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歲序迭更,數不盡花開花落,一年容易,又是冬盡春來。姑蘇城外,虎丘道上,遊人如熾,趁得春在踏青去,偷得浮生半日閑,固人生一大樂事也。
在賞心悅目的遊人群中,有兩匹健驢,馱載著兩位年輕人,蹄聲得得,狀至飄逸,正向虎丘輕馳而去。
從間門到虎丘,去路非遙,揚鞭輕馳,不消片刻,兩人來到虎丘山腳下,離蹬下驢。前面那人稍一整衣衫,便回頭對後面那位書僮打扮的人說道:「祁福!你就在這山下等候,待我游遍虎丘,即行返回旅店。」
那名叫祁福的書僮,垂手應道:「相公要早去早回,免得祁福焦心等候。」
那位年輕相公微微一笑,說道:「從江都啟程之日,我就向你說明過,這次我要邀游天下名山大川,每到一處,必要盡興觀賞,你這樣叮嚀再三,豈不是叫人掃興么?」
祁福連忙說道:「相公斯文人,從未出過遠門,在這種山野之地,是不宜久留的,祁福受老主人之命,只好提醒相公要早去早回。」
那位年輕相公微笑不再言語,邁步登上山道。飄然向虎丘而去。
沿途憑弔過試劍石。觀賞過虎丘劍池,就古迹憑弔,虎丘尚不乏可看之處;可是,若是欣賞風景。令人有「名過其實」之感,虎丘沒有獅子林亭園之勝。沒有滄浪亭觸人幽思,沒有拙政園花木扶疏之美,那位相公略帶著一絲失望的心情,信步走到劍池之上一座古塔近前。
周圍斷壁殘垣,附近野草叢生,驕陽當頂,一塔孤伶,倒是引起這位年輕相公一點詩意,頓時心裡想道:「登臨古塔而小虎丘,下瞰無餘,倒是一件樂事。」
當他想到此處,再留神眼前,這座古塔實在是太破敗了,蛛網塵封,野草封蔽,縱目其間,雖然是日正當中,也令人有一種陰氣沉沉之感。
如此古塔,難保沒有爬蟲毒物之類,隱身其間。一個身具武功的人,登臨其上,也要不寒自栗,何況這位相公還是斯文一脈,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可是,這位斯文相公,卻有一身膽量,而且豪爽有江湖俠士之風。心裡一經決定的事,就毫無畏縮之意,邁步入內,拾級而上。
如此登到第五層的時候,已經是氣喘不已,俯瞰下面,行人如蟻,頓生頭暈目眩之感。
這位年輕相公閉上眼睛,心裡暗自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說道:「祁靈!如此區區一座古塔,尚不能盡登其頂,遑論遨遊天下名山大川,毋乃自欺太甚?」
想著,不由地白如冠玉的臉上,泛起一層奮興的紅暈,一雙秀眉微挑,星眼遽睜處,立即拽衣攜袖。再登六層,直到第七層拾級不到五、六步,抬頭但見有一方木板,掩蓋著人口處。
祁靈當時毫不猶疑,舉起雙手,原本拼著自己一點力氣,要托開這塊木板,好讓自己更上一層樓,以窮千里目,誰知道這塊木板竟已腐朽得經不起一觸,竟在祁靈伸手輕輕一托之下,應手而起。
就在祁靈移開木板,正準備拾級再上,登臨頂層的時候,從木板的邊緣,飄下一塊業已腐蝕的布條。
這個布條落到祁靈的身旁腳下,頓時使這位雖膽大而不諳絲毫武功的祁相公,惶然失色,他一眼看到,這個業已腐朽的布條,上面依稀可辨的幾個字:「來此有緣,請登上層。」
這八個字落到祁靈眼裡,在一陣驚惶之餘,他依然沒有一絲退志,心裡卻止不住想道:
「看來這塔上幾年以前,有人居住。
這是何人,竟然居住到這古塔的絕頂?為何從無人發覺。」
奇怪遮蓋了祁靈的恐懼,站在那裡略一思忖之後,鼓起勇氣,一蹬一蹬拾級而上。
當祁靈走到最後的兩個石階,上半身已經伸入古塔的頂層之際,頓時「啊呀」一聲,一個蹭蹬,跌坐下來,原來他看到古塔內,竟然是端坐著兩具骷髏,這一個意外的現象,使得祁靈幾乎要抱頭鼠竄而下。
如此荒涼古塔,如此嚇人發現,不能不令人為之膽落而心悸。
祁靈坐在石梯上,兩隻腿已經發軟,此刻連奔跑下去,也無能為力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來,穿窗而入,吹動方才那個布條,原來在反面還寫著有字:
「鐵杖千手劍,同盡於塔中,隱情何處覓?
更請上一層。」
后尾畫著一根禪杖和一把鐵劍的標誌。
這一首五言絕句,如果要落到一位武林人的眼裡,必然會知道上面那兩具骷髏,就是兩三年前,突然音訊俱杳的鐵杖僧和千手劍沙則奇。可是,落在祁靈眼裡,反覆讀之再三,不知道這四句五言絕句,意是何指?但是,有一點祁靈是可以確認無訛的,就是上面這兩具骷髏,的確包含著有一段耐人尋味的隱情。
當祁靈心神穩定,舉步能行之際,也是他好奇之心再起之時。他仰起頭。望著上面,暗自忖道:「兩具骷髏又不是兩個鬼怪。就把我嚇成這等模樣么?縱有鬼怪,在此光天化日之下,我祁靈自有一股浩然正氣,怕它怎的?」
想到情急處,豪氣頓生,昂然拾級再登,來到這古塔的頂層,停足一角,凝神望去,依然是寒意頓生心底,遍體冷汗津津。
兩具骷髏相對而坐,身上的衣服,已因年深日久,風化無餘,在兩具骷髏當中,交叉放著一根鐵禪杖,和一把長鐵劍,卻是彎曲如鉤,上有灰塵盈寸,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祁靈慢慢收斂起方才上得頂來那一陣懼意,面對著這兩具骷髏和兩件銹腐的兵刃,心裡止不住在揣摩著方才看到的那首五言絕句。
「鐵杖千手劍,自然是這兩具骷髏生前仗以成名的稱號,因何故同盡於這古塔之頂?為何上得頂來,依然不得而知其中的隱秘?」
祁靈一面暗自揣摩不已,一面試移腳步,慢慢走向兩具骷髏之間,饒自祁靈如何放輕腳步,依然衣角擺動,帶動灰塵,只見劍杖交叉之處,隱約露出一角衣襟。
祁靈暗自點頭。深贊這兩具骷髏生前臨終之時,必然是費盡心機。如此欲隱還現的留下痕迹。希望後世有人登臨此塔時。
能有所發現。但是,這座荒涼破敗的古塔,也不知道多少年來。
從沒有人登臨其上,正如方才那個布條上所寫的「來此有緣」了。
但是,祁靈愈來愈渴望知道,這「鐵杖千手劍」究竟有何隱衷?要在這罕見人跡的地方,設此玄虛?
想著便彎下腰去,拂去灰塵,使儘力氣,勉強移動那根禪杖鐵劍,故技重施,又是—面衣襟,上面記述著幾行字:「鐵杖僧和千手劍沙則奇,一生闖蕩扛湖,無人能敵,在臨終之前,不忍令一身絕藝失傳,故將二人所學,錄成秘笈,藏之於身體之下,若有人日後登臨塔頂,可推翻遺體,取得秘笈,習得武藝,合二人絕藝於一身,便可稱絕宇內,勇冠武林。」
祁靈看到此處。不禁砰然心動。
祁靈本人生性爽朗,好遊山玩水,愛仗義抱不平,可是自己生長在書香門第,絲毫不諳武事,對於史書上所記載的那些遊俠傳記,每每神往。但是。終無門得人其徑,今天突然有這樣一個機緣,可以一次獲得兩位武林怪傑的武藝,豈非正中心懷?
可是,當他抬頭向兩具骷髏看去,心裡不自覺地起了一陣躊躇,自語說道:「推翻遺體,枯骨零散,死者何辜?要遭此屍骨拆散之罪?不能因為我要習得武藝,便使死者遭受餘殃。」
一點仁心頓起意念之間,祁靈搖搖頭,再向衣襟上接著看下去。
「……來人如不願推翻遺體,害及枯骨,則請退下古塔頂層,唯願保留死者安靜,請掀動靠近梯口處一塊木板,掩蓋梯口,我二人雖身在九泉,亦深感謝意。」
祁靈看完這塊衣襟上的記述,再對兩具骷髏看之再三,茫然地搖搖頭,長嘆一聲說道:
「若無其他隱衷,也就算了。古人說得好:橫槊賦詩,瀟洒臨江,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祁靈無意爭霸武林,何至於拆人屍骨至支離破碎而取得秘笈?」
祁靈長嘆而罷,對兩具骷髏深留一瞥之後。便自拽衣,按衣襟上的所示,拂開梯口灰塵。
果然有一塊木板平鋪在地上。
祁靈立在梯口,掀起木板,赫然在木板之反面,又有幾行大字:「能入此塔,是謂有緣,能覓得藏書,是謂有智,能不傷及遺體,是謂有仁,有人如此,正是我二人所盼求之良才,秘笈藏於檐外第五個風鈴正對瓦楞之下,伸手可得。得到秘笈之後,對我二人生平種切,自然瞭若指掌。」
下面另有一行小字:「二人體下,已藏有暗器,不可移動,以免誤傷。」
看完這塊木板上的敘述,祁靈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他不禁深深覺得這兩位武林前人用心良苦,唯恐所傳非人,更深深體念到,為人常存一點仁心,是安身保命之道。
就是在這一念之間,為爾後祁靈行道江湖,為鐵杖憎千手劍洗刷冤屈之際,少流多少血,少傷多少生靈,此系后話,按下不表。
祁靈頓生一股警惕之意,再起一片虔誠之心,恭恭敬敬地對著兩具骷髏再拜,暗自祝道:
「弟子祁靈,今日偶上古塔,幸得兩位前輩武學秘笈,日後若有才進,當深懍今日之教訓,潔身自勉,斷不敢為非作歹,有負兩位前輩之用心。」
拜罷起身,便向窗口走去。默數著第五個風鈴,伸手摘開瓦楞,果然應手而得一個黃布包袱。
布包幾層,都極其緊密,外面雖然稍被風化所損,裡面卻是完好如初,祁靈一層一層打開包袱,裡面露出兩本布簿,顯然是書寫這兩本秘笈的時候,為時急迫,撕衣為紙,刺血為墨。
記下—滴—點的武功口訣。
第一本布簿,封面上書:「劍、杖、拳、掌、內、外武功秘笈」,拿開第一本布簿,第二本布簿上,觸目驚心的大書:「鐵杖僧千手劍秘辛。」其下還有兩個小包,約莫是丸藥之類的東西。
祁靈放下第一本秘笈,撇下兩小包丸藥,先自取過那本秘辛,就倚在窗口,仔細地翻閱起來。
雖然醮血書衣,每一個字卻都是寫得筆劃不苟,清晰異常,足見書寫這本秘辛的當時,他們仍然是保持著平靜的心情,在敘述內心的隱痛。
後來索性祁靈靠在牆壁倚坐下來,他的心情,完全浸於這兩個令人同情而又惋惜的故事情節當中。
祁靈坐在那裡三次重閱,臉色沉重,神色莊嚴肅穆,掩卷閉目良久。霍然,翻身而起,走到兩具骷髏當中,抱拳拱手說道:「兩位老前輩慨然以稀世靈藥留贈,不世武功相傳,而不求師徒名份,祁靈自是不敢有違兩位遺命,祁靈願以良心血性在此面對兩位老前輩遺體留下誓言,如能習得一身武功,仗義武林,行道江湖,願以有生之年,為兩位洗刷不白之冤。」
祁靈躬身拱手道罷心聲,回首塔外,不覺已近黃昏,料定祁福必然已經等得心神不定了,倚在窗口,微向塔下看去,塔下的虎丘,已經人聲匿跡,一抹斜陽,遍山金黃,卻難得找到一個人影。遠遠地,只見山腳下站著一人雙騎,佇立而望,想是祁福還在那裡等侯。
祁靈禁不住自語說道:「祁福忠心,回程定令老父生憂。孩兒不孝,但待三年之後,再返故里,侍奉晨昏。」
說著話,便按照第二本布簿上所記載的方式,端然趺坐,靜心凝神,然後取出那兩個小布袋,傾出其中一粒大如龍眼,色作腥紅的丸藥,頓時清香撲鼻,精神為之一振。納於口中,津液自生,余香滿齒,化作一股暖流,緩緩流人腹內。
不稍片刻,祁靈坐在那邊遍身汗出如潘,只覺得渾身筋骨發漲。毛孔為之遽張。
祁靈知道丸藥有靈,藥性發作,越發不敢稍有動掣,緊記著書中所記的要訣,舌尖上頂,緊咬牙床,雙手覆於小腹之上,提氣上升,凝神一志,心無旁鶩。
這樣坐著頓飯光景,渾身熱流愈來愈盛,漸漸地祁靈已經深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渾身筋脈欲裂,奇疼難忍。不到一會,祁靈已經支持不住,昏倒地上。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祁靈又自悠悠醒來,睜開眼睛一看,陽光耀眼,滿塔金黃,想來已是一夜過去。
祁靈翻身起來,但覺得神清氣爽,步履輕盈,渾身筋骨舒散,有著無比的輕鬆暢快之感。
俯視塔下,只是為時尚早,依舊無人,祁靈拍去身上灰塵,小心翼冀地揣起兩本布簿,藏好剩下來的一顆丸藥,再度拱手躬身,默祝道:「祁靈此去一切按照兩位老前輩遺書所示而行,如能習得武功,定然不食所言。」
默祝已畢,邁步下塔,用木板蓋好頂層進口之處,走出這一座古塔,迎面朝陽,光芒萬丈,古塔沐浴在朝陽里,也散發著老勁蒼挺之勢,塔頂琉璃,也閃出從未有的耀眼光彩,與虎丘劍池,相得益彰矣!
離開姑蘇虎丘,北上出陽澄湖,越揚子江,取道魯境,直赴東嶽泰山,這是一段悠長的旅程,也是一段艱險的跋涉,尤其入魯境之後,從臨沂入山,穿過白馬關,前往泰山這一段行程,山道崎嶇,途中行人稀少,以祁靈這樣一個斯文一脈的書生,從未出過遠門,如今單身獨闖,而且身上還攜著蓋世絕技抄本秘笈,端是一次危機重重的旅行。
幸而事之利弊相連,也就因為祁靈是斯文書生,不諳江湖風險,而且沿途風霜,已稍掩祁靈那種英挺俊秀的面容,落魄斯文,不易惹人眼生,如此一路之上,也減少無限的麻煩。
歷經風塵,飽嘗跋涉之苦,歷時匝月,在祁靈身上盤纏即將告罄之時,泰山已經在望了。
到達泰山之日,祁靈賣掉坐騎。準備好了乾糧飲水,養精蓄銳,翌晨人山。
泰山號稱東嶽,高聳人云,上不可仰止。有謂:「登泰山而小天下」,其高峻之情形,不難想見。
祁靈生長在江南。何曾到過這種上可擎天的崇山峻岭?在入山之初,倚著一塊的青石,仰望著雲深不知處的山峰,頓時有不知何去何從茫然之感。
俄而,默念第二本秘辛當中,鐵杖僧曾記述人山之道:「清晨入山,面陽而上,登臨五、七里處,有飛瀑流泉,擊石如雷,從飛泉處折而右拐,山行七、八里,有羅漢松葡匐來迎,越過此一巨松,青石高聳三疊。登臨其上,便可俯瞰不遠前面茅舍傍泉而築……」
祁靈不僅有過人之毅力與膽氣,更有逾人之天賦資質,心裡稍一回憶,鐵杖僧書中的記載,便歷歷在目,情景瞭然。
此時正是朝陽迎面,露氣漸散之際,祁靈便面對東起的晨曦,向上攀登。
這是一條似有如無的山徑,大膽的樵子,矯健的獵人,走來尚感登山道難,如今換在祁靈眼裡,更有難於登天之概。怪石狼牙,險境處處,雖然只是攀登不高,已令人有一失足便飲恨千古之憾。
不過世間事,難易只有在一念之間,立志必行雖難亦易,存心畏怯,雖易亦難,祁靈在姑蘇虎丘,以一念之堅,跋涉千里,對於眼前登山險境,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一步一登,甚至不惜手足並用,向上攀登。不過使祁靈心裡暗暗奇怪的,跋涉千里,緊接著攀登東嶽,雖然面容稍露憔悴,卻沒有疲勞之意。換之當初,登虎丘七級浮屠即氣喘不能自己,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其實他那裡知道在古塔絕頂,那一顆「七陽丸」,已經奠定了十年面壁苦修的內力根基。
臘盡冬殘節令,泰山之陽,滴水可以成冰,朔風刺骨,寒氣砭人,祁靈身穿一件輕裘,不但不冷,在一陣攀登之餘,汗流浹背,熱氣騰騰。仰望前面,果然有一股掛泉,從數十丈的懸岩,傾瀉而下,泉下擊石成雷,飛泉碎玉,蔚為奇觀。
祁靈一時忘卻腳下艱險的路程。眺望良久,心為之移,神為之奪,即此一景,已深覺泰山之行不虛,此時祁靈真想即景吟詩,以助雅興,忽然一聲沉如悶雷的佛號:「阿彌陀佛!」
響自祁靈身後,這樣遽然一驚,祁靈心神為之一震,腳下一不穩,身形一斜,滑腳直摜下去。
祁靈所站的地方。身側是下凹兩丈的亂石,如此摔下去,雖不致喪命,至少也得傷殘。
倉促間,祁靈剛自暗叫一聲:「不好」,忽然眼前一黑,一陣風過,落下的身形,突被人一把抓住。耳邊就聽得人說道:「小施主如此心神不定,登臨泰山,豈非視生命為兒戲么?」
祁靈站穩腳步,再凝神看去,當面八尺的地方,站著一位灰衣僧人。
這僧人生得長眉大眼,紫色臉膛,眼神充足,閃閃有光,芒鞋布襪,這等天氣只穿著一襲僧衣,輕飄飄地站在朔風凜冽之中,絲毫沒有一點冷縮之意。
祁靈心裡一動,稍一回憶,便覺得這位僧人年紀不過四十上下,定然不是鐵杖僧人所說的那人。當下便拱手說道:「小生乍入泰山,貪著景色,一時失神,險墜岩下,多承大和尚相救。
銘謝五內。」
那僧人一雙眼神在祁靈身上打量一番以後,略有詫異之色,合掌當胸,說道:「舉手之勞,何敢當謝,貧僧敢問小施主尊姓大名,貴鄉何處?來到這泰山之陽,系專為瞻仰泰山景色而來,抑或別有所事?」
說到這裡,僧人又一頓,接著說道:「貧僧山野之人,閑散成性,言語之中,間或有不當之處,小施主幸勿見怪。」
祁靈聽完這僧人一番話之後,心裡暗暗驚奇,暗自忖道:「這位僧人不但談吐不俗,而且英氣迫人,莫不是與鐵杖僧人有關么?」
祁靈如此沉吟一想之際,僧人一見他半晌不答,便微有不悅之意,說道:「貧僧請問小施主之事,都不屑回答么?」
祁靈一震,連忙說道:「大和尚休要見怪,小生一時分神,未能及時作答。小生祁靈,江都人氏,此刻雖是遊山玩水而來,實則受人之託,前來尋訪一位世外高人,大和尚法號如何稱呼,可否見告?」
僧人「啊」了一聲,兩眼神光進射,呵呵笑了一陣,說道:「貧僧了凈,結茅泰山清修,以貧僧看來,小施主雖然光華閃斂,內力深厚,卻是不諳武功之人。今能幹里迢迢,受人之託,遠來泰山,歷經江湖風險,飽嘗山道坎坷,這份忠於所託的信守,令人心折,但不知所託系何人,來訪又是何人,能使小施主盡心如是?」
祁靈此時不但覺得這位了凈和尚眼光厲害,更覺得他心機厲害,他如此緊跟著問來,不知是否應該回答?祁靈江湖經驗欠缺,心地磊落,無法想像得到,人心險詐,而且覺得方才人家有施救之情,更何況鐵杖僧在書中並未堅要守口如瓶,所以略一思忖之下,便說道:
「小生系受鐵杖僧所託,前來泰山之陽冷泉岩,拜見閑雲大師老前輩。」
祁靈此語剛一出口,了凈和尚渾身一震,不自覺的退後一步,兩眼圓睜,神情突然可怖,半晌才慢慢地緩下臉色,右手單掌立胸,高喧一聲佛號,說道:「祁小施主!你來得正巧,貧僧正是鐵杖大師門下,師祖住在冷泉岩前,你我就此前往見過師祖如何?」
祁靈大喜脫口說道:「小生正愁著一時無法尋到閑雲老前輩,泰山險峻,要是尋訪不著,小生此來習藝之行,豈不落空?
天幸遇見大和尚。」
祁靈言猶未了,了凈和尚雙眼光芒又起,接聲問道:「祁小施主,原來此行是尋訪家師祖,習學武林絕藝的么?」
人在欣喜之際,警覺每易鬆弛,何況祁靈心地坦直,又認為了凈和尚是鐵杖僧門人,便毫不思索地應道:「照本臨摹,如果有人指點,無疑要事半而功倍的,只要一年半載,小生便能不負鐵杖大師之託了!」
了凈和尚又「啊」了一聲,兩眼一轉,立即說道:「如此說來祁小施主身旁有手抄秘本武功秘笈了,如此說來話長,小施主請隨貧僧前往冷泉岩前,見過師祖再做定奪如何?」
祁靈連聲應好,了凈和尚剛轉身之際,忽又回頭說道:「此去冷泉岩,尚有一段艱險路程,小施主步履維艱,前行費時,待貧僧攜你一程。」
說著話,也不等祁靈答話,便攔腰挾持著祁靈,大袖一拂,平身一躍,遠落兩三丈開外,沿途一路蜻蜓點水,疾如脫弩之矢,飛騰而去。
祁靈被挾在脅下,頓有生騰雲駕霧之感,心裡卻暗自欣喜道:「相傳武林中有人能一躍數丈,認為是荒誕不稽之說。今日一見,果如所說,了凈和尚尚且如此,這鐵杖僧的功力,更可想見,自己一旦習得這身武藝,仗劍江湖,除盡人間不平,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正想到欣喜處,忽然身形一頓,停了下來,祁靈站住身形一看,這一路奔騰之間,已經停身一個高聳數丈的青石之上,向前下瞰,正有茅舍數問。在岩前不遠,傍泉而築,一如鐵杖僧書中所言。
祁靈正要問了凈和尚為何不帶自己到茅舍拜見閑雲大師,而要停身在這青岩之上。忽然了凈和尚冷冰冰地說道:「祁小施主!請將鐵杖僧的手抄秘笈,交給貧僧一覽如何?」
祁靈一聽,不由地為之一愕,了凈和尚說話的語氣神情,都較以前大不相同,而且這手抄秘笈,鐵杖僧在書中再三叮嚀,鐵杖僧與干手劍沙則奇,已將生平絕學,抄錄其中,除了泰山閑雲大師,華山獨孤叟,任何人不能借與之看,這了凈和尚突然要秘笈一覽,究竟給與不給?
祁靈正在思付之際,了凈和尚冷笑一聲,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犬,老和尚藏而不見,不肯以本門絕藝相傳,想不到有人送上門來。姓祁的!乖乖地將秘笈送上來,我和尚念在你千里尋來不易。饒你一命,否則你此刻,早就沒有命了。」
祁靈本來因為了凈和尚自稱是鐵杖僧的門人,正在思忖是不是借閱秘笈,尚在可否之間。
一聽了凈和尚如此一說,恍然大悟,頓時大怒,罵道:「和尚!虧你還是佛門弟子,竟然如此卑劣無恥,冒名頂替前來騙取秘笈,真不知人間正義為何物。」
了凈和尚冷峻地曉道:「姓祁的!你要再不識相,休怪我和尚手辣,我謀之泰山老和尚之前,時達三年,今日豈能失之交臂,快些將秘笈拿來,否則立即叫你橫屍眼前。」
換過別的讀書相公,明知道了凈和尚一身功力非凡,在如此深山之中,舉手之間,真要魂歸地府,還不早就嚇得不知所以,偏偏祁靈自有一股正氣凜然,昂然說道:「大丈夫頭可斷,志不可屈;三軍可以易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和尚!你要秘笈,今生休想。」
了凈和尚冷嘿嘿地笑道:「咬文嚼字不知死活的娃娃,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拿來!看你向那裡跑。」
在了凈和尚的心裡,以為像祁靈這樣斯文的書生,只要神色一嚴,還不是立即將秘笈獻出。所以當時不準備動手搶奪,以免秘笈遭受到殘缺損壞,沒有想到祁靈竟是如此倔強個性,這才知道自己計算錯誤,這才動手。
人的求生,是屬與生俱來,雖然祁靈絲毫不諳武功,但是一見了凈和尚伸手抓來,倉促間腳下一閃,向後退去。
這一塊高聳數丈的三疊青石,上面方圓也不及丈,祁靈如此倉皇一閃之間,竟然落身岩外,雙腳—落空,「啊呀」一聲,頓時懸空落下。
青岩下面,正是細泉流水,潺潺流過狼牙亂石之間,祁靈如此落下,自是必死無疑。
了凈和尚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一見祁靈失足,趕緊伸手向前一步抓去,已自無及。方自跺腳懊悔,忽又想道:「摔死了乾淨,我落到岩下,取走秘笈,豈不是正好。」
人在閃電一想,立即幾乎與祁靈下落的身形同時飄身,從另一個方向,閃落青石岩下。
了凈和尚落到岩下,剛轉到祁靈落身之處,不覺大吃一驚,那裡還有祁靈的蹤跡?頓時把一個武功精湛,機詐百出的了凈和尚驚愕住了。
他頓時想到,祁靈是身具絕頂武功的人,鋒茫不露,趁機逸去,旋又察覺不對,祁靈是否有武功。逃不過自己的眼睛。而且他分明言道要到泰山來習藝,而且談吐之間,充分流露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娃娃,絕無虛假情事。然則如此一摜之間,人到何處去了?
了凈和尚怔然良久。心有未乾,站在那裡留神一打量,只見青石岩下,有一個高達兩三尺的石洞,立即心裡一動,朗聲喝道:「姓祁的娃娃!想不到你還真人不露相,還藏著一手。
但是,你自問逃得脫否?你再不出來,我就發掌擊碎懸岩,壓死你這娃娃!」
停了半晌,依然是靜寂無聲。
了凈和尚大怒道:「壓死你這娃娃,我再翻開碎石尋找秘笈。」
話聲一落,立即雙掌內圈,遽地向外一翻,疾推而出。了凈和尚如此雙掌儘力一推功力提到十二成,他自己衡量,雙掌齊下,洞口碎石齊飛,只要接連幾掌,這一塊青石自要失去平衡,而頹然倒下,那洞內有人。自然也就壓成肉醬。
了凈和尚雙掌剛一推,掌風剛起,就感到情形不對,似乎有一股極其棉韌的力量,阻止著掌力。
了凈和尚大吃一驚,他已經知道遇到什麼人了,正待收掌逃去,就聽得洞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了凈!你也是佛門弟子,老僧不為己甚,泰山冷泉岩與你無緣,你糾纏再三,老僧只好躲避於你,誰知你執迷不悟,竟要在冷泉岩行兇,老僧卻不能視之無睹。」
了凈和尚此時發出的掌力,不敢收回,唯恐那股力量趁勢而來,自己便要震傷內腑,只急得滿頭大汗,閉口無言。
忽然,那一股棉韌之力,頓撤而回,了凈和尚壓力一消,才收回雙掌,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又聽得洞里那蒼老的聲音說道:「去吧!不要再來糾纏老僧。」
了凈和尚那裡還敢多留,匆匆對冷泉岩前的茅舍留下深深的一瞥,轉身拂袖飄身,直向泰山腳下奔去。
稍停片刻,石洞中出來一位白髮如雪,臉如渥丹,身長不及五尺的老和尚,睜開一雙細眼,朝著了凈和尚奔去的方向,看了半晌,長嘆一口氣,悵然良久,不覺白雲生岫,山風呼嘯,瞬息萬變的山間,又將有一陣暴雨傾盆,似乎要洗刷掉方才那一段不快的事迹。
祁靈在三疊青石之上,失足摔下,自忖必死無疑。人在空中,只覺得一頓,便昏厥過去。
不知經過多久,一陣寒風拂面,冷仃仃地打了一個寒噤,霍然醒來,自己心裡頓時想道:
「莫不是沒有摔死,落在了凈和尚之手?」
想到此處,不由得一急,頓時一個翻身,睜眼看時,原來是睡在一間茅舍里。
房裡一榻一幾,孤燈掛壁,燈影搖晃,除此之外,別無長物,卻不見了凈和尚的蹤影,祁靈伸手一摸胸前,兩本布簿安然無恙,連那一顆丸藥,也藏在胸前沒有遺失,頓時心裡安下了許多。
但是,祁靈記得上山與了凈和尚相遇時,正是朝陽乍起,晨霧方開,此時房內點燈,室外昏暗,分明已是夜裡,這一整天時間,都是昏睡不醒么?如果不是了凈和尚擄到此地,是誰救了自己呢?
祁靈狐疑不定,忍不住落身下地,正要拉門出去,柴扉適時呀然而開,燈光下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和尚,慈祥滿面寶相莊嚴的站在那裡,低喧一聲佛號,緩緩地說道:「祁施主!醒來精神可好?」
祁靈是何等聰明的人,當時靈機一動,立即斷定自己是何人所救,眼前站的這位老和尚是何人了,當時搶上前去拜於地上說道:「晚輩祁靈叩謝老前輩救命之恩,老前輩法諱可是上閑下雲?晚輩千里迢迢,虔誠前來拜見。」
老和尚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伸手扶起祁靈,說道:「老僧正是閑雲,當不得施主如此稱呼。」
祁靈連忙躬身說道:「晚輩系受……」
閑雲老和尚點點頭說道:「祁施主!請到隔壁坐下來再談吧!」
祁靈隨著閑雲老和尚走到隔壁,但見室內僅有蒲團兩個,茶几一張,當中油燈一盞四壁周圍,俱是疊放著經文,竹筒茅舍,書香滿室,令人頓生超脫塵囂的感覺。
閑雲老和尚讓祁靈在蒲團坐定之後,說道:「老僧離開此間茅舍,已達數旬,無茶待客,祁施主見宥:」
祁靈連稱不敢,當時欠身拱手說道:「晚輩系在姑蘇虎丘奉鐵杖大師……」
未等祁靈說完,閑雲老和尚即長嘆一聲說道:「孽徒為惡武林,老僧受累不淺。」
祁靈當時接著說道:「老前輩知否鐵杖大師已經圓寂多時。」
閑雲老和尚長長地「啊」了一聲,神色頓時黯然,垂眉合掌低喧佛號,緩緩地說道:
「孽由自取,因果循環。」
祁靈一見老和尚神情黯淡,依然流露師徒之情,便忍不住說道:「晚輩千里迢迢,專程前來拜謁老前輩,有一事說明,兼有一事相求。」
說著便從身上取出鐵杖僧和千手劍合寫的第二本秘辛,拿在手裡懇聲說道:「十年前鐵杖大師在嵩山之麓……」
閑雲老和尚點點頭,看著祁靈說道:「十數年前鐵杖徒兒在嵩山之麓,為救一位婦道人家,以一步之差,兇手逃逸,留下現場,使鐵杖僧蒙上先奸后殺之罪名,這是武林冤獄,」
祁靈大驚瞠然,半晌問道:「老前輩既然知道這是一件冤屈,那為何……」
祁靈脫口激動說到此地,頓時又覺得自己口氣近乎質問,不由地縮住口,望著閑雲老和尚,說不下去。
閑雲老和尚緩緩地說道:「祁施主之意,老僧既明知冤屈,為何又要將鐵杖逐出門牆?
老僧心有苦衷,本不足為外人道。祁施主!你道老僧原系何人?」
說著站起身來,從經文書架中,取出一個布包,恭恭謹謹地,從布包內取出一柄長約一尺,紫色五如意,捧在手裡,說道:「祁施主是斯文一脈,對這武林中的事,自然知道不詳,武林中有一句歌訣,說是:「銀絲拂塵紫如意,威鎮兩岳二奇珍』,銀絲拂塵是西嶽華山劍派鎮山之寶,這紫玉如意卻是中嶽嵩山少室峰下少林本院歷代相傳之寶,為歷代掌門人所保管。」
祁靈聞言肅然起敬,起身拱立,說道:「原來老前輩是少林掌門大師,晚輩雖然不諳武藝,不在武林,但是對於武林泰斗少林派,久仰盛名。」
閑雲老和尚搖頭說道:「泰山北斗四個字,貽害少林寺不淺,不談也罷。這鐵杖僧是老僧嫡傳弟子,天賦極高,武功可喻為當代少林僧人之冠,才高遭忌,自古皆然。鐵杖僧一旦被人認為犯了殺色二戒,佛祖難容,從此逐出門牆,老僧引咎自責,拜離佛祖,願到這東嶽冷泉岩,面壁苦修。」
祁靈大不以為然,慨然說道:「老前輩既知是冤屈,為何不為之洗刷清白?」
閑雲老和尚摩撫著紫如意,嘆道:「事實俱在,豈容置辯?
但是,知徒莫過於師,鐵杖徒兒失之剛愎則有之,色戒斷無相犯之理。老僧原意逐出門牆使其尋訪線索。自白於武林。沒有料到……唉!」
老和尚嘆了一口氣,便閉口不言,無限帳惘地收起紫玉如意,黯然坐下。
祁靈說道:「鐵杖大師雖然後來一憤霸道江湖,但是所殺之人,俱是黑白兩道之敗類,尚無可厚非之處,秘辛之中俱有記載。」
閑雲老和尚搖頭說道:「濫殺生靈,豈能見容於佛祖?如今一死,夫復何言?」
祁靈忽然肅容說道:「鐵杖大師雖死,冤屈未伸,晚輩有緣,能受託遺命於古塔,自是有責使之真相大白,此行前來……」
閑雲老和尚說道:「祁施主此行用意,老僧已經瞭然於心。
隻身千里,忠於一諾,其行感人,七陽丸已經為施主奠下礎石,老僧少不得要為施主一盡綿薄之力。只是老僧懺悟深山多年,不能再來傳授武功,何況少林絕技,向不傳外人,鐵杖徒兒與施主未立師徒名份,意即在此。」
祁靈大急,連忙說道:「老前輩之意……」
閑雲老和尚擺手止住祁靈的說話,說道:「祁施主一番好心,老憎豈能辜負,明日老僧自有妥當安排,今日且待老僧助施主一掌之功,助長七陽丸功力,扎穩根基,當為首務。」
祁靈知道閑雲老和尚世外高僧,言行必果,當時拱手稱謝,並說道:「晚輩另有一顆丸藥,秘辛中曾說明,若能一併使用,當能更有功效。」
說著便取出另一顆千手劍沙則奇留贈的靈藥,托於掌中,閑雲老和尚一看之下,便低喧一聲佛號,說道:「此是華山派獨門內服聖品百靈丹,不僅能助長內力,更能祛除百毒,療病生肌。
施主緣份不淺,老僧若不儘力相助一掌,於心不安。」
說著便叫祁靈將外衣脫下,僅留小衣,橫躺在地席之上。深夜泰山,殘冬風緊,雖然祁靈服過七陽丸,依然感到寒風刺骨,戰慄不已。
閑雲老和尚趺坐在祁靈身旁,伸出右手,舒掌平抬,隔離祁靈身體約兩三寸的地方,虛空作勢,並不按實,首先停在「氣海」穴,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光景,開始慢慢遊動,遍走周身各大穴道。
閑雲老和尚的手掌每到一處,宛如滾燙的烙鐵,但見一股水氣,隨掌而起,而且嘶嘶有聲。祁靈躺在那裡,只覺得周身發脹,一如在姑蘇古塔之頂,服用七陽丸后的情形一般,只是此時情形,尤較過之。而且,最使祁靈感到難以忍受的,便是骨節吱吱直響,像是全身俱要散開一樣。
祁靈咬住牙,閉上眼睛全力忍受,他忽然想起早年他所讀過的「孟子」,有一段說是: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睏乏其身……」。祁靈心裡認為:「一旦習得武藝之後,不僅要為鐵杖僧和千手劍沙則奇洗刷冤屈,此其間已是困難重重。更要行道仗義江湖,剷除人間不平,那更是任重而道遠,如果目前這點苦痛都不能忍受,遑論其他?」
就在這樣烙鐵熨燙之下,足足過了好幾個時辰,老和尚的手在祁靈身上,周而復始,不斷地移動。可是,每遊動一周之後,祁靈便感受到熱量減低幾分,直到最後幾次的時候,祁靈不但不感覺痛苦,更而感到熨燙得異常舒適。
最後一次,老和尚的手停於祁靈的丹田小腹,稍一按動即行收回。
閑雲老和尚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舉手擦去額上的汗珠,緩緩地說道:「七陽丸服用逾月,已經深入骨髓之中,一時不易催動,費時甚久,但是只此一項已平白為施主增添十餘年吐納道氣之功。」
祁靈聞言霍然翻身而起。只覺得精神特別充足,立即一躬到地謝道:「老前輩之恩,晚輩不敢言謝,但能銘感五內,此生不忘。」
閑雲老和尚微微露出一絲笑容,點頭說道:「方才施主能忍受痛苦,閉口不出聲,較之老僧點暈昏穴行功,效力更大,施主資質較之當年鐵杖僧徒兒,更為良佳,明日如有機緣,日後當能為武林增放光彩。」
說著便站起身來,指著隔壁說道:「施主此刻且回到榻上休憩,睡前服下華山聖葯百靈丹,明日再作爾後定奪。」
祁靈辭謝過老和尚,回到方才那間房裡,依言服下百靈丹,靜心安歇,原來以為心情興奮,思潮湧起,恐怕一時難以入睡,沒有料到一覺睡得極香,酣然直到天明。
祁靈一覺醒來,但見陽光滿室,已是日高三丈的時分,慌忙起床,閑雲老和尚已在外面說道:「祁施主自行到外面漱洗,老僧有話相告。」
祁靈應聲而出,走到外面。但見滿山清凈異常,一夜大雨,遍山如洗,白雲舒捲,松濤盈耳,冬陽溫暖,微風不寒,泰山之陽,竟是如此令人心曠神怡。
仰望身後,峰高則不可仰止,俯瞰眼前,但覺山下迷瀠隱約,一時祁靈不禁凡心盡滌,塵氣盡消。匆匆舀泉水漱洗后,轉回到茅舍里,但見茶几上擺著一碗白水。一盤米飯,一碟蔬菜,閑雲老和尚含笑說道:「山居即此一飯一菜,已是來自不易,祁施主勿以簡慢相待介意。」
祁靈稱謝不已,一日未食,一見米飯,已經是飢腸轆轆,當下也不客氣。飽餐已畢,閑雲老和尚從身上取出一個小竹筒,交給祁靈說道:「這竹筒之內,是三顆丸藥,是老僧採擷泰山地龍之涎,合葯而成,專治風濕之症,葯雖三粒,卻是制來不易。」
祁靈瞠然不知閑雲老和尚突然送給自己三粒治風濕的丸藥是何用意,伸手接過,眼睜睜地望著老和尚。
閑雲老和尚說道:「少林絕技,並非老僧藏珍不授,一則礙於戒律,我這個受罰面壁的掌門人,更不能輕自授藝;再則,老僧昨天得知華山門人千手劍沙則奇,與鐵杖僧同出一轍,蒙冤武林,臨終托你洗雪,關係更廣,即使老僧破例傳授武功,恐亦未能竟全功。因此,老僧想起另一位高人。」
祁靈知道鐵杖僧和沙則奇的功力,已經是闖蕩扛湖,鮮有敵手,閑雲老和尚既是鐵杖僧的師父,又是當代武林泰斗少林寺的掌門,這身功力,更是可以想見。如今老和尚竟自謙功力不足言傳授,推介另一位高人,難道還有比少林寺掌門功力更高的人么?
難怪乎祁靈一聽之下,說不出話來。
閑雲老和尚說道:「這位高人脾氣極怪,如今身罹風濕,住在泰山日觀峰下。施主進葯,固然是入門之途徑,主要還要看施主的機緣如何,如能習得此人一身武功之半,獨步當前,庸母置疑之事。」
祁靈聽在心裡,頓生一絲疑意,這位高人既然功力如此之高,如何竟然治不好自己區區一點風濕病?老和尚之言莫非有不實之處!
轉而一念:「老和尚年高德劭,豈能在一個年輕晚輩面前說謊?」
閑雲老和尚看見祁靈臉上稍有疑惑之色,便點頭說道:「施主但請放心前去,縱使不能得到這位高人傳授武功,也必有所獲。老僧如今自解禁制,即日趕回嵩山本院,了凈和尚竟敢私自糾纏老僧,戒律廢弛可見,日後如有機緣,自有與施主相見之日。」
說著便指點祁靈前往觀日峰的方向與途徑,隨手又提來一袋米糧,交給祁靈說道:「七陽丸與百靈丹之功,施主目前雖然不諳武功,但已身輕足健,區區山道,不足為憂,只是山中必待過相當時日,這些乾糧樽節使用,維持半月足夠有餘。」
祁靈一聽閑雲老和尚要離開泰山,不由地頓生離情,尤其老和尚處處顧慮周到,更是感恩不盡。祁靈原是一個性情中人,臨別依依,竟說不上話來。
閑雲老和尚看在眼裡,低喧一聲佛號,低聲說道:「施主好自為之,日後自有相見之時,鐵杖僧所抄之少林秘笈,老僧帶走,華山絕技,日後施主還給華山派,毋使流傳,恐生枝節。」
祁靈依言將第一本布簿,撕下上半部,交給閑雲老和尚,老和尚接到手忽然嚴顏說道:
「施主此去日觀峰,千祈記住要以『忍』字當先,施主飽讀詩書,當記得張子房與黃石公在圮橋進履的故事,不能堅忍焉成大事?老僧言盡於此,施主自行斟酌。」
祁靈聽在心裡為之一凜,老和尚語重心長,發人猛省。
閑雲老和尚說罷話,逕自在茅舍周圍,流連往返,十數年於斯,一旦離去,雖世外高人如閑雲老和尚,也未免有依依之感,戚戚然於心焉。
良久,老和尚霍然高喧佛號,合掌道聲:「祁施主多珍重!」
言猶未了,身形悠然而起,已經遠離茅舍數丈,落身於三疊青石之上,再一拂袖,驀地再起,轉眼白雲滿壑,早就失去人影,只剩下祁靈一個人站在那裡,感慨萬端,眺望茫然出岫的白雲,是那麼的變幻無常,悠然自得。
祁靈送走了閑雲老和尚之後,一手握著小竹筒所盛的三顆風濕良藥;一手提著乾糧,站在茅舍之前,悵然若失,深深覺得閑雲老和尚待自己有天高地厚之恩,如此遽然而別,令人心有難安之處。
旋又想到,只有日後自己習成絕藝,行道武林,以不負老和尚的一片苦心。
想罷回到茅舍之內,陣設依舊,而住此十數年的主人,卻從此而去,乃至不復回來了。
再看到滿室經文,遺留此間,更是可惜,讓他與山間清風明月為伍,日久而化,殊大不該。
想到這裡,祁靈便將柴扉扣緊,搬幾塊石頭將門抵擋穩當,巡視一周之後,自語道:
「我祁靈日後能洗雪鐵杖僧和千手劍之冤屈,在江湖仗義行道數年之後,定居此間,笑傲風月,歸隱山林。」
一番自言自語,說到最後,忍不住笑了起來,還不知道到日觀峰去見那位個性怪僻的高人之後,能否得傳武功,尚在未可預卜之間,自己就想得那麼遠。
當時趕緊收斂心神,將三顆風濕丸藥藏好,再將乾糧打成一個小包裹,背在身上,照著閑雲老和尚所指點的方向和路線,便向日觀峰走去。
從冷泉岩去日觀峰,要抄越過一個巨大的山谷,穿過一段斷岩,爬過一堵石壁,再上折攀登,才能到達日觀峰下,而這一路都是步步危機,稍一失足,便遺憾終身。
祁靈離開冷泉岩,向右橫斷而行,抄進一個狹隘陡峭的山谷,俯首谷內,濕氣陰暗,水霧迷瀠,著足石滑,幾有寸步難行之嘆!
祁靈正自皺起眉頭,躊躇如何深入谷底,越過深谷,到達對面斷岩,忽然心神一分,腳下不穩,滑地一下,直向谷底墜去。
如此蹙然一驚,祁靈匆忙裡挺身一躍,一種自然的反應,躲讓開石壁上狼牙錯列的擦傷,就在如此挺身一躍之際,祁靈身似飛燕,「嗖」地一聲,平空橫飛數丈,祁靈慌忙伸手一把抱住橫生石外的一棵蒼松,才把前沖的身形止住。可是,餘力未衰,只把一棵蒼松擺動得像狂飈頓起,悠蕩許久,才停止下來。
祁靈索性一個翻身,騎到松枝上,瞠目回視著身後,半晌不知所以。
從這棵蒼松到方才立足的峭壁之前,至少也在兩丈開外,如今竟在一躍之間,越過兩丈,如何不使祁靈恍然疑身是在夢中。
良久,祁靈才回神過來,暗自點頭忖道:「想不到一粒七陽丸和一粒百靈丹,竟有這樣大的效力,一夜之間,使自己判若兩人,怪不得閑雲老和尚說我身輕足健,足夠越過這些艱難險道,到達日觀峰。」
想到此處,一股欣喜由心底泛起,益發堅定了他前往日觀峰之行,只許成功,不可失敗的心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低頭下看,谷深不過數丈,便鬆手翻身,直落谷底,連奔帶跳,雖然身形並無章法,卻是起落不停,不消一會,便越過了這一個陰暗潮濕的山谷,登上斷岩。
此時,祁靈但覺眼前一寬,萬山星羅棋布,拱伏於前,仰觀蒼穹,但覺晴空已近,偶爾一朵白雲,隨風飄舞,纏腳而過,令人頓生飄然乘風的感覺。這時候,祁靈才深深地體味到「登泰山而小天下」的真意。
回首左側,貼身一拔而起擎天一柱的尖峰,想來就是日觀峰。但是,要尋得那位高人,將在何處?眼前峭壁懸岩,猿猴發愁的險境,果然有人會長年生活此間,而且還是患有風濕惡症在身的人,難道他是餐風飲月不成?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但是,此刻的祁靈已經斷然相信宇內之大,有無數的事物,不是自己所讀書本所能了解於萬一。虎丘古塔的奇迹,冷泉岩的遭遇,已經再次說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當今吟哦書齋之中,何曾想到果有挺身一躍遠達數丈的事?所以,儘管面對著日觀峰下懸岩天生峭壁自成的險境,他相信那位瘋癱了雙腿患風濕病的高人,定然擇居其間。
祁靈仗著身上有足夠半月的乾糧,山中泉水處處,急它怎地?且自坐下來,打量眼前的地形,他想著,有人住的地方,即使不是竹籬茅舍而是鑿石穴居,也會看出痕迹的。
正是祁靈剛一坐下,四下打量的時候,忽然隱隱約約有人吟哦,說他是隱隱約約,卻又聽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是聲音細微,卻是字字入耳。
那是一首詩,是當年諸葛亮隱居卧龍崗,春睡草堂,醒時隨口吟哦的一首五言絕句。不過其中稍改了數字: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穴居冬睡足,
洞外日遲遲。」
祁靈一聽當時心裡一動。日觀峰前,除了閑雲老和尚所說的那位高人隱居此間之外,斷無他人。這首詩自然是他吟哦的了。而且詩中自稱「穴居」,一定是住某一個石壑山洞之中,可惜祁靈當時只凝神傾聽這時的內容,卻沒有留神這吟詩的聲音,是來自何處。
祁靈那裡還敢坐下來休憩?好在仗著自己夠得上「身輕足健」四個字,便足踏石縫,手掀叢草,像一個游牆而行的壁虎,蠕蠕移動於峭壁之上。
此時祁靈心無旁鶩,一心只在尋找一個足可容人的石洞,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使他一往直前,毫無畏縮,其實他要是俯首下看,真令人有「不堪回首」之慨。
常言道是吾心信其可行,則雖移山倒海之難,亦如反掌折枝之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正是祁靈此時之寫照。
祁靈原意移動越過這一段峭壁斷岩,再向那邊尋找,正是他移動到峭壁之半,忽然又聽到詠哦之聲:
「因病得閑殊不惡,
此生但留日觀峰。」
這兩句七言詩,祁靈聽得真切,那正是來自頭頂不遠的地方。
祁靈此時大喜,仰起頭來留神一看,果然,相距頭頂不遠五尺的地方,峭壁當中,有一個橫寬不到一尺的洞口。
祁靈再也不去思索在這樣光禿禿的懸岩之上,人如何進去的?又如何生活的問題,脫口朗聲仰頭叫道:「上稟洞中老前輩,弟子祁靈……」
正說到祁靈兩個字,突然,「嘩」地一聲,從洞里潑下一盆冷水。這盆冷水其寒如冰,時為殘冬臘盡之際,泰山日觀峰,幾到滴水成冰的天氣,這一盆冷水,迎頭澆下,而且勁道奇大,像是千斤壓頂,別說祁靈是站在峭壁隙縫之上。就是站在平地,也要應水而頹然倒地。
當時這一盆冷水潑到祁靈身上,祁靈只覺得滿頭一嗡,神智頓時昏迷,腳下一滑,手中一松,身形就像隕星落石,急速下墜。
峭壁之下,自是怪石重疊,下達數尋,祁靈只要一觸地面,立即就要碎骨粉身。
可是,就在祁靈身形失足下墜的時候,從石洞中「唰」地一聲,飛出一根細繩,繩子頭上,系著一個撓鉤,比祁靈下落的身形還要快,只在空中一閃,不知怎地一曲一抖,競把祁靈攔腰一把拴住,「崩」地一聲,本是隕星下落的祁靈,此刻卻像盪鞦韆樣的,吊在峭壁的半空中。
祁靈被冷水迎頭一擊,本是昏迷過去,此刻繩索一頓之際,人又清醒過來,水淋在身上,已經結成冰片,而且還有一股酸臭的氣味,聞之欲嘔。再加上懸空吊在那裡,不停的擺動,時而碰上石壁,撞得渾身疼痛,吊住自己的那根繩子往來在岩石上磨擦,吱吱作響,看來隨時都有磨斷的趨勢。
此情此景,換過任何人,都要魂飛魄散,祁靈卻是福至心靈,頓時想起閑雲老和尚臨去之時,再三叮嚀自己要記住一個「忍」字。這根繩子,這盆冷水都來得太巧了,一定是洞中的高人,有意相試自己。
想到這裡,祁靈懼意立消,昂首叫道:「弟子祁靈,虔誠前來求見,請老前輩高抬貴手,救弟子上來,有下情相稟。」
祁靈如此一連叫了三遍,洞中的人,毫無聲息,只有祁靈叫喊的回聲,在深山裡飄蕩。
而且,每叫一次,祁靈便覺得腰間的繩索,捆得愈來愈緊。
此時,日影漸斜,山高得日雖早,背陽處落日亦早,黃昏已近,暗影漸濃,而且呼呼的勁風,吹得臉上如刀割肉,身子也愈晃動得厲害。
祁靈雖然只叫了三遍,卻已經感到力竭聲嘶,渾身乏力,疲倦已極,這是祁靈自服七陽丸以來,首次感到疲倦。可是,仰首頂上洞中,仍舊寂寂無聞,彷彿沒有人在。
如此又晃動了一會,繩子在石上磨擦的聲音,也愈來愈響。
而且,暮色漸深,看來夜幕將垂。此時,祁靈忽有一絲悔恨之意,漸起心頭。
心裡不由地想著:「煩惱皆因強出頭,我這不是自尋晦氣么?
當初和祁福雙騎遨遊天下,何等悠然自得?為何要攬住別人的是非,累得自己萬水千山,吃盡千辛萬苦,前來泰山,如今只落得背井離鄉,魂斷深山,身喂野獸?」
想到這裡,不由地兩顆淚珠,湧出眼角,無限氣短,不盡悔傷。
轉而一念:「不對!受人之託,便要忠人之事。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當初在古塔之內,既然內心承諾,就應該千金不移,何況閑雲老和尚再三囑咐,要千萬忍耐,這分明是洞中高人相試,否則,只怕我早已身墜岩下了,我如何競愚不可及到這種地步。」
心意一轉,精神又為之一震,抬頭估計,懸身之處,到上面石洞,也不過一丈多,雖然繩索拴住了腰,兩隻手卻是空在外面,揉繩攀登,有何不可?
祁靈雖然一陣思潮起伏,但是一經意念一決,便伸起雙手,抓住繩索,慢慢向上揉登。
偏偏彷彿這繩子有意為難,祁靈雙手剛一抓住繩索,擺動得更厲害了,而且,束縛的勁道,也愈來愈大,只捆得渾身無力,那裡還能揉繩攀登?
祁靈松下雙手,此時心裡既不悔,也不恨,倒是豪氣遽生,朗聲叫道:「弟子祁靈,遠從姑蘇專程來到東嶽,只為受人之託,忠於人事,來相求老前輩。老前輩既不肯仗義人間,弟子自是只有抱憾而回。奈何如此相戲?」
祁靈如此朗聲振振有詞的一喝叫,倒是頓時生效,只聽到石洞里傳來一陣蒼老的聲音,冷冰冰地說道:「是什麼人在我老人家所居之地,哇哇亂叫!」
祁靈一聽洞中已經答話,儘管他是明知故問,依然止不住一陣興奮,連忙又說道:「弟子祁靈特來求見老前輩。」
洞中人依然是那種寒冷如冰的聲音說道:「你這娃娃來到泰山日觀峰,找我老人家何事?
乾脆的說,不要咬文嚼字,啰啰嗦嗦。」
祁靈當初聽閑雲老和尚說道洞中這人,個性怪僻,不知道怪僻到什麼樣子,如今一聽說話,果然是怪僻得少見,當下祁靈也應聲乾脆說道:「請老前輩傳授武功。」
洞中人冷哼了一聲,說道:「你能找到日觀峰來,總算你來得不容易,好吧!我老人家答應你。」
祁靈大喜,連忙叫道:「多謝老前輩,請老前輩拉弟子上去,好好拜師大禮。」
洞中人沒等祁靈說完話,便「呸」了一聲,一口濃痰,正好吐得祁靈一頭一臉,不僅腥臭無比,而且打在臉上疼痛難當。
洞中人呸了一口痰之後,便罵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是你的師父?」
祁靈此時抱定主意,是一忍到底,他知道此時只要稍一拂逆,便前功盡棄,所以儘管啐的滿臉濃痰,依然平和著語氣說道:「方才不是你老人家親口答應傳授弟子的武功么?」
洞中人神情莫測地忽又冷嘿嘿地笑起來,說道:「我老人家答應傳授你武功,並不是收你作徒弟,況且我老人家從不平白傳授武功,你有什麼與我老人家交換?」
祁靈一聽,這才大急起來,連忙說道:「弟子孑然一身,別無長物,那裡有物事與老前輩交換?尚望老前輩念弟子系立志為別人洗刷冤屈,同時要仗義江湖行道武林,老前輩能夠破例一次。」
洞中人冷漠地說道:「告訴你,我老人家從不例外,你有交換的東西就換,沒有東西,我老人家沒有工夫和你娃娃閑談。」
祁靈吊在那裡,真是又急又氣,又不敢多作頂撞,這種情境,實在無以言喻。
忽然祁靈心裡一動,自己罵著自己說道:「該死!我如何忘記這件東西?」
這時候洞中人又說道:「實在沒有東西交換,我老人家可要睡覺了。」
祁靈趕緊大叫道:「有!有!有很貴重的東西,可以與老前輩交換。」
洞中人彷彿也露出一絲高興,說道:「有貴重的東西何不早說?我老人家還有一項規定,東西愈貴重,傳授的武功愈高深。
不過,我老人家索性告訴你娃娃,這貴重東西可有分別,在我老人家眼裡是黃金如糞土,珍珠如廢物,你娃娃得酌量酌量!」
祁靈此時心神大定,他想到閑雲老和尚早已經算準了這招,自己早知道如此,就在這日觀峰前高聲喊叫,還怕他不來找我么?
當時祁靈也朗聲應道:「弟子何敢以俗物來輕視老前輩?這件東西可以說是千金難買的稀世奇珍。」
洞中人忽然也呵呵大笑說道:「好啊!竟然還有和我老人家同一脾味的人,你娃娃身懸半空,命在危急,竟還有心腸找我老人家尋味。難得!難得!」
其實此時祁靈的心裡,一則他認定已經了解這位怪人的個性;再則他相信閑雲老和尚交給他那三顆地龍唾涎所合成的丸藥,確系這位洞中老人所需。所以豪氣大生,先朗朗地笑了一陣,說道:「弟子雖是一介書生,卻也知道,大丈夫生而何懼,死又何懼?以弟子一個書生遠來這東嶽泰山日觀峰前,沿途危及生命之處,可以數死,此時縱然死在老前輩洞前,只不過是遲早而已,何至於就膽戰心驚?」
洞中人極其深沉地「嗯」了一聲,半晌說道:「好!好!你娃娃把你的東西說來聽聽,即使並不如你所說如此貴重,我老人家也要破例地不使你空手而回。」
祁靈越發的心有成竹,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弟子身上現有三顆地龍唾液合制而成的聖品丸藥。」
洞中人聞言,顯然是一震,接著呵呵笑道:「好利害的娃娃!
原來你是計算好而來的!地龍唾液合制的丸藥,專治風濕之症。
娃娃!諒你一個讀書的後生,不會知道這些,你說,是誰教唆你前來的?」
祁靈故意問道:「老前輩是否肯以全身武功,換過三顆稀世的靈藥?」
洞中人冷哼一聲說道:「告訴我老人家,是誰教唆你前來的?
我老人家要找他算賬。」
祁靈朗聲說道:「老前輩但以物換取武功,至於何人相告,弟子未便相告。」
洞中人怒叱道:「你娃娃若不說時,你自忖能活著走下日觀峰么?」
祁靈此時對這位洞中怪人頓生反感,先前只不過覺得他怪僻,如今更覺得他怪而鄙,當時便冷然說道:「人無信不立,老前輩既然不能以信待人,弟子不學武功橫屍峰前,又待如何?」
祁靈如此一頂,洞中人反而頗為讚賞的「嗯」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老人家的不對了。也罷!娃娃!你將丸藥拿來,我老人家依言傳授你全身武功也就是了。」
祁靈只覺得這位洞中怪人,喜怒莫測,令人不可捉摸,萬一丸藥拿去,竟食前言,如何是好?轉而念,則事到如今,寧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不拿出丸藥,也是束手無策。
便伸手到懷中摸出那小竹筒子,仰頭說道:「老前輩此時可以拉我上去了么?」
洞中人連忙說道:「慢著!我老人家先要看看這三顆丸藥的真假,你先丟上來看看。」
祁靈再三忍下一口氣,只淡淡地說道:「你小心接著。」
由「老前輩」一變而為「你」,這祁靈的內心氣憤難忍的情形,當不難想像。
祁靈當時甩動右手,儘力把小竹筒丟上去,甩到半空中,只見一陣風響,小竹筒逕自飛到石洞中去,像是遇到吸力一樣。
此時祁靈心裡已經感到心灰意懈,他在想道:「武功再高,卻是這樣一個不通人情,不分義利的人,又有何用?此次如果能學得武功,為鐵杖僧千手劍洗刷冤屈,便退出武林,如果不能習得武功,只要能下得日觀峰,立即轉回故里,這武林之中,無意再求深入。」
祁靈在那裡不斷地思潮起伏,沉浸於意念奔騰之中,卻忘了這個小竹筒丟到石洞里已經半晌,絲毫沒有動靜。
又過了半晌,祁靈忽然想起洞中人為何沒有聲息,難道不幸竟為自己猜中,竟是卑鄙到如此地步么?想到此處,禁不住高聲叫道:「丸藥到手,究竟傳授武功與否。為何沒有聲息?」
言猶未了,就聽到洞中人呵呵大笑說道:「這葯是假的,還給你。」
祁靈一聽他說「葯是假的」,頓時大怒,俄即心裡又是閃電一動,覺得這兩句話的聲音聽來耳熟,與方才那種冷冰冰地截然不同。
心裡正是疑竇業生之際,一點黑影,迎面飛來,而且好像有東西牽著一樣,輕飄飄地飛到祁靈手邊。
祁靈一把抓住,只聽得洞中人又說了一句:「不信你自己打開看看。」
這一句話,使祁靈越發聽來耳熟,可是無暇使他多想,便打開竹筒一看,裡面那有什麼丸藥,一張白紙摺得好好地放在當中。
祁靈此時彷彿已經忘記自己是吊在半空中,急迫不待的打開白紙一看,暮色蒼茫,依然明白看出上面筆走龍蛇地寫了幾行字:「君天下之奇人,能堅忍,較之子房為過,能信義,為一諾千金而視死如歸,能忠誠,不屈於威脅利誘,如此天生奇人,他年必為武林正義大放光彩,謹此先賀。」
下面落了款。
祁靈一見下面的落款,不禁大聲呼叫道:「老前輩……」
繩索已經慢慢上升,慢慢地將祁靈拉進石洞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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