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

第二章 夢

人生在世,放不下的總歸是放不下,有時只是一個小小的因頭:一個頭繩、一抹淺笑、一次回首……,就足以讓人折騰上大半生。魏青蕪此時放不下的卻是台上的二十五郎昨晚的那些緩步輕歌,所以他才會第二天一大早打聽了二十五郎的住處就在那兒專等。

二十五郎卻就住在戲園。散了戲的後台冷冷清清,后樓上有一間小屋,那屋裡住的就是二十五郎了。魏青蕪在守園的那兒使了一吊錢,才得以在一清早溜進這戲園。他先在後台看了看,只覺得亂,然後才又躉到了前面來,自找了個偏僻的板凳上坐下了。良久,他耳尖,聽到後面樓梯響。有一時,才見那二十五郎轉到了前台上來。台上空空的,還沒打掃,那二十五郎蒼白著一張臉,手上的指甲也早洗凈了,顯出一種全不同於昨晚的清肅神氣。他的衣襟扣得不全,有些空空蕩蕩地在空亂的台上站著,衣下的骨頭卻是空蕩中唯一的挺立。他的面上似有些迷茫。台上有一支不知哪個伴當掉下的一支旱煙管,二十五郎將它拾了起來,他本只是想摸摸——象要手裡拿著些什麼才安心似的,一會兒,他才下意識地用衣袖擦了擦那煙嘴兒,掏出火煤一點,就在台上吸了一口。

一口煙下肚,他的面上就有了一絲渺茫的神情。只見他清瘦的臉上,一字的眉與黑核般的眼一時都隱約在那一片煙霧裡。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好久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似乎那一刻,他在忖度著煙中之戲與煙外之身,到底哪者是幻、哪者是真?那一絲神情,本不是叫人看的,但更顯出一種真實感。不知怎麼,魏青蕪的胸口就覺得隱隱一亂,似是那一口煙也吸到了他的胸肺里了一般。

煙鍋里的殘煙不多,如一場稀薄的夢,只幾口就盡了,但二十五郎的神情,卻似足以讓魏青蕪回味良多。只見他放下煙管轉過身來,這時看見魏青蕪,愕了一愕,開口道:「戲要等晚上呢。」

魏青蕪笑笑,他可不是為看戲而來。——「我不是要看戲,我是來找你的。」

那二十五郎一愕,淡淡道:「找我?」

他的眼中滿是疑問提防,魏青蕪臉一紅,自己這麼個男子一大早來找他,不由也想起了些禁忌和戲子們那風飄雨盪的生活,他搖搖頭道:「我可沒別的意思。」

他的話說得很真誠,二十五郎這時才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他就是昨晚看戲的陌生人,才歉然一笑,靜靜道:「對不住,我誤會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魏青蕪想:有什麼事呢?又能有什麼事呢?只是看了他的戲文後想和他見見吧。

他口裡道:「我想和你到江邊走走。」

奇怪的是二十五郎倒也沒覺得他唐突。天還絕早,外面人不多,他就這麼衣衫敞敞地和魏青蕪去了。長江邊風很大,吹得他衣衫飄蕩。兩人都沒說什麼,但在一種靜默中,兩人似乎覺得,彼此就是自己最喜歡的那種……朋友。

林老侍郎的園林在楊州城東面。那不是個太大的園子。天已擦黑,魏青蕪趴在外牆上聽了一會兒,才翻身而入。他輕輕向前潛行。他此來不是為了別的,只為了昨日他問卜虎『脂硯齋』要刺殺林老待郎的消息是什麼人傳出來時,卜虎在桌上寫了三個字。

——那三個字分明就是:林侍郎!

當時魏青蕪就大驚。所以他一定要來查查。

他沿著花園向內堂行去,林家的家丁防範算是很嚴,但難不住他這琅琊魏家的一流高手。他進了內堂通花園的角門,在黑暗中辨了辨方位,已確定了正寢的位置。

他出身大家,這裡雖是江左園林,構局繁複,但他從小是專門在行家手裡學過建築布局與五行方位的,所以猜得出。他料定的果然不錯,林老待郎就在正寢之內。正寢之內這時因快夜深了,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林老待郎,一個是他的夫人。只聽那夫人哀聲一嘆道:「老爺,你說那脂硯齋要來的消息確真嗎?」

林老待郎輕輕點了點頭:「是真的。」

他夫人哭道:「他們為什麼?」

林老侍郎淡笑道:「我在朝為官三十有餘載,如今雖已致仕退隱,得罪的仇人只怕也很有幾個,不說別的,黃軍門就與我有些大仇。所以有人要殺我,那也只份屬尋常。」

他夫人輕輕嘆道:「這個我也料到了,我只不懂,你怎麼會又提前知道了?索性……不知道也還好,這麼天天刀鋒懸在脖子上的日子可叫人怎麼過?」

說著,她就又哭了起來。魏青蕪心中也微覺慘淡,只聽林老侍郎道:「我自有我的消息來處。嘿嘿,這麼多年,我提點刑獄,可也不是白乾的,江湖上、綠林中、黑道里,也自有我的一些老交情。只是夫人你別怕,那脂硯齋出手雖然可怕,卻只及事主,不及家人的,這麼些年,還沒聽說過他們干過赤地千里、滅門絕戶的勾當。」

只聽他夫人哭了會兒,哭過後又道:「我只不懂,你知道了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叫林心兒傳出這個消息,如今鬧得滿城風雨的,日後就是死了,也弄得到處傳著是個橫死,只怕不好的。我這話倒不是為我,只是林家也是個大家,生意又這麼多,人口也這麼眾,你一朝去了,還是有大仇的,日後叫大家可怎麼過?官面商面上都不好看呀。」

魏青蕪輕輕一嘆,心道,那夫人的話看似無情,卻也是真的。林老侍郎如果橫死,只怕傳聞對他後代也會極為不利。都是軼序中生活的人,連死也要考慮後人,不得清靜的。想到這兒,他的心裡都覺得寂寞了。

只聽那林老侍郎微笑道:「我自也有我的意思,我也不想就這麼沒聲沒息的死了。消息傳出了,你就當我沒有幫手來嗎?」

他夫人不由一愕:「他們可是暗殺行家,肯定也是武林人士。老爺雖然當日在朝,有些武林上朋友在,但人走茶涼,他們還會幫忙嗎?」

她聲音里分明露出一二分希冀的味道,只見林老侍郎若有意若無意地向窗外掃了一眼,淡淡道:「他們我是指望不到,但你以為那脂硯齋這是接的頭一道生意嗎?

三十年來,他們無一次失手,殺的可都是江湖大老、名公巨卿,他們就沒積下些仇人嗎?我這個消息傳出,他那些仇人聽到,你說他們會怎麼辦呢?」

他夫人似也沒想到他還有這一番算計在裡面,驚「啊」了一聲,想了想道:

「還是老爺您見識高。」

窗外的魏青蕪聽得只覺背上寒毛一豎——果然一個驅虎吞狼的好計!不愧是曾在朝里當官做宰的侍郎。他聽說林老侍郎曾提點刑獄,難保暗中不是個有能為的會家子,不便多呆,他要探聽的事已有結果,當下他身子一縮,不想惹麻煩,輕輕地就退了。

那晚後來魏青蕪又到勾兌樓聽了一場戲。戲散罷他請二十五郎宵夜,兩人吃的是小攤子。如今楊州城認識二十五郎的多,他們找了個僻靜的街選了個冷清的小攤兒。兩人要的是兩碗餛飩。這是個背靜小街,餛飩碗口的熱氣似是這個平常小街上唯一的一點熱火。餛鈍攤子的熱氣在這背靜的小蒼里飄著,唯一明著的也是這攤上的燈火,看著看著,讓人覺得恍非人世了。那碗餛飩熱熱的,此時已過午夜,就這麼與二十五郎默默相對,魏青蕪不由覺得這倥傯的生中此夜真是難得的一靜。

吃罷餛飩,他二人也就此分手,魏青蕪自回客棧。不知怎麼,他由不得在客棧中掏出一面小鏡自己個兒靜靜地呆坐了半天,心裡一時就想起二十五郎那淡定的姿形。夜好深了,有一種無需隱藏的寧寂。魏青蕪想了想,忽打來一盆水,自己掏出些藥粉就那水認真地洗了洗臉,然後,他解開頭巾,讓一頭頭髮披散開來,鏡中的人不知怎麼看起來就有些女相了。然後他喉頭一陣聳動,輕輕運了會兒氣,喉里才吐出了一個喉核兒。這喉核兒有杏子核兒那麼大,這麼整天的藏在喉部,如果不是平是練慣的,想來必會異常難受。而易容竟可易到這裡,也確見出山西趙家易容手法的高妙了。魏青蕪輕輕順著唇邊一抹,他那些略有略無的少年男子式的唇髭也就在這一抹之下卸了下來。他把一隻手順著自己的長發捋了下去,眼中有一絲迷茫一絲陌生,似是自己也認不出鏡出那女子模樣的自己了。

——怎麼認得出呢?魏青蕪從十二歲起就苦練易容之術,裝成一個男子,連晚間也少有懈怠。到後來,他自己也少有想起自己是個女子的時候了。他的父親是魏府正枝,但卻是一個小妾所生,所以在魏府中地位並不高,而且早死,留下魏青蕪在魏府的地位也就可知了。她的母親趙修容辛辛苦苦一手把她帶大,從小時起,魏青蕪就決定要為自己母親爭上這一口氣。山東魏家不比別的武林世家,他們可是舊族,女孩子的話,雖也習武,不過是練氣健身而已,從沒有放之行走江湖的慣例,所以魏青蕪要爭上這一口氣也就猶為顯得艱難。她從小就與那鞦韆架、菱花鏡是不沾邊的。一開始時,別人只是笑她,因為這嘲笑,倒更讓她堅定了自己的意志。她從小就是個不服輸的人,這麼苦練經年後,連母親趙修容都不由說:蕪兒,易容之術艱難繁複,門徑甚多,好多地方你也未見得就多麼出色,但要論起扮個男兒,於長日久處之下都萬萬不會被人發覺,自有趙門一術以來,甚或自有易容之術以來,只怕也沒人比你扮得更象的了。

努力自有回報,魏府一門,上下四代,十多年下來,大家似已早忘了魏青蕪是個女孩兒,一例把她當做男子來看的了。這猶其表現在她諸多堂兄弟中,他們可是毫不留情,把她當做一個男子來與她競爭的。想到這兒,魏青蕪的臉上得意一笑:

她也確實值得得意,她費了如許心血,如今要問魏府一門年輕一代中,一等一出色的高手是誰,不用外人提,只說自己家裡人評來,怕除了魏華以外,頭一個要想到的就是這些年來都易裝而笄的魏青蕪了。所以大伯這次因為楊州『脂硯齋』的事,盤算來盤算去,想不出再有什麼人可以派出,一點就點到了她。堂哥魏華雖藝高氣盛,但也少不了大家子弟的浮華之處,魏府一門,要論到這一代,說起頂梁之柱,怕也非她莫屬了。

可就在人人都以為她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心裡為什麼會那麼寂寞?就是從三年前開始,她領命出劍,一劍斬了微山湖叫囂挑戰魏府的水霸朱梟飛之後,在魏氏一門就已不再是頭角嶄露,而被目為一門柱石了。——可在所有的喧嘩、道賀、羨慕與嫉妒之後,魏青蕪才發現:自己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快樂。

當時她就想過,為什麼自己的感覺會這麼淡呢?那晚,她也曾經吐出喉核,卸下唇髭,披開長發,在一向只當工具而不是用來認真自顧的鏡前與自己默默相對。

長發也象現在這第散著,鏡中的女子有著一副足以自羨的姿容。為什麼自己看著自己還會不快樂?她苦澀地想,然後,她才發現——因為、那一刻,她才忽然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個可以結髮為辮、嬌慵自持的女兒之身了。她從小不服那些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兒們的自大,可當她終於成功地做成了一個『男兒』時,一個甚至比大多數男孩兒都要成功的『男孩兒』,她忽然發覺:自己回不去了。

想起那一刻的感覺,魏青蕪的臉上忽然濕涼——是啊,回不去了,如今,自己做一個男孩兒已受到重用后,好多對男子的神秘感也就此消失了。她不知道,還會有哪一樣的男人自己還會看得上眼。平日里,武林內,姻戚中,她一旦見到了一兩個就算出色的男孩兒,由然而起的都絕不是戀慕,而是不期而至的競爭之心,壓倒之念。可在暗夜裡,她也曾想到兩個字:幸福。自己是不是已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距離那平常女孩兒可唾手而得的幸福越來越遠?

鏡前的魏青蕪輕輕一嘆,她知道好多男孩嫉妒自己,好多女孩兒艷羨自己,可她們有她從小受過的那種不甘於永閉大宅之內、做為一個大戶偏枝的那種不可說、不能言的痛苦嗎?她們有過她一樣的掙扎苦鬥,以求一炫的心態嗎?——沒有。想到這兒,魏青蕪唇邊有些冷冷地一笑,對著鏡子呵了一口氣,她不能容忍自己就這麼陷入自傷自憐之中。她是個男兒,她是一個比男孩兒還強的女孩兒,要如一個男孩兒般萬般當自強。鏡中的長發披肩的女子就在那一口氣下面貌模糊。可今夜的她心底不知為什麼會泛起一絲柔情——說起來好笑,不知底細的女孩兒,還有些真把她當做一個男子般來戀慕的。有時魏青蕪甚或都有想過:自己已不會再去學會愛一個男人了,那她能愛一個女孩兒嗎?能嗎?

銅鏡中,模糊了眉眼的魏青蕪的眉梢眼底,似乎就有了一絲睥睨的神色。能嗎?

——她見過了太多太多不成材不爭氣的男子了,她還會對男孩兒有感覺嗎?可是、為什麼會對二十五郎有那麼一絲奇妙的感觸,那是一種她全未感受過的感受。是不是也因為他在台上如此的妍色,而在台下又如此清肅?那是一副難描難畫的容態,是不是就是因為他面對的是和自己眼中一樣的一個如此錯亂的生?

「叮」地一聲,魏青蕪忽在自己所有雜亂的暇思中驚醒。窗外有人!她動作奇快,刷地一搖頭,已束好了發,戴上了她的頭巾,然後一口把喉核吞下,然後手一抹,轉眼已在唇上抹上了那一抹似少年人若有若無似的唇髭,然後窗上又有指聲一彈——已經四更,來的分明是武林人士。魏青雙耳一聳,細辨了下,知道對方有意引自己出去,一摸長劍,伸手一拉門,拉完門后,並不從門中竄出,而是身子一個倒躍,已翻身一退,到右首窗子上一搭,已輕輕拉開窗戶,人已翻身而出。

暗中只聽似有人輕聲『哧』了一下,道:「好身手」,一個窈窕的影子就在不遠處樓道的木板上翩然而退。那人退得夠快,且步履間居然沒有一絲聲響,魏青蕪手握青鋒,跟著就追。那人影已翻下樓梯,在樓下只一頓,就又翻出了院牆。魏青蕪雙眼中精光一閃:「高手」,心中一振,人已使了一著「偷魏式」,身子騰躍而起,左手在院牆上一按,並不暫頓,人跟著就翻牆而出。一時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沿著楊州城那黑瓦白牆的屋脊牆沿,一先一後向東首城頭飛躍而去。

將到城牆——因為昇平日久,楊州城的城牆雖並不低,但並沒什麼防守——只見前面那人影直騰躍而起,踩著磚縫凸凹之處向上疾升。魏青蕪並不怠慢,人也跟著向城牆上追去。那人在城牆上也不暫停,魏青蕪才上城牆,就見那人已向城外躍下,她也跟著躍下。兩人在暗夜裡疾馳,不知覺間已較上了腳力。出城不遠,就是一片樹林,只見那人影已如宿鳥歸林般向那林中暗影處投去。魏青蕪卻沒跟入,江湖上有句老話,叫做『逢林莫入』,她為人謹慎,當然不肯冒冒失失進去予人偷襲之機,心知那人有意引自己前來,定不會就此不見。只見她在林外定了定神,長吸了一口氣,才向那林中走去。

林中四五十步遠卻有塊小小空地,魏青蕪在那塊空地上立定身,她靜靜而待,四周雖風聲亂耳,但她還是聽到了雜在風聲中的一重一輕的兩處呼吸之聲。那兩人的呼吸俱綿長而持久,魏青蕪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已遇到了出道以來未遇的高手。

她把長劍交到左手,右手輕輕彈了下劍把,清聲道:「兩位引得魏某來到此地,難道就無膽敢出來一會嗎?」

暗中卻有人『蚩』聲一笑,卻是個女聲。只聽那女聲先開口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江湖上聞傳的一直鼎沸的大名鼎鼎的『脂硯齋』竟是山東魏府的人。『崔巍』一門果然陰辣!我們就見見你又如何?」

說話間,只見黑暗處,兩個人影已現。他們原來一個隱在樹頭,一個隱身樹后。

樹頭的那人是個男子,只見他四十有許年紀,唇有微髭,風度凝肅;而那樹后現身的人卻是個女子,步履裊娜,光看步態,就是個美人模樣。

魏青蕪淡淡一笑:「兩位是何人,又是什麼來歷,意欲何為?」

那男子沒說話,那女子卻開口笑道:「意欲何為?我們又是何人?脂硯齋當真目高於頂,殺了人了,還對方親屬也不認得的嗎?」

她兩度提到『脂硯齋』,魏青蕪心中不由略覺尷尬。以她這幾日所探,自己家中看來確實與『脂硯齋』牽扯極深,但連她也不知那脂硯齋是否確實就出自自己山東魏門。她們這麼一個世代舊族,家中隱秘原本極多,雖魏然青蕪現在門中得蒙重任,但也有好多事她是不知道的。

只見那男子拍了拍掌,朗聲道:「我看你身手不錯,在魏門年輕一代中,當是有數的高手,在脂硯齋組織中,必然是位置頗高的人。你只實話實說,到底你們脂硯齋為首的是何人?我們只誅首惡,不及餘孽。你識相的話,我會放你一馬。」

那男子氣度極為凝肅,魏青蕪對他比對那女子戒意還深。只聽魏青蕪道:「在下山東魏青蕪,敢問兩位高名……在下確不知脂硯齋之事,雖然也是為此而來,至於為什麼卻不能細說了。兩位一味藏頭縮尾,到底意欲何為?」

那男子看看身邊的女子,神色一時頗為悲忿,冷笑道:「我們是何人?呵呵,你家伯父殺了家父,就沒跟你們提過我和內子的賤號嗎?」

說著他一拊掌,冷冷道:「鶴飛鳶游不能持……」,他聲音至此一頓,那女子已接聲道:「碎鏡朱顏起唏噓!」兩人聲音一沉穩、一清銳,在這暗夜疏林中響起,魏青蕪不由就驚『哦』一聲——「花飛蝶舞、鷹鶴雙殺」!他們是『鷹鶴雙搏門』中的「花飛蝶舞,鷹鶴雙殺」?

所謂「花飛蝶舞、鷹鶴雙殺」是武林中享名極盛的一對夫婦,長江一帶,幾乎無出其右。三年前,江湖上傳說脂硯齋接的那一單生意就是暗殺江左名門「鷹鶴雙搏門」的老門主劇老爺子。眼前這男子看來就是號稱「鷹鶴雙殺」的劇古了,那麼那女子想來必是他的妻子、出身「天台派」的「花飛蝶舞」路雪兒。這一對夫妻,成名已垂二十年之久。據說,「鷹鶴雙搏門」的第一高手是劇老爺子,可他的工夫還不及他那青出於藍的兒子劇古。劇古年少時不屑於依賴家門之盛名,單身獨劍縱橫江湖,所以並不算「鷹鶴雙搏門」門中弟子,他的師父是少林古嵩。古嵩乃絕代名手,他的這個弟子是單傳弟子,又系出名門,所以出道以來,聲名一時無兩。魏青蕪手心不由就微微出了些汗,明白了對方所云的「血仇」到底是何含意,也真不知、自己到底今晚還熬不熬得過去。

她知多辨無宜,所以也就不再說話,靜靜提氣蓄勢,打定主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且逃。她不知『脂硯齋』是否就是大伯所創,所以倒不便辨說,不想弱了山東魏門的名頭。劇古卻側目望向他妻子道:「雪娘,你確定他確實就是脂硯齋弟子嗎?」

路雪兒點點頭:「剛才我在客棧偷窺,那時正見到他扮成一個女子,雖隔著窗子看不清,但易容之術極為高妙,相公你想想『脂硯齋』三個字的含義,大概也即能明了了。」她自己心中卻在想:怪不得『脂硯齋』三字能名動江湖,如果化裝做女子暗殺,那是確實讓一干男子們難遮難防的。但這事關她家公爹名聲,所以她也不便多說。

劇古卻雙目一沉,凝聲道:「那麼,小朋友,今晚你給我留下吧!」

他一語方落地,魏青蕪已知他要出手,一抬眼,只見他身形已原地撥起,如鷹如鶴——矯捷似鷹、飄縱如鶴,這個名動江左的高手已經出手!他的身形瞬息百變,魏青蕪一眼望去,心中已是大驚:只見他在這一騰起之間已連變數種身法,而出手去向,自己卻摸他不清。

也是『脂硯齋』三字在江湖上名聲太盛。路雪兒對之也忌憚極深,他夫婦二人成名之後,已極少同時出手,這時雖見對方少年年紀頗輕,但她也怕自己相公失手,當下清叱一聲,雙手在腰間撥出了一對峨嵋短刺,人已猱身而上。她身形飄忽,確是如花飛蝶舞一般,果然不愧是天台派第一女子好手。

魏青蕪一見之下,已知自己今晚麻煩大了。如果只是路雪兒一人,她自信也許還應付得過去——看她出手、工夫已和自己在伯仲之間,但加上她那丈夫,自己只怕萬萬不敵。一忖念這間,她與路雪兒已交上了手。她長劍出鞘,一出手就是魏門獨傳的「虎符」劍法。「虎符」劍法傳自戰國信陵君門下清客,得歷千五百載,果然非凡。路雪兒一接之下,已覺厲害,飄身而退,劇古卻在魏青蕪頭上已發出一擊,直向魏青蕪當頭罩下。魏青蕪一抬頭,卻看不清他招式取向,只有一招『舉火燒天』,不避不閃,硬遮硬擋,向他胸腹之間刺去。劇古冷哼一聲,不肯跟他搏命,伸指在魏青蕪劍鋒上一彈,人已借勢退去。

可他這裡才退,他妻子路雪兒已又猱身攻上,魏青蕪全不得閑,三人轉眼之間交手已過十有餘招,魏青蕪額上冷汗涔涔,這可是她出道以來面對的最險惡的一戰,對手是一對成名多年的夫婦。如果不是劇古料定對手背後還有主使人在,一意看她劍招,並未下殺手,她此時多半已經落敗。

路雪兒卻不耐久戰,眼見這麼取魏青蕪不下,已叫道:「古哥,『飄風墜夢』。」

她叫的是劍招。劇古在上空應了一聲好,雙掌一手成喙、一手成爪,飄風蕩蕩,直向身下罩來。這是他夫婦早練就的合擊之術,路雪兒的峨嵋雙刺使出的卻是「墜夢式」,綴在魏青蕪身後,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脫。

魏青蕪心下一嘆「不好!」她險險一避,頭巾已被劇古一掌抓下,一頭長發散了下來。如果不是她在一瞬之間觸動心竅,看著劇古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知道他招意取向,這一招她是萬萬避不過去的。

劇古夫婦似也沒想到在自己夫婦這一招拿手合擊之下她還能逃出生天去,愕了一愕,就在他們一愕之間,魏青蕪被路雪兒迫得倒在地上的身形卻並沒停,一直翻滾,直向林外滾去。——說也也奇,倒地后她那翻滾之勢卻並不比奔跑來得要慢。

這危急之中,她逃生已用上了母親山西趙家的拿手好戲「坑殺九滾」。劇古二人如何肯放她就此逃出,兩人俱是輕功好手,一高翔、一低掠,奮起疾追。

魏青蕪堪堪滾出林外,才站起身,就待向楊州城疾掠而去,就在這時,肩上忽慘烈一痛,卻是路雪兒已飛擲出一刺,那支峨嵋刺已深深鑲入她的左肩。魏青蕪亡命而逃,她雖自持輕身工夫不錯,但也自知此時要在「花飛蝶舞、鷹鶴雙殺」手下逃出命去只怕也是千難萬難。就在這時,她忽覺自己的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那力道雄雄博博,直把她一甩就甩到了三丈開外,分明有人暗地裡助她一臂之力。她情急之下,未暇多想,卻注意林外這時空地上不知怎麼多了二十幾堆散亂的土堆。只覺身後劇、路二夫婦已追出林外,劇古忽叫道:「雪娘小心,有陣勢」,就在他們身形暫緩之際,魏青蕪已加力跑去,這時才想到那助自己一掌之力的分明就是大伯的看家功夫「崔巍掌」,——那麼,大伯也來了?他看來不方便出面,這麼想著,她只覺左肩上越來越痛,那支峨嵋刺勁道非凡,分明已刺中她肩上重穴。魏青蕪不敢回客棧,儘力向人多的地方逃去。到了城牆邊,她勉力躍上了楊州城牆,心裡已經一陣迷糊,可能因為失血過多。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該逃向什麼地方,只覺腦子中越來越不清醒,那峨嵋刺上看來分明沾的有麻藥,直到看到了樓上的一盞昏燈時,魏青蕪才腦中一昏,倒地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了有一會兒,魏青蕪只覺頭上有涼水澆拂,一睜眼,只覺頭好沉好沉,才發覺有一人在用濕毛巾在擦自己的額頭。她發覺自己的肩頭之傷已被裹住——這裡是哪兒?她迷朦了下,糊裡糊塗地想。然後才發覺自己是勾兌樓的後台。——怎麼自己會在昏迷之中逃向了這裡?她覺出一絲奇怪,然後她就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瘦削的身影。那麻藥勁力好大,她還未來得及再想些什麼,就頭中一昏,又昏了過去。

昏睡中,她似覺得自己好象在做夢,那是一場連綿不斷的夢。夢到自己站在大伯父的帳房裡——山東魏門是世家舊族,但家中的好多房子都好陰森好幽暗的,大伯父的帳房就是那樣。大伯父有著一張五官平常的卻異常陰鬱的臉,他正在翻著他面前那永遠也翻不完的帳本,從她小時他就那樣,而她則勉力扮著一個男子、勉力維持著一份驕傲和鎮定面對著大伯父,在這個外人看來還喧赫,其實到她這一代已面臨著衰落的舊族中盡一個女子難盡的本份撐持著;……又一時,她似看到自己還只十一歲,家裡祭祖,所有的人都去了,只有自己和母親沒有去,她問母親為什麼,她母親說「誰叫你是個苦命的女孩兒,你父親又只是庶出呢」;……一劍斬落,她看見自己抹過微山湖水霸朱裊飛喉間的劍意與那蓬鮮血,自己終於證明了什麼,但那證明在自己一夕撫鏡自視的夜裡忽然就毫無意義了,她是誰呢?她到底是男兒還是女孩兒?她自己也說不清了;……然後她似又夢見了二十五郎在台上的緩步輕歌,那歌聲那麼宛轉悠長,而那歌喉上的眼又是那麼清銳鎮定,他是男人嗎?這世上還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畸零地活在這個錯亂的生中的人嗎?……

魏青蕪腦中紛繁錯亂……久久久久,魏青蕪醒來時,看見一個青年男子坐在自己對面,他的手中,托著一粒她在昏迷中連連咳嗽吐掉的喉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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隙中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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