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王不動
無心一跳下那大坑,只覺周圍正在不斷下沉,那道長溝是個圓形,正好將五顯靈官廟圍在當中,他倒像是掉進了一個乾涸的池塘中去了。那土丘下沉時不斷有碎石泥土崩起,更像是一個活物。無心在暗中摸索著,忽然觸到了一隻手。
那是一隻左手,上面沾滿了泥土血跡。他大喜過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這隻手一下被拉了過來,借著暗淡的月色,卻見那是半張臉。
半張女人的臉。從眉宇間,到鼻子,到嘴,都只有半個。割開的地方並沒有多少血,蒼白的屍肉翻出皮膚外,直到腰間都是半個。
那正是阿紅的半邊屍體。
阿紅先被無念腰斬,後來又被無心以劍術從中斬為兩半,這塊屍塊不過只有十來斤重,被無心一下拉了起來。突然間見到如此一塊殘屍,雖然知道阿紅本就是借屍還魂,無心仍是心頭一跳,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無念到底掉在哪兒了?他將半截殘屍扔到一邊,拚命看著地上。土丘有十餘丈見方,無念落下來時,定是滾落在土丘邊上,無心最怕的就是無念已經滾落到哪個縫隙里了,那樣一來定是萬劫不復,找也找不回來。他越來越急,叫道:「小和尚!小禿驢!你在哪兒?」
突然,他聽到了一聲呻吟。無心耳力甚佳,沿著聲音來路看去,卻見幾塊土塊被翻開,一隻手從浮土裡伸出來。這隻手上的袖子是一件袈裟,手臂也要粗許多。無心看得清楚了,才一把抓住,猛地拉了起來。
那正是無念。原來這土丘正在下沉,上面的浮土不時滾落,無念方才人事不知,被浮土蓋了一層,迷迷糊糊中聽得無心的叫聲才抬起手。無心將無念刨出來,叫道:「阿彌陀佛,還好小禿驢你還活著,我可不想來生變個牛馬什麼的來補報你的救命之恩。」欣喜之下,他也念出佛號來了。
無念睜開眼,斷斷續續地道:「這是哪兒?」
無心道:「不知是什麼妖怪地方。來,我背你上去。」
此時土丘頂部也已在地面之下,邊上更是距地面足有兩丈多高。無心若是一個人,這兩丈的距離一個飛身便能衝上,但背起無念的話,他也知道自己絕沒這個本事了。想了想,無心伸手到無念袈裟上撕下一條布,背起無心后將他綁在自己身上,道:「小和尚,抓緊了。」
要從溝壁攀上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無心道術學得很雜,武功也相當不錯,一貼到溝壁,便像壁虎一般向上攀去。這溝壁濕漉漉的,也沒有什麼可借力的地方,並不太好攀,無心五指用力,深深插入泥土中。攀了三四尺,他也有點氣喘吁吁,正在擔心能不能堅持下去,從上面忽然「嘩啷」一聲,伸下一根禪杖,只聽得無方在上面道:「快抓住!」
這禪杖只有六尺長,伸下來也仍有四五尺之距。無心心頭一喜,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手足並用,一下又爬上了幾步,伸手已可觸及禪杖。他一咬牙,雙足一用力,人已飛身躍起,一把抓住禪杖的頭,卻還來不及慶幸,卻聽身後一聲巨響,一道腥風襲來,有個什麼東西一把纏住了他的雙腿。
這等夢魘一般的情景嚇得他魂飛魄散。他只道是條蛇,低頭一看,卻是一枝長長的枝條。這枝條又長又軟,在他腳上纏了幾圈,當真有如活蛇,已是綳得緊緊。
無方在上面叫道:「快上來!」他的聲音中已是滿是驚駭,無心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他騰出一手來從腰間拔出長劍,回身一斬,那根枝條立被斬斷,他剛要發力衝上,哪知邊上突然又伸過了幾枝枝條來。這一次連他的一隻手也纏住了。
無心大駭之下,叫道:「小和尚,快幫忙!」他一隻手抓著禪杖,另一隻手已被纏住,那些枝條力道極大,深深勒進他的皮肉,憑他自己是根本掙不脫了,只望無念能幫一下手。但無念卻動也不動,只怕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突然,像有兩隻極大的黃蜂,從一邊飛過了兩個銅環。這兩個銅環像是活著的一樣,在空中劃了道弧,發出「嗡嗡」聲,在枝條上一掠而過,那幾根綳得緊緊的枝條登時如遭利刀猛砍,當即斷成兩截,斷枝卻仍要抓上來,無心的手一脫羈絆,劍氣已大長,一劍掠過,星星點點的都是劍光,那幾根斷枝一探過來便被無心的劍氣斬碎。無方只覺肩頭有人搭上手來,正是宗真,他正要說什麼,宗真道:「快拉他們上來!」
無方已覺臂上傳來一股力量,他用力一提禪杖,禪杖上掛著兩個人,足足有兩百五十餘斤的份量,以他本身的力氣原本提不動的,但此時卻覺兩臂上湧來的力量源源不斷,將無心和無念拉上來時,並不覺得如何吃力。
無心一跳上來,便叫道:「快,快救小和尚!」
無念臉上蒙著一層黑氣,宗真伸出手指在他眉宇間一按,道:「無方,將三藐母馱再取出來。」
無方惴惴不安,一邊從背上解包裹,一邊道:「師父,他還有救么?」
宗真沒說話,臉上仍是木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無心站在一邊看著宗真,突然從心底湧起一股懼意。這個和尚的雙眼似乎能洞澈一切,讓他感到害怕。
宗真將三藐母馱轉著在無念身上移了一圈,移到心口處,那兩個轉輪突然飛轉起來。三藐母馱本就是與轉經筒差不多,轉一圈當得念一句佛,但從沒轉得這般快法。無方看在眼裡,驀然一愕,道:「師父,出什麼事了?」
宗真的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在想著什麼。這時,從一邊又發出了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
那土丘已經深陷下去五六丈了,五顯靈官廟的地基已成了個深坑,這一聲巨響顯得有些發悶。無心在一邊本有點不耐煩,聽得這聲響,忙轉過頭去看。只見那深坑中心的土丘突然像一朵花一樣綻裂,從中飛出無數枝條,那些枝條都像蛇一樣舞動,若方才就有那麼多枝條纏住無心的話,只怕他早被扯下去了,哪裡還救得回來。眼見這土丘裂開的中心隱隱有些亮光,似乎裡面有些什麼東西,無心心頭一陣發毛,道:「大師,那就是波羅夷么?」
無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波羅夷,卻見宗真放開了無念,走到坑邊。這大坑裡,那些枝條正越伸越長,已經要伸上地面來了,密密麻麻地到處都是。宗真看著下面,突然道:「你會五雷天心大法么?」
無心猛地一震,看向宗真,宗真正看著下面,此時從坑中不住湧起迴風,將他的袈裟也吹得鼓起來,這個少年僧人更顯得出塵絕世。他低聲道:「大師為什麼覺得我會懂這門法術?」
宗真道:「你雖然用的是精鋼長劍,也夾雜許多旁門奇術,但道術武功分明是正一教的傳承。」
無心頓了頓,才道:「不敢瞞著大師,我是出身正一教,但大師有所不知了,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天師的嫡傳,我可沒資格學的。」
宗真嘆了口氣道:「可惜,你們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最能剋制這木龍幻形。」
這時那土丘中心開始發亮,一個聲音由輕漸響。那聲音有如梵唱,聽去全無邪氣,只聽得像有個人在極幽深的地方念頌:
見我身者,發菩提心。
聞我名者,斷惡修善。
聞我說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聽得這聲音,無心還好,無念卻已面露微笑,要站起身來。無方就在他身邊,但他也如在夢中,眼前一陣茫然。宗真突如舌綻春雷,喝道:「妖孽!」他提起禪杖,重重插在坑邊。「嘩」一聲,禪杖深深沒入泥土,上面的銅環像被大風吹動一樣發出陣陣亂響。無方一聽得銅環的聲音,像當頭被潑了一盆冰水,一下驚醒過來,驚叫道:「師父,這是勝軍不動咒!」
宗真面色凝重,大聲喝道:「邪魔外道,也敢說什麼即身成佛!」
土丘頂上的破口突然放出強光,那些枝條一根根也變得發亮,土丘也渾如一座蓮台。無方突然驚叫道:「師父!那裡有人!」
在強光中,一個人影正慢慢升了起來。
這人身上散出金光,但也看得出穿的是件袈裟,整個人通體發亮,讓人一見便有禮拜之心。無方的臉上也不知是哭是笑,似是強自支持,但雙膝卻已發軟,人緩緩跪下。宗真不曾想到波羅夷幻形竟然是幻成僧人模樣,他的拙火定已修到無相界,自不會為形所惑,但無方和無念卻不曾到這境界。無方還在強自支持,無念卻已像傻了一樣坐著,若不是因為身上傷勢極重,只怕早就要拜個不停了。
插在坑邊的禪杖已如一株枯木,漸漸岑寂。宗真伸指在禪杖上一彈,上面的銅環聲響大作,將土丘里傳出的梵唱一下壓倒,無方臉上的痛苦之色立時減輕。宗真卻知道這禪杖之音一時大一時小,並不能持久,無方被那梵唱引得已一步步墮入魔道,再聽得一會,那禪杖這點聲息已喚不回他了。自己不會被梵音所動,但自己這兩個弟子卻要難逃一劫。
這時無念的臉上已經漲得通紅。他身上所中邪氣仍未逼清,梵唱對他更有蠱惑,此時再也抵擋不住,即將崩潰。拙火定修行便是絕萬念、息心火,但此時他哪裡還能絕萬念、息心火?腦中來來去去的都是自幼以來的種種情景,宗真、無方、小青,這些人在他腦中紛至沓來,一剎那間彷彿什麼都想起來了,從小到大種種不平、激憤、愛欲、苦惱、喜樂,一下子都涌到心中,百感交集,一時涕淚滿面,被拙火定壓下的心火登時又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