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波羅夷
如果是旁人,被這般抓住定是嚇得魂飛魄散,無心雖然嚇了一跳,卻是慌而不亂,右手一把壓過無念手中的長劍,「鏘」一聲,一劍斬過,那隻手中劍立斷,一下飛出了數尺,瓦礫塊中隨即發出了一陣厲吼,地面卻發出一陣顫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長劍旋出旋收,又一下插回無念背上的劍鞘里,他背起無念便要走。這一手奪劍入鞘使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只是一眨眼間的工夫。但他剛走了兩步,卻又一下站住。
地上,散落著一些金銀器具。原來築神像時泥胎大多是空心的,裡面總放些壓制之物,若是佛像,則多半是些經書,但五顯靈官廟本是劉家自行在佛寺上改建,裡面居然放的是些金銀珠寶。泥像一破,裡面的東西滾落在地上,本來被灰土掩著,被地面一震便顯露出來了。此時月亮又露出一角,在淡淡的月色下,那些金銀珠寶更是熠熠放光,極是顯眼。無心別的東西都不在意,一見到這些金銀,便不顧一切要去揀。
他剛彎下腰去,身後一聲巨響,磚塊瓦礫四處亂飛,無心只覺背後一重,像有什麼東西砸在了他背後的無念身上,無念發出了一聲呻吟,一口血噴了出來。還好無心彎著腰,這口血越過他的肩口噴在了地上,不然要噴得他滿頭都是了。無心吃了一驚,將兩個小元寶揀進懷裡后才轉過頭道:「小和尚,你沒事吧?」
無念的嘴角帶了點血痕,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道兄,好像又不對勁了。」他方才中毒甚深,人昏迷不醒,被一塊飛出的磚塊一砸,胸口的毒血吐了出來,雖然人虛弱之極,卻已悠悠醒轉。無心顧不得再去翻揀瓦礫,道:「我們快走吧!」
他正要再走,卻又覺心中一寒,剛走下這一堆瓦礫,便再踏不出一步。
月光又漸漸亮了起來,方才地面上一片模糊,也看不清,此時才看得到地上到處是蛇。這些蛇方才被幾聲巨震震得四處逃散,此時卻又游攏過來,鋪得密密麻麻,連地面都已看不見,周圍仍有蛇不住湧來,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上面的蛇不時被下面的蛇擠得翻下來,前面的地面上像是鋪了一塊大大的地毯,而這張地毯還在不斷翻動。無心看得心頭髮毛,身後又是一聲響,他回頭望去,只見那堆瓦礫高高聳起,還在不住翻動,似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
蛇雖然叫人害怕,終究還有形有質,但是身後這隱隱約約的東西卻叫人不安。無心膽子雖大,此時也不敢再留在這裡,但前面是群蛇擋路,後面又不知到底會出現什麼東西,他這兩年走南闖北,捉的鬼也多了,從來沒碰到過如此兇險的情況,見前面的蛇群聚得越來越多,雖然心中害怕,終究還是不敢冒險從蛇群中走過。
身後突然又是一聲響,有個女子桀桀笑道:「小道士,你還要逃么?」
這聲音突然出現,妖異之極,無心嚇了一大跳,扭頭看去,只見身後的瓦礫堆里,一個紅衣女子正爬出來,正是阿紅。月光下,卻見她只有半截身子,齊腰以下已不見了,右臂也只剩了個光禿禿的斷腕。常人若是受了這麼重的傷,自是馬上死去,但阿紅卻像什麼事也沒有,左手撐著地,正費力地從磚瓦堆里爬出來。
無心看了看身後的蛇群,將無念放在地上道:「小和尚,你等等我。」
他緊了緊腰帶,懷裡突然掉出個蘋果來。這是他剛進五顯靈官廟時從供桌上取來的供品,原先他拿了三四個,經過一番打鬥,現在懷裡只剩這一個了。他把蘋果拿在手裡拋了拋,很輕地道:「小和尚,明天不知我們還能不能吃到蘋果了。」
他的聲音很輕,無念也聽不到。他將蘋果放在無念身前,道:「等一下。」大踏步走去。無念道:「道兄,你要做什麼?」他受傷甚重,叫了一聲便上氣不接下氣,無心也不理他,仍是踩著地上的磚瓦,一步步向阿紅走去。
阿紅身上滿是血跡,無念的大日如來金剛劍一劍將她砍成兩段,一隻手又被無心斬落,此時整個人也已不成樣子。一見無心走來,她尖聲叫道:「小道士,你膽子倒大。」
她的相貌原本甚美,此時卻哪裡還像個人。無心的手按在劍上,慢慢道:「快將蛇群趕開!」
阿紅伸手指著無心道:「小道士,你們將我弄成這個樣子,我要把你們碎屍萬段!」
無心嘴角浮起一絲譏諷:「憑你現在這樣子還行么?」
阿紅的嘴角也抽了抽。她的臉已經有些變形,不知她是在笑還是什麼:「我不行,可是波羅夷行。」
波羅夷?無心不由一怔,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身後的無念突然叫道:「你們在召波羅夷?!」
阿紅傲然道:「不錯。小道士,你等著魂飛魄散吧!」
她的左手在地上一拍,人「呼」一聲飛了起來。她已只有半截身子,但飛起來時卻仍然快得不可思議,五指向無心的頂門抓過來。她這一出手無聲無息,無心一彎腰,長劍又是鏘然一聲出鞘,劍光中,阿紅的身影戛然而止,「通」一聲落在了地上,裂成了兩半。
這並不是道術了,而是劍法。
阿紅的身體一掉在地上,從中突然跳出一團火紅色的影子。這影子細細長長,也只有筷子一般大,釘子一樣射向無心的面門。無心本就全神貫注,那影子剛飛出,他的劍又已出手。
劍光如閃電橫空。「哧」一聲,劍尖刺中了那團影子。這影子原本亮得耀眼,被無心的劍一刺中,一下暗了下來,此時才看清原來是一條火紅的小蛇。
小蛇被無心的劍刺穿了七寸,掛在劍上扭作一團。無心將劍舉起,笑道:「阿紅姑娘,你說的波羅夷就是這個么?」
無念突然大叫道:「當心!」他原本上氣不接下氣,這一聲喊得卻有如銅鐘,突出其來,把無心也嚇了一跳。他正待問問無念到底要當心什麼,剛抬起頭,眼前已看到了面前的景像。
劉罕達聽到鐘聲時,從椅子上猛地跳了起來。他本來正襟危坐,此時已大為失態。
他衝過院子,到了那老僧房前。
白色的窗紙,此時像浸透了樹葉的汁水,綠得發亮,那老僧仍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在門外大聲道:「大師,大師,五顯靈官廟好像出事了。」
老僧仍是一動不動。劉罕達心中惴惴不安,只待再叫,卻又不敢。這五顯靈官廟中的布置他已安排了許多年,絕不能有閃失,見老僧仍是動也不動,像沒聽到,心中大急,走上前去要拉開門,卻又不敢。他在門前想了想,伸出手指放進嘴裡沾濕了,在窗紙上捅了個洞,彎腰向里張望。
剛要看時,裡面突然像閃了一道閃電,無聲無息,劉罕達嚇出一聲冷汗,心道:「這裡也出事了?」這道閃光一瞬即逝,將他的眼也映得花了。
這道電光是火紅色的,他嚇了一大跳,只道是失火了,但馬上發現周圍仍然安安靜靜,什麼聲息都沒有。院子里原本有秋蟲啼鳴,但這道電光過後,卻是萬籟俱寂,鴉雀無聲。他眨了眨眼,讓被閃得酸痛的眼睛舒服一點,定睛再看時,卻覺得裡面像暗了許多。一燈如豆,仍是綠瑩瑩的,那老僧端坐在正中,如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劉罕達心急如焚,待要叫喊,話到嘴邊仍是說不出來。他張了張嘴,仍是沒說出半個字,退後了幾步,心中只是不住轉念:「到底會不會壞事?」
方才這塊地基不斷湧起,無心只道那是因為阿紅的原因,但這時這塊地面仍然在升起,已經成了一個小丘。
身後「噝噝」聲不斷。那些蛇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怖之極的東西,正在四散逃竄。這塊地面方才因為都是蛇,地面也看不清,此時蛇一散去,地上倒顯得白得發亮。
無心怔了怔,長劍一抖,那條小紅蛇一下彈起,還不等它伸直,長劍已出,已將小蛇斬成了七八段。他收回劍,退到無念身邊道:「小和尚,那是什麼?」
無念盯著這個土包,道:「波羅夷!」
「波羅夷到底是什麼?」
無念沒有回答,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無心只道他中毒之下神智不清,叫道:「小和尚,你走錯了,是這邊!」
無念道:「道兄,你快走!」他中毒極深,說了一句,又嘔出一口血來,卻仍是一步步向前走去。無心一陣茫然,也不知該是進是退,一時怔在那裡。
無念又將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左手已從背後拔出劍來,將手指往劍身上一塗。他的傷口中血流成一線,像是沿著劍脊畫了一條細細紅線,無念兩手握著劍,手指結了個手印,一步步走上前去,慢慢道:「熾盛炎焰,其炎普照一切佛土,周遍焚燒三千大千世界。」
他念到最後的「大千世界」四字,劍上一下湧出火焰,一柄長劍已如一支火炬一般。佛道兩家雖然不同,這三昧真火卻是殊途同歸。無心先前所用三昧真火不過是借符紙引燃,但這支劍並非可燃之物,無念的三昧真火如此旺,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他每走一步,指上傷口都不斷湧出血來,再走幾步,便會渾身俱焚。無念此舉,那是已有捨身一擊之心了。他大吃一驚,叫道:「小和尚,你想死么!」
無念這一劍高高舉起,他已將周身力量都運在手上,劍端的火焰也一下伸長,那口長劍也像憑空長了半尺。他高聲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說話間,又踏上了一步。
土丘此時已高達丈許,五顯靈官廟成了一片瓦礫,這塊地上卻像化作一座巨墳。無念的長劍斬下,真有雷霆萬鈞之勢,但劍還沒碰到土丘,卻聽得一聲巨響,土丘突然從中炸開,土塊瓦礫漫天飛濺,無念的劍還沒來得及斬落,被這等大力一震,長劍脫力飛出,人也一晃,便要摔倒,他腳下的土地也一下裂開。
來不及了。
無念的長劍一脫手,已是萬念俱灰,腳下只覺一空,人便落了下去。這裂口也不知有多深,一掉下去自是萬劫不復,他此時心如止水,也不覺害怕,只是想:「原來真要看看地獄是何等模樣了。」
他剛想著,卻覺后領一緊,有股大力從后湧來,身體如同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他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已聽得無心喝道:「禿驢,性命攸關,怎麼不知好歹!」他本有必死之心,此時死裡逃生,卻也鬆了口氣,無心雖在罵他,他也不以為忤,輕聲道:「多謝了。」只是他油枯燈燼之下,聲音已細若遊絲,也不知無心有沒有聽見。
方才無心見變起突然,他本在想著要不要先行逃走,見無念已危急萬分,也不假思索,便衝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無念的衣領,將他從裂口裡硬生生拉了回來。他所學蕪雜,道術雖沒有無念精純,但這一手輕身功夫卻遠在無念之上。一把將無念拉過來,將他扛到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後逃去,那土丘中到底會冒出什麼東西來也不管了。
剛衝出兩步,突然地面又是一陣顫動,望出去地上正不住起伏,便如大風浪里的船甲板。無心一晃之下,真氣一濁,已不能再飛掠而出,眼前卻出現了一道大溝。
是地震么?他大駭之下,腳在地上一點,人已躍起,向前衝去。但這條溝卻還在不斷變大,看下去黑糊糊一片,也不知有多深,他身後背著個人,雖已是全力施為,卻見對面的溝沿似在不斷移開,距離反而越來越遠了。
將無念拋下的話,借這一拋之力,也可以逃生了。他人還在半空中,腦子裡已飛快地轉了七八個轉,雙手卻已收緊。此時無念人事不知,要拋下他的話,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剛要發力,突然從前面的暗處有一道黑影飛來,依稀是個人影。無心心頭一沉,他人在空中,躲無可躲,正待閉目受死,卻覺肩頭一緊,只聽得有人道:「小心了!」肩上被人拍了一掌。這一掌卻並不是傷人,他只覺一股大力湧來,借這力量一送,身形一輕,已落向溝沿。哪知剛落地,兩腿卻是一軟,人已向後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