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殺人無形
無心正圍著個炭爐,從一塊牛肉上切下一片片肉來烤著吃,一隻手正打著把小算盤。他把一塊烤好的牛肉片蘸了些醬汁放進嘴裡,想起若是師傅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只怕要氣死。
他沿途過來,一路給人驅邪作法,除了能換點好吃好喝,還能小小賺一筆。那件事雖然危險,但如果辦成了,那油水可不小……想到樂處,他差點要笑出聲來。算了一陣,把小算盤放好,收拾了東西準備脫衣服睡覺,忽然門外一陣亂,有人在外面拚命砸門,他嚇得趕緊把銀包塞進口袋,生怕來的是什麼江洋大盜,正有些擔心,有人已經快步跑了上來,一邊還在喊道:「小道士!小道士!」
那是言紹圻的聲音。這聲音極是惶急,像是出什麼意外,無心翻身坐起,抓著劍走到門口,剛拉開門,言紹圻已沖了進來,叫道:「小道士,出事了!」
言紹圻身上沾著血跡,一見他這副樣子,無心嚇了一大跳,道:「怎麼回事?」
言紹圻的嘴唇都已沒了血色,人還在哆嗦,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此時張著嘴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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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半夜。雨過天晴,已到了下旬,月亮殘了小一半,在空中,月光彷彿也帶著逼人的寒氣。言紹圻小心推開辰溪縣衙的門,道:「小心點。」
還沒走進去,無心已皺了皺眉。縣衙總被人戲稱為「有天沒日頭」,在這殘夜,更顯得陰森了。他將燈籠提了起來照了照,道:「尸居餘氣很重,是死人了吧?」
「死了好幾個。」言紹圻心有餘悸,但仍是走在前面,「道長,你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他倒又改口稱無心為「道長」了。
無心走進門,院子里仍是很平靜,現在雨停了,地上還是濕漉漉的,燈籠照上去,每一片草葉都像在發光。他們走進偏門,只見一間屋前已站了一些人。他道:「是誰死了?」
言紹圻道:「好像……好像是湖廣左平章田元瀚。」
無心差點把燈籠都給扔了,他叫道:「什麼?」
湖廣左平章,那可是從一品的高官,如果死在辰溪縣衙里,便是一件足可通天的大案。他實在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正想找個借口脫身,那邊有人道:「紹圻,這位就是你說的道長?」
言紹圻道:「是。」他捅了捅無心,小聲道:「那是我二伯父,是這兒的縣尹。」
言伯符打量了一下正提著燈籠的無心,一點也不掩飾地嘆了口氣。出了這事,他心亂如麻,自己的前程保不住事小,最怕的是上面怒起來來個滿門抄斬,那言氏一族恐怕也就完了。他聽言紹圻說這叫「無心」的道士道法高妙,還以為是個老道士,誰知也是個嘴上無毛、跟言紹圻差不多年紀的青年,心中登時說不出的失望。
無心也察覺了言伯符的意思,他只作不知,走過來道:「大人,小道無心,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言伯符道:「道長,你自己看吧。」
他有些冷淡,無心也不以為忤,走到門口,突然道:「死了三個人,都是男子。」
言伯符冷笑道:「是兩個。」他見無心一開口便說錯了,更覺得這小道士定是個裝神弄鬼的騙子。無心搖了搖頭道:「是三個,兩個在此,還有一個……」他掐著手指像算著什麼,突然向上一指道:「在上面。」
這屋子造得很高大,上面是些粗大的橫樑。屋裡只有一個燭台,只能照亮周圍一片,上面全是黑糊糊一片,根本看不清。言伯符哼了一聲,道:「上面還有一個?紹圻,你上去看看。」
言紹圻答應一聲,走到一根柱前,手足並用爬了上去。他的輕身功夫很不錯,身形輕輕巧巧,像是只狸貓。一上去,只聽言紹圻「啊」了一聲,道:「果然有個人!」
這人橫躺在樑上,正是先前要挖人眼珠的五寶。此人如此兇狠,但這時卻張大了嘴,臉也變得一片死白,像是看到什麼可怖之極的事。言紹圻也不多管,一扳五寶肩頭,屍身被他推了下來,「咚」一聲砸在地板上。
這具屍身一落下來,言伯符面色登時大變,他慌忙恭恭敬敬地道:「道長,請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在官場多年,這等見風使舵的本事是熟極而流了。
無心走到五寶的屍身前,用手試了試,忽然道:「屍磷火術!」
言紹圻正抱著柱子滑下來,湊到跟前道:「這是什麼?」
無心抓起五寶的手看了看,道:「黑線已達心臟,下手之人好毒啊。」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麼,道:「是誰第一個開這門的?」
言紹圻惴惴不安地過來道:「是我。我聽得有人慘叫,便過來看看,等了好一陣也不見裡面有動靜,才推開門的。」
無心道:「是你啊?怪不得。」施過屍磷火術后,屋中毒氣瀰漫,若是冒然推門進去,推門之人必定中毒,幸好言紹圻身上帶著祛邪符,才免遭池魚之災。他蹲在地上打量著屍身,又看看周圍,道:「這屋裡沒旁人來過吧?」
言伯符打了個寒戰,道:「當然沒有。」先前五寶挖了一個下人的眼珠,旁人哪裡還敢惹這些瘟神,便是言伯符自己,也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所以出事後還是言紹圻頭一個發現。
無心又看了一眼另兩個死者。一個躺在地上,和五寶打扮一樣,多半也是個隨從,另一個是個白衣的年輕人。他抓了抓頭皮道:「這是田平章么?」
言伯符一怔,道:「不是啊,田平章怎會到這裡來。」他也不知無心怎麼會認為死者會是田平章,見無心舒了口氣,又小聲道:「他是湖廣行中書省郎中田必正,是田平章的侄子,還好是漢人,不然,達魯花赤大人跟前就不好交待。」
郎中為從五品,比一個縣尹的官職高多了,但畢竟是漢人,就算是一縣之長的達魯花赤,也不把郎中放在眼裡。言伯符自己雖也是漢人,但死個漢人,總比死個蒙古人或色目人好辦。無心心頭卻有點惱怒,低低道:「漢人又怎麼了。」
言紹圻怕他和言伯符說僵了,忙道:「道長,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是碰著鬼了么?」
無心道:「不是鬼,他們是中了屍火磷術死的。房樑上那人想必已有防備,想要逃生,但兇手本事很高,他還是死在了上面。」
他突然像覺察到什麼,伸手解開那五寶的上衣扣子,露出肩頭來。在肩頭上,赫然刺著一枝柳枝,這柳枝卻是五片葉的。言紹圻「啊」了一聲,脫口道:「這是……」
他還沒說完,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馬嘶,有人在大聲叫道:「言伯符,言伯符快出來!」正值夜半,這一嗓子極是突兀,言伯符心頭火起,尋思道:「這是個什麼人,這等大剌剌的沒一點禮數。」他這縣尹雖然只是個微秩小官,但在辰溪縣也是個僅次於達魯花赤的「大官」了,這人直呼其名,自是讓他不快。他還沒答應,有三騎馬直衝進來。
這三人一身勁裝,竟是軍中打扮。言伯符嚇了一跳,上前道:「下官言伯符,不知三位大人是……」
當先那人摸出一塊腰牌道:「辰州路總管府判官高天賜,奉田平章之命便宜行事。人還在么?」
言伯符諾諾連聲道:「在,在,下官已將那人移到內室了。」
高天賜也不多說,跳下馬來大踏步向里走去。這高天賜想必是軍人,穿著高統皮靴,踏步有聲。他一進來,馬上喝道:「所有人速速讓開。」
死人的屋前圍了不少衙役,聞聲紛紛讓開,無心和言紹圻也夾在人群中退開。高天賜帶著兩人走過來,眼角看到道裝的無心,卻是一怔,喝道:「你是何人?」
無心還沒說,言紹圻上前道:「大人,這位道長是來驅邪的……」
「什麼驅邪,快與我閃開,若有人再逗留此處,格殺勿論。」
他身後的兩人按住腰刀作勢,看樣子若有人還在圍觀,當真要拔刀殺人了。無心和言紹圻連忙夾在衙役中退了出去,等他們一走,高天賜和另兩人馬上取出封條,竟是將門窗都封了起來。
言紹圻一到外面,只見言伯符獃獃地站在院子里,他走到近前,輕聲道:「二伯父。」
言伯符像是從夢中驚醒一般,喃喃道:「怎的會來得這麼快?」
言紹圻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言伯符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實在也是莫名其妙,先前接田平章密令,說有人要來,責令他迎接,哪知來了沒多久居然死了那許多人,而這個高天賜消息也得到得太快了點,他連官場上的搪塞功夫還沒使出來便到了,不然還可以報個「突染疾疫,暴病身亡」,這回看來他這個微末前程只怕真箇要保不住。
言紹圻見他驚惶失措,不敢多說,看了看站在邊上也是一頭霧水的無心,悄聲道:「二伯父,無心道長他……」
言伯符揮了揮手道:「你給他一封銀子,讓他走人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也實在「無心」了。
無心在後門口接過銀子來,只覺銀子輕飄飄的,有些不快地道:「這兒才兩錢銀子吧?」
言紹圻委屈地道:「三錢還不止呢,我都怕二伯父會罵我浪費。唉,要是我升了官,給你三兩銀子都行。」
「你這麼想陞官?」
「自然。」言紹圻脫口而出,但馬上想起言伯符的臉色。連言伯符自己的官職只怕也要保不住,他這麼個小捕快還談什麼升遷,登時一臉沮喪。
無心把銀子放進懷裡,仰面看著天空道:「這事真有點奇怪。小捕快,你要是能辦好這案子,說不定還真能陞官。」
「真的么?」言紹圻已是躍躍欲試,馬上又泄氣道:「總管府的人接上了手,哪還輪得到我辦案。」
無心笑了笑,也不多說話。剛出門,耳中聽得言紹圻還在喃喃地道:「是為了那個女子么?」他轉過頭道:「什麼女子?好看么?」
言紹圻道:「是那個田郎中帶來的一個女子,蒙著臉,對了,指甲還塗成藍色,可現在好像不見了。」
無心渾身一震,道:「你為什麼不早說?」他搖了搖頭,像是被嚇著了似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面。言紹圻道:「怎麼了?」
無心卻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獃獃地道:「難道他們打的這個主意?」言紹圻拍了拍他的肩,道:「喂,小道士……」無心的身體又是一震,道:「小捕快,你當我沒說過,不要打靠這事陞官的主意了,能保住性命便是萬幸。」
言紹圻急道:「到底有什麼古怪?」
無心看了看他,嘆了口氣道:「小捕快,你我也算有緣,我便宜點賣你道符吧,一錢銀子,以後你就生死各安天命。」
「什麼呀,到底出什麼事了?」
無心喃喃道:「竹山教的人終於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