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舊仇新恨
說來容易,世界之大,人海茫茫,哪裡去找?
黃藥師等人祭奠了馮致虛,便在大理城中尋找那劍魔獨孤求敗,接連數日,卻無半點消息。
三人向北折向蜀中,依舊人影也無,那痴漢劉大素來喜歡和人比武鬥劍,弒師之後,居然未在江湖上走動。
忽忽數月過去,冬天便要來了,三人還是一點下落也未尋得,心下又急又倦。
黃藥師三人浪跡天涯,那一日在洞庭湖畔倒是尋到了蛛絲螞跡。那夜黃藥師等人在村民家投宿,那婦人領著一個小兒寡居,母子二人滿臉愁雲,心情極是不佳。黃藥師一問,原來半月以前,婦人的丈夫被一個惡漢劫掠了去。
黃藥師暗暗稱奇,世上多是男子見色起意,劫掠貌美女子,卻無有劫掠男子之說,這村人家境破落,斷無金銀財寶之理,探問道:「不知尊夫有何過人之處,竟被強賊掠去?」
那婦人道:「事後我才知道,那惡漢進村便四處打聽,誰個是村裡的教書先生,偏偏拙夫風九幽認識得字,由此倒了大霉。」
黃藥師心念一動,莫非眼下這事真是獨孤所為?那獨孤求敗是個蠢漢,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一定是搶了馮哈哈的《練劍九決》卻不會識字,那獨孤求敗自言早年在遼東頗得教書先生點化教益,今日遇到困難自然又想請教書先生幫忙,因此抓了個學究把書讀來給他聽,想來只能如此。
黃藥師仔細詢問下去,婦人所說那惡漢相貌特徵正是獨孤求敗。
黃藥師怕那婦人所說不實,偷偷喚來她的小兒,問道:「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孩頗畏生人,慢吞吞道:「我叫風清揚。」
黃藥師心念一動,想那教書先生風九幽倒有學問,將小兒的名字取得這般清雅脫俗,又問道:「劫去你父親的那壞蛋是不是有一把黑劍?」
風清揚卻不思索,叫道:「你怎麼知道?那壞人便是用那黑劍逼迫我父親跟他走的!」
黃藥師等人知道這小孩絕不能撒謊,心中登時一喜,道:「他們去了哪裡?」
那小孩使勁搖頭,後來便大哭了起來。
黃藥師又追問那婦人,那婦人也是不知道,三人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轉眼便即熄了。
原來那憨人劉大自從西湖邀戰「江南四公子」大獲全勝之後,信心大增,「劍魔」大名簡直如日中天,越叫越響,江湖豪傑無不聞風而靡。那劉大更加肆無忌憚,四處遊走,與人比劍,無論高手庸手凡是背負寶劍的,遇到他便是倒了大霉。自從他出道以來,經他手削斷的寶劍那是難以計數。
很多江湖好漢都遠遠避開,生怕自己一世英名就此付諸流水,那憨大力大劍狠,因此居然未遇一敗。那日在湘西猛洞河,馮致虛奇招連出,斷其劍柄,劉大又敬又懼,捺頭便拜,非認馮哈哈為師不可。
那馮哈哈也就允了,傳授了他一些上乘劍術,那憨大武藝由此精進。
轉眼過了一月,那劉大嫌學得慢了,又不願跟著師父奔波勞頓,便懇請馮哈哈快些教授他。馮哈哈取出一本武林秘籍,正是那《練劍九決》,道:「先師傳下這套劍術,我學了四十多年也未完全領悟,你只學了幾天便即厭煩了?」
獨孤求敗哪裡明白其中深意,心中想的卻是,原來厲害的武功都在這書里,便開口跟馮哈哈索要《練劍九決》。
馮哈哈自然不肯與,獨孤一怒之下便做出殺師奪寶事來。
獨孤求敗知道自己這般作為實在為人切齒,但轉念一想,待自己練成上乘劍法,看誰個還敢多嘴?
獨孤求敗奪了秘籍,心中狂喜,連夜離開大理,狂奔數日,因此令黃藥師等人尋找不著。
那日他打開秘籍,心中一涼,自己只認得書中圖譜小人,那文字卻是半點也不明白,於是就近抓了個老學究,孰料那老學究講了半天也講不通。獨孤焦躁起來,一掌把他打死。由此獨孤一人四處漂泊,背里找人講書與他聽,卻是無人讀得懂。
那一日,獨孤求敗來到這洞庭湖邊,掠去了教書先生風九幽,卻正是為了替自己讀書。那風九幽學問膽識都是非凡,也不懼怕,與獨孤求敗相處幾日,便成了朋友,風九幽心思縝密,又會講話,獨孤求敗倒沒打罵過他一次。
二人在深山密林隱居,風九幽教他識字,又將《練劍九決》詳盡說與他聽,忽忽一年已過,那風九幽倒是先於獨孤求敗練成那套劍法。
此時二人已是莫逆之交,風九幽早就忘記了仇恨,待那獨孤求敗也練得頗為純熟,便道:「這套獨孤劍法,兄台已然盡數領悟,須待加以時日,必成大器。風某離家一載有餘,這便告辭還家了。」獨孤求敗見他執意要走,也不再留,送他下了山,獨自躲在深山裡練劍。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那獨孤求敗越練越是痴迷,自創招數,越練劍法越是出神入化,驚世駭俗,到後來竟可折枝為劍了。
也不知多少年後,他又在深山裡覓得一隻大雕,豢養起來,整日與雕為友,練完重劍練木劍,到後來碎石崩雲,摧枯拉朽,終成一代劍仙,他練劍成痴,直到病死也沒再出江湖!
他的獨孤九劍卻是被風九幽傳開的,風九幽之子風清揚也習得這獨孤九劍,儼然便是華山派一代宗師。後來華山劣徒令狐沖跟著風清揚學得一招半式便是殺人再無忌憚。可巧偏執狂人楊過偶遇獨孤的雕友,領悟到獨孤九劍的一點皮毛,便也是縱橫天下的武林高手了。
獨孤求敗在這九劍上浸淫數十年心血,風清揚、令狐沖、楊過等人的微末功夫,又怎及得上萬一?
那風九幽下山回家之際,距離黃藥師等人造訪已是相隔一年有餘,是而未曾際遇。
黃藥師、馮蘅、武眠風等人見斷了訊息,怏怏離開洞庭湖,又找尋了大半年,依舊音信杳無,心裡又厭倦了四海漂泊,也就不再刻意去找了。
黃藥師知道馮蘅身子有傷,被馮致虛打傷之後,始終難以完全好轉,再奔波下去,實在不妥,自己倘若就此離開,馮蘅不免有性命之虞。黃藥師好說歹說,才勸馮蘅死心,三人打定主意,先回東海桃花島安身立命,日後有了獨孤求敗消息再去尋仇。
這日,三人走到鄱陽湖畔,忽然一個黑衫青年撲來跪倒黃藥師身前,大聲叫道:「黃師父,你收下我做徒弟吧!」
黃藥師大感突兀,仔細看那青年,不是陳璧是誰?一年多以前,也在這江州地界,陳璧祖父被歐陽鋒打死,妹子陳青眉被歐陽鋒打瞎,不知這一年來又生出什麼變故來?便問道:「邱處機道長和你妹子呢?你的大仇報了么?」
陳璧滿身是傷,號哭不止,只顧磕頭,說道:「那日我苦勸舍妹,她卻不聽,非要給爺爺報仇不可。妹子黑天里偷偷摸進江州城去殺歐陽峰,那歐陽峰小兒命懸一線,正自惱恨,結果將青眉一杖打死!」
黃藥師心頭一驚,萬沒想到那女子當日便找到了歐陽峰,發起狠來居然這般固執剛烈,也沒想到那歐陽鋒如此心狠手辣。
陳璧哭道:「那邱處機見妹子已死,萬念俱灰,竟然揮劍自宮,遠走他鄉!我這一年來屢屢找歐陽鋒尋仇,都因武功不濟,受盡欺凌!」
黃藥師見他渾身是傷,心下不忍,賜與他幾粒「九花玉露丸」療傷。誰知那陳璧也是固執剛烈,叫道:「當今世上,能打敗那歐陽鋒的,只有師父一人,師父不傳我武功,我便死也不吃!」
黃藥師一時躊躇,這江湖打殺,自己頗為厭倦,此人性情嗜血,更是教他不得。見這青年長跪不起,卻又不好就此走開。
那武眠風「撲嗵」一聲也跪倒在黃藥師面前,說道:「黃大哥,我素來敬你,今日武某有句話,請黃大哥考慮。我見這位兄弟身世可憐,你就收他為徒,傳他幾手功夫吧,待他日大仇得報,再自廢武功向師父請罪。」
黃藥師心頭一震,沒想到武眠風會替這陌生人苦勸,更沒想到這個粗莽漢子也猜到自己不願收陳璧為徒的原因來,輕「哦」了一聲,對武眠風道:「你能保證他學得上乘武功不濫殺無辜?」此言一出,暗自思量,自己在江湖走動這麼多年,江湖黑白兩道無不談「東邪」色變,自己何嘗沒有濫殺過?又有何面目不許別人濫殺?想到這裡,暗自搖頭。
武眠風道:「在下最能體會這位兄弟的心事。馮恩師被賊人害死,我日日寢食難安,直恨不得生吃了那獨孤求敗的幾塊肉。武眠風也願拜黃大哥為師,學得上乘武功,好為師父報仇雪恨!」
黃藥師這才明白,這武眠風緣何為這陳璧求情,替人求情是假,自己拜師倒真,正自沉吟不決,又聽武眠風道:「馮師姐,你快說句公道話。」
黃藥師扭頭去看馮蘅,馮蘅輕嘆了一聲,道:「兩位報仇心切,最值得同情,只是怕你們日後不尊敬師長,犯下大逆不道的事來,敗壞了桃花島的名聲。」
武眠風見馮蘅話里有迴旋餘地,心中一喜,對黃藥師捺頭便拜,道:「師父武功才智無人比肩,弟子稍有怠忽,殺了弟子便是!」那陳璧也是苦苦哀求,連叫「師父」,其情可憫,黃藥師不禁心軟。
馮蘅趴到黃藥師耳邊道:「收下吧,回到桃花島多個人說話也不憋悶。以大哥的韜略,還怕管教不了幾個劣徒?」
黃藥師暗想有理,日後以平常心點化,這二人或可懸崖勒馬,便一點頭道:「待回到桃花島,我便定下門歸,凡我門人必須恪守,違犯門規者,逐出師門!」
武眠風、陳璧一聽,歡天喜地地跪下亂拜,叫起師父來,黃藥師將二人攙扶起來,心下暗樂,自己與這二人俱是風華正貌的年輕人,怎麼驀地當起他們的師父來。
馮蘅也覺得好笑,對陳璧道:「武師弟管我叫師姐,你也快叫我一聲師姐吧。」此言一出,頓覺不妥,原來武眠風拜馮哈哈為師,管馮蘅叫師姐只是隨便稱呼,不拘小節,今日較真,倒是難辦了,虧馮蘅腦子轉換得快,連忙叫道:「不好不好,那黃大哥豈不也是我師父了?你們該叫我師叔才對!」
眾人均是大笑,四人年紀相差本不太多,相處倒是融洽,武眠風比陳璧年齡稍長,又是桃花島昔日的傳人,便做了黃藥師的大弟子。
四人一路東行,不幾日便即離臨安不遠。一別快到兩年,黃藥師重回故里,心頭百感交集。在城外聽百姓街頭巷議,原來這兩年間,寧宗皇帝趙擴又派兵與金國打了一次大仗。統兵的還是那個佞臣韓侂胄,結果交戰雙方損失慘重,趙宋更是潰不成軍。
來到臨安城外,黃藥師想起牛家村的一位故人來,正是那曲靈風。兩年前臨安別時,曲靈風只道奉養父母,娶妻生子過自在的生活,不知今日是何光景。
黃藥師提出去探看曲靈風,馮蘅人小貪玩,拍手叫好,叫道:「且看曲大哥家裡又弄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寶貝。」
武眠風初時躊躇,自己與那曲靈風曾積下恩怨,呆會卻要強顏歡笑,心下頗不願意。
黃藥師察言觀色,已然猜中他心思,笑道:「曲靈風人品極佳,值得做朋友,眠風若有顧慮,反倒不爽利了,倒叫外人笑話我桃花島上的人小肚雞腸。」
武眠風聽師父點破,心下略慰,連聲說「是」,跟在黃藥師後面,走進牛家村。
尋到曲靈風住所,黃藥師大驚失色,映入眼帘卻是殘垣斷壁,滿地灰燼,一片破敗景象。一問周圍鄰舍,才知幾日前有幾個蒙面惡徒前來打劫,殺死了曲靈風父母妻子,放火燒了屋舍,那曲靈風力敵不過,負傷逃走,至今不見回來。
黃藥師暗自擔心,心想那曲靈風竊書盜畫,愛寶如命,難道是仇家前來尋釁?後悔自己沒有早到幾天,或許可以替他免去災禍。
轉眼夕陽西下,餘暉晦暗,天色已黑,黃藥師依舊獃獃不動,黯然傷神。
馮蘅見他無心離去,也不勸說,想到昔日桃花島上曲靈風對自己的種種恩惠,不免也是傷心。
四人正自僵立,馮蘅忽然心念一動,小心趟過瓦礫,走到破屋后牆,使勁推那牆上隱秘的石門。
黃藥師見狀,心中一喜,是了,那屋子后牆與秘密山洞連通,那山洞是曲靈風平時藏寶之處,難道這等危難時刻便不能藏人?
黃藥師見左右無人,趁著夜色推轉破屋后牆,露出洞口鐵門來,那門卻推不開,顯然裡面有人鎖住,黃藥師喉頭一哽,叫道:「曲兄弟,是我,黃藥師來啦!」
裡面果然有人,聽到外面說話,立時氣哽,叫道:「黃大哥,真的是你么?你可要替兄弟報仇啊!」說話間,鐵門洞開,洞內濕氣撲面,臭氣難聞,想來曲靈風已經躲在裡面不止一天了。
黃藥師一見曲靈風渾身傷痕纍纍,心下大痛,已不復溫和儒雅之態,大聲吼道:「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去把那廝碎屍萬段!」
曲靈風強忍痛楚,道:「黃兄是否記得西湖雷峰寺那個老和尚慧才?」
黃藥師不禁失聲驚叫,道:「是他!那日我饒他不死,怎麼他還到處做惡?」
武眠風見他傷得著實厲害,心中惻隱,從前的恩怨立時煙消雲散了,對黃藥師道:「師父,我去給這位兄弟抓藥去吧!」
曲靈風這才認出說話之人竟是兩年前與自己性命相搏的武眠風,不知怎麼無端做了黃藥師的徒弟。
黃藥師見他驚詫,道:「這二位是我新收的弟子,武眠風和陳璧,收徒因由這裡不忙講,你卻說那慧才禿驢如何害你!」
曲靈風慘然道:「那慧才被黃大哥醫好之後,不思悔改,不敢找你發瘋,卻常常尋我的晦氣。那禿驢初時只是對我無禮,後來變本加厲,趁我不在,糾集無賴經常到我家尋仇覓恨。我父母年邁,妻子軟弱,不敢聲張,忍氣吞聲。待我回來得知此事,便去與那賊禿理論,誰知他在寺內埋下好手,將我一痛亂打。」
黃藥師心中難過,沒想到自己當初一走了之,曲靈風無端多受這多委屈,喃喃道:「想不那出家人心腸這般歹毒,是我連累了你。」
曲靈風道:「與小弟相比,那獵戶遺孤梅若華更是不幸。她小小年紀,飽受那賊禿驢打罵,無衣無食,最是可憐。可恨慧才那兩個弟子柯辟邪、柯鎮惡為虎作倀,對梅若華也是動則拳腳相向。那梅若華不堪欺侮,逃出雷峰寺沿街過活。那日小弟見到她,見她骨瘦如柴,傷痕纍纍,不成人形。」
黃藥師心中燃起無名烈火,那日參寥替慧才答允好生撫養孤女梅若華,怎的膽敢如此百般虐待?正自氣憤,卻聽曲靈風又講道:「我在街邊找到梅若華,帶她去找那老和尚理論,又被那寺內惡僧亂棍打出。曲某武功低微,不是他們對手……」說到這裡,又是泣不成聲,想來那慧才又找到牛家村,血火屠戮,曲靈風顯然觸到了傷心處,說不下去。
良久又聽曲靈風道:「那慧才殺了我父母妻子,掠走幼女曲瑩,此仇不共戴天!後來我趁天黑偷偷摸回牛家村,掩埋了親人屍身,躲在這密洞里養傷,直待傷勢好了去找慧才報仇血恨。不想今日遇到了黃兄。」
黃藥師目眥欲裂,凜然道:「兄弟的仇人也是我黃藥師的仇人,我黃藥師不與這種敗類共在一片青天之下!」
曲靈風磕頭拜謝,道:「黃兄替我報了血海深仇,曲某願變犬馬,終身報答。」黃藥師慌忙攙他起來,連連叫道:「兄弟說哪裡話來!」
曲靈風再拜,道:「那便與這二位兄弟一樣,拜黃兄為師,永遠服侍師父左右!」
那武眠風、陳璧見狀,勸曲靈風道:「兄弟不要激動,師父自會為你做主!」
黃藥師目光如炬,叫道:「這個不忙計議,待我收拾了那個賊禿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