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
光滑的指腹緩緩地撫過「阮東潛」三個字,俊顏半垂,讓人看不見他的情緒。
內閣官員大氣不敢喘一聲,互相傳遞眼神,誰也不敢先開口。
新主登基,誰是最大得益者,已經不用多說。當年的風向又打回東方非身上,與他作對的官員,一一被斗下了,老國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門,在這世上,誰的權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後的這個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半炷香未曾吭聲,就因為桌上的傷亡將士名冊。
戰事已經結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屍,而是事後的撫恤與獻俘儀式。雖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將多年戰爭結束,就算再來個幾十本名冊,他們也是甘之如飴的,只是──
這死亡名冊的首位,正是東方非極為看重的阮侍郎。這,可就麻煩了。
「首輔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黃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東方非一言不發,俊美的臉龐終於揚起。
黃公公見狀,微鬆了口氣。看來,阮侍郎的死亡,沒有影響很大啊。
「黃公公,這死亡名單確實不假?」東方非輕柔地問。
「確實不假。」
「確認屍體過?」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沒有確認,任誰也不敢隨便上報。確實見著了阮侍郎的屍身,才將他登錄進名冊里。」
東方非微微眯眸,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舊自若,問道:
「他怎麼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東方非閉上眸,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來,令內閣的官員毛骨悚然。「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個文官,怎麼會在戰場上找到她的屍身?」
「……首輔大人,皇上說…….」黃公公壓低了聲音:「阮侍郎是文官,照說,確實不該出現在戰場上,正押解進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獻上錯策才會選擇這條路贖罪,所以……如果首輔大人有心,皇上論功行賞時,絕不會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皇上默許東方非挑個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勢的王丞不論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個引以為傲的義兄在,豈會有錯策?
誰,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這就是她追求的路嗎?在她死前,她該明白害死她的絕非蠻族的千軍萬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東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驚不已。
過了會兒,笑聲漸止,他又問:
「黃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會怎麼看這事?」
黃公公一怔,直覺答道:
「自然是謝主隆恩了。」
東方非輕笑一聲,丹鳳眸瞳一瞟,瞧見天外藍天依舊,未至冬季,自然無雪。
「她若知情,必說:有功便行賞,有罪便責罰,哪來的討價還價?簡直莫名其妙!」
「什麼?」黃公公一頭霧水。
「也對。朝中哪來的第二個阮東潛?你們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十多年前走了一個阮卧秋,現在再走一個阮冬故。姓阮的下場都不算好,尤其是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文官本不該上戰場,是誰逼得她不得不走上這條路?難道在她下這個決定前,不曾想過她的承諾?他東方非在她心裡就這麼無足輕重?
「首輔大人!」內閣官員輕喊,驚懼地看著他惱怒的俊顏,看著他無意識地將登錄阮東潛死亡的那一頁捏個盡碎。
他終究晚了一步嗎?
難道她身邊的義兄們沒有盡心儘力擋在她面前?
思及此,腦中忽地閃過一事,東方非心神微震,立即問道:
「阮侍郎身邊的白髮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見屍,去把阮東潛的屍身運回京來!」她的義兄絕不會無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氣這麼熱,運回京師只怕早已腐臭,何況當日阮侍郎的屍身就已經遭火化了!」
「火化?未經我的允許,誰敢動這個手腳?」東方非厲聲問。
黃公公暗自驚恐,照實說道:
「派去的將領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阮侍郎的身軀。」
「啪」的一聲,扇柄斷成兩截。
內閣官員面面相覷,偷偷抬眼窺視東方非難掩驚喜又不安的神色。
「黃公公。」良久,他出聲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黃公公連忙道:「皇上急著找首輔大人,商討論功行賞的事兒……大人,是您舉薦人才,調派京軍赴邊境結束戰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屬……」說了半天,終於察覺東方非漫不經心。
「黃公公,你在宮中也待了幾十年了。你說,你看過本官做過什麼好事了?」
黃公公一怔,結結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過的好事可多了,若無大人,數十萬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晉江工程已近完工……」
東方非哈哈大笑幾聲,笑意並未透露在那雙向來狡猾的眼眸里。
「原來這也算本官的功勞?原來阮東潛三個字,終究寫不進史冊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啊?難怪你做了幾年的官,還只是一個小小侍郎而已,你這官,做得真窩囊。」臉色忽而一變,輕滑的聲音如薄刃,令黃公公起了一身寒顫:「黃公公,往日論功行賞,大夥愛怎麼討價還價、你爭我斗,本官一向不干涉,但這回本官就讓你瞧瞧,什麼叫秉公處理!你可要瞧清楚了,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乾的好事。」哼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內閣。
黃公公見狀,立即追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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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久病在身,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侍郎,卻比誰都煩惱皇朝的未來。
當今聖上年邁,哪日突然駕崩,讓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來該怎麼辦?
一郎哥曾聽過她的煩惱,當時,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
「打一開始,在皇上眼裡,這個太子就只是一個太子。」
初時,她有些迷惑,後來皇上沉迷於長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裡,萬晉年號永不結束。
這一年,她臨時回京報告工程進度。其實,要她選,她寧願留在晉江,但一郎哥說,既然入京為官,京官這一條線絕不能斷。
她長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馬屁送厚禮拉關係,明知做了會悶上好久,她也得厚顏無恥地去做。
「不宜見客?」她一點也不訝異。東方非是多紅的首輔啊,哪來的空見她這個小侍郎?
連忙把厚禮交給門房,就當完成任務,準備閃人。朱紅大門內,青衣才走過轉角,一見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大人!」
阮冬故拱拳道:
「好久不見,青衣兄。」
青衣上前,說道:
「我家大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剛回來。」東方非會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來,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興,最後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是啊。」一郎哥交給她名單,禮依順序送,東方非官大勢大,當然第一個來找他。她補了一句:「不過既然東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告辭。」
「等等!」青衣連忙阻止,遲疑一會兒,自作主張:「如果阮大人願意等的話,小人先帶您上偏廳去。」今早那名人物進府後,大人說今日懶得再見外客,但他想阮大人應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願意等,但禮數總要顧著。「如果……你家大人很忙,真的不必顧及我……」
青衣的視線移向她截斷的尾指,平靜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會見阮大人。」
阮冬故暗嘆一聲,只得乖乖隨他走進東方府邸里。
「小人一直沒有機會道謝。」
「什麼?」
青衣領著她往偏廳走去,穩聲說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大人一命,原本小人該隨侍在側,那斷指之痛理應由我來受。」
「這什麼話?只是一根手指頭,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不以為然道,在經過某條長廊時,看見府里的某個廳內東方非的身影,還有……
「宮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走不開,只能請阮大人等了。」青衣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領她走進偏廳。
她心神未回,專註思考那年輕的背影,是誰呢?她不記得朝中有這等身材的官員,那人也不像是太監,東方非一向喜怒無常,但方才他似乎沒有平日的張狂。他有點敷衍、有點不耐,很難得看見東方非會去敷衍一個人……
「反正不管我的事。」她打了個呵欠。以為送完禮后,她無事一身輕,可以睡個好覺,沒有想到送禮第一關就卡在東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個感覺,東方非不會很快結束他手頭上的事。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耐住性子去應對呢……
「太子才二十多歲……」鳳一郎沉思著。
「這麼年輕啊。」某日茶餘飯後,聊起政事,話題就轉到東宮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輕,才會有野心……冬故,你可要記清楚了,一個男人,不管身子有無殘缺,若從小養在宮中,明白自己終將登基,那他這一生一世,心裡絕不會忘記他該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邊久了,即使沒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應快一點,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說……遲早,太子會有謀反之心嗎?」
「沒有面對面過,我不敢肯定。不過,我希望不會,否則到那時朝中必分勢力,這一次就不會像是東方非與國丈那樣的爭權奪利,斗輸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條,還會禍及許多無辜的人。」
「又要選一邊站啊?」她心裡微惱,總覺得在朝廷當官,動不動就得選邊站,像條狗一樣。
「若真有這麼一天,冬故,你千萬記得,不要靠你的直覺去選,你一定得跟東方非同一邊站。」
她聞言皺眉。「我的直覺這麼差?」
鳳一郎微笑,神色帶些寵溺:
「你的直覺絕對正確,但卻無法保命。若有朝一日,東方非選擇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龍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驚醒,赫然發現東方非就坐在眼前,隨意翻著她最頭痛的書本。察覺到她醒來,那雙黑璨的鳳眸微抬,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妳醒得倒挺快的。本官還以為你要一覺到天亮呢。瞧你,才多久沒有看見你,我還當哪兒的難民出現了呢,正好,你就陪本官一塊用個飯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盡黑,她睡了多久啊?
「幾個時辰吧。」東方非笑得暢快:「阮侍郎,你就這麼信任我嗎?竟然能在我府里睡得這麼熟。」
「我在哪兒向來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說道,同時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來拜訪大人,既然……已經拜訪了,下官就告辭了。」
「本官是第幾位?」
「什麼?」
「你這點心眼兒我還看不透嗎?冬故,你要玩官場遊戲還早著呢,禮可不是像你這樣送的,你年年送禮來,可從沒送進我心窩裡,反倒上回你送來的當地名產還頗得我歡心。對了,方才你打盹時,似是在想事情,想什麼事?」他隨口問道,心情顯然極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為誰?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遲疑一會兒,才道:
「東方兄,實不相瞞,方才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太子一面。」
東方非聞言,暗訝地看向她,隨即笑意濃濃:
「妳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無所謂……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堂堂一名太子,卻從無作為?」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東方非聽她還真的將心裡話說出來,身子微微傾前,劍眉一揚,邪氣的嘴角輕掀:
「冬故,你該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為也很難。」
她想了下,點頭。「這倒是。」
「『有人』刻意讓太子毫無作為,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點一番。多年下來,他發現阮冬故並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只看向前方,不曾拐彎抹角去想些她認為多餘的事情。
她認為多餘的事,朝官為此搶得頭破血流,多諷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無作為,讓皇上對他沒有提防。你說,真相到底是哪個?」
「東方兄,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東方非哈哈大笑:「冬故,跟聰明人說話呢,我不必費太多唇舌;跟你說話呢,我也不必算計,因為你向來有話直說。」揚眉盯著她。「所以,我可以允許你的義兄算計我,但你不成,你一句謊言也不得對我說。」
反正她自認瞞不過他,索性放開了問:「東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見她錯愕,他也攤開了說:「若不是太子,我早攆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擾我清閑嗎?」
「他找你做什麼?」一個久病的太子,找當紅的首輔,會有什麼好事?
「能做什麼,你不是也猜到幾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你這是、這是……」
「攪亂朝綱,意圖謀反,策動政變,違背君臣之義,謀害天子,簡直大逆不道,這些罪名夠不夠?」
「既然你知道──」
與她的激動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閑自在,一點也不怕她將這些秘密泄露出去。
「冬故,在你眼裡,當今聖上是什麼?」他岔開話題。
「皇上就是皇上,還會是什麼?」她激動地說。
「那麼,他值得你賣命嗎?」他笑:「你這是愚忠啊,為一個只顧自己求長生的老人盡忠,你值得嗎?你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麼啊?」
他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像根針一樣的戳進她的心頭。
她自幼所受的知識,聽一郎哥所說的故事,看兄長為官的態度,對皇上盡忠、為百姓謀福,這樣的念頭一直根深蒂固地埋在她心裡,從不更改。
她一直以為,只要皇上周遭的朝官個個正直,那麼皇上聖眼立刻就會開了,上天選擇這樣的人坐上龍椅,必有它正面的意義。
當皇上,就是該為民做事,只是,現在他老人家一時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東方非不以為意地說道:「那都是騙自己的。你眼裡的皇上,早已是一個沒有用的老人了。」
她緊緊抿著嘴,壓抑地說道:
「大人,你這是大不敬了。」
東方非無所謂地笑道:
「若真有那麼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你要怎麼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討的是阮冬故的答覆。
「我一郎哥說,跟你同邊站。」
她嘴裡老掛著這個鳳一郎,不嫌煩嗎?俊顏略嫌不悅與厭煩:「你跟你義兄就算再親,也不是同一個人。我是在問你,不是問你義兄。」
她理應站在皇上那一方,因為東方非策動謀反確實有罪。
如果是幾年前,她必定這樣認為,甚至立即上報阻止,但,現在她卻說不出口來。
這幾年,她一直在想,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裡?難道,在當今皇上的手裡,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嗎?
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她產生好濃的無力感。同流合污一直下去,遲早有一天,她的眼裡,沒有百姓。
皇上的眼裡,也早已經沒有百姓了吧。
東方非見她沒有回答,明白她心裡有了動搖,也不多作鼓吹,只諷道:
「你當了幾年的官,還真是改不了多少。」頓了下,意味深長地凝視她。「你放心,現在我還沒有什麼興緻,哪天要真有人惹惱我,換個皇上於我也不是難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你最後還會不會護著這個沒有用的皇上?你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追求你的路,可是,你追求的路真是正確的嗎?妳好好想想吧。」
萬晉結束,新主登基時,她在戰場上,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她鬆了口氣。
「一郎哥,我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東方兄的計畫,我卻一點也不氣,心裡老在想,如果換了個皇上,這麼多兄弟會不會就不用這麼無故枉死了。」老皇上駕崩傳到邊境的那一個晚上,她一夜未眠,望著京師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
如果戰事能結束,如果永無戰爭,那麼,換一個皇上,也未嘗不是好事。這樣的想法,與她從小到大的信念抵觸。
她到底改變了多久?
過去的阮冬故,已經再也回不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
「大人,你察覺到了吧?」已經沒有起伏的聲音輕聲響起。
「……懷寧沒有死,是不?」她啞聲道,而後,眼前逐漸模糊,冰涼的眼淚緩緩滑落腮面,悲傷的瞳仁映著一塊征戰沙場的弟兄們。「我也沒有死么?」兄弟們逐漸麻木而無知覺,她卻還有許多回憶與情緒。
是誰在世間留住她的?
「大人,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醫術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豈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輕小夥子淡聲道。
「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好的軍兵,我理應身先士卒,不管你們到哪兒,都該有我。」
一張張本來有稜有角的臉龐,開始模糊了。是她淚眼看不清,還是他們必須在此分道揚鑣了?
「大人,咱們遺憾的死,現在要毫無遺憾的走了。你醒后,請在咱們墳上灑下水酒,祝我們一路好走,但願來世,咱們一秉初衷,能夠成為像大人一樣的人物。」
像她有什麼好?像她有什麼好?保不住這些上戰場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顧哭得有多難看,拱拳顫聲啞道:
「阮冬故絕不會忘記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們一定能再齊聚一堂,把酒……話舊。」
見他們逐漸遠去,她衝動地跨前一步。
「大人,別再往前走了,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聲音愈飄愈遠。
她不理,一徑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們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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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圓月,在鄉村裡顯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門輕輕被推開,床邊坐著一名白髮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懷寧,你能起床了嗎?」
懷寧應了一聲,勉強撐到床邊,瞪著床上毫無血色的義妹。
「她畢竟是姑娘家,還沒有醒來,但我想,應該是沒有事了。」鳳一郎輕聲說道,說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現在的冬故,只有一口氣。這口氣咽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懷寧默不作聲。
鳳一郎知他話少,又道:
「我打聽過,程七還活著,不過……冬故帶來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來,是奇迹了。」
「是奇迹。」他柔聲道。
過了一會兒,懷寧突然主動開口:
「我倆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蠻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會倒地。」
鳳一郎抬眸注視著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這麼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後,人死了,屍身亂箭穿心也沒有感覺了。」懷寧頓了下,不看鳳一郎,直盯著她蒼白的睡顏,繼續說道:「在失去意識的當口,我又想,豈能再讓亂箭毀她屍身?她力大無窮以一抵百,蠻族必定猜出她是斷指將軍,等戰事結束,她的屍身挖也會挖出來示眾。所以,我用盡最後的氣力推倒她。」
鳳一郎閉了閉眼,輕聲道:「謝謝你,懷寧。」
懷寧向來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揚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簡直是不動如山。」見鳳一郎微訝,他坦白說道:「我連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後那一次,他幾乎懷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氣用盡的上頭。
鳳一郎聞言,眸內抹過激動的情緒,啞聲說道:
「現在都沒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后必會惱火。」
「即使惱火也來不及了。」他沉聲道。他一向性溫,此時此刻卻堅定如石。
懷寧看他一眼,忽然說道:
「誰也不想死。你沒有必要跟我們走,但是,我能了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鳳一郎,冬故純粹就是個傻瓜而已,她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鳳一郎與他對視一陣,輕聲道:
「我沒怨過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來,我馬上通知你。」
懷寧搖搖頭,道:「我還能撐住,我留下。」
鳳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坐在椅上,與他一塊等著床上的人兒醒來。
「我不是陪她。」懷寧又補充:「只是一時習慣不了沒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處這麼多年,還不了解懷寧的性子嗎?
懷寧像要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一樣,主動又說:
「我醒來后,一直在想,臭老頭的命卦怎麼一錯再錯?」
鳳一郎柔聲道:
「自然是人定勝天。」
「是嗎?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該短命的我,卻延續了性命。」懷寧頓了下,低語:「臭老頭從不出錯,錯的兩次全跟她有關。」
「懷寧,你想說什麼?」
「那一箭,沒有冬故,也許,會是我的致命傷。我倒下時,還有殘餘的意識,我只記得,我在想:誰也搶不走冬故的屍身,我不讓任何人欺她的屍身,她拼了這麼久,沒有一件事是為自己,她的屍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爺就太沒眼了,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就是讓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鳳一郎,你一向聰明,你認為,是冬故延續了我的性命嗎?」
鳳一郎沉默了會,答道:
「我不知道。」
懷寧顯然也沒要個答案,緩緩閉上疲累的眼眸。
過了一會兒,懷寧忽然又說:
「別讓她知道。」
「什麼?」
「別讓她知道我今晚話多。」
鳳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懷寧可能是不願冬故認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讓她從今以後,試著從我嘴裡掏出超過一句話的回答,那太累了。」他不想太辛苦,多話的部份交給鳳一郎,他負責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這次我也會保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