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假如,她還沒有死去的話,算起來,今年也該有一千一百歲了。

她與一般賢嫻淑德的女子沒有兩樣,惟一不同的是一一她不是人。

她,姓「白」,名「素貞」,是一條在杭州西湖底下修鍊了千年的白蛇。

她還另有一個姊妹。

一條修鍊了五百年的青蛇,喚作一一「小青」。

兩條蛇情如姊妹,一直不間世事,與世無爭,可是忽然有一天,白蛇素貞厭倦了妖精那種枯燥乏味的修鍊生涯,她,動了凡心。

她搖身幻變為一絕艷美女,矢志要找一個好男人以托終生;而小青因要追隨姐姐,也變作一俏麗少女,伴她一起往尋有情郎去。

終於,二人在杭州西湖畔邂逅了父母雙亡、寄居親友籬下、受盡白眼的翩翩美少年——「許仙」!

一個純真的初生之犢,與一條擁有千年道行的白蛇,旋即一見鍾情,火熱纏綿;這隻痴心的蛇妖,還幫助許仙開了一間藥鋪,令他躍升為小老闆,不用再受親友訕笑。

小青一直皆在冷眼旁觀,並勸她別太沉迷,然而為了他,白素貞無視一切!

她愛他,理所當然地全部付出,她要把他一手提攜!

一人一蛇本可相安無事地維繕下去,可惜……

一日.一個號稱「法海」的高僧路過許宅,硬指白素貞是妖物,並遊說許仙助其伏妖。

許仙半信半疑,向白素貞多番探問,始終渺無頭緒。

到後來,法海堅決不容妖凡相戀,把許仙擄拄鎮江「金山寺」。

金山寺地形險峻,白素貞知悉后當場大急,便偕小青一起往救許仙,期間當然遇上不少阻撓,險死還生,且還誕下一子——「許仕林」。

最後,白素貞把持心中無堅不摧的愛,排除萬難,救出許仙。

滿以為可再與許仙相宿相棲,詛料就在她與小青、許仙歸家途中,腦後突遭重擊,她大驚回首,只見擊頭之物赫然是集天地靈氣而成的法器「盂缽」,而手持盂缽的人,竟是她拼互相救的——

「許仙」!

與此同時,法海亦摹地現身;原來他早在金山寺內已說服了許仙,許仙亦感妖凡難以久戀,竟忘恩負義地接受了法海給他的盂缽,依計偷襲素貞。

素貞簡直不敢相信,兼且為救許仙,與小青已耗掉不少真元;遂一把推開小青,讓她逃走,而她自己最終亦為盂缽所收,更被法海囚於「雷峰塔」下。

此事以後,許仙當然得回由素貞所出的兒子許仕林,並續弦再娶,繼續「繁殖後代」,開枝散葉。

至於法海,為防走脫的小青會赴雷峰塔營救白蛇,遂以其法力於塔底下了封印,好讓白素貞生生世世在雷峰塔下,永不超生……

雷峰塔,遂成了一個永恆而凄美的墓碑,活埋著一隻為情粉身碎骨、身死心死的蛇妖——

白素貞!

而這傳說,至此己流傳了……

假如她不是真的

「這傳說,至此已流傳了一百年。」

坐在茶寮內的「許伯」輕輕呷了一口茉莉花茶,慢條斯理的對孩子們道。

這是一個甚為簡陋的茶寮,位於杭州西糊之畔;而「許伯」,正是茶寮的老闆。

許伯已經很老,一頭白髮不知於何時已脫個清光,光禿禿的,模樣看來也有七十多歲了。由於上了年紀,又無家人、子嗣,惟有雇了一個年青力壯的小夥子回來幫手。

擔子頓時減輕了,生活也過得蠻寫意,更有餘暇為居於此帶的孩子說故事呢!

就像此刻,在茶寮駐腳歇息的除了三數商旅外,還有一群約莫八、九歲左右的村童,正團團圍著許伯,「洗耳恭聽」他今日所說的故事。

這些日子以來,許怕已為孩子們說了不少故事,例如釋迎牟尼如何在菩提樹下得道、孟母三遷、甚至在背上刻著精忠報國的岳飛,林林總總,聽得孩子們眉飛色舞。

不過,這些故事似乎都不及今天這個吸引,因為許伯今天所說的故事,竟是發生在孩子們所居的西湖,這個故事,正是——

白蛇的故事。

「什麼?」其中一個小孩聽罷整個故事後,突然詫異的問:

「許伯,這個傳說……至此僅流傳了一百年?那豈非是不遠以前的事嗎?」

這孩子喚作「小國」,小小年紀已失得粗眉大眼。一臉純真、憨直。

許伯侃侃而道:

「不錯,其實算起來,大概是發生在你們曾祖父那個年代。」

另外一個小女孩也插嘴道:

「是啊!我也記起來了!爺爺也曾把這傳說告訴我,他說,是他的爹告訴他的。」

「這不正好與許伯所說的不謀而合嗎,哈!」小國興奮的笑。

小女孩忽又緊蹙雙眉,道:

「或許……是吧?不過,我爺爺說的故事,似乎和許伯的有少許不同……」

「什麼不同?」其作村童也大感好奇的問。

「爺爺說,白素貞是被法海以盂缽所收,並不是給許仙偷襲的!」

孩子們乍聽之下,紛紛回頭看著許伯,小國更率先發問:

「許伯,為什麼你說的會完全不同的?」

許伯慈和地笑了笑,道:

「一個家傳戶曉的傳說,經過一百年的廣散、流傳,當然會與原來的故事有所出入,甚至會有不同版本,並不稀奇啊!」

小國又睜著大眼睛,極感興趣地追問:

「那,許伯,你還知道什麼版本?」

「還有一個,也許,亦是最易令人人信的一個……」許伯悠悠道。

孩子們聽到這裡,全皆屏息靜氣,等待他說下去。

許伯故意壓低嗓子,神秘兮兮的道:

「據說,這個傳說並不是傳說,而白素貞這條白蛇,也不是真正的妖精,她其實是假的……

「啊!」孩子不約而同的高呼一聲,小國連隨問:

「許怕,既然白素貞不是妖精,那……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許伯淡淡一笑,答:

「她真正的身分,本來是一百年前的一個……

語聲未歇,驀聽一個聲音兇巴巴的喝道:

「嘿,老鬼,你又在騙小孩子了!」

此語一出,眾孩子不禁全往後望,但見說話的是一名彪形大漢,身後還跟著三名手下。

此彪形大漢喚作「黎鵬」,是西湖這帶的土豪惡霸,專欺壓此地的老弱婦孺;榨取他們的血汗錢;至於對其他男丁,他則不敢冒犯,因怕他們會群起而攻。

如今這個欺善怕惡的黎鵬,當然是看上許伯這個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他一腿踩在凳上,交抱雙手,歪著眼角、趾高氣揚地道:

「許老鬼,你雅興倒真不淺,居然會為孩子說故事呢!瞧你心情相當不錯、今日想必賺了不少,爽快點!把銀兩交出來吧!」說著攤開手掌,送至許伯眼前。

光天化日,真是明搶呢!不過此時茶寮內僅得這群孩子,還有三數商旅和許伯的一個十六歲夥計;孩子們固然無力相幫,那小夥子也懾於黎鵬之威,至於那三數個商旅更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了。

許伯苦笑一下,惟有把今日賺得的銀子奉上。

黎鵬定睛一看,不由得勃然道:

「混帳!怎麼只有這樣少?」

說罷大掌一揮,狠狠抽了許伯一記耳光,當場把他抽倒地上,連牙也脫落不少:。

許伯滿嘴牙血,道:

「黎大爺,小鋪今日真的是賺得這些了,請你高抬貴手吧!」

黎鵬一把揪著他的衣襟,怒罵:

「死老鬼還裝蒜?待老子好好給你一點顏色!」

一邊說一邊又欲揮掌再摑,豈料孩子中的小國再也看不過眼、奔上前一腿踢在黎鵬屁股上,痛叱道:

「你這無賴專打老弱,算什麼英雄好漢?快放手啊!」

黎鵬屁股被踢,霎時怒不可遏,一手抽出插於腰間的粗木棒,暴喝:

「小鬼頭活得不耐煩了,待老子在你頭上開花!」暴喝之間已揮棒砸向小國頭顱。

小國根本不懂閃避,眼看即將要給木棒砸個頭破血流之際,倏地——

一條人影閃電搶前,一手扣著黎鵬握棒之手,木棒立時在小國頂上數寸頓止了。

這隻緊扣黎鵬的手,是一隻堅如精鐵的手。

這隻堅如精鐵的手,屬於一個比鐵還要堅定的人。

但見出手相救小國的人,竟是一個年紀十九、身材十分魁梧的青年。

這青年濃眉深目,背著一個草簍;雖然身披粗布衣衫,惟仍掩不住滿臉英挺不拔之氣,整個人看來軒昂偉岸,異常獨特。

孩子們甫一見他,登時面泛喜色,小國更喜孜孜的大嚷:

「阿鐵哥哥!」

阿鐵?

這個喚作阿鐵的青年僅向小國淺淺一笑,並沒說話,跟著發力甩開黎鵬的手,黎鵬猶是冥頑不靈,輕蔑的道:

「臭小於!你憑什麼來管本大爺的事?」

說著向身後三名手下使個眼色,一干人等遽然發難,紛紛揮棒朝阿鐵攻去。

憑什麼?只憑一雙鐵鑄一般的拳頭!

「蓬蓬蓬蓬」四聲,棒未至,阿鐵的拳頭已先擊在黎鵬四人胸腹之上,當場把他們轟個東歪西倒,搜刮許伯的銀子亦灑了一地,狼狽非常。

好一條鐵錚錚的男兒,不愧人如其名!

黎鵬心知不敵,慌忙像狗一般爬了起來,咬牙切齒道:

「臭小子!老子總有一口會報復,走著瞧!」言畢立與三名手下悻悻然鼠竄而逃。

阿鐵雖是一介村夫,不懂武藝,然而天生神力,單靠一雙鐵拳為村民對付這些流氓鼠輩,還是綽綽有餘。

他隨即上前扶起許伯,這才張口說話,問:

「許怕,你可有受傷?」

許伯抹了抹嘴角的牙血,苦笑道:

「僅是打掉數只大牙而已。唉,人老了真不中用!否則便不用被那姓黎的欺負!」

此時他身畔那個一直在聽故事的小女孩道:

「許伯,誰說你不中用呢?你每天也為我們說動聽的故事呀!就像今天你說的那個什麼……白蛇的傳說,更是精采呢!」

阿鐵也看了看許伯,淡淡笑道:

「不錯。許伯,自十四歲開始我便聽你的故事,單是這個白蛇傳說,你每年也有不同版本,最後連我也感到迷惑了……」

「阿鐵,想不到你記心倒好,看來老頭子死後,這套說故事的本領,你一定是惟一傳人了。」許怕堯爾一笑。

阿鐵眉頭輕皺,道:

「許怕,別盡說不樣話,你老人家準會長命百歲。」

小國一直都在幫許伯撿拾撤滿地上的銀子,此刻也不禁附和道:

「是啊!許怕一定會長命百歲,就像龜那樣長命的!」

「龜」字一出,村童們全都笑了起來,連許伯這個被喚作龜的老人,也忍俊不禁。

小國猶不知自己失言,還傻憨的問:

「喂!你們笑些什麼?許伯,怎麼連你也為老不尊,笑得這樣難看?」

孩子們笑得更厲害了,就在他們鬨笑之際,倏地,所有孩子的笑聲頓止。

因為,他們霍然瞥見了一個人正背著草簍,默默的向這邊步來。

那是一個他們十分害怕的人,也是一個與阿鐵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阿黑!

五年前,在杭州西湖此帶,先後有兩名不明來歷的少年在流浪,他們兩人早已失去記憶,記不起自己是誰,也記不起從何處來。

二人不但同樣失憶,還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他們的容貌。

兩個少年居然長得一模一樣,恍如一雙攣生兄弟一樣。

阿黑最先流浪至西湖,後來在街頭偶遇后至的阿鐵。

二人當場一愣,雙方雖記不起自己是誰,然而眼見對方那張相同的臉,均心知彼此身世定有一段緊密的淵源。

而在西湖一帶的人,大都推測這兩個少年多是孿生兄弟,可能因為家庭慘變致會失憶,且又與家人失散才會輾轉先後流落杭州。

阿黑與阿鐵相遇后便相依為命,他因他當年一身黑衣而喚他作「阿黑」,他因他鐵一般的眼神而喚他作「阿鐵」。

二人舉目無親,流浪街頭,無分誰兄誰弟:不過阿黑性格沉默,阿鐵則較阿黑穩重,故這段期間他一直以大哥身分照顧阿黑。據說有一次,二人餓得有氣無力,阿鐵為了阿黑,竟然冒險搶了某富戶惡大的狗飯給阿黑吃……

在饑寒交逼之下,阿黑冷眼看著阿鐵滿身給惡犬所噬咬的牙印,有些部位還給嚙咬了大片血肉出來,他仍然沒有半分表情,只是靜靜接過阿鐵冒死搶回來的狗飯,一口一口、慢慢的照吃如夷……

然而就在當晚,那富戶家中三頭壯碩的惡犬,赫然盡遭撕殺,由嘴至尾給撕開兩邊,腸穿肚爛,死狀恐怖非常。

是准有這樣的力量,可以徒手撕殺三頭惡大呢?

二人整整在西湖流浪了十數日,終於,幸得一個叫「徐媽」的好心老寡婦,見他兩個十四歲的少年實在可憐,於是也顧不得自身窮苦,毫不考慮便把他倆收養下來。

徐媽膝下並無兒女,向來只靠替大富人家縫補衣裳賴以為生。然而這點手作,僅堪養活她自己而已,如今收養了兩名兒子,一時間入不敷支,惟有再替富戶們多干點事,例如清洗衣裳等等粗活。

幸而阿黑與阿鐵亦很懂事,主動幫徐媽清洗衣裳,減輕了她不少負擔。如是這樣,就在三母子齊心合力下,苦苦熬過三年。

徐媽由於日夜忙於縫補衣裳,兼且年事漸高,一雙眼睛愈來愈不行了;而阿鐵與阿黑亦已有十七歲,終於,他倆找得一份為當地藥鋪採藥的差事。

徐媽總算可以享點清福,不用再緊眯一雙老眼日縫夜縫了。

生活雖仍清苦,但阿鐵與阿黑為著徐媽,縱使二人採藥時弄至手損腳傷,還是不哼一聲,不吐一句怨言。

這樣又熬過兩年。

二人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兩兄弟均長成兩個魁梧偉岸的青年,擁有著相同的面貌、五官,惟一不同的是——性格與氣質。

阿鐵與阿黑愈是長大,愈是相似,只有性格則大為迥異。阿鐵愈大愈堅強如鐵,較明人情世故,經常忍不住出手幫助村民,故甚得孩子們的喜愛。而阿黑……

他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神秘。

雖是相同的兩張臉,然而誰都無法想像,他倆居然會流露著天淵之別的氣質。

江湖術士口中的所謂「面相」之學,在他兄弟倆的臉上根本毫不管用。

阿黑的冷麵,令所有人都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他可會怒?可會笑?

人們對不知的人或物,只會感到恐懼;於是,許多此帶的人都極為害怕阿黑,嚴如他是妖怪一樣。

就像此刻,他僅是背著盛滿今天所采草藥的草萎步近,歡笑著的孩子們全都止住笑聲,光睜著眼不知所措,有些更情不自禁連退數步。

阿鐵也感受到孩子們的怯意,他忙道:

「怎麼了?你們適才不是笑得很開心的?」

孩子們並沒理會他,小臉依舊「肆無忌憚」地寫滿懼意。

有時候,懼意也是一種侮辱。

阿黑似乎也察覺孩子們的不妥,因此他在步至孩子十步之位時便自行止步,不再踏前,只對阿鐵道:

「有足夠吃的吧?」

滿首的自發,更有數撮寥落地灑在她滿是皺紋的額頭,令她看來更憔悴、更蒼老無依;事實上,無論遠看近看,她看來也有六十多歲了,確是很老。

天色愈來愈黯,她依然在門前呆坐,只因她正在等著兒子們回家。

天下父母,半生養兒育女,一生的結局、下場,還不是呆坐家中苦等子女回家?

冉冉地,兩條高大身影自遠方步近石屋,老婦居然毫無所覺,是因為她在想著其他事情,抑是因為她根本無法察覺有人步近?

不錯!她真的無法察覺,她的一雙眼睛,已經陷於半盲了……

在過去數年當中,她曾日以繼夜地替人縫補,以維繫一家生計,以供養兩個井非她親生的兒子,她的老眼愈縫愈是昏花,愈不中用,最後,她僅能看見一尺之內的東西。

然而她一點也不後悔,僅為她在晚年得到兩個像樣的兒子。

兩條高大的身影終於步至老婦跟前,其中一個輕聲喚道:

「娘親。」

輕喚「娘親」的人是阿鐵,另外默不作聲的是阿黑;這個老婦,正是二人此數年來含辛茹苦的娘親一一徐媽。

徐媽乍聞這聲輕喚,臉上乍現喜色,方才驚覺有人步至跟前,她連隨使勁揉著一雙老眼,翹首望著二人,吁了一口氣道:

「你們兩個今天為何這樣晚?娘親真是擔心死了!還怕你們給毒蛇咬著哪。」

徐媽嚕嚕囌蘇的站了起來,一邊摸著牆,一邊步進屋內,還一邊的道:

「你們以後在採藥時,記著要小心點啊!草叢內有那麼多毒蛇蜘蛛……」

阿鐵看著母親一邊摸著,一邊前行的佝僂、伶仃背影,不由鼻子一酸,她如今連前路也不大看得清楚,必須倚牆方可前行。

這一切的苦,都是為了他兄弟倆:,

徐媽小心奕奕的步進廚內,徐徐端出一個盛著三碗粥的盤子,微笑著道:

「瞧!今晚的晚飯很豐富呢!是肉片粥!」

僅是下了一塊薄如蟬翼的肉片,這碗粥便叫豐富?可知這家人如何窮苦!

阿鐵連隨上前接過盤子,把三碗粥放到桌上,徐媽不忘囑咐:

「有缺口的那隻碗子是娘親慣用的,別要壞了規矩。」

阿鐵如言把那碗粥放到徐媽跟前,無意中發覺,徐媽碗內的僅是稀粥,沒有肉片。

只得阿黑和阿鐵的粥內才有肉片……

啊?怎麼會這樣的?

也許,這間屋其實只得兩塊肉片,但卻有三個人,徐媽只好……

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猶怕阿鐵會弄錯,乾瘦的手指無限小心地在碗邊苦苦摸索著,直至摸著了那個缺口,方才肯定這碗是她「早有預謀」、連半塊薄如蟬翼的肉片亦不忍下的稀粥,不由得大大鬆了口氣,還恐節外生枝,忙著強顏笑道:

「來來來!快吃吧!粥涼了就不好吃的了……」

阿鐵一顆心直向下沉,回首一望阿黑。

阿黑仍是木然如故,似乎並沒發覺。

看著母親為了他兄弟倆能穿得像樣一點而自己節衣縮食,一身衣衫襤樓,一臉寒酸;看著母親那半盲而迷茫灰濛的眼睛,阿鐵心中驟覺不忍。

他忽然閃電拈起自己粥內那塊肉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放到母親粥內。

徐媽雙目半盲,當然瞧不見他這個動作,阿黑仍是低著頭,好像亦沒瞧見。

娘親,對不起了……

你如此疼我們兩兄弟,阿鐵是知道的。

但你這塊肉片,阿鐵縱使吃進肚子、只怕……只怕比死更為難受。

阿鐵並沒告訴阿黑,既然阿黑不知,就由得他吃下去好了,不知比知更為幸福。

他想著想著,正欲舉粥欲呷,才發覺未有湯匙,急忙道:

「原來還沒拿湯匙,娘親,你稍候一會。」

說罷立走迸廚中取來湯匙,先遞了一隻給娘親,再遞了一隻給阿黑……

可是,就在他把湯匙遞給阿黑剎那,他斗然發覺,阿黑碗中的肉片竟然不見了!

阿鐵一瞥阿黑,心想:阿黑一定餓得很,這麼快便吃掉那塊肉片。

然而當他坐下,正要舀粥而喝時,他信眼向娘親的碗中一瞄,赫然發覺,娘親的碗內不知何時……

竟然又多添了一塊肉片!

阿鐵心頭陡地一動。難道……

他迅即回望阿黑,阿黑並役看他;只是自顧舀著稀粥,專心地、一口一口地、默默無言地吃,恍如什麼也沒發生過。

此時徐媽亦已舀了一口粥放到唇邊,摹覺有異,連隨把這口粥放近眼前看個清楚。

她終於把這口粥看得清清楚楚!也看見了兩個兒子的心!

人間所有父母,一生宏願,或許亦僅是能看透子女們對自己的心吧?

霎時之間,徐媽那隻握著湯匙的手不知所措地凝頓半空,凄惶地顫抖,進退維谷。

良久良久,她這隻手方才把那口粥送進自己嘴內,她一邊仔細咀嚼著那兩塊肉片,一邊硬咽地贊道:

「真……好吃,娘親……很久沒……吃過……這樣……好吃的……粥……了……」

說著吃著,已然再也說不出半句話;兩行老淚,已傍惶地滴進那碗稀粥中……

窗外,驀然下起雨來。

正在吃粥的阿黑與阿鐵,匆忙跑出屋外,替母親撿回那些在竹籬笆上晾曬的衣物。

他們所居的小屋位於西湖畔的一角,正當二人剛粑衣物悉數取下之際,阿黑倏地定定的凝視偌大的西湖。

「阿黑,你在看什麼?」阿鐵問。

阿黑的目光並未離開湖面半分,他平靜的道:

「湖下,似有一些東西。」

阿鐵蹩著眉,極目細眺,湖下那有什麼東西?

只有滿湖給纏綿雨絲打成的漣漪。

「也役……什麼,大概是魚吧。」阿鐵道:

「我們還是快回屋裡吧,否則準會著涼。」

阿黑並沒再說什麼,僅是默默轉身,隨阿鐵一起進屋。

就在兩條高大魁梧的身影步進屋內后,漣漪處處的西湖面,驀地起了一陣異常的變化。

但見某個角落的湖水赫然被徐徐分開,在湖水分開之處,一條人影緩緩的從湖水之下升起。

一條白色的人影,是女的!

這條白色人影,體態異常修長、婀娜,雖然從湖下升起,然而那一身白如夢幻的絲羅襦裙,居然沒濕半分。

裙上且伸出無數柔滑細長的白練,白練宛如千絲萬縷,又如數不盡的白蛇,不斷在雨中飛盪,赫然滴雨不沾!

這是武功?還是……?

她臉上蒙上一層白紗,只露出一雙跟睛,一雙可能已是這世上最美麗的眼睛!

然而這雙眼睛,此際卻充滿了疑惑。

她凝眸注視阿黑與阿鐵所居的石屋,迷惘地低聲呢喃,道:

「五年了,自五年前一別,我找了你五年,終於找到了你……」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找到兩個失去記憶。一模一樣的……」

「步驚雲?……

千里尋他

這裡,不知是何處何方。

只知道,這裡是一個幽暗迷離的空間。

四周除了黑暗,還瀰漫著一層裊裊煙霧;瞧真一點,卻原來並非煙霧,而是從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霞氣——

她!

她仍是如五年前一樣,一身出塵素白,惟是,縱然從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白紗下的臉,從她的氣質,也該知道她比一年前更美麗,更完美無瑕,更無懈可擊……

惟一的缺點,是——

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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