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島上巨變
「黃大哥,你已經三天沒說一句話了。」小蘅一臉鬱郁,目光中也失去了神采。
三天來,黃藥師既沒有吃飯也沒有說上一句話,神合子幾次三番催他參悟壁上武功,黃藥師均是置之不理。聽小蘅又在耳邊呼喚,黃藥師長長噓了一口氣,又緊閉了嘴唇,自己與岳詩琪接觸也並不多,也沒有多深的感情,眼前發生的現實卻是自己萬萬沒有想到的,心中千遍萬遍地問自己,怎麼會這樣?
思到深處,卻是胸口大慟,喉嚨哽咽,原來她在自己心中還是很重,希望岳詩琪還是那個不懂世故的小姑娘,希望還能無憂無慮地跟自己說話,只是那一切都不可能再發生了,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心中不免空空蕩蕩,什麼也存留不住。
想著想著,黃藥師心中不免生氣,咒罵就幾句,暗道自己這般樣子卻是不值得。轉頭看了小蘅一眼,身子向後倒在地上,閉了眼睛,芳草凄凄,一股清香直入鼻孔。
小蘅一推黃藥師肩膀,低聲道:「我跟你說,你千萬不要再練那武功了……」
黃藥師也不睜眼睛,似睡著了一般,小蘅聲音急切地道:「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幾日來,黃藥師的心思早就亂了,那石壁武功自然沒有再練。
到了第四天,曲靈風回來了,岳家兄妹已經平安送抵臨安岳府,那岳見龍帶兵緝盜不利,但人已瘋魔,便未因之獲罪。黃藥師嘆了一口氣,道:「我對岳兄不起,這功夫你我不能再練,曲賢弟咱們還是走吧……」
話音剛落,神合子道長從地洞里鑽出來,一陣怪笑,那聲音卻是詭秘中帶有凄涼。黃藥師、曲靈風心中一凜,道:「道長為何冷笑?」
神合子一改往日溫善表情,一臉凝重,道:「二位修鍊多日,只怕內息已亂,傷及五臟,就算此時走了,必是後患無窮。」
曲靈風一驚,道:「曲某始終未覺有恙,難道日後也會如岳見龍那般瘋亂?」
黃藥師道:「這個卻說不準,前幾日我忽覺膝間『血海』足底『湧泉』兩處穴道跳個不停,初時還自歡喜,後來卻是越來越痛,想那武功邪門,日後我們受其所累,也未可知。」
曲靈風道:「曲某魯鈍,不似道長和黃兄才智,那石壁上歌訣卻是半點不明白,怎能受累?我卻不信。」
神合子又道:「老道參悟得雖不多,多日前不僅『血海』、『湧泉』兩處異樣,『曲池』、『神府』、『關元』等大穴均已麻木,本以為全部學會了,不適自會消失,孰料窮盡才思無論如何也學它不會,到後來越練越卻覺得四肢百骸如被蟲蛀蟻咬,出奇難受。」
黃藥師聽他一說,渾身似乎也痛癢了起來,很不自在,道:「可有補救之法么?還請道長示下。」
神合子低頭沉思不語,良久方道:「這世或許有三人可使黃兄弟活命。」
小蘅連忙打斷他說話,喜道:「有老神仙你么?」
神合子搖搖頭,道:「沒有。」
小蘅的目光立時黯淡了下來。
黃藥師道:「想來要請少林寺圓照禪師救治了?只是黃某與少林趙宗印素有過節,少林《易筋經》向來不傳俗家弟子,這個卻不消說了,說亦無用。」
神合子微微一笑,道:「小兄弟這次卻說錯了,那圓照禪師並無此能。這第一位能人卻是臨安雷峰寺慧才法師,第二位是蜀中青城山參寥道長,此二人高深莫測,堪為當世武林泰山北斗,或許能替小兄弟化去武功。第三位么,大理武學醫藥都有獨得之妙,可以一去。」
黃藥師聽了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能如岳兄那樣反倒沒有了煩惱,也未嘗不是好事。」
神合子表情嚴肅,卻是不笑,道:「骨肉受之父母,該倍加愛惜,況且小兄弟年輕有為,不該這般自甘墮落。」
黃藥師道:「兩年前,那大理國皇帝段智興還是皇子時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滇南草藥黃某也是盡識,醫治練功走火實在無有良方,此一處卻不必去了。那慧才、參寥二人為人古怪,黃某略有耳聞,此二人自是不能輕易救人,說不定以一言之失反倒自尋了死路,看來我命該絕,一處也不必去了。」
曲靈風也是哈哈大笑,道:「該我曲靈風死,那是不等到得蜀中、滇南便已死了,不該我曲靈風死,那便再多活個十年八載!」
小蘅關切的道:「黃大哥,我不想你死,那雷峰塔就在臨安,卻為何不去?」
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黃某深知慧才法師之為人。數月前,餘杭由拳村一帶有猛虎出沒噬人,村內三五獵人相邀圍殲,那惡虎身中數箭慌逃,恰好被慧才撞見。那老和尚卻是虎身拔箭大顯仁慈起來,獵戶追至俱被那老和尚打散。那虎被救治活轉,一個梅姓獵戶卻傷重身死,留下一個十來歲的孤女。這般糊塗的人,要是讓黃某見到,不宰了他卻是便宜他,怎會低三下四求助於他?」
曲靈風忿忿道:「確是此事,曲某與黃兄趁這有用之身,不如這就回去殺掉那個糊塗僧。」
黃藥師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哪!道長與我們這便一起離開叢竹島如何?」
神合子搖頭道:「二位參透生死,令人欽佩,這般胡言亂語,卻是大大的不對。即便二位不喜慧才之為人,但那禪師確實有非凡本事,求人救命,怎不低頭?」
黃藥師朗聲道:「我黃藥師無求於人,死便死了,誓不低頭!」
曲靈風見他如此胸懷磊落,一把握了黃藥師的手,道:「曲某心中所想,也是如此。」
黃藥師呵呵一笑,奚落道:「道長自己想必也命在頃刻,為何還不動身去求那慧才禪師?老道長萬難從黃曲二人身上得利。」
神合子氣沖沖道:「我屈突無為是什麼人,怎會求他?」臉上立時現出十足傲氣。
黃藥師點頭道:「那……道長不妨與我等一同赴死。」
神合子臉色卻是難看至極,一會泛白一會發紫,照比平日,大是怪異,不知他內息走岔,還是心思混亂所致。
黃藥師站起身來,忽覺眼前一黑,原來這幾日不吃不睡,體質大是削弱,沉吟道:「各位稍等,那石壁武功害我岳家兄弟瘋魔,我這便去毀了它,然後我們一同出島。」說著轉身就朝死火齋走。
神合子「騰」地站了起來,叫道:「使不得!」
黃藥師充耳不聞,也不回頭,大踏步地進了洞內。
曲靈風也顧不得神合子阻攔,叫道:「有什麼不可,老神仙還想修鍊么?」說著提起一枝火把,揮動火折點燃,緊跟著也進了洞中。
洞內火光昏黃搖曳,二人長長的身影隨著駁駁火焰跳躍不停。
黃藥師自語道:「這等妖術,留在世間只有害人,我黃藥師今日便做件好事!」說著催動內力,揮起肉掌,朝石壁捶打拍擊,招數儼然正是那日岳見龍點撥自己的岳家散手。
黃藥師口中不停叫道:「岳兄弟,黃某本該阻你修鍊,不想害了你,心中深感對你不住,這便將害人的武功盡數毀了,只盼岳兄弟早日復原。」
石屑如雨,紛紛落下。曲靈風看得激動,連連高聲叫起好來。
轉眼間,那石壁上的字俱被黃藥師一雙肉掌削平。黃藥師低頭看自己雙手,早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曲靈風火把照亮,見那雙手血肉模糊,也是唬了一跳。
「咦?」黃藥師突然大叫了一聲,那聲音有驚異,有警覺。
曲靈風渾身一抖,頭皮發涼,道:「黃兄難道大白天見到鬼了,為何這般驚叫?真是嚇煞曲某了。」
黃藥師叫道:「曲兄弟來看,這是什麼?」說著攤開雙掌。
曲靈風火把靠得更近了,仔細觀瞧,只見黃藥師一雙肉掌,斑斑點點粘了無數黑粉。這黑粉是什麼?從哪裡來?曲靈風也是驚異地看著黃藥師。
黃藥師又看了一遍,說道:「是碳灰!」
曲靈風又是一激靈,道:「這洞內黑暗潮濕,久未進人,哪裡來的鍋底灰?即便有也早該化做濕泥了,不該這般乾爽。難道不久前有人用柴草熏過這石壁?」
「對!」黃藥師大聲道,「既然這石壁被人做過手腳,這壁上武功只怕也是假的。哎呀,我猜到了,是馮哈哈那老賊!」
曲靈風全然未解,這時只聽洞外一人喋喋怪笑,那聲音甚是激越詭怖。
黃藥師大叫道:「神合子就是馮哈哈,曲兄弟與我一同對敵!」
外面那笑聲立時止歇,神合子飄然進洞,面目猙獰,眼睛里露出兇惡的光芒,開口大叫道:「黃藥師果然了得!老夫殺人從來不親自動武,仇家都是被騙上當,慘死我手尚且不知。現在既然被你識破我的真身,老夫只好破例一次了!前日你們兩個狂放小子盜我珍寶,膽敢太歲頭上動土,今日納命來!哈哈哈……」從前那笑容滿面的老道剎那間變成了一個嗜血的大魔頭。
後面的笑聲刺耳無比,想到連日來神合子一副笑面,此時如此乖戾,曲靈風不由渾身直打冷戰。
黃藥師凜然不懼,道:「果然是馮哈哈那惡魔,黃某知道的卻是晚了,被你欺騙到今日。」言畢,一記「天籟絕響」向馮哈哈襲來,正是《武穆遺書》所載岳家拳法之精要。
馮哈哈身行一晃,即避開了這一擊,豈知黃藥師這一招也不打實,未等招式使老,便是一記「排山倒海」。那「排山倒海」也是岳家拳中的上乘功夫,兩年前黃藥師在西湖劫掠寧宗時候,曾親見岳珂使這招,雙掌看似平常一推,其勢威猛無比。兩年來,黃藥師不斷用心揣摩岳家拳法,今日自己使出,威力不知比當日之岳珂大了多少倍,氣浪滾滾,直將馮哈哈逼退一邊。
曲靈風見了,精神一震,揮起雙掌,向馮哈哈頭上罩下。多日來,這馮哈哈自稱神合子仙人,裝神弄鬼,愚弄別人,其武功到底高到何種程度,黃藥師、曲靈風二人心中卻是沒底。今日被逼在洞中,那馮哈哈面露殺機,招式狠毒異常,赫然要取人性命,二人不免有些不安。
黃藥師、曲靈風見他施展武功,先是一驚,旋即也不以為然,原來其路數與幾日前酣斗過的武眠風相差不多,想來那武眠風果然是他的弟子。曲靈風叢竹島偷古玩在先、黃藥師傷徒在後,定是惹惱了馮哈哈,這魔頭處心積慮、不動聲色,將二人騙到島上,無非害人報復罷了。黃藥師二人想到這裡,明白今日之事已然無幸,只有性命相搏或許免死,便使出所創「狂風絕技」與馮哈哈一陣激斗。
馮哈哈招術詭異無比,以攻為守,指東打西,攻來每一招都直取要害,叫人不得不防,防又是極難防範,其精妙要旨,叫人驚嘆折服。黃藥師「狂風絕技」雖屬上乘武學,對敵經驗卻是十分欠缺,與曲靈風合斗馮哈哈堪堪數十回合,自知難敵,大感不妙。
洞內火把被三人內力一激,撲閃幾下,登時滅了,洞內一片漆黑,僅洞口射進微微熒光。
三人微一怔忪,緊貼牆壁,不敢妄動,用心聽風辨物。就在這時,卻見那少女小蘅從洞口急沖沖走下來,叫道:「爺爺,放過他們吧!」
黃藥師心念一動,原來幾日來和馮哈哈一起騙自己的少女卻是老怪物的孫女。
馮哈哈凜然道:「偷我島上珍寶,打傷我弟子,盡破我島上機關,無論哪件,都要取這兩個小子性命!阿蘅你快出去,這裡卻是危險。」
馮蘅知道爺爺的脾氣,那是說一不二,睚眥必報,又好遷怒於人,此時口中說殺,那是萬無改口之理。馮蘅一陣快跑,攔在黃藥師身前,叫道:「爺爺,你收手吧!我不想再和你到處騙人濫殺無辜了,今日若不聽小蘅的勸,連我一起殺掉吧!」
馮哈哈站在當地,顯是動了心念,既不說話,也不動彈。
馮蘅伸手挽住黃藥師的手腕,輕聲道:「不要怕,有我在。」
黃藥師輕捏這她溫軟縴手,心中無比溫暖,心頭激蕩,大聲叫道:「我黃藥師雖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卻不甘受一小女子庇佑,今日之事,死則死而,來來來,我與你再打過!」說罷,鬆開馮蘅的手,猱身疾上,直撲馮哈哈。
馮哈哈叫了聲好,拳腳齊施,與黃藥師又斗在一處,曲靈風也不甘落後,猱身加入戰團。
洞口一線陽光透了進來,三條人影迴旋飛舞,叱吒之聲不絕於耳,馮蘅眼力看來,當真異常詭恐。
那真氣激蕩四射,直有百條千條,撲人面目,叫人氣滯。
眼見那鬚髮飄飄的身影將身形頎長清矍的人影打翻在地,馮蘅心下十分焦急,忽聽耳邊馮哈哈怪叫一聲,繼而罵道:「黃藥師,去死吧!」
馮哈哈擊倒黃藥師,抬起一條腿狠命踏將下去,小蘅卻來不及多想,飛身撲了過去,橫在黃藥師胸前。
那馮哈哈一踏之力,足逾千斤,正踏在馮蘅后心之上!
只聽馮蘅「嚶」的一聲叫,一口殷紅的鮮血噴到黃藥師臉上……
黃藥師大驚失色,隱約見汩汩鮮血從她口角流出,那雙大眼睛卻是緊閉。黃藥師輕聲呼喚「小衡,小衡」,那馮衡焉能醒轉過來?
黃藥師用手托起她來,抱到一邊,著手處柔若無骨。馮蘅拚死卸了這一擊,馮哈哈一踏的勁力終究緩了,黃藥師因此並不大礙,而這個弱小女子焉有活命?
黃藥師伸手一探,氣息已無,大嚎一聲:「老魔頭,你殺了她了!」
馮哈哈突遭變故,心神已經亂了,自己適才這狠命一擊,必然致人死地,何況馮蘅這樣一個不懂半點武功的小姑娘?馮哈哈俯下身來,捉了小蘅手腕,著手冰涼,顯然不活了。
「撲通」一聲,馮哈哈坐倒地上,嘴裡咕嚕不停,精神已不清明。
黃藥師輕聲喚道:「傻妹子,你醒來……」馮蘅又如何能醒?黃藥師心中痛苦,又是大叫一聲:「老賊,你殺了她了!」
馮哈哈一聽,驚粟一團,叫道:「小蘅死了么?小蘅死了么?……」
曲靈風戟指叫道:「老怪物,你還不了斷么?」
馮哈哈驚懼站起,喃喃道:「我沒有,不是我不是我……」撒腿就往外面跑,慌不擇路,頭在洞口一撞,「轟」地一聲,石屑墮下幾塊來。
曲靈風見黃藥師還在亂罵,大聲道:「黃兄,你快救她一救!」
黃藥師方始回過神來,伸手在臉上一抹,叫道:「曲兄弟到外面采九味草藥來,紅花、岔根、飛白、星子令、雀舌、求一、山頂、青皮、柏葉這九種草藥你可識得?」
曲靈風回道:「識得。」
黃藥師道:「好,速速采來,多多益善。」
曲靈風依命而去,黃藥師把馮蘅抱到死火齋中,放到床塌之上,探摸著替她接好四根斷裂的肋骨,但覺她身體尚溫,心中立時欣喜萬分。
那曲靈風辦事卻是靈俐,轉眼將九味草藥採集齊備。黃藥師到外面接回一杯露水,和著露水將草藥捏團,放到小蘅口中含著。
直到第三日,馮蘅竟然悠悠轉醒,睜開眼睛望望黃藥師,嘴角動了一動,似要說話,無奈牽動了傷處,一陣咳嗽過後,復又昏死過去。
黃藥師心下寬慰,熱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抓住曲靈風的手,喜道:「這位妹子活過來了。」
直到得第七日上,馮蘅才開口說話,隱約是一會叫「黃大哥」,一會又叫「爺爺」。
黃藥師精心調理,片刻不離馮蘅床前。日子一天天過,黃藥師臉上的笑容卻是一天比一天燦爛。
足足過了半個多月,馮蘅方始神智清明,睜眼見到黃藥師、曲靈風二人,問道:「我爺爺呢?」
黃藥師略一沉吟,道:「馮島主以為小妹傷重不治,受了點刺激,想必此時已經離開了叢竹島。」
馮蘅眼珠一轉,道:「爺爺離開叢竹島,還能去哪兒呢?難道去大理找奶奶?」
黃藥師又取來藥丸給馮蘅服用,馮蘅見他指尖染得一片粉紅,想必又是親手揉捏花瓣所致,微微一笑,道:「黃大哥又把花瓣給我吃,難道還是給岳家兄妹的『無常丹』么?」
黃藥師一怔,笑道:「不是不是。這個方子卻是古怪,乃九味奇花並朝露所制,最適治療內傷。」
馮蘅一聲嬌笑,道:「既如此,小蘅管它叫『九花玉露丸』吧。」
黃藥師輕聲笑道:「這個名字極恰,取得也比先前的好聽。」
馮蘅撲閃撲閃眼睛,調皮地笑笑,也不說話,半晌又道:「等我好了之後,我要到大理去找爺爺,爺爺一定去找奶奶了。」
黃藥師聽到這裡,不知道該讓不讓她去。
馮蘅幽幽說道:「世上都說爺爺是個魔頭,其實爺爺也不全壞。」
黃藥師道:「黃某雖知幾日來接連被騙,其中仍有多處疑點未能盡解,小妹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