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岳陽樓是個名聞遐邇的勝地。

相傳呂洞賓曾經有詩:「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越洞庭湖。」因此,岳陽樓名聲大噪。後人為了攀附這個神話的傳說,還特別在岳陽樓建了一座「三醉亭」。

凡是名勝,少不了騷人墨客、名士才子的歌頌,換句話說,沒有騷人墨客、名士才子的歌頌,也就成不了名勝。岳陽樓被詩聖杜甫寫過一首五言律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岳陽樓曾經被宋代大儒范仲淹,以無限的感慨,與愛國的激情,寫過一篇「岳陽樓記」,文中形容洞庭湖的氣勢:「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岳陽樓在歷史上幾經興廢,歷盡滄桑,只是樓外湖水依舊,遠處長江奔流,在岳陽樓許多前人留下的對聯中,有一付最能說明其中含意,聯曰:「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具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

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岩疆。渚者!流者!峙者!鎖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這付對聯對仗工整,含意深邃。最能說出世事興廢,人事變遷的感慨。

閑言休敘,且說趙小彬隻身闖蕩江湖,從梅城沿水道到安慶,再沿江直上三湘,來到洞庭。

排幫的總舵,在洞庭君山。

誰都知道排幫總舵設壇揚州,但是趙小彬打聽到的新消息:總舵把子華志方,早在年前,遷到洞庭君山。他不是退隱,他還管事,照樣發號施令。至於為什麼遷居君山?沒有人知道。

趙小彬本已抵達金陵,如今又折返,沿江直上洞庭。

這天,他來到了岳陽樓。

岳陽樓已經走過了它的盛世,兵火戰禍,雖為名勝古迹,也難避免。看樣子經過了相當的修葺,亭閣樓台,飛檐獸脊,卻掩不住歲月的斑剝舊痕。

登樓、倚欄,面對一望無垠,年輕人談不上感慨,倒是胸襟為之一開。

趙小彬不會飲酒,此時也要了一壺,配上幾味小菜,更少不了湖中新鮮魚蝦,慢慢地淺酌。

樓上有不少酒客,談笑風生,甚至呼么喝六、猜拳行令,點綴了一份熱鬧。

樓外不遠「三醉亭」有露天陽台相連,若是炎夏,是迎風納涼的好處所。此刻,湖風嚴寒,陽台空無一人。不!有一個人倚著雕石欄杆,眺望著風浪起伏的洞庭湖。

趙小彬細心地傾聽,在這一樓酒客談話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牽涉到排幫。

他想問。但是根據這將近一個月的時光,他體會到江湖上冒然打聽別人的事,本身就是一種惹火上身的事。

但是,他又必須問。因為他對排幫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他除了知道華志方住在君山之外,別的一無所知。

他告訴自己,到君山去,直接去見排幫總舵把子華志方,可以有許多可談的話。問題是,怎麼樣從岳州城到達湖中青螺一點的君山。

不喝酒的人,很難耗掉時間的,趙小彬盡量將這餐飯慢慢地吃,但是,一個人吃飯又不喝酒,熬到午後兩個時辰,實在坐不下去了。他招招手,找來店夥計算賬,一錢二分銀子。

趙小彬拿出一錠碎銀子,約有五錢多,塞在店夥計手裡,丟了一句話:「不用兌換,多的給你作賞錢。」

店夥計始而一楞,隨著立即伸手將銀子放在桌上,含笑說道:「客官!小店的規矩……」

趙小彬伸手按住,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這是我賞給你的,與你們店裡規矩無關。」

店夥計眼睛骨碌碌亂轉了一陣,低聲陪笑說道:「小的無功不敢受祿。」

「受祿必有功,你急什麼?」

「客官有事請說清楚,能效勞的小的無不應命。」

「到君山怎麼走法?」

「到君山?客官!對不住,小的不知道。」

趙小彬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淡淡的問道:「聽你的口音,你是世居岳州?」

「是的。小的家就在岳州,土生土長,父母兄弟一大家人都在岳州。客官!你明白了吧!」

「君山不是禁地,為什麼害怕到這樣?」

店夥計猛地一抽手,連那小錠銀子也掉在地上,他匆匆轉身就跑,登、登、登……一直跑下樓去。彷彿走慢了就沾染上了惡鬼附身。

那錠銀子跌落到樓板上,滾得老遠,正好停在一個酒客的腳旁。

那是一雙極為精緻的薄底快靴,雪白的底,黑色雲頭、深黃色的靴面是極薄的小牛皮縫製的。靴上面是雪白的襪子,扎著鵝黃色綢布褲腳,外面蓋著是寶藍色的長袍,領口袖外,露出銀灰色貂毛,外罩一件緊身皮坎肩,胸前一排五顆金色鈕扣。圓頂皮帽子下面,是一張年輕的臉,細眉細目,面色薑黃彷彿帶著病容,此刻臉上帶著一絲微笑,有幾分詭譎。

他彎下腰去拾起那一小錠銀子,站起身來,緩緩地走到趙小彬桌子旁邊,不請自坐,將銀子放在桌上,用兩個指頭捏住,不在意地問道:「這是尊駕的銀子嗎?」

趙小彬還沒有答話,對方卻笑吟吟地說道:「要打聽事情,用不著找店夥計這種人,更用不著花錢買。」

趙小彬哦了一聲,問道:「尊駕是……?」

那人笑嘻嘻地說道:「你不是要到君山嗎?我們都是老岳州,誰沒有去過君山?跟我們一起走,那就得了。」

趙小彬沒有動,眼睛停在對方那兩個手指上,那一小錠銀子被他用手指硬嵌進桌面上。岳陽樓的桌面都是紫檀木做的,質地堅硬逾石,對方在談笑聲中,將銀子嵌入了桌面,這份功力,也夠嚇人的了。

趙小彬只是緩緩地問了一句:「尊駕是住在君山嗎?」

那人收斂笑容,乾淨利落地說道:「有什麼好問的,跟我們走就對了。」

說著話,站起身來,那隻右手剛一離開桌面,卻又屈指一彈,錚地一聲,那錠嵌在桌面上的銀子,被手指如此一彈,應指而起,飛向十尺以外的一根漆圓柱子,整錠銀子深深地嵌進柱子之內。

趙小彬絲毫不動聲色,緩緩地說道:「尊駕這一手『彈指神通』,令人欽佩,不過令人不明白的是尊駕露這一手功夫,目的是什麼?」

和原先那人同一桌的有人喝道:「要你把招子放亮些,跟我們走,要不然你自己得掂掂斤兩,夠不夠一根手指的招呼。」

趙小彬笑笑說道:「原來是這樣,那又何必這樣的大張旗鼓!在下本來就是要到君山去的,愁的就是不識路途。如今既然諸位都是岳州的識途老馬,在下求之不得,焉有不去的道理!這位兄台實在用不著說這些狠話。」

那人哼了一聲,說道:「能識相就好。」

趙小彬瀟洒地揮手說道:「如此就有勞各位帶路哇!」

說著話,他又轉身來到那根木柱子之前,笑了笑說道:「今天就讓在下作個小東吧!就這五錢銀子,應該足夠的了。」

一伸右手食指,隨意地插進木柱子,挖出那錠銀子,攤在手掌里,朗聲叫道:「店家!這幾位爺的酒錢,由我付了。」

銀子隨著手掌一翻,輕輕地放在桌上,向著幾個臉色驚詫的人說道:「走啊!我隨在各位的身後。」

那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之後,魚貫下了樓,走出岳陽樓,繞過「三醉亭」,亭外倚欄的那人,仍然背著人站在那裡,眺望著風浪起伏的洞庭湖。

出得岳陽樓的大牌坊,迤邐而西,是一段湖畔無人地帶,沿途不少枝繁干老的大樹,雖然是春寒料峭,新綠未萌,卻也不難想像盛夏季節的綠葉濃蔭。

他們一行四個人,沿著湖邊向西走了百來步,停在一棵大樹下,四個人分站四方,等著隨後而來的趙小彬。

趙小彬提著包袱,步履從容,來到大樹之前。朝著四下一打量,說道:「各位要從這裡下船嗎?船呢?」

四個人當中原先過來跟趙小彬打招呼的年輕人,走上前一步說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趙小彬。」

「趙兄!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眼裡揉不進砂子。說吧!你到洞庭君山來為了什麼?總不致於是遊山玩水吧!」

「巧啦!久聞君山扼住洞庭與長江之間,砥柱中流,形勢險要,風浪雖險,景色奇佳。而且上有湘妃古迹、洞庭君祠,在下就是為了一探名勝而來的。」

「趙兄!你的話不老實。把你當朋友你硬不做朋友,那就叫做給臉不要臉。」

「兄台!你們幾位貴姓大名?」

「你最好不要問我們。」

「那就怪了。既然交朋友,互通姓名自是常理,為什麼不能問你們呢?」

「姓趙的!我們沒有時間跟你裝瘋賣傻,你既然不肯直說,我們自然有辦法讓你說。」

這時候衝上前一個人,粗壯有力,濃眉張眼,跨步上前,揮手一連劈來幾掌。

趙小彬一雙腳都不曾移動一下,上身隨風擺抑,隨著對方的掌風,前俯後仰,化解得乾淨。

趙小彬口中還在說道:「因為我們彼此沒有新仇舊怨,我讓你三掌六式,再有一招,我可就要還手了。」

此時對方正好出手一掌斜劈脖梗。

趙小彬右手一探「巧摘星辰」,中、食、拇三指像是一個鉗子,奇快奇准,正好鉗住對方的脈門,對方半身勁道頓失,手腕直如火鉗夾住一般,既燙又痛的感覺,直透骨髓,額上的汗珠立即冒出。

趙小彬寒著語氣這時候才說道:「說罷!你們到底是什麼來路?我趙某人要到君山,礙著你們什麼事?為什麼要如此無事生非,來找一個陌生人的麻煩?」

樹下三個剛一衝過來,趙小彬立即說道:「你們三個最好給我站住,只要你們再上前兩步,他這個人就算廢掉了!」

那年輕人沉聲說道:「朋友!你只要一下手,岳州城的麻煩你就惹定了。」

「哼!我沒有動手,為什麼也有人來找我的麻煩?」

「我們之間八成是個誤會。」

「就算是誤會,那也是你們惹起來的。我告訴你,不要再上前一步,雖然你的功力不差,彈指神通已經有八九成火候,你也救不了他。」

「趙朋友!你到君山真的是遊玩嗎?還是有人請你來的?這個答案很重要,是友是敵,就在此一問,」

「沒有人請我,江湖上也沒有人認識我這樣無名之輩。」

「那我們確是誤會。」

趙小彬突然一鬆手,並且趁勢手掌一送,那漢子踉蹌後退了幾步。手撫著手腕,無名火從心裡騰騰而起,就在他伸手一抓左側身後,同時有兩個人衝到他的並排,三柄雪亮的彎刀,橫擺成了一個架勢,朝著趙小彬走過來。

彎刀的形式十分特別,刀成半月形,刀背很薄,刀身很窄只有兩指多寬。全刀泛著一種淡淡的藍色,在中原武林,很少看見過這種彎刀。

對方三個人霍然一翻刀身,虛空撇了一招,唰、唰之聲,破風作響,令人刺耳。

趙小彬沒有移動,只是沉聲問道:「三位與我沒有任何仇恨,最好不要動刀,那樣總會有人後悔的。」

其中有人冷冷地冒了一句:「後悔不會是我們!」

趙小彬點點頭說道:「我的話可是說在前面,我再說一遍,我不想在岳州城無故結怨,各位如果成心如此,我趙某人絕不退縮。」

他放下肩上的包袱,正要用手解開,站在後面的年輕人說話了:「我已經說過,大家是個誤會,我不希望這個誤會繼續擴大下去。趙兄!你請便吧!」

趙小彬手按著包袱,向上揚著頭問道:「我被你們這樣消遣一頓,就這樣算了嗎?」

「我說過,這是誤會,在江湖上,誤會是在所難免的。」

「至少我應該知道你們是在哪個門派?哪個壇前燒香?日後也好記住岳州城這一段經歷。」

「我們沒有門派,趙兄!請吧!人在江湖上能活著混下去,凡事不要追根刨底,也是條件之一。祝福你在岳州城有一個很愉快的日子。」

趙小彬重新慢慢系好包袱挎上肩頭,點點頭說道:「只要你們不來麻煩我,岳州城內,我會過得很快活的。謝謝你這句不要追根刨底的金言,我會記住的。不過,我也奉送你們一句:『無事生非,任何人都會招致殺身之禍的。』再見!」

他邁開大步,連頭都不回,朝著岳州城走去。

岳州,是魚米之鄉,民風純樸,家戶富庶,街上行人熙攘,十分熱鬧,但是,到了夜晚,除了城東有一處夜市,大家都進入了安靜。

趙小彬住在一家安靜的客棧里,一個人獨佔西跨院的一明一暗兩間廂房。

隔著窗子,外面是跨院天井,兩棵棗樹,搖曳著風聲。趙小彬叫店夥計暖燜著一壺熱茶,自己斜靠在床上,魚腸劍放在順手的身邊,油燈將之吹熄。

他心裡有數,江湖上的事,是福是禍,碰上了就像濕手抓灰面,甩也甩不掉,不會那樣輕易沒事的。

白天岳陽樓那四個人,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至少可以確定以下幾點:

第一、他們絕非善類。

第二、他們不會是排幫的人物。排幫雖然只是一個幫派,這些年來,還不會在江湖惹是生非。再說,那三柄彎刀絕不是排幫通用的兵刃。

第三、他們與排幫有關,否則,絕不會聽到君山二字,就要橫插一腳。

像這樣的人,白天的事他們會就此罷手嗎?

趙小彬沒有打算睡覺,他以充足的精神,迎接不可預期的事情發生。

是個月半的夜。

夜空如洗,冷月清暉,照著大地一遍寂寥。

按說這是一個不適宜夜行人活動的時辰。

趙小彬估計月正當中,放下心情,正準備解衣就寢,忽然,跨院里彷彿有影子一閃。

傾聽了一會兒,除了樹梢微帶風聲,似乎沒有其他動靜。他屏住呼息,耐心地聽下去,忽然,他臉上掠過一層殺氣,雙掌一撐床鋪,身體平飛而出,輕盈無聲地落在裡間門口。門是虛掩著的,外面掛著厚厚的門帘。

趙小彬用手指輕輕戳破棉布門帘,湊上去看到外間。

外間沒有燈光,從窗外反映到室內的淡淡月影,已經足夠將室內看得清清楚楚。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光景,月亮想必已經西斜,房裡也漸漸暗下來,趙小彬站在門旁,隔著棉布門帘,一動也不動,這樣耗下去。

他相信自己的聽覺,雖然對方輕功很好,但是他聽到落腳到地的聲音,因為,他一直在凝神貫注,聽得清楚。

果然,外間的房門動了,極緩極慢地挪開一道空隙,閃進來一條人影。

這條人影一出現,趙小彬心裡有了疑問。來人是身材非常纖細的,絕不是白天在岳陽樓頭找茬兒的四個大漢。

心裡有了這個印象,不覺把敵對的仇視心理,減低了許多。他故意地將已經出鞘的魚腸劍,納還劍鞘,弄出聲音。

來人顯然一驚,退了兩步,靠近牆壁。

趙小彬側身貼住門框,問道:「朋友!夤夜潛入在下的住處,很容易讓人覺得你是敵人。但是,我趙小彬在江湖上是名不見經傳的微末之輩,不應該有敵人……」

對方立即介面說道:「我不是敵人!」

趙小彬一聽,不覺一怔,連忙問道:「是位姑娘嗎?」

對方提高了說話的聲音,幾乎是朗朗地說道:「武林兒女,但問心地光明坦蕩,不去理會俗禮。」

趙小彬沉吟了一下,說道:「對不起姑娘,我趙小彬還沒一位武林俠女的朋友!」

對方毫不讓步地反問道:「你趙某人有武林俠女的敵人嗎?」

趙小彬不由地笑了一笑,說道:「姑娘責備得對極了,既然不是敵人,自然就是朋友了。請姑娘稍待,等我點燃燈火。」

「不必!」

「姑娘!」

「如果你為了暗室之中,孤男寡女有些不便,那就大可不必。我輩做人,如果不能做到不欺暗室,那還算什麼?更重要的,只要你點燃燈火,你就暴露了你今天晚上的一切行動,那你就走不成了。」

「走?我要走到哪裡?」

「咦!你難道不是真的要至君山去嗎?」

「姑娘知道我要去君山?」

「你自己在岳陽樓告訴人家的,而且為了這件事,幾乎引起一場拚斗,這根本就不是秘密,何況我親耳都聽到了的,這有什麼稀奇!」

「哦!原來姑娘就是站在三醉亭外的那位……」

「到底想起來了。」

「真是對不住!我錯以為姑娘是我的敵人。」

趙小彬拉開門,掀開棉布門帘,剛一邁步,只見寒光一閃,「篤」地一聲,一柄暗器釘在門頭上,離趙小彬的頭頂只有兩寸。

因為這一記暗器,太出乎趙小彬的意料之外,他幾乎連閃讓的警覺都沒有。換句話說,如果對方要將暗器打低兩寸,恐怕趙小彬難逃這一著之危。

趙小彬沒有發火,對方卻在這個時間,緩緩走過趙小彬的身邊,伸手從門頭上,拔下那枚細長雪亮的鵝毛鋼刺。自顧地說道,「江湖上光是武功好,那是沒有用的,要處處時時小心,才能天下去得。」

趙小彬當時有些啼笑皆非,他還是很有耐心地說道:「多謝姑娘的教誨!」

姑娘讓「教誨」這兩個字逗笑了,她轉過身來,一抬頭,趙小彬可真的驚住了。

姑娘長得是夠美到可以令人吃驚的地步。讓趙小彬驚住的是這位姑娘無論從容貌任何一個地方看,都脫不了一股稚氣,看年齡至多在十四五歲之間。

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能有這份功力,能有這樣的老練見解,那是應該讓趙小彬吃驚的。

姑娘沒有等到趙小彬說話,就說道:「走啊!趁著月色未落,趁著對方還沒有請來高手,我們快去上船罷!」

「上船?」

「你這個人是真的忘了呢?還是對我不信任?你要去君山,不上船你怎麼能到得了?」

「姑娘的意思是已經準備好船隻,要趁夜往君山?」

「你還要懷疑什麼呢?」

「我能請教姑娘的芳名嗎?看樣子姑娘是專程前來幫助我的,請問姑娘,你為什麼要幫助我?你知道我是誰?此行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姑娘搖搖頭,認真地說道:「不要問我這些問題,我沒有時間回答你。如果你還在遲疑,我可要走了。」

「姑娘!」

「到底還是有疑問,是嗎?」

「姑娘!如果你易地而處,換過是你,你會有疑問嗎?」

「如果換過是我,我會坦然地就走。」

「哦!是這樣的嗎?」

「第一、你已經確定我不是你的敵人。第二、你確實急需到君山。那就好了,一個朋友,邀你前往君山,正是得其所哉,你還有什麼疑問的呢?至於說我是誰?為什麼要來幫助你?這些問題不急在這一時……」

她忽然頓住話頭,側耳聽了一下,笑笑說道:「你看!都是因為你滿肚子的疑心,耽誤了時辰。」

趙小彬也聽到了有人來了。

「是白天那幾個傢伙嗎?」

「見到了你就知道。我不願意在這裡見到他們,我要走了。」

「姑娘!你不是說……」

「你能儘快將來人打發走,然後越屋向東,我在等你!」

「你在哪裡等?」

姑娘沒有回答,身形一閃,掩出房去,臨行還將房門輕輕地帶上。

趙小彬剛剛退回到裡間,就聽到外間的窗戶有人彈指作響。

他將魚腸劍藏在身上,故意重重地從床上起來,沉聲問道:「是哪位朋友夤夜前來賜教?既然來了,何不請進!」

窗外的人頓了一下,說道:「趙兄!是我。」

趙小彬哦了一聲,故意調低地說道;「是白天岳陽樓上那幾位嗎?你看,白天要各位互通個姓名,各位不肯,現在我連怎麼樣稱謂都不知道,真叫人失禮不敬得很啦!」

窗外人說道:「趙兄!我為你引見一位朋友。」

趙小彬淡淡地問道:「是現在嗎?衣冠不整,夜半三更,對於一個新朋友那是不敬的,明天可以嗎?」

窗外換了一個人聲:「姓趙的!你處處給臉不要臉,你要是再不出來,你以為我們打不進去!」

又另一個聲音勸阻著說道:「算了!犯不著傷了和氣,也不必驚動四鄰不安。趙兄是位朋友,他自然會出來的。」

趙小彬笑笑說道:「還是這位說得對,這樣的夜半更深,驚動四鄰不安,是一件惹人嫌的事。各位還是請回罷!」

這時候換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趙兄責備得有理,這般時候來驚動趙兄,實在是非常抱歉,但是,如果我們說官差在身,趙兄能否出來一見呢?」

趙小彬這倒真的十分意外,白天岳陽摟那三個腳色是官府人物嗎?太不像了。再說,官府里的人要攬上這碼不相干的事,為什麼呢?說不通啊!

趙小彬如此一沉吟,外面那蒼老的聲音又說話了:「我們人多,堵在院子里,趙兄出來不便。這樣吧!我們立刻就走,還是到岳陽樓見面比較妥當。」

趙小彬一想:「那位姑娘要我快些見面,不能盡在此拖時間。」他想到這裡,立刻朗聲說道:「諸位稍等。」

霍然一拉門,一掀門帘,人貼著牆壁一閃身,掠到門外,停身在院落邊緣。只見棗樹的另一端,站著五個人,除掉白天那四個之外,當中站著一位留須的老者。

趙小彬一現身,那老者很客氣地一拱手,問道:「趙兄說的不錯,深更夜半,驚動四鄰不甚妥當,所以我只向趙兄請教幾個問題,立即就走。」

趙小彬拱拱手說道:「方才有人說,要為我引見新朋友,想必就是尊駕。敢問尊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說道:「老朽藍如鼎。」

趙小彬緊接著就問道:「請問藍老前輩,身在官府是哪個衙門?」

藍如鼎笑著搖搖頭說道:「趙老弟!論年齡,叫你一聲老弟,算不得狂妄。老弟!你真厲害呀!你看老朽這樣的人,能在官府當差嗎?」

「藍老前輩!官差二字可不是我說起的啊!」

「老弟!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問題。請問,是單身一人嗎?」

「目前我還沒有找到人和我結伴同行。」

「是專程去君山嗎?」

「遊山玩水的人,談不上專程,如果說是專程,應該說專程來到岳陽樓。到了岳陽樓,自然要去看看洞庭湖中青螺一點的君山。這樣的答覆,老前輩滿意嗎?」

「滿意極了!」

「老前輩都問完了嗎?」

「趙老弟快人快語,豪氣干雲,乾淨利落,該請教的都請教過了。」

「多承謬獎!只是深夜不便,無法請藍老前輩到室內奉茶。他日有緣,雖然量窄,也要把敬三大杯。」

趙小彬拱拱手,道聲:「失陪!」轉身就要回房。

藍如鼎突然叫道:「趙老弟!請暫留貴步。」

趙小彬扭過頭來,淡淡地問道:「老前輩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有了。」

「啊!老前輩如此喚住在下,是為了……?」

「有一點不情之請。」

「在下洗耳恭聽。」

「趙老弟!遊山玩水是隨遇而安,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君山雖有名勝,卻也名過其實,不看也罷。況且此時風浪驚人,小舟若有不慎,老弟含恨名湖,豈非遺憾終身?」

「藍老前輩說這些話的意思是……」

「老弟!這君山不去也罷!」

「除了老前輩關心在下的生命安全之外,還有其他另外的原因。可否請告訴在下!」

「老弟!原因當然有,日後自然知。」

「現在不能講嗎?」

「很抱歉!不是不能講,而是我的責任只是勸阻你老弟不去君山,所以,不當我講的話,我不便講。」

「那樣,我也只有說一聲:很抱歉了!」

「老弟不能接受老朽這個意見?」

「老前輩!是你沒有接受我的意見啊!」

「那真是遺憾吶!」

「我也感到遺憾!」

「原以為不必驚動別人,看來勢非驚動不可了。」

藍如鼎伸手一探肩頭,唰地一聲,拔劍出鞘,劍光一閃,鬚眉映成一片淡綠,劍光閃動不停地顫著劍花,使人肌膚生寒。

這時候另外四個人各自拔出彎刀,分從四方包抄過來。院子不大,趙小彬要閃讓、要躲避,都沒有機會。

藍如鼎眼睛望著趙小彬,深沉地說道:「趙老弟!君山實在不是一個值得去遊覽的地方,你犯不著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從岳州到君山,確實是風浪險惡。我這樣重複再三,只是基於一點點惜才的心意。趙老弟!只要一頷首,說一聲『不去』,我們立即就走,絕不再多打擾。」

趙小彬搖搖頭,說道:「藍老前輩!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連個理由都沒有,就這樣離開了,我做不到。」

藍如鼎點點頭說道:「很好!有志氣!做人也的確應該這樣。」

他仰天長吸一口氣,突然手一抖動,劍的光芒大盛,彷彿銀蛇亂閃,只聽得嗦嗦嘶嘶作響,兩棵棗樹落了一地樹枝。

趙小彬心裡震驚了。

對於擊劍,趙小彬是家學淵源,他本人的功力已經臻於精境,如果說有所差的那只是實際技擊的經驗。如今看到藍如鼎如此一抖手之際,劍氣縱橫,是擊劍的化境。

趙小彬默然了。

眼前的情勢,除開那四柄彎刀不談,單憑藍如鼎的一柄劍,趙小彬非但沒有辦法取勝,至多只能對拆五十個照面。

但是,趙小彬沒畏懼,當他在萬山千絲銀瀑決心投入江湖那一刻起,就置個人安危於度外。一個人的一生總要追求一個理想,文相爺的囑託,就是他一生的理想,為這個理想投身江湖,風險是他所無法預料,也無法避免的。想到這些,他坦然了。

他沒有再說話,伸手入懷,取出魚腸劍。他的拇指剛一搭上卡簧,劍身尚未出鞘。

藍如鼎臉色一變,右手劍一揮,唰地一聲,一道綠色螢光一閃,斷喝道:「停住!」

四個手執彎刀的人,停住前進的腳步,注視著藍如鼎。藍如鼎卻對趙小彬一頷首說道:「魚腸劍?」

趙小彬已經將劍拔出了劍鞘,一股寒光即應聲而出。他簡短地只回答了兩個字:「是的!」

「趙雨昂是你什麼人?」

「家嚴。」

「你在家裡排行第幾?」

「藍老前輩!刀光劍影,轉眼就是血肉橫飛的場面,這種事也要問嗎?」

「要問。」

「好!要問,我就答覆你,我是排行老大。」

「下面有弟弟?」

「有!」

「相差幾歲?」

「相差一歲。」

藍如鼎長長地吁了一口,霍然納劍入鞘。仰頭望著夜空,頓了一下,緩緩地問道:「令尊現在何處?不能說你就不說。」

趙小彬說道:「家嚴現已重入江湖……」

沒等他說完,藍如鼎立即介面說道:「好!人在江湖,見面有日。再見!」

他的話說得十分果決,並且一揮手,朝那四個人說了一句:「咱們走!」

趙小彬不覺為之一怔,他不覺跟上兩步叫道:「藍老前輩!」

藍如鼎頭也沒有回,只見他身形不動,平空拔起,直上屋檐,只說了一句:「老弟!後會有期!看到令尊,就說劍聖向他致意。」

「藍老前輩與家嚴是舊識?……」

屋上人已經走了,半月已經西沉,不但沒有人影,也沒有一絲聲音,只剩下無邊寂靜,和趙小彬猜疑不定的心情。他聽到的是誤把「劍聖」當作「劍神」,在江湖上有兩個「劍神」嗎?他又為何一見魚腸劍便遽爾離去呢?

背後突然噗哧一聲,有人笑起來。

趙小彬心神一凜,電轉回身,不覺說道:「原來是你呀!」

那位姑娘含著微笑,微搖著頭說道:「是意外還是意料中的事呢?」

「意外。」

「噢!」姑娘臉上有著不悅之意。

「因為你跟我約好了,要我越屋向東。應是我去找你,不是你來找我,所以我感到意外。」

姑娘又噗哧一聲笑了,抿著嘴說道:「在江湖上光是武功好,那是沒有用的……」

趙小彬立刻接下去說道:「要時時處處小心,才能天下去得,對不對?」

姑娘得意地笑了。

「你還真的記得!」

「聽了一次教訓,哪能那麼快就忘記。」

「可是方才你在強敵走了之後,你站在現場失神,又犯了大忌,如果我是他們同夥的人……」

「可是你不是他們同夥的人!」

「人不能永遠走好運。」

趙小彬一雙眼睛凝視著姑娘,把姑娘的臉都看紅了。

「為什麼要那麼看人?」

「姑娘!你今年的芳齡是多少?」

「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直問人家姑娘的年齡,會很合適嗎?」

「我不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我們是朋友。再說,你一開始就說過,武林兒女,不要太拘泥於俗套。」

姑娘輕輕地笑了,趙小彬雖然是在反駁,但是聽起來讓人很受用。

「我今年十五歲。」

「聽你的口氣,就好像是五十歲,處處都在教訓人。」

姑娘這回笑出了聲音。

「原來你不服氣!那以後我就不說了,免得你嫌我老氣橫秋!唉!……」

「怎麼?生氣了?我是和你說著玩的!」

「像我這種年齡,應該只知道快樂嬌痴地過日子,可是苦難會使人過早的成熟。」

「苦難?姑娘!你的苦難是什麼?」

趙小彬的話問得很誠懇,態度也十分認真。

姑娘的眼睛在夜色中,現出一分晶瑩,她頓了一會兒,才輕輕地說道:「走吧!」

趙小彬隨著姑娘躍身上房,剛沒有走兩步,忽然停住說道:「等一等。」

他立即飄身下去,在房裡打了個轉身,又回到房上,這才說道:「我們走吧!」

姑娘一面向前躍進一面問道:「忘了什麼東西嗎?」

趙小彬答道:「沒有。隨身的幾件衣裳,丟了就算了。倒是房錢飯錢,我不能不留下來。我這隨你一走,明天當然回來不了,我不能讓人家說我溜走賴賬啊!」

姑娘不覺停下賓士中的身形,長長地「啊」了一聲,望著趙小彬,認真地說道:「你還真是個好人!」

趙小彬抱著屈說道:「怎麼?你還一直沒有把我當作是好人?」

姑娘說道:「我把你是當作好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光看表面是不夠的,要在無意中看一些小動作,才看得真切。你能隨時不忘記旁人的利益,十分難得。」

趙小彬笑笑說道:「這又是在苦難的磨練中,獲得的經驗。」

姑娘倒沒有說笑的意思,正色說道:「我說過,苦難可以使人長大,使人成熟。苦難可以讓人知道如何時時保護自己,可以讓人認識敵人。」

「姑娘!我可以請教……」

「走吧!太晚了走起來會麻煩。」

她沒等到趙小彬說話,便展開身形,落到地上,飛步向東,跑得很快。

穿過了岳州城,直到湖邊,有一艘小舟,從黑暗搖出來。姑娘更不稍停,一個墊步,落到小舟之中,趙小彬也隨著跨到舟上。

這小舟很特別,舟身細長,當中有兩個木板橫搭的座位,姑娘和趙小彬面對面的坐著。前後各有兩個人操著四匹槳,槳柄特長,只見姑娘一個手勢,四匹槳同時落水,水花起處,小舟箭也似的直衝出去。

夜色很黑,湖上更是一片迷朦,茫茫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有水浪陣陣拍擊小舟的聲音,湖風拂來水花,濺濕了衣襟。

小舟在湖上走得很快,走得很穩。四個人操槳如飛,沒有一個人講話,這樣的一葉扁舟,在這茫茫無際的洞庭湖上,卻載著無邊寂寞。

約莫走了一頓飯的光景,小舟上的四個操槳的人,不約而同地倏地豎起長槳,小舟在一陣顛簸之後,停在湖面上。

趙小彬回頭看時,岳州的燈火,早已經不知落在身後何處了。不覺由衷地贊道:「我真沒想到這樣的小舟,在這風浪不平的洞庭湖,會走得這麼快、這麼穩,各位的身手,讓我開了眼界。」

姑娘說道:「沒有什麼。排幫的高手,在水面上、水底下都有一套看家本領。」

趙小彬啊了一聲說道:「原來姑娘你們是排幫的。」

姑娘淡淡地反問道:「你以為我們是幹什麼的呢?」

趙小彬頓了一下,搖搖頭說道:「對不起!我沒有想到。」

「你連我們是什麼人都沒有想到,怎麼會冒然隨我們來到這風浪險惡的洞庭湖上呢?」

「這……姑娘問得很是,但是我的道理很簡單,我把姑娘當朋友,一個信得過的朋友。何況,我急於要到君山一行,姑娘的適時出現,就這麼簡單!」

「你是那麼輕易相信別人嗎?」

「姑娘!你這句話對我對你都不很好。人對人要有信心,江湖雖然險詐,畢竟壞人是少數。何況,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姑娘沉吟了一會兒,再問道:「你姓趙?」

趙小彬應聲說道:「我叫趙小彬。」

「你這樣急於要到君山,當然不是跟那班人所說的,為了遊山玩水,到底為什麼?」

「說來話長。」

「你可以長話短說。」

「不行!這種事沒有辦法長話短說。」

「至少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君山來找誰?」

「排幫總舵把子華幫主。」

「啊?你認識華幫主?」

「不認識。」

「你不覺得這樣很冒昧嗎?」

「確是很冒昧,但是,為了更大的原困,冒昧就是小事了。另外,我還想拜見一位姑娘。」

「噢!姑娘?君山的姑娘嗎?是誰?」

「華幫主的千金,鐵心羅剎華小真華姑娘。」

「當然你也是不認識了。」

「不認識。」

「也是有很大的原因嗎?」

「我只想請教一個問題。」

姑娘沒有再說話,沉吟不語。趙小彬接著問道:「姑娘還要問什麼嗎?如果沒有了,我倒有一個問題請教姑娘。請問姑娘,你的尊姓芳名?你在君山是什麼地位?」

姑娘抬起頭來,仍然是那麼淡淡地說道:「到了君山,你自然知道。」

「姑娘!這樣有欠公平吧!」

姑娘回過頭去說道:「待一會兒風浪很急,你要小心。走吧!」

四匹槳一齊揮動,小舟倏地箭也似的,在湖上向前衝去。

大約又過了一頓飯的時刻,湖上的風浪果然漸漸的大起來,小舟真正是破浪而行,浪花不時地濺到身上,寒風也變得凜冽,吹到濕了的衣衫,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但是這四個操槳的漢子,彷彿無視於這眼前的一切,四匹槳揮動如飛。

湖上的風浪愈來愈惡,有幾次小舟被浪頭舉得高高地,倏地又直落下來,真是驚心動魄得很。

趙小彬端坐在木板上,一動不動。

對面的姑娘回頭朝前面看了一看,彎腰從小舟里抽出一匹長槳,套住舟舷,霍然站起身來,雙手握住槳,斜划入水中,立即飛起一陣浪花,舟身略略一斜,左邊的舟舷,幾乎挨到了水面,小舟卻因此穩了下來。

就這樣頂風破浪,又經過一盞熱茶的時光,風浪明顯地小下來。姑娘提起木槳,放回原處,剛一坐下來,就接觸到趙小彬的眼光,在夜空里,那眼光特別亮。

姑娘不覺低下了頭,但是很快她又抬起頭來問道:「你懂得水性嗎?」

趙小彬搖搖頭答道:「慚愧得很!我是在山裡長大,我看到的水是垂簾列掛的瀑布,不是一望無際的水涯。」

「剛才那一陣風浪,害怕嗎?」

「說實話,我真有些害怕。」

「可是你端坐如山,沒有一點驚惶的樣子。」

「我相信姑娘和這四位大哥的水上功夫。」

「你很會說話。」

「我只會說真實的話。」

「即令你是奉承,也捧到恰是好處。」

「姑娘!……」

小舟此時倏地一打橫,趙小彬身子一斜,幾乎掉到湖裡,姑娘伸手一把拉住,說道:「別在靠岸的時候,掉到水裡。大風大浪的時刻,意志集中,全神貫注,不容易出事。風平浪靜,大意疏忽,往往讓人失足成憾。」

「謝謝姑娘的再次教誨。」

「我沒有教誨的資格。」

「那麼我謝謝姑娘的關心!」

岸上已經有人前來接應,只有一盞微弱的風燈。雖然只是一暈昏黃的燈光,也可以看到姑娘臉上飛了一層紅暈。她輕輕一躍,上得岸去,掉頭就走。

趙小彬不覺脫口叫道:「姑娘!請留步!」

姑娘停下腳步,但是並沒有回頭。

「姑娘!請你告訴我,在君山你是什麼身份,還有……」

姑娘毫不猶豫的走了,低著頭,腳步很快,轉眼消失在黑暗中。

趙小彬剛一踏上岸,正要追過去,提風燈的人搶一步上來,低聲說道:「趙爺!這邊請!」

趙小彬一怔,立即問道:「你知道我姓趙?」

那人態度十分恭謹,控著身,低聲說道:「趙爺!請隨小的這邊來。」

只見他一晃手,風燈滅了,人朝著前面走去。走的不是路,沿途起伏不平,穿過一些小樹林,拐彎抹角,停在一堵低矮的圍牆旁邊。

趙小彬的眼力很好,他看到圍牆的年代已久,上面長滿了青苔。但是他沒有注意圍牆自動而開,竟然露出一個矮小的門。

引路的人朝著趙小彬點點頭說道:「趙爺!請隨小的進去。」

一低頭,進得圍牆,裡面緊逼著圍牆遍植著密密幾叢刺竹,從刺竹叢中有一條勉強可以通過的空隙,彎彎曲曲忽左忽右,前面的人走得很快,趙小彬跟得很緊,忽然,他心裡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置身在迷陣之中。

霍然眼前一亮,叢叢刺竹已經落在身後。又是一道圍牆,牆裡透出燈光。

前面的人站在門前,輕輕地在門上敲了三下。

裡面有人低沉地問道:「是誰?」

那人恭恭敬敬地在門外垂手答道:「三爺!是我,小五。」

「小五!客人來了嗎?」

「是!三爺!」

圓形月亮門緩緩悠悠而開,門裡站著一個中年漢子,玄色短裝,胸前緊密排扣,領口敞開兩個,挽著雪白的袖口,玄色褲,黑白相間的綁腿,足登薄底快靴,頭上戴著瓦楞帽。

沖著趙小彬一打量,垂下眼帘,向橫側里一讓步,半欠著身子,一伸手,態度恭謹極了,道聲:「趙公子請!」

趙小彬第一個感覺,這個人的一雙眼睛凌厲極了,瞧在人身上,彷彿看穿人的肺腑。

他被稱做「趙公子」,使他陌生而不自在。他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分,只有一拱手,口稱:「三爺!在下趙小彬來得冒昧,還請三爺多包涵。」

那人微微一笑,但是立即嚴肅面容,欠身說道:「不敢當趙公子這樣稱呼。請吧!」

他一回頭,以極冷峻的聲音,吩咐門外的人:「小五!留神下面。」

掩上月亮門,帶領著趙小彬穿過一個小小的院落,停在一道門前,輕輕推開門,屋樑上掛著一盞長明燈,昏暗的燈光,照著一間空蕩蕩的堂屋,當中供著神龕,黃色幔帳低垂,前面香煙裊繞。

從神龕繞過去,後面另有一個小門,那人站在門口輕輕地敲了兩下,恭恭敬敬地說道:「幫主!客人到了。」

房裡有蒼老的聲音,低沉而又緩緩地說了一句:「請進來。」

推開門,一股檀香煙味,一個圓形小窗子前面,擺了一張小茶几,上面放著一盞琉璃油燈,照著這間不大的斗室,裡面除了一榻,幾乎是空無一物。

榻上盤膝而坐一位老人,光頭沒有蓄髮,頦下疏疏落落幾綹花白鬍須,身上穿著一領寬大的袍子,清瘦但是眼神精光逼人。

趙小彬搶上一步,恭恭敬敬深深一躬,口稱:「晚輩趙小彬,拜見華老前輩。」

老頭眼神在趙小彬身上一打量,說道:「不客氣!」

他又交待:「給客人看坐。」

原先引路的人,立即從房裡一角,搬來一張白木椅,輕輕說聲「請坐。」便悄悄地退到屋外。

趙小彬實在看不出他就是領導江淮一帶聲勢浩大的排幫幫主華志方。簡單的房屋,簡單的陳設,簡單的穿著,及他那雙凌厲的眼神。

華幫主輕輕咳了一聲說道:「趙老弟台……」

趙小彬立即站起來恭敬地說道:「回老前輩的話,晚輩實在不敢當老前輩如此稱呼。」

華幫主笑笑沒置可否。

趙小彬又接著說道:「晚輩斗膽請老前輩可否直呼晚輩的名字?」

華幫主頓了一下說道:「按說劍神的兒子,老朽不應該如此託大,既然如此,老朽就直呼你的名字吧!」

趙小彬不覺脫口問道:「老前輩認識家嚴!晚輩更應該執子侄禮!」

華幫主點點頭說道:「說實話,老朽與令尊並未論交。不過老朽託大稱你一聲賢侄,諒不見怪。小彬賢侄!這次到君山來,是令尊授意?抑或是自己的主張?還是旁人的意見?」

趙小彬說道:「應該說是三者都有。」

華志方老幫主顯然對這個答覆有了興趣。他長長地哦了一聲,眼光停留在趙小彬的身上。臉上微有笑意問道:「你這話可以解說一下嗎?」

趙小彬說道:「老前輩!能容許晚輩多耽擱您的一些時間嗎?譬方說,君山能讓晚輩多留一天,我會把話從頭說起。如果君山不能久留,當然,晚輩也只有長話短說了。」

華幫主用手摸著那幾綹疏落的鬍鬚,點著頭說道:「君山雖然不是待客之地,但是你不同,老朽沒有把你當作客人,你若能留,就多留幾天。」

趙小彬著實有些興奮,不覺站起來說道:「老前輩!能不以晚輩見外……」

華志方微笑說道:「小彬賢侄!這老前輩、老幫主,你已經見外了。」

趙小彬立即惶然地躬身說道:「伯伯!……」

華志方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的聲音很豪放,不像是這樣一位瘦弱的老人的笑聲。他的笑聲剛落,一昂頭叫道:「老三!」

門啟處,原先引趙小彬進來的那位中年漢子,輕快地閃身進來,垂手站在一旁,恭謹地說道:「幫主吩咐。」

華志方對趙小彬一頷首說道:「他叫龔河鈞,是老朽第三個徒弟。」

趙小彬立即拱手稱道:「龔三哥!」

龔三退了一步,連忙說道:「趙公子,龔三不敢當你這樣稱呼。」

華志方說道:「小彬倒也是一番誠意,既然不是外人,老三也就不必客氣了。」

龔三躬身應「是」。華志方老幫主交代著龔三:「給小彬安排個住處,一夜沒睡,讓他好好休息。」

趙小彬說道:「伯伯!我是說……」

華志方微笑用手阻住,說道:「慢慢再說吧!說實在,老朽也要憩一會兒,人老了,經不起整夜的折騰。去吧!回頭我們爺兒倆再聊。」

趙小彬自然不敢多說,行禮告退,隨著龔三來到外面,穿過佛堂,停身在一個小院落,此刻東方已經露了曙光,龔三來到外面,人就活潑多了,笑嘻嘻地對趙小彬說道:「小彬兄弟!我龔三可不敢對你託大,幫主的話我龔三不敢不遵。」

趙小彬說道:「三哥!請你不必客氣。」

龔三接著說道:「小彬兄弟!我們幫主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朗地笑過了,難得你來,讓他老人家高興起來。說起來還是我龔三無能,不能為自己的師長分憂。」

趙小彬立即說道:「三哥!排幫發生了什麼問題嗎?」

龔三忽然笑笑說道:「兄弟!你看龔三是個大草包,當著你說這些話做什麼。幫主吩咐讓你休息,要不然我這個老哥哥要跟你去喝兩杯。」

趙小彬說道:「我願意叨擾三哥一頓。」

龔三說道:「別說叨擾兩個字,那就外氣了。君山雖然沒有什麼佳肴,下酒的菜,還可以準備一些。不過,幫主的話,我可沒有那個膽子敢背地不聽。還是帶你去歇著,回頭我們再說。」

趙小彬說道:「三哥對華伯伯真忠誠。」

龔三嘆口氣說道:「忠誠談不上,不過幫主叫我寅時死,我絕不拖到卯時。做人總得有個根本,我龔三不敢說別的,對於幫主我是沒有第二句話。只可惜……唉!」

龔三這口氣嘆得很長,分明是他心有所感,但是,他沒有說下去,趙小彬也不敢多問。隨著龔三轉出刺竹叢,在一些疏落的樹叢中轉了幾回,停在一間小木屋前。

龔三此刻又恢復了他的爽朗,用手推開門,笑道:「兄弟!用這種地方招待你這位貴賓,真顯得寒傖!」

趙小彬立即說道:「三哥!我不是貴賓。」

「來到君山總是客人。」

「我也不是客人,三哥!我們應該是有心一同的好朋友,我們應該是可以共患難、同生死的。」

「兄弟!我龔三已經很久沒有聽這種話了。」

「三哥!相信我說這話的誠意。」

「我相信。」

兩人來到小木屋裡,確是十分簡陋。一榻一幾,就再也沒有旁的東西了。

龔三搓著手說道:「兄弟!要是在揚州,我絕不會讓這種地方招待你。」

趙小彬連忙說道:「人好水也甜,三哥!人除了吃、喝、穿、住之外,還有旁的。」

龔三一擊掌說道:「好吧!話說多了變成廢話。兄弟!你歇著,回頭咱們哥倆再聊。」

他為趙小彬掩上窗子,拉上門,徑自走了。

經過一夜的折騰,趙小彬確也有些倦怠,在沒有看到枕衾時,他仍是精神清爽,如今門窗掩下,和身靠上枕褥,立刻睡意遽濃,剎時就睡得熟了。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趙小彬忽然一驚而醒,剛一睜開眼睛,覺得有些不對,正要挺身而起,有人冷冷地說道,「識時務的,就給我乖乖地躺著不動。」

說話的是一位女的,趙小彬看時,只見她的頭上戴著一頂小帽,帽沿上掛著一層薄紗。身上穿的是一襲墨綠色的長袍,沒有款式,看不出是什麼質料,但覺得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抵在趙小彬咽喉上的,竟是他自己的魚腸劍。冰冷的劍鋒,貼在趙小彬的脖子上。

趙小彬說道:「姑娘與在下有過節嗎?」

那蒙面的姑娘喝道:「不許說話。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告訴你,要說實話,只要有半句假話,你自己的劍,就會穿透你的咽喉。」

「對一個無仇無怨的人,我不相信姑娘會這麼做。」

「你最好是相信我。」

「能讓我坐起來說話嗎?」

「不行!」

「姑娘是怕我起來反擊嗎?劍是在你手裡,你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你不要激我。」

「姑娘!你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嗎?」

「你聽著,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從哪裡來的?你到君山是怎麼來的?你見到了排幫什麼人?他們跟你說些什麼?你打算在排幫做些什麼?一件一件仔細地說出來。我要再提醒你,只要你說出一個假字,你就死定了。」

趙小彬閉上眼睛,閉上嘴,沒有回答。

那蒙面姑娘喂了一聲,說道:「你為什麼不答話?」

趙小彬睜開眼睛,冷冷地說道:「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

「你……」

「這位姑娘!如果你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會回答別人的問題嗎?」

「你不回答的後果,是死!」

趙小彬輕鄙不屑地笑了。

「姑娘!勇者死一次,懦夫死千回。死對某些人來說,是可怕的。但是,用死來脅迫我,那就用錯了對象了!」

「我不相信你不怕死!」

趙小彬冷笑兩聲,他索性閉上了眼睛,根本就不理對方。

那蒙面姑娘忽然緩和下語氣,說道:「其實你回答了這些問題,對你本身亦沒有損害,你又何必那麼固執呢?」

趙小彬沒有理她。

「這樣吧!只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君山來見排幫,究竟為了什麼?」

趙小彬沒有回答。

「就為這樣的一個問題,你就不顧自己的生命嗎?」

趙小彬冷冷地說道:「做人要有一個原則,那絕不是刀劍加身所能改變的。就好比是姑娘你,如果有人用劍抵住你的咽喉,要你獻出你的貞操,你……」

他倏地一個閃電滾翻,滾向床里側,一個「鯉魚打挺」,躍身而起,右手適時地揮出一掌。

房內闃無人跡,門是半掩著的,從窗縫裡透進陽光,已經是天色大明,日高三丈的時刻了。

再看時,魚腸劍放在榻旁的茶几上,閃著光芒。

趙小彬可怔住了。

這一切都好像是一次怪夢,但是,這當然不是夢。

這位姑娘是什麼人?她來到這裡,追問這些問題,為的是什麼?她為什麼又如此悄然而去?她走得如此之快,說明她有極高的功力,她可以殺掉當時的趙小彬,可是她沒有傷到他的任何一點,這又為了什麼?

趙小彬正在猜疑不定,忽然門被推開,龔三走進來,看見他站在床上,不覺面帶驚異問道:「兄弟!你醒了?你站在床上做什麼?」

趙小彬從床上跳下來,拾起魚腸劍,笑笑說道:「三哥!我剛才做了個惡夢!」

「惡夢?」

「是的!惡夢。夢見有人要殺我,而且還用的是我自己的劍。」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兄弟!大概這兩天你的心裡事情積壓得令你心不安寧,就會作惡夢。兄弟!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啊!我睡了這麼久?」

「幫主早已經不吃葷、不飲酒,所以他不能來陪你。」

「我陪三哥喝三杯。雖然我不會喝酒,三杯還是可奉陪的。」

龔三笑了笑說道:「真抱歉!兄弟!回頭我不能陪你。」

趙小彬說道:「三哥有事請便,我用不著人陪的。要喝,回頭我們再喝,咱有的是時間。」

龔三說道:「我沒有事,在君山,我唯一的事是照護老爺子。」

趙小彬說道:「沒有事,我們何不在一起喝兩杯,隨意聊聊!」龔三沒有說話,拉開門,陽光和湖風一齊進來,讓人心情為之一爽。

趙小彬走在龔三的身後,越過一處小山丘,又繞過一處亂石堆,一連三間木屋,並排座落在一叢刺竹的後面。龔三將趙小彬引到門口,用手輕輕敲了兩下門。裡面有人道聲:「請進!」

龔三伸手作勢,說道:「兄弟!恕我不奉陪。」

他說著話,便徑自走了。趙小彬對他揮揮手,然後推開門,立即讓他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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