一直如萬載石像不動的——步驚雲!

但見步驚雲在重摑四人之後又再如石像紋風不動,只是冷冷吐出一句話:「冥頑不靈,才是真正的狗。」

不單茶寮賓客嘩然,就連聶風也相當驚異,向來不為任何所動的雲師兄,今日卻動了,他動,是否因為,狂傲一生、只求無愧於心而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應雄,與他,也有相同的地方?相同的苦衷?

而就在步驚雲制住四君子之間,那個神秘的不速之客,亦遽地不見了!

聶風本來仍有兩個疑問;他還想一問這神秘的不速之客,究竟……

當年應雄既然沒逼皇帝簽下割地條約,那他到底逼皇帝簽下了些什麼?會令皇帝不惜御駕親征,出動五萬甚至更多的精兵,亦誓要密奪回?

還有,當年僧皇叮囑不虛要在無名及應雄的一生中悟,不虛到後來究竟悟出甚麼?

不過,聶風忽然記起,在他所看過近廿年的中原歷史上,上一代的中原皇帝,初期本是對草民苛征雜稅,荒淫無道,但突然有一天,皇帝性情大變,再不重稅苦民,也再不荒淫無道,從此勤政;與其說是皇帝回頭是岸,倒不如說,他可能有要害痛處被握在某人手上,致使他一直唯恐當日被脅的醜態證據會公告天下,而才會一反常態,勤政利民。

而這要害痛處,極有可能,是一卷並非載著割地的條約……

而是一卷由一個金人逼他所簽,以後要他勤政愛自己國民的條約……

一個金人居然會逼中原皇帝愛他的子民?這聽來異常荒謬!但聶風深信,神話之兄慕應雄,就是如此一個令人感到荒謬卻又可敬的人……

然而,究竟不虛最終在無名和應雄的命運中悟出甚麼?聶風便無法猜知了!

也許,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方才知道不虛悟了一些什麼,這個人就是——不虛自己!

如果,有一個人能進入彌隱寺,能夠進入寺內放置僧皇圓寂后金身的「金佛堂」,便會發現,僧皇金身手上握著一張短箋。

便會發現箋上寫著不虛最後想對其師所說的話:「師父,弟子終於明白,你要我在他倆的命運之中悟些什麼了……」

「原來,你要弟子所悟的是:人不應輸給命運,人應將命運握在自己手中。」

「生命並不在於命運好壞,只在乎戰勝命運的過程!」

是的!這就是不虛最後所悟!

生命的成敗,並不在於所定的命好不好;無論命好與否,人都應努力活下去,戰勝自己的命;而無論到最後能否戰勝自己的命,在與命運對抗的過程中,所遇的一切人、一切情、一切義,才是最最最重要、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所以,不虛真的悟了!因為在他一生的命運之中,他也曾有兩個他引以為榮的英雄朋友!也有一段他畢生難忘的生命歷程!

無論最後他這和尚的下場如何,他活過,也開心過,也因兩人的情義感動過……

一生已經無憾。

這裡,也有一縷曾活過、開心過、已經無憾的芳魂。

小瑜。

但見在一已破舊不堪的石屋廳堂之內,放著一塊殘舊卻又整潔的靈牌,上刻著依稀的四個字——小瑜之靈。

這石屋,為何會安放無名亡妻小瑜之靈?且靈前還有香跡?明顯時有人誠心供奉?

到底是誰人如此有心?會為一縷痴痴芳魂,每日誠心上香?

這小屋似曾相識,瞧真一點!卻竟然是當年小瑜安置那七、八個公公婆婆的地方!

可見這小屋已相當「老」了,而那些公公婆婆,想必已盡皆物故!那,到底是誰將小瑜之靈安放於此?還每日上香?

時近黃昏,一個粗衣麻布的女人遽地回到小屋,她看來是剛乾完生計趕回來,她趕回來,只因她要準時早晚為小瑜的芳魂上香。

可見她真的很有心。

只是這女人的一雙上香的手,卻是粗糙得很!粗糙得如同她薄命的一生!她顯然每日都是干盡粗活,不過很難得的是,她仍可一個人長居這裡!獨自過活!

但見這女人一面上香,一面還在黯然沈吟道:「小瑜姐姐,謝謝你生前對孤單的我百般照顧我,可惜……天妒紅顏,未老紅顏身先斷,唉……」

哦?這女人居然稱小瑜作「小瑜姐姐」?她到底是誰?

女人上香完畢之後,終於緩緩回過頭來,瞧真一點,啊?這女人的臉……?

天!怎麼可能?這個誠心為小瑜之靈上香的女人,怎麼可能會是……

小?瑜?自?己?

那靈牌上的小瑜,又是誰?

但見不見十多年的小瑜,一張臉已成熟不少,只是歲月仍未抹去她當年那份美人胚子的「蛛絲馬跡」,唯一的不同,也許只是她當年的一雙似玉般滑的手,已因多年的耕種生涯而粗糙了許多許多……

但,她不是早已嫁予無名為妻?更慘被毒殺的嗎?她何以尚在人間?且還向自己的靈牌上香?

全因為,靈牌上的小瑜,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同名的薄命紅顏……

還記得當年所有流傳的戲曲,男男女女,最後總能劍合釵圓,可惜,現實的故事,卻總是無法如瑰麗的戲曲一樣如意。縱然不虛不惜豁盡全力送小瑜往見應雄,到了最後,當她和他趕至慕府的時候,僅餘下激烈拚斗后所留下的頹垣敗瓦……

而到了後來,當二人與終於衝出重圍的無名再遇之後,小瑜方才知道應雄斷崖自戕的消息……

小瑜痛不欲生,幸而在不久之後,無名終於能感應應雄的劍氣仍在世上,他告訴她,應雄還沒有死!

小瑜是半信半疑,她明白,無名可能只是不想她過度傷心才會如此假言安慰,但無論如何,她也回到這應雄與她最後相會的小屋,這他臨決戰前吻別她的小屋。

她要等!她要等他回來!她要告訴成全了所有人、沒有成全自己的應雄,他在這世上並不孤單!縱使他最後失去了慕府,失去了全世界,他卻並沒有失去——她!

還有她不變不移的在等他回來!

可惜,如此一等,便等了十多年;在這十多年中也發生了許多事,例如無名最後,也要了一個喚作「小瑜」的女孩為妻……

是無名與這同樣喚作「小瑜」的女孩的真正緣份?抑是無名對自己失去真正小瑜的彌補?

小瑜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對不起無名,但若她勉強自己嫁給他,她便更對不起他。

後來,無名之妻小瑜也曾前來探望她這個小瑜,從這女孩那無私的慧質蘭心,小瑜開始明白,也許無名當初與這女孩結緣是因其有小瑜之名,但她確是一個值得深愛的女孩,也難怪她之死,會令無敵的無名——悲痛莫名!

命運向來都好像從沒放過無名!不過小瑜深信,他既然還活著,總有一日,他一定會戰勝自己悲痛莫名的命運!正如她自己……

她雖是女子,她也要戰勝自己的命運!

她永不會忘記她最愛的人應雄說過的一句話——別要輸給命運!別要向命運折腰!

所以,無論等多少年,即使要等上一生,她一定要等他回來,那管已老了朱顏,那管附近村童取笑她是頑固不移的古怪女子,她還是在痴痴的、堅定的等!她也希望自己所等的人,也別要輸給命運,別要向命運折腰……

而就在這個黃昏,當她上香完畢,再拿著衣衫往屋外的小河邊清洗的時候;正當她埋首洗衣之時,戛地,她就聽見一陣久未所聞的……胡琴之音!

琴音寂寞蒼涼,小瑜也想,也許是久別多時的無名前來看她吧?他總是那樣子,自從其愛妻亡故,他總是如此凄惶。

乍聞琴音,小瑜亦不遲疑,折返屋內欲見無名,詎料,當她甫踏進屋內的時候,她便發現桌上放著一件她異常熟悉的東西。

一個古舊的胡琴!

小瑜清楚記得,這個胡琴是當年無名失去武功的日子,她與應雄買給無名的;當年他們還將小瑜、應雄、英名三個名字刻在琴身之上,以示三人之間的情萬載不變,如今……

胡琴依舊!琴身上的名字依然!三人之情,亦始終不變!

但,這個胡琴,不是在應雄與無名決戰之前,由無名再回送給應雄的嗎?無名曾說應雄在斷崖之時,亦與此琴同墮萬丈深淵,難道……難道……

已經不用再難道了!一個低沈的聲音,遽地已在她身後溫柔地響起:「小瑜……表妹………」

「我,回來……了……」

啊!這是一個她多麼熟悉的溫柔聲音!這是一個她在多年午夜夢回,都忘不了的親密聲音!她以為自己這生也無法再等到幸福,詎料,幸福卻突然回來了!

小瑜難以置信地回首,她終於看見了已經白髮蒼蒼、一臉潦倒的他,正站在她的身後,痴痴的看著她!看著她為證明愛他而苦等了的一生……

「應……雄……表……哥?」她無法相信,無法相信自己魂牽夢繫的人已經回來!

「是。你?真的……是你?啊……,應雄……表哥……」

「你……終於……也……回來了?」

可是,她已不能不信,不能不信她和他已戰勝了命運!

到了此時此景此刻,千言萬語都無法再說下去,只有依依相擁,思念情濃……

他和她,歷盡風風雨雨始終不曾背棄,始終戰勝了自己的命運!

風中,落絮之中,彷彿又飄來當年摸骨聖手對小瑜說的一句話:「你雖半生飄零,」

「唯到終仍能遂生平願……」

「覓得一個……」

「真正的英雄……」

就在應雄與小瑜有情人終成眷屬之時,屋外遠處樹叢的某塊巨石之上,卻坐著一條異常孤單的人影,一面在自己下著棋,一面在寂寞的看著此番情濃。

他!

曾經為了他的大哥,以一人力敵五萬精兵,曾經以一人之力重挫十大門派,曾經令武林一度蕭條,曾經力拔山誇氣蓋世,曾經歷盡一切悲歡離合的——他!

但見此刻的他,雖然臉上仍流露一片萬載蒼涼,惟一雙眼睛,卻仍不禁為屋內的二人能夠重聚而暗暗喜悅,只聽他沈聲自嘆:「大哥,小瑜表妹,你倆終於可以再次團圓了。」

「總算未有白費,二弟苦苦找你十多年……」

此語方罷,樹叢中又步出另一條人影,恭敬的在他身後道:「是的!主人,他們總算沒有白費你找你大哥的多年歲月,更沒白費你藉我告訴應雄關於小瑜未死的心思,他們總算戰勝了自己的命運,人月團圓,但……」

「你呢?主人,你何時又能再次戰勝主母之死帶給你的陰影,戰勝自己此番悲痛莫名的命運?」

瞧真一點,這個從樹叢中步出的人,赫然是在茶寮內與應雄說話的神秘人,但聽此刻這人的聲音已回復女聲,她稱呼無名作主人,難道,她便是聞名江湖、無名三仆中的——

鳳舞?

不錯!她就是那個當年應雄、小瑜及無名在遇見摸骨聖手時同時遇見的小女孩!她如何會成為無名之仆?相信中一定又是另一段感人的故事……

「鳳舞,你,放心。」

乍見自己最尊敬的大哥與小瑜終能團圓,這個曾貴為一代武林神話的無名,今日在他向來悲痛的眼睛當中,似也露出少許曙光,咀角亦不自禁流露一絲溫暖笑意:「連我大哥這樣不幸的人,也能戰勝命運,難道你認為,」

「我不能?」

「總有一天,當我已完全掌握自己命運之時,當我已不用悲痛,讓大哥為我操心的時候,我就會再見他們,一定總有我戰勝我刑孤星命運的那一天……」

他說著,遽地在棋盤上再下一隻白子,霎時整個黑子圍困白子的棋局也給扭轉,彷彿喻意他悲愴的刑孤星一生,也真有扭轉局勢的一天;那一天,也將是他重見應雄的一天!

正如不虛所悟……

生命,並不在乎好壞!

只在乎當中的過程!

當中所曾經歷的一切情和義。

那個刻著英名、應雄、小瑜三個名字的古舊胡琴,一定還會流傳下去。

縱使三人未能再見,縱使地老,天荒,三人之情永遠不變,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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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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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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