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十一
早上,吳梅來到學校上班,在辦公室準備教案時,看見葉青沉著臉走進來,一看就是情緒不佳的樣子。
吳梅笑著和葉青打招呼:「怎麼啦?一大早就沉著個臉,跟老公吵架啦。」
葉青的辦公桌和吳梅正對面,她徑直走到自己桌前,動作粗暴地把椅子拉出來,一屁股坐上去,發出很大的聲響。看樣子,情緒豈止不佳,簡直是糟透了。
吳梅自己心情很好,忍不住要給朋友一些關懷,便放下手中的教案,和顏悅色地問:「到底怎麼了?生這麼大氣。」
葉青煩亂地翻著桌上的書本,找到一本教案,又重重摔在桌上,氣哼哼地說:「這年頭,騙子滿世界飛,真是沒法兒做人了!」
吳梅隱約明白了:「怎麼?你讓人騙啦?」
葉青氣惱地說:「可不是?想想真可氣,堂堂一個大學老師,居然讓一個糟老頭子給耍了。」
吳梅笑著問:「怎麼回事兒?」
葉青便氣哼哼地把事情一五一十講給吳梅聽。
原來,昨天傍晚下班回家,葉青已經走到自己家住的小區門口了,碰到一個頭髮花白、看起來憨厚本分的老頭兒,約摸六十多歲的樣子,手裡提著一大包東西,正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著。
葉青從老頭兒身邊經過,走出幾步了,忽聽身後有人叫:「哎,同志,同志,請等一等……」
葉青開始還不知道是叫自己,但當時她身邊並沒有其他什麼人,便停下步子,回頭一看,那老頭兒臉上堆著笑朝她走過來,又叫葉青「同志」。這個久違的稱呼,讓葉青覺得這老頭兒又好笑,又有幾分可愛,問:「你叫我?」
老頭兒憨憨地賠著笑,說:「同志,對不起,我想跟你商量點兒事情,打擾幾分鐘可以嗎?」
看老頭兒這麼客氣,葉青也不好太冷淡,便和氣地說:「什麼事兒,你說吧。」
老頭兒說:「我從外地來看親戚,好久沒見了,特意帶了不少禮品來,他家就住在你們這個小區。可剛才來了,看到他家門上留了一個條子,說是家裡人生了急病,送到醫院急救,人都在醫院呢。我想趕緊去醫院看看吧,可帶來的這一堆禮品,你看,你看,」他說著,把手裡那些東西的包裝袋露出來給葉青看,看樣子是些床上用品,然後接著說,「全是這麼些東西,根本不適合送到醫院去。而且人家生病急救吧,我們做親戚的總該有點兒什麼表示,可來時沒準備,身上沒帶多餘的錢,所以,真是為難死了。」
老頭兒說著,腦門兒上的汗都出來了,一邊擦一邊唉聲嘆氣,弄得葉青不好不同情:「哦,那你打算……」
老頭兒看看葉青的臉色,賠著笑憨憨地說:「嗨,本來真不好意思說的,一看你這位同志的面相,就知道你常與人為善的,我就厚著臉皮說了。我這些禮品呢,是我們那兒一家廠的產品,在全國都有名氣,外面賣要五百多一套。不過我說實話,我家有人在這個廠,內部買一套只要三百塊。」他把最外面一個包裝盒打開一個蓋,扯出裡面的一個枕套給葉青看,「你摸摸,手感好吧?這是百分之八十的真絲,料子好著哪。」
葉青把枕套拿在手裡摸摸,手感確實不錯,看起來像是真絲的樣子。
老頭兒露出挺難為情的表情,接著說:「本來想大大方方送份禮給親戚的,現在這個情況……同志,你能不能幫個忙,買了這套東西,你是幫忙,我呢,也絕不好意思多要你的錢,你看成嗎?」
葉青聽老頭兒說了半天,頗為心動,但不知道老頭兒打算要多少錢,便說:「幫忙呢,也不是不可以,出門在外的,誰能沒個需要人幫的時候呢?只是我身上也沒多帶錢……」
老頭兒忙插話說:「你看,市場上的價格是五百多,你可以到隨便哪個商場去看看。我們按內部價格買來,要三百塊。今天我實在是著急,你又是幫忙,我只要你二百塊,你看怎麼樣?」
葉青一聽,覺得價格確實不高,以前去商場,看到稍微像樣一點兒的床上用品,一套下來怎麼也得五六百。像這種質地的,只怕還不止,兩百塊買下來,實在不吃虧。只是她又想,怎麼說她也是幫老頭兒的忙,再便宜一點兒也應該吧。
於是葉青做出為難的表情,說:「可我身上的錢不太夠啊。」
老頭兒忙問:「你身上有多少?」
葉青說:「最多只有一百五。」
她暗想,最好老頭兒能答應這個價錢,如果能成交,她從錢包里拿錢的時候可得小心點兒,別讓老頭兒看出來,其實錢包里的錢不止這個數目。
老頭兒像是很猶豫,唉聲嘆氣了半天,葉青運用起在菜場買菜時的規則,做出遺憾的表情,說:「對不起,不是我不想幫,實在是錢不夠。你再另外找人幫你吧。」
說完轉身就要走,不出葉青所料,她走出了兩步,老頭兒馬上在身後叫:「哎哎哎,同志,同志……」
葉青暗暗好笑,轉過身時,臉上的笑卻已經變成了無奈的表情。此時,老頭兒像是痛下決心似地一跺腳,說:「嗨,算了算了,我實在等不及了,要趕緊去醫院呢。就這樣吧,既然你是幫我忙,我虧一點兒就虧一點兒算了。」
交意達成,葉青拎著一大兜東西美滋滋地回家,心想今天運氣不錯,撿了一個不小的便宜,一百五十塊錢買了五百多塊錢的商品。一進家門,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正在廚房做飯的丈夫,說買了又便宜質量又好的床上用品,還說明天就鋪上。
誰知丈夫在廚房裡聽她把情況大概一說,馬上冷笑一聲,說:「哼,誰讓你盡想佔便宜的,上當了吧?」
葉青當然不信,說:「怎麼可能呢?東西我也看了,不管他說的那一堆理由是真是假,反正東西假不了就行。」
丈夫問:「你把所有的東西都翻著看了?」
葉青心裡一格登,說:「站在馬路邊兒,哪兒能全抖開來看?再說,說好是幫他忙的,哪兒好意思啊?」
丈夫便不再說話,只是嘿嘿冷笑。葉青顧不上追究丈夫的態度,忙把東西拿到卧室床上,拆開包裝袋一一檢查,想以事實證明自己的選擇是英明的。結果第一個小袋子里的枕套的確是真的,而第二袋拆開一看,葉青就傻坐到床上了。
吳梅聽葉青說到一半時,就開始替葉青著急了。等葉青說到最後,吳梅哭笑不得地說:「唉呀,你可真是,平常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上這麼簡單的當?」
葉青斜了吳梅一眼,問:「你也能看出來這是個騙局?」
吳梅看著葉青,同情地搖頭:「嘖嘖嘖,虧你是個大學老師呢。你平時看不看報紙?這種小把戲在報上三天兩頭都能看見,這回就讓你給撞上了。」
葉青長嘆一聲:「唉,你不知道,那老頭兒裝得不知有多憨厚,臉上看不出一點兒騙子相。而且又有東西在,不是空手套白狼,真容易給他蒙住嘍。」
吳梅笑著說:「算了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好歹你也拿到東西了,虧也虧不到哪兒去。」
葉青狠狠地說:「你就彆氣我了,你要是看見那些東西,保管你恨不得踢那糟老頭兒幾腳。你不知道,昨晚打開包裝一看,除了那個枕頭套,其它幾樣東西就是用來做拖把布還不合格——不吸水!那個枕套呢,我老公為了安慰我,故意把它套到枕頭上,說好好享受一下百分之八十真絲的美好感覺,結果今天早上起床以後,我看他怎麼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再一看,全是那個枕頭套惹的禍。我老公晚上睡覺容易出汗,就那麼一點兒汗,把個枕套染得跟調色板似的,連床單都給弄髒了!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吳梅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貪小便宜了。天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兒,以後你該明白這個道理了吧。」
葉青瞪著吳梅說:「你少在那兒幸災樂禍。哼,一點兒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真是的。下次等你被人家騙了,我一定敲鑼打鼓好好慶祝一下。」
吳梅好不容易忍住笑,說:「好啦好啦,我可沒幸災樂禍,就是聽你說你老公睡覺染了個大花臉,覺得特好笑嘛。你夠幸福的了,還有老公安慰你,哪兒像我孤家寡人的,就是給人家騙了,也沒人替我申冤。」
葉青又發了半天牢騷,氣才慢慢消下來,最後還是說:「下次再讓我遇見這個老頭兒,非得報警把他抓到公安局不可!他那副老實模樣,也不知騙過多少良民了!」
吳梅贊同地說:「是啊,這種人真得狠狠地治一下。他不單是把人的錢給騙了,更主要的是把人的感情給傷害了。你說是不是?」
葉青不住點頭:「說的對。」
吳梅看看時間不早了,準備繼續寫教案。葉青看著吳梅,臉上忽然露出好奇的表情,仔細打量了一會,弄得吳梅有些坐立不安了。
「你打量什麼哪?我臉上刻字了?」吳梅低頭看看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葉青似笑非笑地說:「這幾天你好像有點兒不太一樣啊。」
吳梅臉一紅,說:「有什麼不一樣?還不是一張平凡的臉。」
葉青搖頭說:「不對不對,雖然是同一張臉,但現在這張臉上卻洋溢著異樣的光彩,簡直就像放電嘛。」又打量了兩眼,忽然湊上前,小聲說,「老實交代,是不是有情況了?」
吳梅笑了:「什麼情況?」
葉青神秘兮兮地說:「還跟我裝傻?那天咱倆一起去酒吧,有個男人請你去跳舞,我可親眼看見你倆在舞池子里,一下子進入白熱化狀態了哦。後來我想回家,找了半天也沒見著你的影子。我問你,你上哪兒去了?」
吳梅臉更紅了:「我……我喝了酒,覺得頭暈,又怕你還沒盡興,就自己先回去了。」
葉青根本不相信吳梅的話,搖著頭說:「把我當傻瓜了吧?我雖然給那個糟老頭兒騙了,你想用這麼一句話搪塞我,可也沒那麼容易。」
吳梅無可奈何地看著葉青:「真拿你這人沒治。」
葉青得意地笑起來:「怎麼樣?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雪亮的吧?告訴你,那天晚上一找不著你,我就猜到你是跟那個男人走了……」
吳梅忙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噓——姑奶奶,求你小聲點兒好不好?」
葉青卻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有夫之婦,被人剝奪了和異性交往的權利。都三十五歲的女人了,交個男朋友還得躲躲藏藏的?」她臉上又露出了懷疑的神色,「難道不成那個男人是有婦之夫?」
吳梅難為情地說:「瞧你說的,你看我是那種女人么?只是,只是……唉呀,別人要是知道我跟他是在酒吧認識的,豈不會把我們想像得……想像得很不堪?」
葉青臉上越發好奇了:「哎,你的意思是說,你們真是從那天晚上就開始建立關係了?」
吳梅不好意思看葉青,臉扭到一邊:「我們……那天聊得挺好的。」
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譽,吳梅本能地避重就輕,含糊地回答了葉青的話。
葉青笑嘻嘻地問:「哎,他是幹什麼的?哪兒的人?多大年紀了?各方面條件怎麼樣?有沒有……」
吳梅笑著打斷葉青:「你以為你是警察啊?跟查戶口似的。」
葉青叫起來:「哎,我這是最基本的問題啦。這可是對你的下半輩子負責任,你別看你三十五歲了,有時候頭腦也夠單純的。喏,你也知道了,現在外面有多少騙子,專門找冤大頭騙呢。」
吳梅被葉青再三提醒自己的年齡,心中暗生幾分不愉快,不想再和葉青繼續討論下去了,便輕描淡寫地說:「好好好,我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過也不能因噎廢食吧?我既沒幻想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也不想占人家便宜;要財沒財,要色沒色,有什麼好騙的?」
葉青聽出吳梅的話里似乎隱含挖苦,也有點兒不高興了,收了臉上的笑容,淡淡地說:「我不過是好心提醒你,又沒別的什麼意思,你不喜歡聽,我不說就是了。好了,我得備課了,你忙你的吧。」
吳梅向來待人寬厚,此刻看葉青不高興,又有幾分過意不去,為了以示友好,忙小聲說:「哎,我當然知道你是為我好了,咱們是朋友,我才連謝謝都不跟你說的。哎,告訴你啊,他是外地的,做珠寶生意,經濟上有點兒基礎。以前結過婚,不過早就離了,而且也沒小孩。總的說來,各方面條件都還不錯。」
葉青聽了吳梅的介紹,不知怎麼,語氣顯得有點兒酸溜溜的:「聽上去倒是挺合適的。就算離過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越是有本事的男人,就越是容易離婚。只要他真心對你好,你自己也確實喜歡,就別錯過了。女人跟男人不一樣,經不起熬的。」
吳梅有點兒勉強地笑笑,心裡暗想:葉青這種女人,真是小肚雞腸,看到人家比她過得好了就不自在。說話夾槍帶棒的。哼,要是我一輩子都嫁不出去,她在我面前才永遠保持優越感呢。
轉念一想,命運待自己也算不薄,雖然喬遠峰來得稍遲了一些,但他是那麼一個特別的男人,簡直像是為自己專門設計出的一樣,幾乎一切都合乎自己的理想。對一個曾經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女人來說,當青春的尾巴都已經抓不住時,還能遭遇這樣一份感情,並且能夠將之延續至婚姻,難道不是夠幸運的嗎?
想到這裡,喬遠峰的面孔又隱隱浮現在吳梅腦海中。他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靈活明亮的目光,隨時隨地送出溫情和幽默的嘴,以及那充滿男性誘惑的身體……都令吳梅不可自拔地深陷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