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傷心的刀
他洞悉天機。
他算盡天機。
他精通周易、皇極經世書、紫薇斗數、子平命理、六壬神數……
可是,他自己偏偏逃進破落的廟內,即時不支倒地,一直滾至神案之前。
已是夜深,這座破廟更是寥無一人,其實在大白天又何嘗不是一樣?
世道每況愈下,人心逐漸淪亡,良知大量泯滅,誰還會顧忌「舉頭三尺有神靈」?
佛像菩薩,簡直已成為大多數人訕笑的對象!
他很痛苦,渾身披滿腥臭鮮血,也不知是從他身上哪處淌下。
他軟弱無力地仰望座上神佛,迷糊地哀嘆:「天啊!佛啊!我到底干錯什麼?我到底干錯什麼?」
迷糊的聲音在廟中來回激蕩,不住出無數迴響,宛如聲聲追問。神佛卻毫無反應,似並未為其哀號所動。
他猶在努力呻吟。
「天!我一生算盡天機,為世人指點迷津,扶危解厄,難道這樣也是錯?難道這樣也是錯?」
神佛始終默無回應,然而廟外天際倏地閃過一道紫電,接著爆出一聲撼天雷響!
是天震怒了?是佛震怒了?
一道旱雷赫然轟進廟內,當場把他身畔的地面轟至飛碎,就像是天和佛給他一個最簡單直接、最徹底的。最憤怒的回復!
他必遭天譴!
他凄惶地瞪視眼前情景,嚇得目瞪口呆,腦海不由自主浮現一段往事……
「啊,難道是那回事?」他霍地記起自己多年前因一筆豐厚酬金而為一個已高高在上的人算命,那人並無厄困,只想要更上一層,他為他批了一句:「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不錯!正是這個錯!
錯!錯!錯!
僅因他一時貪心,妄自泄露了一句不應泄露的天機,更助長那人的氣焰及雄心壯志!
僅因他這句批言,更鼓勵那人向頂峰瘋狂而進,因而造成更多殘酷的殺機,以致於受劫!
都是因為一句批言之錯!
他慚愧,他內疚,他心中紊亂非常,頹然跪在神佛跟前,乞憐道:「是我錯了!但……
此事將如何補救?」
他絕望地合指一算,目光霎時流露一片驚慌之色,像已算出一件異常可怕的事,惘然哀號:「太遲了!風雲已落在他的手中,太遲了……」
震顫之間,他亂步走到窗前,淡淡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臉上,赫見他面容滿布一堆堆的毒瘡,血膿披面,猙獰可怕已極……
就在哀號聲中,他臉上無數毒瘡突然爆開,千百道血箭暴濺橫飛,凄厲非常,令人慘不忍睹!
這就是他渾身披血的原因!這就是他泄露天機的報應!
他痛得五體投地的向佛斷續乞求:「太……痛苦了,請寬……恕我,讓我……痛快點死……吧……」
可是他雖受盡折磨,幾乎虛脫而死,卻始終沒有死去。因為命運對他還有一個安排。
他還有一句天機仍未泄露。
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
「幫主,這兩個便是我幫眾於岷江畔救起的小孩,已整整昏迷了七天。」
「醜醜,他倆就是北飲狂刀和南麟劍首之子聶風、斷浪?」
「正是。」
「那,當中誰是聶風?」
「是這個長發少年。」
「唔,很好。」
「幫主的意思是……」
「表面看來,此子眉目雖是一片純厚,實則隱含剛強不屈之氣,絕非泛泛之輩,實與驚雲一樣,是百年難逢的練武奇才。」
「只惜幫主已納兩徒。」
「醜醜,你忘了老夫三絕中的風神腿法還欠一個傳人?」
「但……幫主,別忘記聶風此番遭遇是因幫主窺覦神鋒間接引起,恐怕……」
「毋庸操心,此事僅得你和執行任務的驚雲知曉,死囚雙奴亦已遇難,即使連霜兒也不知此中計劃,若我們三人不說,誰會知道?」
「幫主雄才偉略,言之有理,小人口服心服!」
「既然如此,你就給我好好緊記四個字。」
「嘻嘻,是什麼字?」
「守口如瓶!」
歲月無情,總不會為任何人、任何變故停留半刻半分。
生命,在歲月與天地的嚴密監視下,還是被逼誕生、成長、看華冉老,直至死亡!
聶風的生命並未終結,可是聶人王顯然已於凌雲窟內慘死,今後,他再不能與父重過幸福而平淡的生活,對他而言,縱使能夠苟生世上,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生命,實在有太多的遺憾與哀傷……
不過有一點卻可肯定,聶風一生的歷史由這一刻開始將被徹底扭轉、改寫!
在一片昏昏沉沉之中,聶風隱約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聶風……」
是死前的幻覺嗎?這個聲音生硬平板,絲毫也沒高低仰揚,活像死神對他的呼喚。
是的!聶風迷糊的想,或許他早已真的死了,才會聽見死神的呼號?
然而,聲音又再響起,如夢如幻,他依稀可辨聲音就在自己身旁:「記著,別告訴任何人我接下『火麟蝕日』」。
簡單直接的一句話,令聶風驀然驚覺,說話的並非死神,而是那個……
他很想證實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無誤,他很想張開眼睛瞧瞧此人是誰,只是他渾身一點力氣也使將不出,就連張開眼皮的氣力也沒有。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又由遠至近地傳來:「雲少爺!雲少爺!」
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孩叫聲,憑聲可以想象,她的樣子大抵長得不錯。
「雲少爺,你這數天怎麼老在這個聶風身畔默坐?瞧!天也快晚了,你不倦么?我已為你準備好了飯菜。」
此語一出,昏沉中的聶風心神陡地一震。這個喚作「雲少爺」的人,在他身畔佇候數天,就是為等待他稍微恢復知覺悟時,對他說那一句話?
他更想瞧瞧這人的容貌了,可惜始終無力張目一看。
忽地,聶風又聞一陣急速的推門聲,一個陌生的聲音恭敬的道:「雲少爺,幫主有請。」
接著是一連串的腳步聲,聽來那個雲少爺與女孩已逐漸遠離。
聶風猜想下去,只惜氣力已然不繼,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腦海正漸漸模糊起來。他終於又再次昏睡過去。
天下第一樓內,雄霸與一個十分沉默的人談了許久許久。
其實二人也並非在傾談,因為一直都只是雄霸在獨自說知,那個人卻終究沒有作聲,僅是偶爾點頭。
這個人,正是在凌雲窟處得見那頭異獸廬山真面目的步驚雲!
聶人王與斷帥兩大絕世高手乍睹這頭冒火異獸后,想必已經遇害,但步驚雲竟然可以倖存?
卻原來當日斷帥踏進凌雲窟后,半晌未見出來,后洞中緩緩踱出的反是一頭全身冒火的四不像火麒麟,步驚雲心頭一寒的同時,亦深知斷帥准已蒙難。
火麒麟目光如炬,張牙舞爪,饞涎欲滴,似要把世間萬物吞噬並焚為灰燼,統統付之一炬。
步驚雲一聲不發,一直靜靜地看著火麒麟,一動不動。他知道,這頭異獸能一下子便把二大高手滅絕,當真非可小可!在沒有十成把握可以避開之前,他絕不妄動!
他又如一座冰雕般鎮立原地。
真的!他真的像是一座了無生氣的冰雕,它也像一團烈火。
人和獸,冰和火,緊張欲裂地對峙,對峙,對峙,對峙……
只要一觸,即發!
對峙之間,步驚雲陡然發覺,這頭異獸的一雙眼睛看來雖在對他瞪視不轉,但目光一片空洞,視力似乎甚弱,方明了它原來並非在瞪視自己,它只是憑聽覺和本能感覺分辨周遭變化。
故四周任何物體僅需稍微移動,它立即便會向其洶湧攻殺,可惜,它今次遇著的是步驚雲。
一個不言、不笑、不驚、不動的死神,渾身皆在散發著冰冷與死亡的氣息。
他儼如一尊毫無生命的石偈,冷靜得連半滴汗也未有流下,它根本沒法感應他的存在!
隔了良久,奇迹般地,這頭異獸遽然轉身,一步一步的低吼著返回凌雲窟內,步驚雲終於脫險。
不過死囚雙奴已死,兩大高手已死,兩大高手的兩名後人亦想必已死,為了回去好向雄霸復命,步驚雲必須為自己另編一個故事。
最合理的莫如聶人王竟不催刀赴戰,反把雪飲交託兒子保管。死囚雙奴急於要奪雪飲便即撲向聶風,步驚雲現身阻截二人妄動,卻反給聶風誤會他特來相救。糾纏間死奴被斷帥所殺,而囚奴則被凌雲窟內一個異獸焚斃,斷帥見狀立把兩個孩子拋進江中逃生,最後兩個高手同被這頭異獸拖進凌雲窟內,火麟、雪飲亦於洞中丟失,而步驚雲卻因自身冷靜而得倖免,至於那頭異獸則去向不明……
整個過程並非天衣無縫,但已足夠讓雄霸相信。何況自步驚雲返回天下會後,雄霸也曾遣眾再赴凌雲窟仔細偵察,確在洞中發現許多猛獸爪痕,爪痕之形狀、大小均有別於現存獸類,故兩大高手被異獸拖進洞內亦屬合理。
而凌雲窟內地勢異常傾斜,深不見底,眾手下亦不敢貿然再深入洞內查探下去,只是見洞口內處方圓十丈草木器廠俱焚,估計聶人王與斷帥必齊齊燒為灰燼,屍骨無全。
而雪飲與火麟此兩大神鋒,相信亦丟失於洞內萬丈深淵中,無法尋回。
沒料到天下會眾在回程途中,卻於岷江下游發現給浪濤衝上灘頭的斷浪與聶風。二人早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而聶風、斷浪的出現正是步驚雲所編故事的最大破綻,僅因只要聶風蘇醒后道出真相。步驚雲一直守在二人身畔,就是俟他倆稍復知覺時便即時告誡二人別把真相和盤托出。
不過有一點卻真的大出步驚雲意料之外。雄霸這回計劃徒勞無功,更損失死囚雙奴兩名猛將,卻並不如何震怒,相反發現聶風后更是喜上眉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此際,就在此天下第一樓,就在雄霸對其所說的一番話中,步驚雲終於知道所為何因。
雄霸之喜,皆因他發現聶風是個難得奇才,這個發現似乎比與無雙城結盟更為重要。
其實斷浪又何嘗不是塊材料?雄霸何以偏要鍾情於聶風?步驚雲雖不明,但不問。
雄霸已為聶風今後妥作安排,而為了這個安排,天下會窺覦神鋒的真相必須隱瞞。
對於隱瞞真相一事,他相信步驚雲絕對有此能耐,甚至比文丑丑更有能耐。
只是,步驚雲隱瞞真相的能耐實在較他所想為高,雄霸自以為知道了真相,卻沒料到,他所知真相併非真相。
真正的真相,早已深深埋藏於步驚雲心坎這內。
也許,直到永遠。
聶風與斷浪,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蘇醒的。
他甫張開眼睛,便見斷浪昏睡其側,滿頭大汗,小嘴巴還在聲聲叫著爹,可知正在做著惡夢。
聶風立時輕輕推他,低嚷:「斷浪,斷浪……」
斷浪搓了搓他那雙惺松的大眼睛,也醒了,睜眼一見聶風,登時喜不自禁,一把捉著聶風的手,雀躍問:「聶風,是……你?我……我們還沒有死?」
絕境救生何其渺茫?難怪斷浪一時難以相信事實。聶風莞爾點頭,卻沒有注意周遭環境。
二人放眼一望,但見自身正卧於一張寬敞軟榻上,而安放此軟榻的這間卧室,足可容納百張軟榻,可較我們斷家莊的廳堂更大啊!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面對如此陌生而廣闊的空間,斷浪只感到惘然失措,依舊在問著同一問題。聶風苦笑,他同樣也是人海中一個孤單無助的小孩,他又如何解答?
這個地方連一間卧房也如此寬闊驚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難以想象。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答案,一個驚心的答案。
「這裡是天下會!」
語聲方歇,一個人已推門而進。
從適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語調聽來,來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長者,但聶風二人赫見進來的居然是一個年約十六的頎長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誠,親切可掬,聶風不禁放膽問:「這裡……真的是天下會?」
灰衣少年毫無架子,大方地答:「不錯,是我們天下會眾於岷江畔把你倆救起的。」
隨之自我介紹:「我叫秦霜。」原來此灰衣少年正是秦霜。
聶風聞言倒抽一口氣,似是不相信置身之處竟然是天下會,斷浪久居樂山,孤陋寡聞,搔了搔小腦袋,壓低嗓子好奇地問:「聶風,天下會究竟是啥?」
聶風答:「斷浪,天下會是江湖一代大幫,與排名稍次的無雙城已幾近瓜分整個武林。」
斷浪雖曾聽斷帥提及江湖中有許多名門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處其中之最,嚇得伸了伸舌頭。
秦霜見這僅淺淺一笑,轉臉對聶風道:「聶風,家師雄霸欲與你一會,你自己可走得動?」
聶風一愣,心想:「雄霸?他……他是一代梟雄!為何要見我?」
斷浪劫後餘生,甚害怕自己獨個兒留在室中,且聶風是他最熟悉的人,連忙道:
「聶風,別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聶風回望秦霜,目光似在懇求,秦霜向來心腸甚軟,溫言道:「無妨,相信不會礙事的。」
言罷即緩步而出。
聶風與斷浪一直跟在秦霜身後,穿過長長的迴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園,才瞥見庭園的圍牆上刻著「風雲閣」三字,方知適才置身之卧室只屬風雲閣其中一間而已。
而他們正向風雲閣的殿堂步去。
聶風忽然記起昏沉中所聽的一句話,便附嘴在斷浪耳邊悄聲道:「斷浪,一會無論遇上什麼人,也不要說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火麟蝕日』的事。」
斷浪奇道:「哦?為什麼?」
聶風道:「也沒什麼,只是……江湖險惡,萬事須得謹慎。」
斷浪很乖地點頭,此時,秦霜已把二人帶進殿堂之內。
赫見風雲閣殿堂壯闊非常,卻無侍衛。殿後排的高牆上,竟掛著一幅巨大牌匾,上書兩個黑白分明、筆劃蒼勁的大字「風雲!」
可知書此牌匾的人對「風雲」何等重視!
殿堂之上,一個人正穩坐中央,身後站著一個頭戴無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穩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個絕對有資格睥睨蒼生的人,一個也許將會雄霸天下的人。
聶風甫見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統領這一代大幫的幫主雄霸無疑。
秦霜向雄霸躬身一揖,道:「師父,聶風已經帶到。」
雄霸正在喝茶,懶洋洋地「唔」的沉應一聲,並有多話,也沒有望向聶風、斷浪。
他身後站著的正是文丑丑,此人最懂看幫主的眉頭眼角了,即時會意,暴喝:「大膽小子!晉見我們一幫之主,還不下跪?」
斷浪其實進來時早被雄霸威勢所攝,如今遭文丑丑如此催喝,他畢竟是個八歲稚童,當場院跪下了,不過心中卻想:「好威風啊,只要能成為一幫之主,號令天下,所有人亦必須如此向自己下跪,難怪爹如此熱衷於復興我們斷家了。」
小小心兒由這一跪開始,便已種下日後誓要雄霸天下武林大志。
可是聶風並未像斷浪般如言下跪,他依舊挺立,道:「雄霸,我雖被天下會所救,卻絕對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語一出,一旁的秦霜陡地變色,他知道聶風已經闖禍,任何人也從未對其師這樣無禮。
只見雄霸突然把手中清茶一干而盡,這才斜眼一瞥聶風,沉聲道:「小子好倔強,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須屈膝下跪!」
說罷手掌一扼,登時把手中杯一扼為二,雙指一彈,兩塊破片已如電射出,直射聶風雙膝而去。
換了平時,以聶風不錯的輕功底子,縱使兩塊破片快絕,或許仍有機會避過。可是他如今新傷初愈,氣力不夠……
「喀」一聲,聶風左右膝蓋難抵其鋒,慘被震碎,聶風劇痛之下,雙腳更似無力支撐,當場便要跪倒……
雄霸縱聲大笑,心忖聶風這次必難逃一跪,誰料定神一看,但見此子雖是膝蓋碎裂,仍咬牙強忍劇痛筆直的挺立,好傲!
饒是慣見良才,雄霸亦不由變色,變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翹起拇指豪氣地大讚:
「好聶風!好人才!老夫真是愈發欣賞你了!由這刻開始,老夫決定要你成為我風神腿法傳人,快向師父行行拜師之禮——跪!」
語出突然,秦霜想不到師父竟然再收徒兒,斷浪則更錯愕。他剛才早已被雄霸雄風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實幾生修得。他與聶風俱屬當世高手之後,為何雄霸偏要揀選聶風?心中隨即湧起一種酸溜溜、不是味兒的感覺。
文丑醜聞言則神色自若,看來他早已知道今日將要發生的一切。
然而聶風除了一愕之外,竟無悅色,亦無下跪之意。
誰不希罕成為雄霸弟子?這個聶風有幸得寵,居然這樣不識抬舉,叫雄霸如此難以下台,幫威何在?雄霸霎時面色一沉。
就在聶風與雄霸僵持不下之際,驀地,兩塊小石從門外急速射進,「伏伏」兩聲,打在聶風膝后。
聶風膝蓋本碎,這兩塊石子雖未挾勁,但如此從后急撞之下,當場把聶風雙腿撞曲。
腿一曲,身難再直,聶風「啊」的一聲,隨即跪到地上。
只見兩個人緩緩走進殿堂之內,為首一個正是步驚雲,他身後的是最近才跟他的孔慈。
聶風乍見步驚雲,迅即大駭,心想自己在錯沉中所聽見的話定是他說的無誤,震愕問:「又……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步驚雲並沒回答,僅徐徐步至雄霸身旁,雄霸笑著代他回答:「因為,他是老夫第二入室弟子步驚雲。」
原來如此,聶風當下恍然,難怪他在昏沉中聽見那女孩喚其作雲少爺。
再看那個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著自己,仍站於步驚雲身後,彷彿是他的影子,顯見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願的服從。
就在聶風沉思之間,倏地,又聽雄霸朗聲而道:「好!拜師之禮已成!聶風,從今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於此風雲閣與你二師兄共住,彼此必須和睦相處,知道沒有?」
聶風還想站起來頑抗到底,可惜適才一跪已令他再難有餘力支撐而起,況且他這一跪無論是否出於自願,終已禮成,大勢已去……
蓬門淑女,一入侯門深似海,人海孤鴻,一入天下又如何?
雄霸又是轉臉對步驚雲道:「驚雲,為師尚要忙於會務,你就先留下與你三師弟好好了解吧?」
言罷離座而起,揚長而去,文丑丑固然緊隨其後,秦霜也不欲打擾兩位師弟,遂也一併離去。
諾大的殿堂便僅餘下正在下跪的聶風、斷浪,還有步驚雲與孔慈。
雄霸甫一離開,斷浪隨即又生龍活虎般躍起,趕忙摻扶聶風,還一邊向步驚雲伸了伸舌頭,裝了個鬼臉,啐道:「死木頭,若非你用石塊撞得聶風跪,他才不會跪呢!你是奸的!」
聶風在斷浪花摻扶下勉強站了起來,出言勸阻道:「斷浪,別這樣說!他……他是為了我好!」
此語彙出,步驚雲素來漠然的目光陡地向聶風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中見到一絲微弱的光……
斷浪猶不明白,大惑問:「怎麼會呢?他分明是幫他師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師父能易於下台罷了。」
說話之間,步驚雲再沒理會二人,逕自舉步欲去。
聶風連忙叫住他道:「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樣?」
步驚雲驀然回首,一雙冷眼出奇地泛起一絲悲哀,像為聶風悲哀,他平靜地、公平地宣判:「死了。」
晴天霹靂,聶風僅知道自己父親被一隻巨爪拖進凌雲窟內,卻始終未知他是生是死,如今得最後倖存於凌雲窟的步驚雲出言證實,整個人不禁呆然落淚。
斷浪也急忙搶上前問:「那我爹又怎樣?」
步驚雲冷冷道:「他並不例外。」
說著再不流連,這次是真的離去。
斷浪難以置信這是事實,猶在步驚雲背後童稚地吶喊:「我不信!你騙我!你這死木頭沒安好心……你……騙……我……」
吶喊之間竟泣不成聲,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孔慈腆地看著二人,忙低下頭道:「對……不起,其實幫主早已派人往凌雲窟再行查察,也沒發現兩位令尊屍首,所以推斷他倆早給大火燒得屍首無全。雲少爺……他為人雖是古怪一點,但……他絕不會騙你們,他……他……是好人!」
夜已悠悠地跨進窗內。
窗內,步驚雲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靜靜坐著,他彷彿永遠都是這樣憑窗看天,他彷彿永遠都是那種只望天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人。
然而,世間可真有守得雲開的人?
也許,總有一天,雲會開,月會明,但守的人已經不在……
想到這裡,一襲披風驀然搭在步驚雲的肩上,把披風搭在肩上的,是一雙溫柔的手。
步驚雲並沒感到意外,也沒回頭,他知道,這雙手是屬於那個溫柔的她。
孔慈溫柔地道:「雲少爺,夜了,要好好保重身子,當心著涼了。」
說這話時,她的頭還是垂得很低很低,低得就如她的身份。
畢竟,儘管步驚雲已把她從侍婢主管手中救出,她已不須再受任何的刻薄,然而纖纖弱女何其飄零無依?好仍是婢奴,她很自卑……
特別是步驚雲那種對所有人都漠然處之的態度,更令她許多時候都不知他是喜是怒,還是根本便對一切毫無反應?她有點無所適從。
她毅然抬首道:「雲少爺,別太介懷那斷浪所說的話,他年紀實在太輕。我知道,雲少爺並非單為幫主的面子解圍,而是真的為聶風設想……因為,倘若聶風始終不跪,幫主始終下不了台的話,那麼以幫主平素的作風,聶風也許會……」
她沒有敢把那個字說出來,不過步驚雲已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
不錯!以雄霸那種專橫恃勢的個性,世間沒有一樣東西是他不能得到的,包括弟子!
若得不到他,他只有把「他」變為「它」。步驚雲聽罷霍然回過頭來,幽幽的凝視孔慈,就像今日回望聶風一樣,他彷彿又找到另一絲微弱的光。孔慈也凝眸注視著他,徐徐道:「我相信,雲少爺所作的,聶風也一樣明白……」
是的!步驚雲的用意,聶風是明白的!
可惜,聶風此際已無暇兼顧任何人了,他只是獃獃的坐在卧室一角,靜靜的回憶著老父生前的一言一語……
他還記得老父這樣是為他好,而且老父有時候還會把他抱進懷中,教他寫字,由那時開始,聶風便一直在心中祈求,希望能長命百歲,到他長大后便會反過來關懷他,供養他,可是……
及至娘親拋棄了爹,及至爹變瘋了,及至爹遇上鬼虎叔叔與杞柔姑娘,及至爹去找斷叔叔決戰,及至……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來不及了,他已來不及長大,他那命途多劫、一生受娘親折磨不已的老父已經死了。
想到這裡,聶風又不自禁痛哭起來。
卧室另一角落裡的斷浪又何嘗不是淚流滿面?
他其實不比聶風好過多少,如今,他和聶風,都已成為無父母的孤兒了。
人間路,豈止悲傷滿途?
幸而,如今他的身邊還有聶風,一個他不感到陌生的人,一個令他感到安全的人!
但,不幸立即便再來了……
就在門外!
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霍地,房門給人重重推開,那個今日伴在雄霸身後的古怪男人文丑丑已走了進來。
「風少爺,你沒有什麼大礙吧?」
聶風木然地搖了搖頭,也沒想到文丑丑會在此時此地說出以下的話:「幫主有令,『風雲閣』既名『風雲』,便應只供風雲居住,絕對嚴禁其餘人等在此寄住!」
這句話明顯是沖著斷浪而說,聶風、斷浪齊齊一愕,聶風情急問道:「那……斷浪怎麼辦?」
文丑丑聳聳肩,答:「誰知道呢?」隨即又道:「不過屬下倒有一個建議,既然幫主並沒勒令斷浪即時離開,他大可留在天下會充當雜役,總較無處棲身為佳。」
斷浪先聞老父噩耗,現下又驚聞要離開唯一可依靠的聶風,焦急地搶著道:「充當雜役?那……那怎麼行?」是的!南麟劍首之子怎能充當雜役?可是……
「既然不行……」文丑丑又狡猾地續道:「那你便只好離開天下會了。」
斷浪並沒有離開天下會,他終於留下。
說到底,以他一個八歲稚童,若不留在天下會充當雜役聊以維生,還可到哪?
此身猶如浮木,縱要飄泊也不知何處是歸途?他確實已無家可歸。
這刻他正身披一襲粗布衣裳,手端著盤子,盤子盛著四杯清茶,這四杯清茶是奉給坐在小几旁的四個人。
他已當了雜役數天,這數天他已給不少天下會頭目敬茶,有秦寧總教,有待婢主管香蓮,有文丑丑,還有各樣的人……
他也曾聽過許多天下會員的竊竊取私語:「嘻嘻,那個就是什麼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真瞧不出呢!好淪落啊……」
「沒辦法了,你看他是什麼資格?還不是一副奴才相?否則幫主也不會只收聶風為徒了!」
這數日來,斷浪一直聽聞這些暗地裡的冷言冷語,他縱忿怨難平,胸有千般不快,也只得八歲,如何跟他們理論,拚命?一切都只得啞口忍受下來。
可是今天……
雄霸數日來皆忙於會務,今天終於有空可慶祝一番,為慶祝?如何慶祝?
據說是為了能收一個像聶風這樣難得的弟子,而決定師徒共宴一番。
既是為此慶祝,這頓飯固然缺不了雄霸的徒兒。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雄霸、秦霜、步驚雲,還有……
不知是因無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斷浪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給在座每一位呢!
敬茶給雄霸,斷浪也還可以接受。
敬茶給步驚雲這塊死木頭,斷浪雖老大不願,也忍受過來。
但
最後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觸目驚心,竟是……
聶風!
啊!啊!啊!啊!啊!
聶風正坐於雄霸鄰座,他也知道,斷浪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局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為雄霸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話,他即使和斷浪一起流浪江湖,也總較目前處境為佳。
然而他雖向雄霸多番請求,希望不用斷浪再干此粗活,最後還是遭其嚴辭拒絕。
終於弄到如今這番局面,他搖身一變而成新貴,他卻為勢所逼而成奴僕。
他衣服光鮮,他卻粗布麻布,他儀容整潔,他卻蓬頭垢面;他身矜肉貴,他卻賤!
很賤很賤!
斷浪雖才八歲,但已自覺賤如一堆爛泥。他緩緩的為聶風奉上清茶,手兒舉至半途卻有點兒顫抖,一顆小心兒又羞又愧,又是自慚形穢,不知道這個小而無依的身軀能否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嗎?他爹是北飲狂刀,我爹是南麟劍首!我也是高手之後!為何偏偏他是徒?
我是仆?他貴?我賤?
明知道這杯茶縱使敬上,聶風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還是被逼要敬!
斷浪的大眼睛在此緊張一刻,忽而濡濕起來,盈盈淚水就在眼眶內不住打滾。他拚命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嘿,南麟劍首之子今日雖儘管為奴為仆,他日亦必會飛黃騰達,稱霸武林,絕不淚人前!
他終於把淚制止,可是顧得眼淚,卻忘了自己那隻顫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骨」的一聲,這杯清茶便跌到几上,瀉了一桌茶水……
瀉了一桌「驚心」!
意外地,一顆水珠飛濺到雄霸面上。
看著這顆水珠,秦霜暗叫不妙,步驚雲眉頭略皺,站於雄霸身後的文丑丑笑面一沉,守在四周的門下齊齊一驚,聶風則……
從來沒有人敢把水珠濺到幫主臉上,故從來沒有人敢想象會有何後果!
然而大家此際全都看見了,只見這顆水珠迅速蒸發,不知是因為雄霸的深厚功力,還是因為他的怒?
雄霸臉泛一抹鐵青,剛欲啟唇吐出一個可怕的字……
斬……
聶風已於瞬間瞥見他的嘴形,雄霸言出如山,他絕不能讓其此字出口,他絕不能讓小斷浪從此身首異處,慘淡收場,眼前只得一個解救辦法……
他倏地強忍膝蓋之傷,閃電般重重跪到雄霸眼前。重傷未愈的膝蓋撞到冷硬的地上,「啪」爆骨之聲登時不絕響起,創口當場迸出大蓬鮮血,他逼於俯首哀求道:「師父,斷浪年紀實在太少,手力不繼,請師父千萬包涵!」
斷浪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不知所措,此際乍見聶風如此,心頭不禁一陣絞痛,私下暗想:「聶風啊!你不為強權而跪,如今怎麼反為我斷浪而如此卑躬曲膝了?我斷浪早已低賤至此,實在犯不著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斷浪怎有資格可承受得起?」
雄霸亦見聶風下跪,先是一怔,隨即殘酷地笑了笑,譏諷道:「我的好徒兒,你不是寧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麼今天如斯尊師重道了?」聶風有求於他,一時間無辭以對,只是大汗淋淋,因為在場諸人看到他所跪之處,正給他膝蓋的創口染滿了血。
好紅的血,好重情的一顆赤子心!
雄霸當然也瞧見了他默視這斑斑血漬,凝神半晌,終於續道:「好!既然我第三弟子如此卑躬曲膝相求,老夫若再動怒便實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罷,不過……」
他說著轉臉瞪著斷浪,厲聲告誡:「斷浪,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沒有?」
斷浪一直給嚇得獃獃站著,此時恍如拾回三魂七魄,這才懂得跪下,連連像狗般點頭,簡直如五體投地,竭力嚷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得出血,由他牙齒滲出的鮮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發出奴才才會發生的哀求,令人聽來不由得有點滑稽的感覺,滑稽得近乎可憐。
但誰憐稚子?其門下瞧見斷浪像狗般點頭乞憐,盡皆哄堂大笑起來。
只有斷浪有苦自知,他像狗般點頭,非因怕死,而是不想聶風此番心意白費,不想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聶風跪得淌血的同時,斷浪小小的心又何嘗不在滴血?
聶風既能為他如此犧牲尊嚴,他為何不能反過來成全他像狗般苟活下去?
他就跪在聶風身畔,看著他那殷紅的血,斷浪但覺一股熱血往心頭疾沖,他忽然向聶風重重叩了一個響頭,真心的說了一句:「風,我斷家父子嘗遍親疏白眼,有親等如無親,我斷浪……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親……把我生下來……」一語至此竟爾熱淚盈眶,他終也按捺不住,哭了出來。
「浪……」聶風沒有多話,他只是回望斷浪,看著他這個樣子,一顆心痛如刀割。
他雙目隱泛一片淚光,到了此刻,雙方都明白,一切情情義義也不用多說下去了。
不錯!只要友情不變,哪管身份地位懸殊,兩個孩子要能夠一起活在天下會,友情便會一直延續下去。
在場眾人,除了秦霜對此情景不忍卒睹,別過臉外,還有一個步驚雲……
只見他定定的注視著聶風膝下的血,黑得發亮的眼珠閃過一絲異樣光芒,也不知是否對他的血感到好奇?
還是希望在他短暫今生,也能像斷浪一樣……
遇上一個能為自己滴血的朋友?
塵寰如浪潮洶湧,一眾蒼生各如大海孤舟般無助生存,渾渾噩噩的又過一年。
如果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漸漸遺忘一個人。
他險些便遺忘了他,便終於沒有遺忘他。
故此,他決定要見他!
天牢最後一著緊閉的鐵門終於開了,是為步驚雲而開的。
因為當中囚著的,正是步驚雲要見的人。
還記得當日他來天牢探望霍烈三父子時,曾發覺天牢內的廿一個牢獄,其中十九個已空無一人,其餘兩個,一是用以囚禁霍烈,另一個,步驚雲當時並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只是,在以後的這段日子內,他於無意間從天下會眾的口中,得知最後一個牢房囚著的究竟是誰。
他異常震驚,因為當中囚著的人,他何止認識?
他絕不應該遺忘他!
步驚雲緩緩步進門內,只見當中漆黑一片,他並沒有取出火摺子燃亮牆上油燈。
縱使沒有油燈之助,憑他那雙冷眼,也可瞥見室內正匍匐著一條人影。
而他亦相似,這條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線,但已知道是誰來了。
步驚雲只冷冷地對人影吐出一句話:「真的是你?」
簡單直接的四個字,冰冷無情的聲音,黑暗之中,那條人影乍聽之下,登時一愕。
他被囚在天牢已經很久了,外間的一切他已逐漸遺忘,他險些也遺忘了眼前的步驚雲。
然而就在步驚雲開口說了一句話后,他冷冷的聲音在幽暗迷離的空間飄蕩,這條人影彷彿又再找回昔日的記憶,他忽然記起他是誰了,也記起當年他手中那柄傷心的刀!
他是他一生中所遇最獨特、最可怕的一個孩子,他但願自己從來沒有遇上他!
「呀……」他震異嚷了一聲,也分不清是嘆息,還是恐懼!
饒是如此,步驚雲甫聞他的聲音,便立即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他並沒有遺忘這個人,他更沒有遺忘他的頭!
他遽然拔出自己帶來的短刀,刀光一抖,便狠狠朝這條人影的脖子劈去!
啊,好傷心的刀光!好傷心的一刀!
他真的沒有遺忘他的頭!
他要斬下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