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玄武湖的午後,吹起一陣涼風,灑起濛濛細雨。

湖上有一葉扁舟,緩緩地划向長洲。

舟上只有兩個人:一個年輕的婢女,操著雙槳,舟的前端,坐著一位姑娘,一身黑白相間的勁裝,右手握著一柄寶劍,臉上表情凝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扁舟穿荷拂蓮,少時來到長洲攏岸,姑娘跳上岸來,穿過梅林,立即就有兩名使女迎候著。

姑娘的臉上這才露出笑容,點點頭,走到柴扉之前,就聽到薛夫人在草堂里笑著說道:「小梅!歡迎你來到長洲。」

姑娘緊趕兩步,跨進柴扉,越過院落,走進草堂,朝向薛夫人行禮說道:「向姨母叩頭!」

薛夫人笑吟吟挽住說道;「小梅!家無常禮,再說,你如今不同了,離家很遠,難得回來一趟,回來你是客人,快別多禮。」

小梅姑娘仍然恭恭謹謹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才站起來說道:「姨母!就是因為我不常在家,這個禮是要行的,頭是要磕的。一則感謝姨母對我母親的照顧;再則要感激姨母派出得力的人,幫我做事……」

薛夫人立即接著說道:「小梅!你把我們的情分說遠了。你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我的同胞姊姊,而你是我的姨侄女,血濃於水呀!我為你母女盡一點心意,還要記在心上嗎?」

小梅姑娘說道:「多謝姨母!不過今天我是專程來姨母這裡,是有要事請姨母幫助我的。」

薛夫人笑著說道:「有話儘管說,不要把姨母當外人。」

小梅姑娘忽然向窗外看了一下說道:「聽小婢說,姨母家裡來了客人,怎麼不見呢?」

薛夫人說道:「其實也算不得客人。」她對外面說聲:「請師姊前面坐。」

這時候紫竹簫史從後面飄然而出,小梅姑娘站了起來,薛夫人說道:「小梅!這位是我同門師姊,你可以叫她一聲阿姨!」

小梅姑娘還沒有說話,紫竹簫史上前雙手握住她的柔荑,含笑端詳著,讚不絕口說道:「我一直聽你姨母稱讚你人長得美,又聰明、又懂事、又有一身了不得的武功。我看這人間武林兒女的優點,都讓你給佔盡了。」

小梅倒是恭謹地回答著:「謝謝阿姨的誇獎!」

紫竹簫史說道:「其實也難怪,你有了不起的父母,所以,你繼承了他們的一切優點!……」

小梅姑娘輕輕抽回雙手,毫不考慮地說道:「對不起!阿姨!這一點你說錯了,我是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但是,我沒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因為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紫竹簫史和薛夫人對視了一眼,她立即說道:「小梅!這話我可不明白了。你爹是鼎鼎大名的武林劍神,無論是武功、人品、心地,都是為武林人士所崇仰的,而且他正是盛年,怎麼說你爹他……」

小梅姑娘立即說道:「阿姨!那一定是弄錯了,我爹不是什麼劍神,也不是什麼盛年,他早在我呀呀學語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阿姨!你大概不知道,我從小是跟我娘長大的,母女二人相依為命,熬過不少苦日子,如果我爹沒有死,我們為什麼會過這種苦日子呢?」

薛夫人說道:「小梅!你……」

小梅姑娘立即搶著說道:「姨母!對不起!我說話太直率了些,衝撞了阿姨。阿姨!我向你賠禮。」

紫竹簫史說道:「小梅!不要太拘禮,我想,我應該講個故事給你聽。」

小梅姑娘搖搖頭說道:「謝謝阿姨!我現在已經不是聽故事的年齡了。姨母!對不起!我今天來到長洲,一則來向你請安;二則是來會一個人。」

「誰?」

「姨母!你當然知道他是誰,他人在哪裡?」

「你是說劍神趙雨昂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劍神,我只是奉師命要來找他,我要將他帶回燕京。」

「小梅!你知道為什麼要帶他回燕京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師父叫我這麼做。」

「知道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姨母!我不要知道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三個人與我有關係,我娘、我師父、還有就是姨母,除此之外,都與我沒有關係。」

她的話,說得冷如寒冰,但是她的臉上,淡漠沒有任何一點表情。而且,她很平靜地向紫竹簫史點點頭說道:「對不起!阿姨!我的話是說絕了一點,難道你阿姨跟我不算是有很重要的關係?但是,那是另一種關係,算起來最親密的關係,只有這三個人。」

薛夫人臉色十分沉重,說道:「小梅!其實你知道得跟我一樣的清楚。趙雨昂是我的姊丈,他是你的親生之父。」

小梅姑娘搖搖頭說道:「姨母!我無意頂撞你,剛才我已經說過的。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歲了,從來沒有見過我爹,甚至於從來就不曾聽說過我爹,如果我有爹,為什麼二十一年來都沒有見過?事實上從小,也就是說從我還不曉事的時候,娘就和我相依為命,艱苦備嘗。二十一年的歲月都過去了,突然這個時候冒出一個爹來,姨母!請問,如果是你,你能接受嗎?對不起!我的話是放肆了些,請姨母原諒!」

薛夫人嘆息地說道:「小梅!這件事說來話長,實在是一個很不幸的誤會。人的一生不能沒有誤會……」

小梅姑娘搶著介面說道:「誤會?如果說一個誤會,就可以拋棄妻兒二十多年於不顧,這樣的人配做誰的父親?」

薛夫人痛苦地說道:「我說過,這件事說來話長,如果你了解這件事情的經過,你會諒解的。」

小梅姑娘十分冷靜地說道:「我什麼也不要了解。姨母!你待我母女天高地厚的情誼,我永遠記得,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影響到我對姨母的尊敬。現在我向姨母告辭!」

薛夫人立即問道:「為什麼?你現在就要走了嗎?」

小梅姑娘說道:「姨母知道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在眼前這種情形之下,我留在長洲梅屋毫無用處;再說,有任何可以影響我和姨母之間感情的事,我都不能做,我也不會做,所以,我只有離開長洲。」

薛夫人說道:「小梅!人的一生悲歡離合、是非曲折,往往不是一時的論斷可以決定與了解的。因此,對於任何事,不要輕易地下斷語,那樣往往造成終生的遺憾!」

小梅姑娘說道:「我再說一遍,任何事都影響不了我對姨母的尊敬!姨母的教誨,我會記在心裡。小梅就此拜別!」

她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了無牽挂地,轉身外出。

當她快步走出門的時候,她又轉過身來,說道:「姨母!我想起一件事。」

薛夫人連忙問道:「什麼事?小梅?」

小梅姑娘微微笑了笑說道:「這些年來,姨母從來沒有連名帶姓叫過我。姨母!你該沒有忘記吧!我姓何,我的姓名是何小梅。」

薛夫人一愕,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小梅姑娘又說道:「一個能被武林中稱之為劍神的人,相信他的武功一定有過人之處,他的膽識氣魄,一定也有過人之處,臨事苟免,這似乎不是武林中劍神應該有的行為!」

薛夫人立即喝道:「小梅……」

小梅姑娘笑笑說道:「天地雖大,但是如果存心要躲避某一個人、某一件事,那是不簡單的。相信我和這位劍神趙大俠,總會有晤面的一天。到那時候,我何小梅的第一句話,就是:瞧不起他,他不配被武林中尊稱為劍神。」

她跨出了門,走得很快,霎時間,遠遠聽到欽乃一聲,有船離去。

薛夫人滿眼淚水盈眶,扶著椅子,人在那裡幾乎是搖搖欲墜。

紫竹簫史神情黯然,默默無語。

突然聽到海虎兒在後面叫道:「師父!不好了!」

薛夫人心神一凜,她和紫竹簫史雙雙搶到後進,只見趙雨昂躺在地上,狂噴鮮血。

沒有等到薛夫人驚呼出聲,紫竹簫史閃身一撲,伸手點住趙雨昂的前胸幾大主穴,急血不能歸經,那是立即就會死人的。紫竹簫史閃電出手,止住趙雨昂的血,再回頭向薛夫人說道:「有葯嗎?」

薛夫人點點頭,海虎兒很快拿來葯囊,薛夫人從葯囊里取出一瓶葯,傾出三粒火紅色的丸藥,讓婢女喂下去,又讓海虎兒在趙雨昂的前胸以手掌推拿。

這一連串的處理,趙雨昂臉色蒼白如紙,悠悠嘆了一口氣,眼角滴下一顆淚珠。

薛夫人愴然叫道:「雨昂大哥!你要原諒小梅……」

趙雨昂苦笑說道:「我怎能夠怪她,她說的一點也不錯。一個誤會就能撇下她母女二十多年於不顧,我不配做她的父親。」

紫竹簫史此時正色說道:「雨昂兄!我已經說過,你也毋須過分自責,一件錯誤的釀成,是諸多因素造成的。當然,你是當事人,你比我們任何人都要難過。不過……」她沉聲說道:「徒然急痛於心,是於事無補的。尤其對你的健康,這已經不是你個人的問題,你要多保重。再說,如果你因此而病,恐怕也不是冷梅大姊所願意聽到的吧!」

趙雨昂緩緩掙紮起來,他朝著紫竹簫史以及薛夫人拱拱手說道:「簫史!寄梅!二位的金玉良言,我會深記在心。現在我有一個請求,請你們二位同意我去清涼山。」

薛夫人說道:「大哥!你用不著說請求二字……」

紫竹簫史說道:「雨昂兄!沒有人會反對你去清涼山,不過在這種情形之下,容我多言,你去清涼山,如果遇上小梅,你會怎樣去對她呢?」

趙雨昂苦笑說道:「簫史!我不會忘記她是我的女兒!」

紫竹簫史點頭說道:「人倫大道理還用得著我來饒舌嗎?不過,人總是人,七情六慾要到七十歲才能隨心所欲不逾矩,誰都有激動的時刻,但是,只是那一刻,就可以造成終生憾事。記得我文璧二哥去見文山大哥的時候,我可以想到文山大哥在乍一見面的一刻,他曾經有殺死他的念頭。當然他沒有,他也不能,在幾經調理之後,他還是寫了一首詩,宣洩了他對偷生不忠的人的譏諷。雨昂兄!你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我當然會相信你的修養,但是,能在緊要關頭,多吸一口氣,可以減少日後的煩惱。」

趙雨昂拱拱手連聲說道:「謝謝金言!銘刻五衷!」

薛夫人說道:「雨昂大哥!要走也不急於此一刻。晚飯總是要吃的,尤其你這樣急血攻心之後,你走,我不放心!」

趙雨昂說道:「寄梅二妹!我此去不是去拚命打架!」

薛夫人說道:「雨昂大哥!雖然不是拚命,難道你願意讓冷梅大姊在二十年後,見到你的第一面,就是如此滿面病容嗎?」

趙雨昂低頭看看自己,確是滿身狼狽,這滿臉病容也是可以想見的。

薛夫人擺手吩咐:「準備晚飯!」

又吩咐海虎兒:「請你師伯去梳洗。」

這一頓晚飯吃得大家心事重重,趙雨昂在喝完一碗真正老山參燉雞湯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紫竹簫吏贈給他的青虹寶劍,遞還給紫竹簫史。

紫竹簫吏微笑說道:「雨昂兄!你是需要寶劍的!」

「簫史……!」

「對冷梅大姊你需要的是懺悔的情,深深的愛;對小梅你需要的是寬恕和容忍,當然這都不需要寶劍。劍神手中的劍,是代表著正義與公理,當有人滅正義、悖公理的時候,你還是需要劍的。你應該可以想到,在玄武湖畔,在清涼山的途中,沒有小梅以外的人嗎?」

「簫史之意?……」

「雨昂兄!因為你的心情受到嚴重的戕傷,這一點我是能理解的,要不然你如何不能了解?樂如風能鼓動小梅前來金陵,她豈能不派別的人來?」

「樂如風與我至少還有同門之誼,她為什麼要如此來對付我?」

「因為你是武林中有崇高人望的劍神。」

「這與劍神的虛名有何關聯?」

「我文山大哥以大宋丞相之尊,準備以他的滿腔熱血,灑在柴市口,來喚醒國魂。而你以劍神之尊,奔走武林,糾合人心,結合群力,在元人看來,你趙雨昂與文天祥的價值,是一般無二的。」

「簫史!你抬高了我!」

「不是我抬高了你,而是孛羅的了解是如此。這就是樂如風為什麼被孛羅重用,以及樂如風為什麼蠱煽小梅來泯父女之情!簡單的說,是形象問題。」

「形象?」

「要打擊你劍神,有兩個途徑,至少在孛羅和樂如風的想法里,有兩個途徑。第一,利用小梅來破壞你的聲譽。無情寡義,欺妻棄女,試想一個人的聲譽被破壞了,還有誰會聽他的呢?你如何糾合人力、結合群力?」

「啊!」

「第二,網羅各類高手,來取得你的性命,這是最直接的辦法,將你殺掉了,你還能有何作為?」

「這一點他們徹底地錯了!」

「何以見得?」

「我趙雨昂即使死了,只要炎黃子孫的人心不死,就會有千萬個趙雨昂投身到驅逐韃虜、光復華夏的大業。」

「這句話說得好,給我很大的啟示。」

「是你給我很多的指點,謝謝你!簫史!現在向二位暫時告辭!」

紫竹簫史將青虹寶劍仍然返還給趙雨昂,意味深長地說聲:「祝福你!」

薛夫人吩咐海虎兒:「替師伯準備過湖的舟。」

她和紫竹簫史只送到門口,趙雨昂緩緩走到湖邊,他的心裡一直在想著兩件事:金陵城外關帝廟之會,以及小梅之來長洲。紫竹簫史說的不錯,那是極惡毒的破壞他的聲譽。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的污衊,小梅是他親生女兒,如今卻對他仗劍尋仇,這是他最難以忍受的苦痛。天下還有比這件事更殘忍的嗎?

他在心裡暗自忖道:「樂如風!誰無子女?讓子女來毀滅人倫,來趁你的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我一定要在你身上討回公道。」

他來到湖邊,海虎兒已經在一隻小舟上相候。

這隻小舟看來很特別,舟身狹長,只能容兩個人。舟前一個座位,舟艄坐著海虎兒是槳手。槳長葉寬,舟的前端,高高地翹著,上面繪有花紋,就在翹起的舟頭上,掛著一個銀白色的鈴鐺。

趙雨昂跳上舟,向海虎兒說道:「謝謝你!海虎兒!」

海虎兒說道:「師伯!說實話,我真不願意駕這條船。」

趙雨昂說道:「海虎兒!我很抱歉,其實我是應該自己走的,如今卻要累你送我一趟了。」

海虎兒笑道:「師伯!你弄錯了,慢說是師伯交待的,就是沒有師父之命,我也應該駕舟送師伯一程,海虎兒雖小,也不能這樣不懂禮。我是說我不願意駕這條船。」

「這條船?為什麼?」

「師伯!這條船有一個特別名字,叫做鈴舟。」

「那是因為舟前掛著一個銀鈴?」

「對!鈴舟是鈴刀玄武門在玄武湖的標誌,也可以說代表著玄武門的尊嚴。任何人得罪了鈴舟上的人,就是與鈴刀玄武門為敵。玄武門在江湖上沒有赫赫之名,但是做玄武門的敵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海虎兒!記得我在玄武湖和你相遇,你似乎很不願意提到玄武門。」

「不瞞師伯,近些年來,玄武門盡量收斂,尤其派出八大高手前往燕京之後,玄武門也招惹了不少誤會,所以,師父要我們避免招惹另外的麻煩,就算是玄武門蟄伏了。」

「唉!你師父為了小梅,不惜投入鈴刀玄武門的整體聲譽,這種苦心,小梅如何了解。對了!海虎兒!你還沒有說出你為什麼不願意駕這條船。」

「我不是說嗎?有這條鈴舟,黑白兩道都要顧忌幾分,這樣一來,要來找師伯麻煩的人,也都不來了。」

「啊!這有什麼不對?」

「說內心的話好嗎?海虎兒知道師伯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劍神,就想瞻仰瞻仰師伯的神功。現在這麼一來,機會就沒有了。」

這一段話把趙雨昂招惹笑了。

本來海虎兒說話,見解老練,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可是,從這幾句話聽來,他畢竟還是孩子。

趙雨昂微微笑道:「海虎兒!這件事你是失望了!我沒有什麼神功,倒是你師父,將南海神功與玄武門的功夫,糅合一起,玄武門的功力,恐怕今非昔比了。」

海虎兒笑笑沒有說話,他自顧盪起雙槳,在湖上滑行,舟行平穩。而且十分快速。

這是一個弦月之夜,淡淡的月色,為玄武湖披上一層薄薄的輕紗。湖底的月亮,在偶爾耀動金蛇之餘,比天上的月亮更美。天上的浮雲和湖中的荷葉,陪襯得似一幅畫,銀白的月、白色的雲、綠色的荷,在玄武湖織成一片素錦,那不只是美,而是脫俗超塵。

鈴舟劃過湖面,攪起月光金蛇,也攪起趙雨昂不少愁緒,他無心欣賞月下的玄武湖,只是讓二十年勞燕分飛在痛苦地啃噬著自己的心。

是何寄梅講的對,自私與偏見,跟自尊原本是一線之隔。一次可恥的自尊與無知的固執,造成了二十年的悲傷,傷害了兩代之間的感情。

如今但求上蒼,給我贖罪的機會吧!

鈴舟靠了岸,趙雨昂道謝了海虎兒,便踏著月色,向石頭城而去。

行不多久,路旁有兩個人攔住趙雨昂的去路。

趙雨昂還沒有說話,兩個人各自掣兵刃,待勢而發,大有全力一拚之概。

趙雨昂皺著眉問道:「二位要做什麼?」

兩個人根本不答話,手中各使一柄刀,朝著趙雨昂撲過來。

兩個人的身形很快,刀法也很凌厲,兩個人的合擊,尤其具有威力。

趙雨昂閃身後退,連躲兩招,發話問道:「我與兩位素不相識,更談不上恩怨,二位如此相逼,到底為了何事?」

兩個人連攻兩招,都被趙雨昂輕易閃開,便停手不攻,但是,兩個人並沒有離去的跡象,仍然持刀蓄勢,隨時準備出擊。

趙雨昂說道:「二位能不能說出你們究竟欲如何?」

這時候兩個人之中有一個說話了:「要你的命!」

趙雨昂「哦」了一聲,搖搖頭問道:「我們之間有這麼大的仇恨嗎?」

「沒有,老實說,我們根本不認識你。」

「啊!那麼說二位是奉別人的指使的了,是誰要你們前來的呢?」

「我們不想跟你說。」

「你們二位自忖可以殺得了我嗎?」

「照方才兩招的情形看來,確實很難。」

「二位既然知道很難,何不讓開我的去路。」

「不行!我們不能殺你,至少也要攔住你,讓別人來收拾你。」

「如果我要強行過去?」

「對!你只有強行過去,不過,你要強行過去,先要通過我們這兩把刀。」

「真抱歉!我不想動手。你看,玄武湖的風光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幽靜,如果要把這裡變成腥風血雨,那真是太煞風景了。」

「沒有辦法,並不是我們粗魯不文,事實上像我們這樣刀頭舔血的人,要附庸風雅也攀附不上。」

趙雨昂還沒有說話,突然有人一聲叱喝:「你們也忒膽大了!鈴舟送客,你們都瞎了眼嗎?這裡離開玄武湖還不到幾里地,就公然出刀攔路,你們眼裡有鈴刀玄武門嗎?」

人影一閃,海虎兒站在趙雨昂與那兩個人之間,戟指怒叱。

趙雨昂立即叫道:「海虎兒!」

海虎兒沒有答話,他的手裡拿的是鈴刀玄武門的特別兵刃,只是在鈴刀上,掛了兩個小鈴。

對方笑笑說道:「小娃兒!刀劍無眼,你這麼小的年紀,死了可惜。」

海虎兒笑道:「開罪了鈴刀玄武門的客人,你們準備接受懲罰吧!」

他的言猶未了,只見他縱身一躍,鈴刀上的小鈴,一陣叮叮噹、嘩啦啦的亂響,攻向對面一人。

海虎兒的攻勢快極了,而且他每攻出一招,都是以極靈活的身法,躍空而起,再凌空撲擊,像極了跳躍中的猴子。尤其刀上的鈴聲,彷彿響得還很有韻律,很能攪亂對方的心神。

轉眼十餘招過去,海虎兒搶盡了攻勢,處處都佔盡機先,逼得對方封、架、遮、擋,幾乎沒有辦法還招。

但是,對方原非弱者,他們發覺對方最大的優點是「快」,出手快、變招快、轉化身形步法更快。然而他們也發現海虎兒的弱點,那就是內力不夠深厚,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沒有深厚的修為。

當他們發現了這一點,立即轉變方式,雙刀完全以硬接的方式,招招接實,霎時間,金鐵交鳴,火花時起,嗆啷龍吟之聲不絕。

果然不出他們二人所料,如此一掄硬架硬接,海虎兒的攻勢立即被遏阻下來,鈴刀的鈴聲,也沒有那樣響得自有體系了。

趙雨昂唯恐傷了海虎兒,他正要叱喝出聲,攔止這場拚斗。突然,海虎兒一招「力劈華山」刀刃下劈,被對方雙刀絞合力架。他們二人這回是用了九分力量,成心要一舉震飛海虎兒手中的刀。

只聽得嗆啷一聲,海虎兒的刀沒有震飛,可是他的整個人卻因此一彈而起,衝天飛出兩丈多高。

人在空中驀地一旋而落,手中鈴刀挾著無比的威力,直如一道閃光,帶著一陣亂響的鈴聲,撲向二人當頭。

太快了,快得使他們來不及舉刀對架。只聽得哎呀連聲,血光崩現。海虎兒人落地,鈴聲止,對面的兩個人倒了一雙。兩個人都傷在臂上,鮮血兀自流個不止。

海虎兒用刀指著他們二人說道:「開罪鈴刀玄武門的客人,這是小懲。而且,今天是我海虎兒送的客人,如果換過旁人,你們兩人的小命,早就沒有了。還不快與少爺滾得遠遠地!」

兩個人用手按住創口,腳下緩緩退著,終於,一轉身飛奔而去。

趙雨昂上前握住海虎兒的手,說道:「多謝你!海虎兒!」

海虎兒笑道:「師伯!你的話讓我慚愧!連這麼兩個膿包,我都對付不了,怪不得師父不讓我去闖江湖。」

趙雨昂說道:「海虎兒!你可把事情說錯了。這兩人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但是,他們絕不是等閑之輩。尤其是他們兩個人合擊的威力,更是了得,你能擊敗他們,我應該為你道賀!」

海虎兒笑嘻嘻地說道:「師伯!你太……」

他的話剛一說到此處,趙雨昂忽然伸手一拉,大聲喝道:「海虎兒!小心!」

但是已經遲了,月光下只見一點黑影,朝著海虎兒的心窩飛來,被趙雨昂如此一拉,偏了幾寸,海虎兒左臂一麻。心中暗叫一聲:「不好!」

趙雨昂出手快極了,駢指一點,截住海虎兒左臂通往心房的血脈。

海虎兒已經渾身癱軟,張口叫得一聲:「師伯!……」

趙雨昂將海虎兒放置在地上,突然厲聲叱喝道:「對面的朋友!你敢逃走。」

果然,在路旁一棵大樹之後,轉身出來一個半百老翁,肩頭上露著劍把。

趙雨昂從海虎兒的左臂上,輕輕拔出一根又細又長的吹針,托在手掌上,說道:「解藥!」對面老者沒有理會。

趙雨昂突然大喝說道:「快拿解藥出來,否則我要你死得極其痛苦!」

對方淡淡地說道:「沒有解藥,要解藥你到宮廷大內去拿。」

趙雨昂罵道:「你以為拿宮廷大內,端出身分,就會讓人怕了?你們這些狗東西,簡直不知廉恥為何物!」

那老者說道:「你以為你真的天下無敵?告訴你,有解藥在身上就沖著你這幾句話,也不會給你,有本事你來拿!」

趙雨昂不再說話,很快地解開包袱,取出青虹劍,劍一出鞘,人如流星,挾著碗大的劍花,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對方。

這個老者沒有見過這樣的攻勢,心裡一驚,立即拔劍阻擋。

已經遲了!他的劍剛剛從背上拔出鞘,趙雨昂的劍光已到。老者自忖必死,但是,臨到身時,趙雨昂的劍光一偏,血光一現,嗆啷作響,寶劍連同著手腕,一齊掉在地上。

老者一個暈眩,他很快地左手連點,截住右手的血脈,但是,趙雨昂的劍光已經抵住他的咽喉,叱道:「解藥。」

老者閉上眼睛沒有答話。

趙雨昂說道:「不要逼我破戒,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殺過人。」

老者睜開眼睛,只說了一句:「沒有解藥。」

趙雨昂喝道:「關王廟你殺你的夥伴時,我們已經知道這種吹針,是宮廷竊自苗疆的吹箭,不會沒有解藥。」

老者淡淡地說道:「解藥有,不在我們這些人身上,像樂總管、何副總管她們才有。」

趙雨昂心裡一動說道:「你說誰?除了樂如風,還有誰有這種解藥?」

老者說道:「何副總管何小梅!」

趙雨昂不覺人搖晃了一下,他驀地收回寶劍說道:「你走吧!你傷了手,是你咎由自取。這種金創外傷,你應該知道如何治療。」

他趕走這個傷了手的老者,回到海虎兒身邊,海虎兒在沉睡,但是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伸手將海虎兒抱起來,一時無限的悲愴,使他淚下。回顧玄武湖,弦月逐漸西沉,但見迷朦一片,展望前途,金陵城仍未啟開,一時間他茫然不知如何處理。

但是,他也知道海虎兒的毒傷是不能拖下去的,雖然他截住了通往心房的血脈,時間一久,他的左臂殘廢了,那在趙雨昂來說,恐怕是永遠難補的憾事。

當時他下定決心,一步一步走向金陵的石頭城。

他知道,每走出一步,便縮短海虎兒的生命一點,但是沒有用的,金陵城門未開,徒急無用。

趙雨昂抱著海虎兒,來到金陵城,已經是雞鳴時刻,城門悠悠而開,趙雨昂這才邁開步伐,全力施為,朝著清涼山而去。

清涼山上有座雞鳴寺,越過寺廟,再穿過一叢黑黑的樹林,一座小小的庵院,倚著山岩,孤零零的在那裡。

趙雨昂跑得太快,當他衝出樹林,來到小庵院的門前,他根本就沒有聽到有人喝阻他,依然一股氣,奔向庵門。這時候一根齊眉棍從後面掃過來,他哪裡能有警覺,砰地一聲,他的雙腳結結實實挨了一棍,他的雙腳一軟,連同海虎兒一起栽倒在庵門之前。

趙雨昂自從到長洲,兩度吐血,身心雙受戕傷,只是靠參湯維持著元氣,如今又在極度傷痛之餘,全力狂奔,竭儘力量,如今一棍之下,不但倒地,而且人也立即暈倒過去。

就在他暈眩的瞬間,庵門開啟,出來一位白裳人。

趙雨昂一眼瞥見,竭力叫道:「冷梅……海虎兒……中了毒針……他……」

人已經暈過去了。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趙雨昂悠悠醒來,神智剛一清醒,他立即跳起來,叫道:「冷梅!……」

他這一聲錐心泣血凄厲的呼喚剛一出口,人又倒了下來,他的雙腿痛疼發軟,敢情方才那一棍還打得不輕,又是在他竭力狂奔,精疲力盡之餘,雙腿受傷,內腑元氣大損,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等他爬起來坐在地上,只見小庵大門緊閉,杳無人蹤,連海虎兒也不知去向。

趙雨昂再度爬起來,只覺得雙腿刺痛,站立不住。勉強咬牙站住,他甩甩頭,清醒一下自己的思維,他記得明明冷梅一身白衣,出現在庵門之前,為什麼現在竟連海虎兒都不見了呢?

他搖搖晃晃走了兩步,靠住庵門前的一棵樹榦,喘了一口氣,正準備再朝庵門走過去,突然有人冷冷地喝道:「站住!」

趙雨昂回過頭來一看,在他身後不遠,站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

趙雨昂剛剛說得一聲:「請問姑娘……」

那位小姑娘人小聲音卻大,寒著面孔說道:「請你立即離開此地。」

趙雨昂說道:「可以告訴我是為什麼嗎?」

小姑娘仍然是寒冷如冰地說道:「清涼山雞鳴寺后這一塊地是私人買的,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一律不準擅入,請你立即離開此地。」

趙雨昂說道:「對不起!姑娘!我要說明白的,我是專程前來拜見貴主人的,請你替我通報一聲,就說我趙雨昂懇求接見。」

小姑娘搖搖頭說道:「慈航蓮舍從來沒有外人來過,也從來不準外人擅入。告訴你說,慈航蓮舍內無應門五尺之童,怎麼會允許你這樣的人進入?」

趙雨昂說道:「姑娘!請你去向貴主人稟告一聲可好?」

小姑娘冷笑說道:「告訴你,我就是奉主人之命前來請你離去的。」

趙雨昂面如死灰,頓時間覺得人生了無意味,他長長地「啊」了一聲,然後黯然說道:「姑娘!既然如此,我自不能強求。我要請問一個問題,我是背了一個小哥來到這裡,他身受劇毒,命在垂危,不知道他現在何處?」

小姑娘頓了一下,說了一句:「他現在平安了!」

趙雨昂點點頭,說聲:「多謝!」

便緩緩轉身朝著來路走回去,從他的步履不穩的情形看來,他不但受了內創,而且心力交瘁已經到了極致。

緩緩地、緩緩地,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不遠是雞鳴寺的靈塔後院。他站在後院附近,望著那裊裊上繞的青煙,聽到雞鳴寺的晨課鐘聲梵唱,使他萬念俱灰,頓生遁世之心,而且有厭世之意。

靈塔後院的後面,有一方巨石,趙雨昂便在石頭上坐下來,祛除一切雜念,散去一切功力,只是闔目盤腿趺坐,他真希望從此一覺不醒了,了卻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將自己的一切化為烏有。

突然,有人巨喝一聲:「那人不要裝佯,起來和我較量一下高低。」

趙雨昂緩緩睜開眼睛,只見緊靠著靈塔後院牆壁,站著一個削瘦的中年漢子,因為他很高、很瘦,又穿著緊身的衣服,益發地使人覺得他像根竹桿。

趙雨昂只看了一眼,又闔上眼帘,緩緩地只說了一句:「我並不認識你!」

瘦子冷笑說道:「你不認識我,是你孤陋寡聞。『千里獨行畢立』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趙雨昂說道:「原來是勞山的高人,久仰得很。」

千里獨行畢立冷呵呵地笑道:「既然你也知道咱的名號,那就起來吧!我們今天要放手一搏,分個強存弱亡。」

趙雨昂淡淡說道:「我與尊駕有仇嗎?」

千里獨行說道:「沒有。」

「那為什麼要無故以死相拚?」

「一則是奉命拿你,再則是鬥鬥你這個劍神,看看你有多少分量!」

「對不起!你要失望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現在不想跟人拚斗。」

「你不想也不成,除非你束手待斃,甘心讓我殺死你,再不就是將你捆綁,帶你回燕京。」

「我沒有想到,千里獨行畢立一輩子獨來獨往,卻也會奉一個主子唯命是從,真叫人想不透哇!」

「你不必故意這麼說,我獨來獨往是實,但是如今有人請我,把我奉為上賓,接待唯恐不周,衣食唯恐不精,做人不就是為了這些嗎?」

趙雨昂冷冷地笑了笑。

千里獨行說道:「不要拿大道理來冷諷我,大道理我也會說。」

趙雨昂問道:「錦衣玉食,一呼百諾,以後又如何?做人真的就是為了這些嗎?」

千里獨行說道:「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談人生大道理的,起來!讓我以兩柄日月護手戟,領教你的劍術。」

趙雨昂說道:「我跟你說過,我今天不想跟你動手。」

千里獨行笑笑說道:「不管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今天我一定會讓你出劍動手的!」

畢立也是第一次會見趙雨昂。不過,他對趙雨昂的一切,了解得很清楚,換句話說,他也知道「劍神」二字並不是浪得虛名。他的眼光停留在放置趙雨昂左手身邊的寶劍,那是可以想見的,寶劍一旦出鞘,那將是他生平第一次棋逢對手的拚斗。

千里獨行畢立使用的這對日月護手戟,是武林中少見的兵刃。前端日月分型,護手處是戟刃所在,尾端突出五寸,狀似判官筆。畢立就憑藉著這一兵刃,浸淫了二十多年苦功,創造許多怪異的招式,闖出了名號。

他嘴角掛著微笑,那是一絲自傲自信而又有著一分自嘲的微笑,因為他正用右手日戟,緩緩地伸出,指向趙雨昂。

右手日戟一點一點地接近,畢立的心情也點一點地緊張起來,他臉上的笑容也一絲一絲的消失。

因為,對方趙雨昂依然闔著眼睛,宛如老僧入定,沒有一點反應。

千里獨行畢立知道,事實上能在江湖上闖出一些名氣的人,經驗都會告訴他們,像這種沉靜不動,並不意味著對方束手待斃,而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刻,突然瞬發而起,就是一掄天崩地裂的攻擊。

千里獨行畢立曾經一度想收回手中的戟,但是,他丟不起這個人,雖然這周遭並沒有人,他是鼎鼎大名的千里獨行,他不能有畏懼的心理。

直到他的右手日戟已經抵住趙雨昂的衣服,他真的困惑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之下,任憑對方有如何超凡入聖的功夫,也躲不開戟刃穿身的後果。

畢立遲疑了一下,喝道:「趙雨昂!如果你是這樣的不作抵抗,我不傷害你,我帶你回京,聽候發落。你站起來!」

趙雨昂沒有絲毫反應,靜坐不理。

千里獨行畢立再喝道:「如果你不肯隨我走,我就只有殺掉你了!」

趙雨昂仍然是沒有動靜。

畢立勃然大怒,叱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這樣不理不睬,我就不殺你嗎?」

他這個「嗎」字一出口,手中的戟便一使力,只聽得一聲輕微地「噗」,日戟刺入趙雨昂左肩鎖骨下,深入兩寸。

畢立實在是十分意外,「咦」了一聲,隨手拔出右手戟,頓時鮮血冒出,趙雨昂的身子緩緩地倒了下去。

畢立本來就是樂如風派來殺趙雨昂的,因為樂如風怕小梅姑娘人性復甦,不會對自己的親生之父下手,所以,她派出了畢立。

千里獨行畢立是個眼高過頂的人,他有信心殺掉趙雨昂,但是,他絕沒有想到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傷了趙雨昂。

當他拔出右手戟的時刻,他的確是愕住了。

但是,這種意外的一怔,只是片刻。

他當然會想起自己是幹什麼來的,如此輕易得手,豈不是更好嗎?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兩手一抬,雙戟再起,刺向趙雨昂的心臟。

就在這一瞬間,突然腦後有勁風破空嘶嘶作響。

畢立顧不得殺掉趙雨昂,電旋迴身,雙戟護住面門,一個揮舞,叮叮噹噹,三枚金錢鏢被磕飛開,立即有兩條人影飛掠而至。

而且來得極快,一柄寶劍,一管竹簫,雙取畢立的面門。

畢立太過意外,來不及還手,只得閃身一避。

來人主要是逼開畢立,撲到趙雨昂身邊,用極快的手法,撕開趙雨昂的肩頭衣服,傾上靈藥,再撕下衣襟按住包紮。這一連串的動作,只是在一瞬間,做得快而仔細。

剩下的和千里獨行畢立對面而立的,是紫竹簫史。

千里獨行畢立臉上有訝然之意,眼睛望著紫竹簫史,微微地頓了一下,說道:「金錢飛鏢和紫竹洞簫,在武林中只有一個人兼用這兩種武器,請問芳駕是紫竹簫史嗎?」

紫竹簫史說道:「請問尊駕……?」

「勞山一怪手千里獨行畢立。」

「哦!江湖上傳說千里獨行,人如其名,獨立特行,自行其是,尊駕與趙大俠有仇恨嗎?」

「只是奉命行事。」

「奉樂如風,還是奉孛羅之命?」

畢立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不論你是奉誰的命,對你千里獨行都是畢生難洗的恥辱。論名望地位,你不能聽命於樂如風,論炎黃後裔,你不能聽命於孛羅!如果只是為了名利二字,就放棄你獨立特行的個性,太過得不償失。畢立兄!我為你不值。」

「聽說芳駕一枝紫竹洞簫,可以摧人心神,囊中金錢鏢有迎門三不過之稱,畢立今日幸會。」

「武功一道,浩瀚汪洋,而且相生相剋,自有其理,沒有所謂天下無敵的說法。倒是另有一種說法:習武的人,如果不能站在正義真理的一邊,終必落得悲慘的下場,這是天道循環,從無例外。」

「這話是什麼意思?」

「元人牧馬中原,這是不合天道的異數,大宋朝雖已滅亡,漢民族不可侮。」

「你的意思是說……?」

「異族終必被逐,華夏自必重光,一個有志氣、有眼光的人,為什麼要效命異族,而為虎作倀?這是多麼的不智?因此,我奉勸畢立兄勒馬於懸崖處,莫做武林中歷史的罪人!」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跟我說這些話。」

「第一次的悔悟,是最有意義的悔悟。」

「你要我怎麼樣?」

「離開樂如風,離開孛羅,離開元人的統治,回到勞山去,你在武林中享受你的尊榮聲譽。」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話?」

「因為我們都是武林同道,因為我們同是炎黃子孫,因為我有個忠心耿耿、決心就義的堂哥……」

「令堂哥是誰?」

「大宋丞相文天祥。」

「啊!就是關在燕京兵馬司牢房裡、寧死不屈的文丞相文天祥!」

「我文山大哥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寧願將一腔熱血灑在柴市口,算得上好男兒、大丈夫!」

「對!天下第一等的男子漢!」

「我這個做堂妹的應該盡一己之綿薄,要在江湖團結有血性的人士,致力於驅逐韃虜、光復華夏的千秋大業。」

「芳駕跟我說這些做什麼?不怕泄露了你的秘密嗎?」

「對於一個有血性的人,我不擔心泄露秘密,對於一個沒有血性的人,我會不讓他泄露秘密。」

「我是……?」

「畢立兄是鐵血漢子。」

「紫竹簫史!你這句奉承的話,聽起來讓人很受用。我畢立算不得鐵血漢子,但是,對於自己一旦做錯了事,悔過的決心和勇氣,我還是有的。」

「我向你道賀與致敬!」

「我是粗人,不懂你的意思。」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對趙雨昂趙大俠感到內疚!」

「雨昂兄最近心力交瘁,幾近萬念俱灰,你這一戟很可能激起他另一種豪情壯志。」

「但願如你所說的。」

「畢立兄現在準備何往?」

「回勞山」。

「哦!不回燕京了?」

「按說我應該回京,趁這個機會,即使不能除掉孛羅和樂如風本人,至少也可以消除掉他一部分爪牙,也代表我的一點贖罪的意思。但是,無論如何我開始是自願去的,這樣的做,總是覺得有些反覆無常。」

紫竹簫史沉默沒有說話,她很想告訴對方,跟孛羅和樂如風這種人,還講道義嗎?但是,她沒有說,在她認為千里獨行畢立能夠被她說服回頭,已經是十分難得了,事情不能操之過急。

畢立笑笑說道:「芳駕有些不以為然?」

紫竹簫史說道:「你有你的立場和看法,這也不能算是錯。」

畢立說道:「回到勞山以後,我不再是千里獨行了。」

「為什麼?」

「我要廣結善緣,文丞相流血,我們流流汗總是應該的,總得盡一些心力。」

紫竹簫史伸手過去,緊緊握住畢立的手,很感動地說道:「謝謝你!畢立兄!」

畢立笑道:「用不著說謝,你雖然是文相爺的堂妹,但是光我華夏是大家的事,不是你文家的事,所以,你用不著謝。來日再見!」

他搖搖手,走了幾步,又說道:「劍神趙雨昂在這種情形之下,被我刺傷,我感到很慚愧,這一分債,遲早我要還的。」

紫竹簫史立即說道:「同燒一爐香,同走一條路,這些事就不值得計較了。」

千里獨行走了,他走得很快,紫竹簫史長長地吁了口氣,再回過頭走近趙雨昂的身旁,低頭察看傷勢。薛夫人何寄梅忽然大驚說道:「師姊!你是怎麼……」

紫竹簫史取出手絹,擦去眼角淚痕,笑笑說道:「寄梅!我是有無限的感慨的。像千里獨行畢立這種人,居然能被我一番說服轉化,可見得人心未死,國魂已蘇,我文山大哥的屈辱和犧牲,看來是有價值的。我們光復華夏的前途,看來是一片光明,叫人好生感動啊!」

她低聲向趙雨昂說道:「雨昂兄!你也不要太過自責,也不必太過傷心。畢立的話,你都聽到了?」

趙雨昂臉色蒼白,坐著靠在樹榦上,他微弱的點點頭,但是,他又闔上眼睛。

紫竹簫史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像光復華夏、驅逐韃虜的大事,尚且令人充滿了信心,個人問題無由沮喪。何況你和冷梅姊本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只是彼此的一點誤會,其實這是雙方的責任啊!……」

趙雨昂痛苦地搖搖頭說道:「簫史!請你不要為減輕我的罪過而辯說,這件事我是罪孽深重的。」

紫竹簫史說道:「如果冷梅姊當時能夠多問一句:為什麼?可能整個事情要改觀。為什麼不問問?我要將這分責任,去問問冷梅姊。夫妻之間,貴在互相體諒,我特別重複這『互相』二字,那不是一個人的問題。」

她說到此處,又不禁笑笑說道:「也許我還說得不夠真切,其實真正說來,夫妻本是一體,是用不著爭執誰是誰非的。恩愛是要包容對方的一切,也包括了對方的缺點在內。」

她的笑聲提高了,有些自嘲,又有些寓意深長:「其實我是夏蟲語冰,我自己不但沒有一個美滿的婚姻,連一個最糟糕的婚姻都沒有,我哪裡夠資格說話呢?有一點那是可以相信的,世間沒有比夫妻更親密的人,有什麼事不可以說明白呢?當年是諱莫如深,如今是拒人千里,這都是我們這樣年齡的人,所不能有的情形。」

薛夫人何寄梅望著紫竹簫史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她憂慮地、又輕輕地向她說道:「師姊……」

紫竹簫史笑笑說道:「寄梅!對不起!玄武湖長洲我還有一件事要辦,我不能在此地陪你。」

薛夫人何寄梅追過來兩步,叫道:「師姊!……」

紫竹簫史微一使眼神,只說了一聲:「待一會再見!」

她走了,她走得很快,頃刻間消失在清涼山的晨曦里。

薛夫人何寄梅還沒有來得及和趙雨昂說什麼,就聽到有一陣腳步聲,兩個婆子,攜帶著一張軟篼躺椅走過來。先向薛夫人行禮,將軟篼躺椅放好,對趙雨昂福了一福,兩個人也沒有說話,攜手合力,牽著趙雨昂的沒有受傷的那一邊……

趙雨昂急忙問道:「二位這是做什麼?」

其中一位婆子答話:「奉主人命,請趙爺過去療傷。」

趙雨昂驚訝得有些口吃,說道:「主人……是哪個主……人?」

婆子說道:「自然是我們慈航蓮舍了。」

趙雨昂微張著嘴,說不上話來,任憑兩個婆子將他牽到軟篼上坐定,然後她們一邊一個用手搭著軟篼抬起來。

趙雨昂忽然叫道:「停下來!停下來!我自己可以走!讓我自己走!」

兩個婆子一邊走一邊說道:「主人說,趙爺的身體太差,傷得不輕,這時候要少動為是。」

趙雨昂仍然叫道:「讓我自己走!」

但是兩個婆子走得快極,除非他從軟篼上躍身下來。

薛夫人何寄梅緊緊地跟在後面,低聲說道:「雨昂大哥!你就接受冷梅大姊的體貼吧!」

趙雨昂不再堅持,但是他的眼淚卻沿著面頰流下來。

這一陣走得很快,稍頃來到了慈航蓮舍門口,大門及時啟開,立即有一個小婢,迎著薛夫人低聲說道:「夫人請這邊走。」

薛夫人怔了一下剛說了一句:「那他們……」

小婢說道:「啟稟夫人!海虎兒在這邊養傷。」

薛夫人「哦」了一聲,她稍一遲疑,那兩個婆子已經將趙雨昂抬向左邊,轉進左側的風雨走廊。

薛夫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隨著小婢轉進右邊一間小房裡,一張竹床上,躺著海虎兒,閉著眼睛在熟睡,從他略見紅潤的臉龐,可以了解海虎兒已康復了。老實說,她並不了解海虎兒中了什麼狠毒的暗器,她和紫竹簫史之所以及時趕至,那是因為鈴刀玄武門派出了跟蹤的人,她需要知道情形的變化。

小婢悄悄地退出去了,薛夫人此刻滿心安慰,二十年的一個「結」,總算是解開了。還是紫竹簫史說得對,世間上還有什麼人能比夫妻更親密?有什麼問題不能諒解呢?

薛夫人不禁想起自己,薛中天的猝然永別,使她備嘗人間的辛酸,可見得幸福是要及時把握住的,讓幸福溜走,自己多少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像冷梅大姊就是一個證明。可是,現在好了,一切總算有了結果,再從頭來吧!時光還來得及。

她正在想著,忽然房門呀然而開,薛夫人抬頭一看,歡聲上前,雙雙把臂叫道:「大姊!」

何冷梅有一分訝然之意,但是她立即展開笑顏,說道:「你的消息真靈通!」

薛夫人說道:「大姊!真的要謝謝你,不是你恐怕海虎兒沒命了!」

何冷梅笑笑說道:「那得謝謝小梅,只有她才有那種獨門解藥,還算及時,現在總算海虎兒沒有事了。」

薛夫人說道:「無論如何還是要謝大姊,還有也要謝謝姊丈,如果不是他捨命狂奔,不顧自己的體力和內創,也不能及時趕到慈航蓮舍。」

何冷梅忽然臉色一變,掉過頭去,淡淡地說道:「寄梅!待海虎兒醒過來,你就可以攜他走了。說實話,為了海虎兒,慈航蓮舍破了規矩,我們這裡沒有五尺之童,你是知道的。」

薛夫人當時不覺一愕,但是,她立即消除了自己內心的氣憤,淡淡地說道:「是的!大姊!我立即就帶海虎兒走。我很抱歉,海虎兒破壞了慈航蓮舍的規矩。不過,海虎兒雖然與我是師徒,實際上我把他從襁褓中撫養大,情同母子,大姊也不必為了他太過介意。」

何冷梅說道:「寄梅!你不會覺得我太過分了吧!過去的歲月,你對我母女照顧太多,我似乎太不近人情……」

薛夫人說道;「大姊!這話你就說遠了。你請吧!只要海虎兒一醒,我即刻就走!你應該多照顧姊丈!他的內心情緒,受創太深。」

何冷梅一震,立即問道:「你說什麼?」

薛夫人皺著眉頭說道:「你不是派兩個婆子帶著軟篼將姊丈抬回到慈航蓮舍嗎?」

何冷梅問道:「寄梅!你是說……?」

薛夫人發覺不對,也連忙搶著說道:「難道不是大姊你派人將趙雨昂抬到這裡嗎?」

何冷梅渾身一顫,她只頓了一下,立即叫道:「雲板!」

隨著便是三下連聲,有人一連敲了五次。

這一陣雲板聲剛剛敲完,有人進來回報:「人都到齊了!」

何冷梅將房門推開,外面站了十幾人,年紀最大的沒有超過三十歲,而且其中四個人,可以看得出她們是廚房裡的人。

何冷梅說道:「寄梅!你看看方才是誰……」

她沒有說下去,但是薛夫人立即搖搖頭,說道:「沒有。兩個婆子都在五十左右。」

何冷梅寒著臉問道:「小姐今天可曾回來?」

有一個婢女立即回答:「小姐今天一早出去,不久以前回來,剛剛又走了。」

何冷梅突然斷喝一聲:「備車!」

外面有人應了一聲,一陣腳步聲響,人走了好幾個,何冷梅臉色難看極了,站在那裡宛如一尊雕像。

薛夫人站在一旁,輕輕地說道:「大姊!……」

何冷梅攔住她的話說道:「一切等我追回小梅再說。」

言猶未了,門外有人應聲說道:「娘!不用備車追了,女兒回來向娘請罪。」

小梅從外面進來,直挺挺地跪在房裡。

何冷梅冷冷地說道:「一切讓你自己來說。」

薛夫人在一旁介面說道:「大姊!讓小梅起來說話。」

何冷梅沒有表示,背著小梅而立,神情冷峻已極。

小梅姑娘說道:「我也沒有什麼多說的,簡單地一句話,我已經將劍神趙雨昂裝車啟程運往京城去了。」

薛夫人大驚,不禁搶著說道:「小梅!你知道趙雨昂是你什麼人,而且你也知道把他解送到京城以後的命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這樣做觸犯人倫大道嗎?」

小梅說道:「姨母!我只知道兩件事:第一,劍神趙某與前朝餘孽勾結謀反。他派他的兒子到京城去救文天祥,結果沒有成功,他自己又僕僕風塵在江湖上奔走,要糾合暴民,謀反當朝。」

薛夫人站在那裡雙手微微在顫抖,臉色變得發青。

小梅繼續說道:「這第二,劍神連『莫須有』的罪名都沒有,將我母親和我遺棄,拋妻棄女,他才真正是滅絕人倫。對於這種人,我該怎麼對他呢?姨母!如果你是我,你該怎麼做呢?用雙手雙膝來迎接這位謀反叛國、拋妻棄女的父親嗎?」

薛夫人顫抖地向何冷梅問道:「大姊!這都是你教導的嗎?這些無父無君的話,她是怎麼學的呢?」

小梅淡淡地說道:「姨母!你不要問我娘,我娘二十年來除了流淚,就是嘆氣,她除了教我忍讓,再也沒有別的東西。這些都是我師父教的。姨母!因為你在我母女最艱苦的時候,幫助我們,我永遠對你尊敬,即使你說得不對,我還是尊敬你的!我還是讓你說完的。」

薛夫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心情,緩緩地說道:「謝謝你!小梅!謝謝你還認我這個姨母。謝謝你給我說話的機會,我會珍惜的,因為當我說完這一段話以後,恐怕我已經不是你的姨母了。」

小梅說道:「姨母!你放心!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永遠尊敬你。」

薛夫人冷冷地說道:「是嗎?我怕不見得吧!你能將自己親生之父,解送給異族韃虜,你能將大宋朝忠心耿耿光昭日月的大忠臣,說成是餘孽,我這個姨母算得了什麼?」

小梅笑笑說道:「姨母!你是不同的!」

薛夫人淡淡地「哦」了一聲說道:「我不同嗎?有多大的不同?是因為我曾經在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你們母女這件事嗎?我不覺得那是什麼大恩惠,我所受的庭訓、師訓告訴我,姊妹手足,血肉一體。如果我姊姊有困難,我都視若無睹,我還能算是個頭圓趾方的人嗎?即使姊姊罵了我,打了我,她仍然是我姊姊,因為無論怎麼樣整化,改變不了我們手足之情。」

她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再拿你說吧!你是我姊姊的女兒,無論怎麼變化,也改變不了我們之間關係。因此,我對你們母女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本分,不能把它看作是恩惠。如果說,因為我對你好,你就尊敬我為姨母;如果我對你不好,你就將姨母當做敵人仇人,那我們人跟禽獸有多少分別?」

薛夫人沉重的說下去:「小梅!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因為你的生命軀體,都是父母給你的,你有什麼資格來批評父母?當你把親生之父,稱作是劍神,稱做是趙某,請問你,身從何處來?讓我說些老詞吧!烏鴉還能反哺,綿羊還知道跪乳,做人,如果連親生之父母不相認,反而要將他解送給別人作為自己爭取名利的台階,豈不是連禽獸都不如了嗎!」

薛夫人又轉向何冷梅說道:「不錯!趙雨昂是對不起你們母女,他的固執,他的自私,造成你們母女二十年的悲慘歲月,但是,難道你們一點錯誤都沒有嗎?就算是你們沒有一點錯誤,趙雨昂二十年的日子,並不比你們好過,如今的懺悔,更是錐心滴血,殺人不過頭落地,夠了!難道非要讓親生的父親,死在自己女兒手裡,才能大快人心嗎?……」

何冷梅轉過臉來,痛苦地叫道:「夠了!寄梅!夠了!不要再說了。」

薛夫人搖搖頭說道:「恨,會使人瘋狂,恨,會使人失掉理性。什麼時候女兒要來報復父親,這個世界還成什麼?我真想請問:女兒把親生之父送到京城,斬首示眾,你心中的怨氣平息了嗎?你的心中能獲得平安嗎?」

「夠了!寄梅!我求你!」

「大姊!我無意來責備你,小梅還只是個孩子,她的是非黑白,我們上一輩要負責任,因為你沒有教給她愛,才有樂如風後來的趁虛而入,填滿了她的心靈。……」

她說到此處,忽然嘆了一口氣,沉重地搖搖頭。

「這些話,我是說得太重了!大姊!剛才我說過,說完這些話,我可能成為小梅心目中的敵人,恐怕以後再讓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說得有過當的言詞,我向你、向小梅說聲對不起!」

她緩緩地邁出房門,經過小梅姑娘身旁,小梅站在那裡木然沒有一點表情,目光獃滯,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心比天高、技驚江湖的年輕人。

何冷梅沒有轉過身來,凄迷地叫道:「寄梅!你要到哪裡去?你不留下來照顧海虎兒嗎?」

薛夫人淡淡地說道:「大姊!海虎兒已經過了危險,目前無礙,倒是姊丈趙雨昂一旦上了官道,到了鬧區,性命就有失去之慮,我不能不去救他。我也許救不了他,但是,他是我的姊丈,我絕不能束手不管,做人嘛,總得盡心力,落得問心無愧。」

她的話剛說完,就聽到外面有人介面說道:「寄梅!用不著了!我已經在清涼山腳下,攔住了這輛車,現在,趙雨昂和我站在一起,只是不敢冒失,請問冷梅大姊!還有小梅姑娘!慈航蓮舍允許趙雨昂進來嗎?」

薛夫人停在房門之外,她沒有說話,眼睛停在何冷梅的身上。

何冷梅慢慢地轉過身來,眼睛里迷朦著淚光,她的眼睛落在小梅身上。

小梅站在那裡,如同一尊雕像,沒有任何反應。

整個房間像是被冰凍凝住了。

突然,小梅姑娘一甩頭,一聲尖叫,人向外面衝出去,何冷梅不覺也隨著走出來,她和薛夫人剛剛跨過神堂,落腳青石鋪砌的天井,就聽到小梅撕人心肝的一聲哭叫:「爹!」薛夫人的眼淚頓時有如河堤決口,再也無法矜持。

幾乎就在這樣的同時,何冷梅翻身倒地,幸好身後有兩名婢女緊跟在後,趕緊扶住。

大門口,紫竹簫史在用手絹,擦著眼淚。

薛夫人悄悄地繞到大門口,和紫竹簫史相互對視一眼,飄然而去。

趙雨昂摟住小梅姑娘的頭,任憑自己的淚水流得滿面,口中只是在說著:「小梅!原諒我!原諒我!」

小梅姑娘從趙雨昂懷裡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臉,哀哀地叫道:「爹!我真恨你!為什麼你到今天才來看我們!」

趙雨昂說道:「小梅!千言萬語,爹只有一句話,爹對不起你娘和你!真正對不起!」

小梅挽著趙雨昂手臂,說道:「爹!我們進去吧!去看看可憐的娘親!」

兩人進得門來,迎面看到何冷梅佇立在堂屋的門口,趙雨昂停下腳步,望著她,低聲說道:「冷梅!我可以進來嗎?」

小梅這時候衝上前去,抱住娘的雙腿,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娘!二十年的怨恨,不也就等著這一句話嗎?不也就是為了等這一刻嗎?娘!」

何冷梅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手,挽起小梅,看了趙雨昂一眼,低低地問道:「小梅!你真的是這樣想嗎?」

小梅倚在娘的肩上,嬌痴地說道:「娘!我方才說的,我恨爹!我真的恨他!恨他為什麼到現在才來?讓我整整做了二十年沒有爹的孩子!」

她說到此處,又嬌笑道:「娘!我現在終於有了爹了,我還恨什麼呢?」

何冷梅緊緊地摟住小梅,轉過身來,緩緩地朝裡面走去,她吩咐婢女:「交代廚房,整治幾個可口的菜……」

她停了下來,又迴轉過身,望著趙雨昂,說道:「慈航蓮舍不是庵院,但是,內無五尺應門之童,從今天起,這個規矩破了。」她頓了一下,「歡迎你……歸來。」

趙雨昂趕緊上前兩步,說道:「冷梅!我錯了!我對不住你們母女!」

何冷梅搖搖頭說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是寄梅說的對,真正論是非,我也不見得沒有錯誤。最重要的,分辨出是非之後又如何?倒是小梅……」

她伸手抹去小梅臉上剩下來的淚痕。

「委屈了孩子,最叫人感到可貴的是在愛恨交織的時刻,她選擇了親情,可見得她的本性善良,她接受了你這位幾乎算是沒有見過面的父親!不過,我還得感謝寄梅……」她又問道:「寄梅呢?」

這時候就聽得大門外有人笑道:「大姊!我在門外不敢進來,方才言語上對你有太多的冒犯,對小梅也有過多的責備,我感到慚愧。」

何冷梅說道:「什麼年齡了!還如此的促狹頑皮。快請薛夫人!」

薛夫人笑嘻嘻地和紫竹簫史從門外進來,說道:「大姊!人逢喜事精神爽!姊丈和大姊還有小梅,所以,我也就放肆了。」

她走近何冷梅,認真地說道:「大姊!你們一家團圓,真正出力最大的人,是我師姊……」

紫竹簫史連忙說道:「冷梅大姊!我有一個意見,今天我們在慈航蓮舍相聚,對已經過去的事暫時不提可好?要提,留待以後吧!好在來日方長,可以慢慢地細敘。」

何冷梅點點頭說道:「謝謝你!也謝謝你的意見。現在離午餐時間還早,我們不妨先以幾個小菜,淺酌幾杯。就是不談過去,我也有些事情,要向你們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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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扣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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