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水庄東面臨河,地勢微陡,西高東低,庄中建築全依地勢而建。鳳鳴祥她義爹在世時,將西邊撥給了司徒壽,建築方式全偏自然;後來鳳鳴祥她義爹死了之後,余滄元便在偏西之地建了一座「看景亭」,正卡在司徒壽出園的方向。
從看景亭往上看,可以一窺任何走出西園的人;往下看,微陡的斜坡在春天時一片花海。
花海里,一個小男孩到處鑽著,坐在亭里的沈非君看著他忙來忙去好一會兒,訝異道:「小鵬什麽時候喜歡花了?」
「他認為喜歡花這種事是娘們才有的行為。」搭腔的是鳳鳴祥。見她仍將目光放在沈小鵬身上,笑道:「小鵬真是你心頭的一塊肉,就不知道你的心頭肉還有沒有旁人?」
沈非君將視線轉了回來,瞧著鳳鳴祥慢吞吞地吃著廚子新作的點心。
「這點心,真好吃。」鳳鳴祥嘆息:「天水庄雖不缺錢用,要請個廚子也非難事,但滄元一向務實,只要不太難吃,他是不會隨意換下咱們庄中的廚子,現在,多虧莫遙生,莫名其妙的,這大雪樓的廚子就變成天水庄的了。」
沈非君望著她,低語:「他的腦袋,是石頭。」
「是石頭,那才好。」鳳鳴祥微笑道:「我聽不飛提過,他這個四師兄上山學武,本是為了強健體魄,後來與你相識生情,決意與你共度白首之盟,便以兩袋黃金討價還價,讓他師父點頭放他下山,對不對?」
沈非君思及當年的回憶,唇邊帶笑:「他家,是大戶人家,他的爹十足的大戶性子,以為有錢就是一切。」
「那莫遙生呢?」
「他是天生的俠情,完全不像商人之子,待人極為寬容又給三分情,他也很聰明,不易教人欺騙。」反倒是她,有時衝動了點。
「哦,原來如此啊……」鳳鳴祥傾上前,溫笑,「那,你想不想知道滄元對他的評語?」
「余滄元?也對,他也算跟莫遙生相處幾日了,應可看出幾分性子來。」
「滄元說他——財大氣粗。」
沈非君訝異望著鳳鳴祥。
後者慢慢地搖著扇子,溫聲說道:「同是商家,滄元自然會有幾分注意。莫遙生在北方,自他爹死後,繼承他家所有的生意,將他家族裡其他有心要霸位的人全壓得死死的,任誰也不敢吭聲。滄元聽過一些傳言,說新任當家財大氣粗,不過那是在還未見過莫遙生之前。」
沈非君忍下滿腹的疑問,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知她還有下文。
「見過他之後,滄元說他心機深沉,需防。」
「那必是余滄元看錯了。」沈非君搖搖頭:「他心思縝密,卻不深沉,他視金銀財寶如身外之物,可有可無,他適合當個俠客——」
「你說的是十年前的莫遙生,還是十年後的莫遙生?」鳳鳴祥打斷她的話,投下她從未深想過的一句話。
沈非君微微一楞。
鳳鳴祥見狀,再補上一句,道:「人會變,你會變,難道他就不會變嗎?」
這句話如雷炸在她的心裡,讓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人會變,她不得不變,那麽他呢?
他也變了?
十年來,藏在她心裡深處無法見人的溫柔男子已經成了不回頭的記憶了嗎?
「是他……」好不容易嘴唇動了,說出來的話又啞又輕,不得不清了喉嚨,才再低語:「是他告訴你的?」
「不,是不飛說的。」鳳鳴祥嘆了口氣:「綉娘,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我知你心中長久以來一直有個秘密不敢說出來,我卻不知是什麽。我也早當你夫婿死了……在我還不知他四師兄就是你相公時,曾聽不飛提過他四師兄的事,那一年……是我十三歲左右,而你十六吧?他說,那一年他原要一塊下山喝四師兄的喜酒,不料被其他師兄惡意遺棄在山上,其他師兄都去喝了這杯喜酒,親眼見到了新娘子,唯獨他沒有。這就是你處處避開風大朋他們,卻敢面對不飛的主要原因吧?你這招可絕,存心斷得乾乾凈凈,若是這一回莫遙生沒有在大雲樓巧遇你,你是不是打算就以寡婦的身分守寡終生?」
「我……」
「娘!」
沈非君回頭,看見不知何時跑上來的沈小鵬捧著一把滿滿的花,幾乎蓋住了他的小身體。
「娘,這給你!」
「咦咦?」滿把的花香撲鼻,沈非君感動得眼眶含淚。「小鵬送我花呢……嗚嗚,小鵬,這是你從小到大第一次送娘花……娘好感動喔!」
沈小鵬彆扭地紅了臉,叫道:「我又不是只送你!鳴祥,你也有!」
鳳鳴祥瞧他塞給自己一束花,訝笑:「小鵬,你年紀小小,倒開始懂得討好姑娘家了。」
「鳴祥,你若願意拋棄莫不飛,等我長大的話,我可以天天送你花。」
「對啊對啊,小鵬說得對,鳴祥,我家的小鵬最可靠了,你看他眉清目秀,將來長大……十五歲就可以成親了,對不對?啊,鳴祥,你不知我一直夢想我當婆婆、你當我媳婦的,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雖說莫不飛也算不錯,可是還是我家小鵬最好,將來是疼妻丈夫,是不是?」
沈小鵬用力點點頭。
像被逼婚的鳳鳴祥輕笑出聲,望著沈小鵬認真的眼,說道:「小鵬喜歡我嗎?」
「當然喜歡。」
「比喜歡你娘還要喜歡嗎?」
沈小鵬聞言,一楞。他娘在身後,他要怎麽答?答說雖喜歡嗚祥,但他心裡最重要的還是娘啊。
鳳鳴祥見他一臉為難,笑道:「小鵬知道我一向與你娘交情很好,就算是婆媳,你娘也不會受欺負,對不對?」
「真的嗎?」沈非君吃驚地瞪著他發紅的耳根:「小鵬,你是為了娘嗎?」
「才沒有……啊!」他一時不察,慘遭偷襲,整個小身體被他娘從身後緊緊摟住。這娘,也夠厲害,抱著一堆花,還能有空間偷襲他。「娘,不要抱了啦,就是你老當著鳴祥的面抱我,鳴祥才會一直當我是小孩!」
「嗚,娘感動嘛!」
「你的感動太廉價了啦……好啦好啦,別哭啦,你的眼淚都讓我頭髮濕了,我待會還要上余叔叔那裡呢,別讓我被他笑!」可惡!他這娘,不管真哭假哭,就是算定了他沒轍。
鳳鳴祥見沈非君抹去眼淚,仍是緊緊抱著沈小鵬軟軟的身體。她尋思了一會兒,說道:「非君,你一點好奇都沒有嗎?好奇莫遙生的臉是怎麽了?」
沈小鵬的身體略為僵硬,聽見他娘遲疑了下,才問:「我第一次瞧見他,就覺得奇怪,他臉原是無傷的,怎麽多了那麽多道淡肉色的小疤?後來,瞧久了習慣了,也就當他是在打鬥中傷的。」
「是打鬥傷的。」鳳鳴祥說道:「那是有一陣子他絕望到成天酗酒時,在外頭被人打的。他能保住命,全仗他幾個師兄弟下山照顧他,連他的家人都不敢靠近他。自你一事之後,他溫和的脾氣有了遽變,誰若惹到他,那不是拳打腳踢可以了事,甚至他將當初碎言碎語傷你之人,全給趕出了莫家,不准他們再回去。」
沈小鵬聞言,心裡百味雜陳,垂下眼,忽覺他娘摟著他身體的力量縮緊了,他的小手輕輕握住他娘的手。
「那……那……」沈非君一連說了幾個「那」字,卻沒有下文,眼淚倒是又開始淋起沈小鵬可憐的頭頂。
也虧鳳鳴祥習慣與她說話的方式,溫聲說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多前我義爹的事?」見非君訝異望著自己,知道這件事她十分不願再提,尤其眾人皆有默契不在小鵬面前提起。她看了沈小鵬一眼,繼續說道:「我知道不飛心中一直有個芥蒂,他很氣自己沒在三年多前遇見義爹……莫遙生也是。你告訴他了,是不是?」
「不告訴他,他豈會輕易放棄?」
「他的反應跟不飛一樣。」鳳鳴祥有趣地笑道:「不飛的功夫不弱,若真與我義爹打起來,連我都不敢說誰強誰弱,至於莫遙生……」
「你義爹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打死。」沈非君承認道。
「正是。老實說,我不太明白他們的想法,這是我們的事,理當該由我們自己來解決,就算是他在義爹未死之前與我相遇,我該要做的事,還是會自己去做。」
沈非君聞言,思量了一會兒,點點頭:「你說得是。」她從不曾想過要依賴誰來對付鳴祥她義爹,她只知自己不下手,小鵬就沒有未來;即使小鵬他爹在場,她還是會親自出手。
「那,人會變,但有些事卻永遠不變,再來幾次都不會變……非君,難道你沒有想過,你變了、他變了,那再重新開始,不也是你倆的另一條路子嗎?」
鳳鳴祥的話重重打在她的心頭,讓沈非君頭暈目眩起來。
重新再來?
二十六歲的沈非君與二十五歲的莫遙生?
重新再來!重新再來……有這可能嗎?
「我……我……」她腦袋一片混亂,心裡卻開始有了小小的芽種。要重新再來,談何容易?年少的她可以不顧一切地把愛情交給一個少年,現在她的心境卻足足老了十年,何況她還有小鵬……明知彼此的個性差距太多,但是,鳳鳴祥的一句話,讓她原本不得不死的心違背了自己的理智,悄悄地又燃起希望。
「娘……」
「娘想去休息,好好想想……」沈非君鬆開了沈小鵬,搖搖欲墜地站起來。
沈小鵬立刻轉身瞧見她一臉蒼白,但淚卻忘了流。他望進她的眼眸,他娘的心……在掙扎了,他知道。
「那,小鵬去找余叔叔了。娘,你自已小心。」
等目送沈非君離開後,他才微惱地瞪向鳳鳴祥。
「是他們派你來當說客的?」
鳳鳴祥微微一笑:「你娘心裡一直有人,你是知道,而且,你知道他是誰了。」
沈小鵬默不作聲。
「小鵬,三年多前的那一天,你也看見了,對不對?」
他驚訝地望向她。「鳴祥,你……」
「果然看見了啊……那時你才七歲多,你娘瞞著你也是為你好,誆騙我義爹得急病而死,怕你提早看見了世間醜陋的一面。」
「我從不覺得鳴祥你義爹的死,算什麽醜陋!他死了最好,你自由了、余叔叔自由了,娘也自由了,我唯一恨的,就是我的年紀不夠大,我沒有足夠的機智跟力量一塊殺死你義爹。」沈小鵬紅了眼,氣道:「當爹的,都沒個好人!」
哎啊,這該不會也是他討厭莫遙生的原因之一吧?鳳鳴祥這暗暗叫苦,顯然她義爹的威脅無窮,就算綉娘千防萬防,也讓他影響到了小鵬。
「那,不打緊。」她擠出溫笑:「你想做什麽,我也不多管,可你要有心理準備,莫遙生他的性子雖變,但有一項特質不變,就是他的毅力,他已打算長居天水庄了。」
「我猜也是。」
「這點性子跟你也很像。」
沈小鵬立刻抬眼瞪她。
「喔喔,好,我不說我不說。一切順其自然發展,綉娘要怎麽做,我絕不干涉;你若要我幫忙,我也絕不拒絕。」
「啊?鳴祥,你的意思是……」
鳳鳴祥難得露出真心的笑,向他眨了眨眼。「聽說你娘當初離家是受不了莫家大戶人家的規矩,他家人口眾多,嘴碎又雜,自然對自幼孤兒出身、後又沒錢沒勢的綉娘諸多挑剔;聽說,當初他家人還跟綉娘說,新婚過後幾月要再為他納妾呢。」
沈小鵬大叫:「他有了我娘,還要其他女人?」隨即腦袋不算笨地立刻想到一點:「是娘告訴你的?」
「非也。是風大朋跟六師弟說的。那納妾之事還是風大朋偷聽到的。」
「那……那他真納了?」他幹嘛心裡吊個桶子七上八下的?
「聽滄元說,他家中的確有個老婆了。」
「有老婆了還敢惹我娘?」可惡!那臭男人!虧他剛才還有一點點心軟。
「他老婆沒在家裡,現在在天水莊裡呢。」
「什麽?」他腦袋極快,訝道:「鳴祥,你是說,他說有老婆,老婆指的是我娘?那萬一他永遠也沒遇到我娘呢?就這樣一輩子讓他妻子的位子懸著嗎?」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鳳鳴祥笑道:「現在啊,我只知道他想要你娘,又不敢亂來。我知道他十年來不怎麽好過,不過你娘也非日日在享福啊,如今他身後有幾個狗頭軍師在撐腰,自然我們要站在綉娘這邊才是,才不致讓她人單勢孤嘛。」
沈小鵬垂下眼思考。最後,才不合他現在年齡地用力嘆了口氣——
「鳴祥,我不明白。我以為我這一輩子就只有娘了,我努力努力地長大,我想要保護娘,想要保有現在的一切,讓大家永遠都不變;只要我努力,我相信這一切不會變的……可是,為什麽它還是變了呢?歲月在走,也帶走了我的願望,我卻無能為力。就算我不變,其它的……仍然變了,那我不變又有何用?」
午後的微風帶著淡淡的春意,勾起濃濃的花香。她懷裡的花束五彩繽紛的,走在天水莊裡,路過的丫鬟向她福身的同時,都忍不住瞧上她一眼。
有什麽好看的呢?這是可愛到讓她發抖的小鵬送的花,她們的眼神卻像是什麽男人送的……
「也對,小鵬一向不送我這種女人家的玩意。」而她在天水莊裡也不愛招人注意,思及此,她隨手招來一個丫鬟,將花束交給她,讓她先行送回房。
「夫人,莫公子他現下在『數月庭』呢。」丫鬟臨走前低聲說了一句。
「莫公子?」莫名地跟她提莫遙生做什麽?難道她們都知道了?她脹紅臉,搖頭:「不不,是我多想了。她說的應是莫不飛,莫不飛在找我嗎?」
該不會是為了莫遙生的事吧?
「我都人老珠黃了,他卻不放棄,不是怪人是什麽?」她嘀嘀咕咕的,雙腳卻很沒志氣地往數月庭走去。
才來到數月庭,她就瞧見拱門後熟悉的身影,她心一跳,直覺地、完全沒有細想地隱身在拱門後的樹下。
她的心直跳著,她連連深呼吸幾次,才敢悄悄地從門後探出一雙眼。
他整個人是側著的,雙臂環胸像在看什麽,又像在考慮些什麽。天水庄等於是她的家,她自知他看著的是小花園……咦咦?那是誰?怎麽她沒瞧過?
沈非君訝異地瞧著一名年輕貌美的姑娘從另一頭悄悄地接近莫遙生。
喂喂,他不會沒有聽見她的足音吧?那姑娘腳下聲音大到幾乎可以嚇死人了……她瞠目,瞪著那小姑娘從他身後用力抱住他。
她立刻縮回眼,獃獃地貼在門後。
太……太過分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男盜女娼……還不至於那麽嚴重,但……但……她咬牙切齒,方才那一幕深深烙在她的腦海。
她的心,還是直跳的,卻多了一股忿怒。
「我在忿怒什麽?」她忿想到:「那姑娘瞧起來不過二十,男人嘛,自然愛吃嫩食……不對不對,就算他愛吃都不關我的事,我在想什麽……糟,彆氣彆氣,再氣,我就老得更快,可以當小鵬的奶奶了!」她的雙手用力撫平自己猙獰的表情,暗暗地吸氧、吐氣。
他還說,想要她?呸,她就覺得怪,她明明都是徐娘半老了,依他的外貌,豈會再要她?
心裡有一股小小的火焰,怎麽滅也減不掉,最後,她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又從門後偷偷探出一雙眼。
這一次卻連個背影也沒瞧見,她知他們不是離開,就是走進死角讓她瞧不見,她不死心,暗暗搬運來一塊大石頭,小心地踩在上頭,籍著樹蔭之便,從高牆上露出一雙偷窺的眼。
那花心的莫遙生正與貌美的小姑娘說話,不過他是背對著她,不知他表情如何。她踮起腳尖,偷看到那小姑娘一臉的愛慕……她的牙關緊緊咬住。是啊是啊,怎會不愛慕?他人生得好看,脾氣又好,家中又有錢,不愛慕才有鬼呢!
她見那貌美姑娘雙手搭上前,肯定是摸到了他哪裡,像要埋進他懷裡。沈非君暗氣得頭暈腦脹,慢慢將身子縮回牆下。
「可惡!這人……以前以為他是個木頭兒、一塊大石頭,現在才發現他腦袋多開通!鳴祥說得沒錯,他是變了……」她忖思道,努力地用雙手再拉平自己的臉。「我要保持微笑,他也不可能獨身一輩子,會有想要的姑娘,那是……很當然的事,我理當恭喜他……嗚……可惡,我在哭什麽?不不,我不是為他而哭,我只是有點……感傷,是啊,還有喜極而泣,恭喜他找著了心上人,嗚嗚嗚……」
她在牆頭下暗自飲泣了一陣,終於熬不住內心複雜的思緒,又悄悄地攀著牆,再露眼偷窺。
還沒鎖住他的身影,就聽見巨響。她定睛一看,看見那貌美的小姑娘跌坐在地,顯然十分狼狽,她心裡微愕,不知事情為何突然急轉而下?
「是那姑娘跌倒了嗎?他武功再不濟,也不會任人在他眼前出了岔……」她又見那姑娘哭著跑開,心裡隱隱約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她瞧莫遙生連頭也不回地走回小花園前,又開始沉思起來。那花園裡的花有什麽稀奇,由得他如此專註?
「究竟是什麽奇花,讓他連個花容月貌的姑娘都看不上眼?」她自言自語道。她可不記得他有這嗜好……或者,這又是他「變」的地方?一個男人對花有興趣?
「非君?」莫遙生耳尖,立刻循聲望去,驚訝地看見高牆上的半張臉。
沈非君一時僵硬,只能獃獃地與他互瞪。
良久之後,他才遲疑問道:「你……在那兒做什麽?」非君不是會偷窺之人,還是因為她「變」了?變成一個偷偷摸摸之人?
「我……我……」她一臉心虛,見他往外走來,她立刻跳下墊腳的石頭。
「非君,小心!」莫遙生明知她安全無虞,仍是跨大前一步,讓她跳下時直接跳進他的懷裡。
他的視線落在那塊墊腳石上,奇怪問道:「你在上頭……你怎麽哭啦?」
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又拍她的背又抹她的眼淚。女人像淚壇,從她身上一而再地見識到了!
「我……嗚嗚……」不哭不行,她找不到理由嘛。「嗚嗚……」
莫遙生見她愈哭愈多、愈哭臉愈紅,他心一急,脫口道:「你不哭,要我干什麽都好。」
「那你放開我。」她委屈地說道。
莫遙生暗暗嘆了口氣,放開手。
「好吧,沈夫人,你說什麽我都照做。」
「你……你叫我什麽?」她顫聲問道。
莫遙生見她頰濕,眼裡卻不再掉出淚來,心裡驚奇她的厲害,但他不動聲色,仍照實說道:「其實,我想了很久……」他慢慢踱進數月庭里,暗喜她尾隨進來。
「你……想了很久?想什麽?」想她終是人老珠黃了,所以決定拍拍屁股走人?啊,她沒有用!她不是正希望他離去,讓她跟小鵬過著孤兒寡母的日子嗎?現下,她在緊張什麽?
他喊她沈夫人,要劃清界線,她最是歡喜才對!
「我……」眼角偷覦她一眼,看她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莫遙生才柔聲說道:「我在想……對了,沈夫人,你喜歡金子嗎?」
「金子?」
「方才我一直站在這裡,你也是看見了……對了,剛剛你躲在牆後是在……咦,別哭別哭,你怎麽又哭了?」她的眼淚真是來去自如。
「嗚嗚……」沈非君用力吸吸鼻子,巧妙地轉開話題,細聲說道:「是人,怎麽不會喜歡金子呢?沒有它,生活難過,三餐不飽。」
「那你是喜歡金子甚於花了?」
「花?」
「我在考慮,追求一個姑娘該用什麽手段?」
「追求一個姑娘?你想追求誰?剛才那姑娘?也對,那姑娘貌美如花,你自然是想要追求她了。」她想痛哭一番,嗚,她真是「喜極而泣」,嗚嗚。
莫遙生有些失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答道:「那姑娘叫什麽,我都不清楚。」
「不清楚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摟摟抱抱的?」
一股酸味蔓延開來,莫遙生呆了一下,暗喜心頭,連忙解釋道:「她的長相我連瞧也沒有細瞧,她說她曾在她爹經營的布莊見過我,這一次隨她爹來天水庄與余滄元談事,正好瞧見我。我名下合作的布莊何其多,怎會記得她?我除了你,還會追求誰呢?」
他要追求她?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麽沒有細聽?
見她有些疑惑,他跨前一步,接近她一點點,柔聲說道:「非君,我想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他真想重新開始?
「那日你在馬車上說的一切,我反覆思量。你說你變了,我何嘗不是?但我對你的情意始終不變,哪怕你變得人老珠黃、哪怕你是世間的罪人,我都不會改變。不,你別說話——」他的手掌輕輕壓住她的嘴,啞聲道:「你不是我,怎能代我說話?怎能知我內心所有的一切?你不會知道當我瞧見你還活生生地在這世上時,我有多狂喜;你不是我,不會知道這十年來我內心充滿絕望又希望的感覺。」
沈非君張大眼,望著他那一雙深情款款的黑眸。
他見她似乎有些動容,繼續說道:「你說,你變了,所以我愛的並非是現在的沈非君。那麽,我若重新追求你、重新了解你,也重新讓你喜歡我這個莫遙生,你是不是願意許我終生?」
沈非君一時啞口,腦中紛亂,心中又怨又喜,見黑影漸漸罩在自己的臉上,她竟連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你知道我朝思暮想了多久?」
他的聲音極柔,響在她的耳畔,像是迷亂心智的魔音,動搖了她的意念,她的雙眼根本離不開他含情脈脈的情眸;他慢慢地俯頭,輕輕吻上她的涼唇……
她的神智恍惚著、飄離著,她的身子被他摟住,無力地攤軟在他懷裡,鼻間是他的氣味;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體幾乎完全控制了她,這些她都知道,卻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
他吸吮著她的唇瓣,在她耳邊斷斷續續地低喃:「非君,不要排斥我。只要你肯說聲『好』,我們就能彼此廝守終生。我倆原是相愛的人啊,為什麽會變成如此?你只要說句『好』,我們就能再續前緣……」
沈非君慢慢地合上眼,感覺他吻著自己的唇角,「好」這個字幾乎順從地要從嘴間滑落,忽地模糊的理智小小地飛竄了起來,她一驚,用儘力量地推開他。
「非君!」他訝道。
沈非君緊緊閉著眼,連退數步,直到貼上牆才停下來。她暗暗深呼吸,胡亂摸了下身子,發現衣衫尚算整齊,她惱道:「你誘惑我?」明明知她看不得他深情的眼,他偏讓她沉在其中,根本是故意的!
若不是自己突然閉上眼,豈不是就……豈不是就近上了一張床,生米再煮熟飯嗎?這人……分明對她在耍心機!
「我……」莫遙生叫道:「我對你是真心更意的!」
「你連現在的我都不了解,算什麽真心真意?你將十六歲的沈非君硬套在我身上,對你我都不公平!」
莫遙生咬了咬牙,道:「我說過我願意重新追求你、了解你,直到你接納我!」
「這就是你說的重新追求?拿你自己來誘惑我?你明知我抗拒不了的,卻又這樣對我,這叫重新了解?」沈非君微側耳,叫道:「你在靠近我?」
莫遙生立刻停步,道:「你一定要怕我怕成這樣嗎?我……只是想要碰碰你,感受你的體溫,讓我自己有真實感,你活著的這真實感啊!」
「過了這幾天,你還沒有真實感?」
「這幾天與十年相比,你說,這其間相差多少?我怎會有真實感?」
沈非君原本惱他的行為,一聽他語氣里的悲傷,不由得動容,張開眼瞧他一臉深情。她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十年音訊全無,對你來說很不公平……我也沒有想到你真的會一等就等了十年,我曾經設想過你無數的反應,唯有等我這一項,那是我心中最不敢想的那麽理所當然;想了就是一種希望,想得愈理所當然,那絕望會更難承受。我也曾想過只要鳴祥她義爹一死,我就帶著小鵬去偷偷瞧你;你若對我還有一點點情分,那我便心滿意足,哪怕你家中已有妻兒……我我……」
「我只有一個妻子!」
沈非君紅了眼,道:「我知道!但我仍是把這一切想得太美了,我眼見鳴祥她們的變化,我告訴我自己絕不能變得像鳴祥她們一樣猜忌極重、殺人不眨眼,小鵬只有我一個親娘,我若變成她們那樣,小鵬的心靈豈能健全成長?我不停地這樣告訴自己,我在小鵬面前是一個娘,就要做好一個娘該做的,絕不讓鳴祥她義爹改變我一絲一毫,絕不讓小鵬的身心受到任何的影響,結果呢?我還是變了!鳴祥她義爹在世時,我沒有出過天水庄一步,沒有必要也絕不出我房門一步,我絕不會後悔這些年所作的一切!絕不認為它是一種虛度,就算……就算你我今生再無緣分,我也認了!所以……不要再讓我抱著希望,好不好?」
莫遙生雖略知她在天水庄的生活,也恨起那鳳鳴祥她義爹的所作所為,但從未聽她剖析過心中的感受。他看著現在的她,眼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十六歲的沈非君,那時的非君像活潑的小鳥,對於未知的世界充滿渴望,多希望像她師父一樣地在江湖中神氣活現,到頭來她的渴望不曾達成,反而把十年的光陰鎖在一個不敢走出去的牢籠里。
十年,說起來多簡單,一眨眼就過,但真正過起來,那會有多痛苦,他不會不知道!
「如果……」他閉了閉眼,聲音又啞又輕,讓她幾乎聽不清。「如果當年你沒有生下咱們的兒子呢?」
「如果沒有小鵬,今天你就瞧不著我了。在我看見鳴祥她義爹的時候,就已經跟他拼個你死我活了……不,我知我的功夫遠不及他,自然稱不上你死我活。」
「是嗎?」他喃喃道:「那我是該感謝我們的兒子了……」
沈非君聽他聲音有些異樣,耐不住心中的奇怪,勉強往他那一雙可以迷昏她的雙眼看去。
她錯愕了一會兒,脫口:「你在哭嗎?」她用力眨了眨眼,瞧他眼眶微紅。要哭,也是她哭吧?
「你瞧見我眼淚掉出來了嗎?」
是沒有,但,水霧瀰漫他那一雙魔眼……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不知道嗎?還是,他在為自已哭?她嘆了口氣,低語:「都過去了。」
「我們還沒過去。」
她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樣?」
「我說過咱們重新開始。」
「重新爬上床嗎?」她一見他臉皮微紅,就知他心中曾動過這念頭。爬上了床,再怎麽算,也脫離不了是他女人的事實。這人,果然與當年有所不同了。
莫遙生知道她精明許多,咬了咬牙,放棄了捷徑,說道:「好,你不允,我絕不碰你。除非你親口說聲:『願與我廝守終生』,否則我待你,猶如世間一般男子追求心上人,凡事循著規矩來,絕不逾矩。」
這表示……他們彼此之間會清清白白地交往?連小手也不牽一個?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沈非君聽得一楞一楞,心中搖擺不定。
莫遙生往前一步,柔聲說:「十六歲的沈非君與十五歲的莫遙生,曾經相戀相愛過;現在,二十六歲的沈非君與二十五歲的莫遙生,再相戀相愛沒有什麽好稀奇的,這隻表示咱們跟一般人不同,能夠彼此再愛上第二次……」他的目光微微閃了下,在語氣里適時地加進讓人心軟的調子:「何況,我從來沒有拿小鵬是咱倆兒子來威脅你或者說服你,對不對?」
這倒是。不過他是正人君子,她也不曾想過他會拿小鵬來壓她,思及此,她的心又有些偏向他了。見他慢慢接近自己,她雖皺眉,卻不抗拒。
「連碰也不會碰?」她問道。她心裡的雀躍是為什麽?彷彿回到十六歲那樣的心情,那樣的自由。
他走到她的面前,輕聲承諾道:「我絕不『主動』碰你。」
沈非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柔情的眼,心裡直跳著,有些些的興奮,這種感覺像是把她藏在內心深處不曾變過的情意重新翻出來、重新再燃燒。
「所以,答應我,好嗎?給我們一個機會,至少,給我一個機會,別讓我再虛度十年了。」頓了頓,他微笑地拱拳說道:「我叫莫遙生,家住北方,不知有幸知姑娘芳名?」
他含情脈脈地鎖著她的眼眸。他的話極輕,氣息卻從他嘴裡輕輕噴到她的臉上。她的神智又開始模糊了,眼角觀到他果然信守承諾,將雙手放於身後,連碰她都不碰。
像十幾歲的純情戀愛嗎?她迷亂地想道,在明白她的性子後,他真的仍會將情意留在她身上嗎?就算她不像當年一樣單純、就算她已經變得連自己半夜都會驚醒的性子,懷疑過去的自己是不是只是夢……他都能夠一併接受嗎?
他的眼睛在訴說無盡的情,讓她心動、心軟,心猿意馬、心癢難耐,等到她發現唇間溫溫熱熱的,麻酥的感覺像電擊竄過她的身子後,她才拉回一點神智,看見他正吻著她——
他不是說絕不主動碰她嗎……主動?
她暗暗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又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主動親著他;她的雙臂甚至已經舉在半空,要摟住他的頸子……
她慢慢地放下踮起的腳尖。
「非君?」
不要再看他的眼、不要再看他的眼!她氣惱地告訴自己。好個莫遙生,竟然對她耍這種招數!
他的確不動,連頭也沒有俯下,全是用那一雙勾她魂的眼在拚命放情意,讓她不由自主地迷戀,讓她不由自主地搖身變成那個主動的人,而他卻是被動。
好個莫遙生!
原來,鳴祥說他也變得極多,便是指此。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個正人君子了,他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縱然是為了得到她,但,但心裡一股氣就是悶著,讓她好後悔自已為何沒有辦法抵抗他的魅力?
可惡,什麽連手也不碰地純情追求!害她感動得要死,他根本還是抱著只要一上床,萬事都沒有問題的想法。
「非君?」他的聲音放得更柔。
不能看他的眼睛、不能聽他的聲音,她沈非君豈能讓他這麽簡單地就騙去了身子?就算她人老珠黃了,也不想這麽快就跳上他的床,然後不得不時時刻刻想著他到底愛不愛現在的自己!
「我……」她滿面通紅、垂著眼,低語:「你說真要重新追求我?」
「就算你有心刁難我千百次,我也絕不放棄你。」
這,可是你說的。
「那……除非我答允,否則你絕不碰我?」
「我絕不『主動』碰你。」
她眯起眼,瞪著地上的落葉,輕聲說:「我對你絕不是無情……你……我……」她的語氣有些害羞,讓莫遙生一時楞住,心生憐惜起來。「那我想從現在開始……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兒?」
她抬起眼,向他微微一笑:「我去廚房拿些點心過來,我想了解你這十年來的生活,你說重新開始的嘛。」要耍美人計,她也會,雖然是有點老,但她每天對鏡攬照,還知道怎麽笑不會露出皺紋來。
莫遙生獃獃地看著她成熟的笑顏,失了一會兒神,才掩不住驚喜道:「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真心真意地笑著!」
沈非君微微羞澀起來,向他福了福身子。
「我去去就來。」走了幾步,忽轉身對他說道:「奴家沈非君,家住天水庄,還有一子名叫小鵬。」
語畢,她笑著輕步離開數月庭。
他俊美的臉龐充滿喜悅。
「這表示她接受我的追求了?」快步追出拱門,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拐了一個彎,消失了身影,他才喜不自禁地走回數月庭內。「今天是我自從知道她沒死之後,最快樂的時候了!」
她若無心無情,絕不會答允他的追求,雖然他方才是有點小失敗,但能博得她一笑,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就算花我一輩子的時間,我也要讓她明白我不會改變我的愛。」他高興地來回走著。
只要她給他機會,讓他能天天見到她,就算守著禮教規矩,他也不在乎了!只是他的商人本色告訴他,明明有近路可走,何必繞了個大圈子?何況她本就是他的妻,碰她、親她,都是他渴求的,偏她心像石頭,一點也不知道他的渴望。
等了一會兒,等不著她回來,莫遙生來回走到拱門前看了又看。
「奇怪了,需要這麽久嗎?不,我不能離開,萬一錯身了,她以為我只是嘴上說說,要再讓她給機會,那是難上加難了,再等等吧。」
一柱香後——
他瞪著小花園,目光連離都沒有離開過,整個身體已經從來回走著,到僵住不動了。
「不,她不騙人,非君從不騙人,準是廚子忘了弄點心,她就快來了,我得等她。」
二注香後——
已近黃昏,他的身形如石,仍在小花園前不曾移過。
一片落葉,慢慢從他身後飄啊飄地落到地面上。
他眯起眼,雙拳緊握。
入夜——
數月庭內傳來詭異的大笑聲。
「那是烏鴉在叫,還是人在笑?」遠處路經的丫鬟結伴而行,緊張得直打哆嗦。
「快走快走!沈夫人不是說了嗎?要咱們別接近這庭,她說白天見到有白影在裡頭飄!肯定是鬼在叫!」兩人連忙奔逃。
莫遙生慢慢地抬起頭,見到剛換上的夜色,眼透冷意,冷笑道:「我們總算開始重新了解了。原來,你不只變得哭哭啼啼,你還能拿美色來騙我,面不改色地說謊呢!」連他都騙,他的心好痛啊!
但,往好處想,這也算是一個……好的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