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螭龍咒
和尚沒料到無心居然會如此悠閑,說道:「貧僧無念。」馬上又道:「道兄,你識得這禁咒,只怕會破吧?」
無心一笑道:「小和尚,你叫無念?正好我叫無心,我們倒是一對。」
無念急道:「道兄,你快跟我說吧,怎麼破他這禁咒?」
無心把劍輕輕抽出來橫到膝上,又摸出一塊絲巾輕輕擦拭。他這把精鋼長劍如一泓秋水,上面幾個硃砂畫的符字越發鮮明,彷彿在放出光來。無心擦了一遍,又舉起長劍吹了吹,道:「小和尚,你修的是密宗拙火定。拙火定三修,無念、無心、無相,你名叫無念,好像連無念也不曾修成。」
無念不由一凜。無心這番話與他師父說的一般無二,他看了看無心劍上的符字道:「你不是正一教的么,怎麼知道我密宗秘法?」
無心又了淡淡一笑:「坐下來吧。」
無心比無念也大不了多少,但現在他的語氣卻如無念的師長一般。無念順口道:「弟子明白。」馬上又省悟過來,不由面紅過耳。密宗亦有「無人我相」之說,無念還不曾修到這一層,叫錯了人,仍是覺得害臊。他撣了撣地上的灰塵,也坐了下來,道:「道兄道法精深,無念洗耳恭聽。」
無心把劍收回鞘中,慢慢道:「小和尚,你的道術其實在我之上,但關心則亂。那女子你一定是認識吧?」
無念點了點頭,也不說話。無心微微一笑道:「你還是念一段經,助我一臂之力。」說罷,垂下眼帘,也像入定一般端坐不動,但左手拇指卻掐在中指處,不住移動。
無念一怔,也不問什麼,捻著佛珠,低低念誦起來。此時月亮已漸漸升起,一縷月光從門口照進來,已到了離門檻的第二塊地磚處,地上像是積了薄薄一層水,彷彿能在磚面上流動。
無心忽然睜開眼,小聲道:「螭龍咒屬水,申酉二時屬金,金能生水,此時螭龍咒威力最強。如今已交戌刻,戌屬土,土能克水,威力便到了最弱之時。」
這些五行相生相剋之理無念知之不詳,無心說了這兩句,猛地騰身站起,無念聽得動靜,不覺睜開眼,誦經聲也為之一緩,無心喝道:「不要停!」無念心頭一凜,仍是合上眼,不住念誦。
他一站起身,忽然門外月光大盛,比平常亮了數倍,堂中纖毫畢見。無心右手一抖,長劍發出一聲長吟,也不見他作勢,人已站到轎前。
轎中,那條蛇還盤在女子脖子上。那女子臉色已經發青,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是鼻翼還在微微抽動。無心左手一抖,摸出一張符來穿在劍尖上。長劍仍在極快地振動,那張符一穿上,無火自燃,他捏著符往劍身一抹,劍身上硃砂所繪的那道符一下子灼灼放光,像是要凸出劍身。無心抖了抖劍,指著蛇喝道:「疾!」
那條蛇也像是感到了危險,半個身子抬起來,對著無心左右搖晃,似是在躲開無心的劍尖。
這正是龍虎山秘劍——正一天覺劍。
螭龍咒是一種極為陰毒的禁咒,無心其實並不會解,但他所學蕪雜,除了正一教的法術,還學了許多別的東西,他無法解開這禁咒,便以異術輔助正一天覺劍強攻。但正一天覺劍若不能一劍刺中蛇頭,那條蛇便能循劍反嚙,因此他也不敢貿然出劍。
無心兩眼圓睜,右手穩穩地握著長劍,盯著蛇頭。一人一蛇對峙了一會,忽然,那蛇猛地探出上半身,閃過無心的劍尖,一口向他手腕咬來。哪知蛇口未到,無心左手裡突然飛出一張符,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握在掌中的,那張符只是一張薄薄的黃裱紙,但此時卻同一片鋼板一般,隨左手一伸,符已貼到了蛇頭上。
原來右手的長劍只是誘招,無心的攻勢全在左手的符上。那張符一到蛇頭上,就像扔到水中的一塊火炭,猛地冒起一股白煙,蛇出口雖快,卻被符紙一下包住,登時暈頭轉向,無心看準機會,右手一動,劍已疾刺而下,正從蛇口中插入。他趁勢一挑,長劍從蛇口中插入蛇身,倒像入了劍鞘,整條蛇都被挑離了那個女子的脖子,「啪」一聲,摔在地上。
無心一招得手,左手連彈,又是三道符飛出。這三道符像是活了一樣,一下將那條蛇從頭到尾包住。被貼了三道符,那條蛇倒像被釘了三個楔子,左右搖擺,卻甩不脫符紙。無心左手伸劍指,嘴裡念了幾句咒,右手長劍一指,三張符紙立時燃燒,那條蛇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竟如一條小小的火龍,在空中打了幾個轉。那三張符紙一燒便化成灰燼,但是蛇身上卻像被人用硃筆描過一樣,多了幾個殷紅的符字,這幾個符字便如燒紅的木炭,深入肌里,那條蛇在空中扭了兩扭,「啪」一聲摔在地上,登時燒成了一段焦炭。
無心舒了一口氣,收劍回鞘,笑道:「小和尚,幸不辱命。」
無念也長吁了一口氣,他念了半天經,看似不為外物所動,但渾身已都是冷汗。他伸手在額上抹了抹,搶到轎前,從轎中將那女子扶了出來,叫道:「小青!」
他念經時真有金剛不壞之勢,但這時卻和尋常少年人沒什麼兩樣。他將那女子口中的布條拉了出來,那個女子長長地吐了口氣,無念臉上一喜,對無心道:「她沒事!」伸手便去解她的束縛。
無心在一邊搖搖頭道:「喜怒形於色,佛法真是白修了,連我都不如。」
無念將那女子抱在懷裡,聽無心在一邊嘀嘀咕咕,便道:「佛法不外乎人情,道兄著相了。」
無心心頭一震,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棍,不由一呆。他雖然客套說無念功底比自己深厚,但看無念出手,知道他力量比自己大,道術仍尚遜於自己,但無念這一句話卻讓他覺得惶惑不已。此時無念將那女子解開了,那個女子臉色煞白,毫無血氣,目光也獃滯之極,無念看著她,忽然將左手中指伸到嘴裡咬破了,又將手指按在右掌掌心,低聲念道:「唵迷巨伽呼啰個夜牟唎夜娑婆訶。」
這是密宗秘咒毗那夜迦咒法。此咒可驅人身邪氣,實是以自身元氣注入受咒者體內,若施咒者功力不夠,會大病數日。無念關心太過,明知施此咒於己不利,仍是不顧一切使了出來。
無念的咒語念完,那女子睜開了眼,看見無念,微微地笑了笑道:「無念哥,是你來了。」
***
當無心正在施展正一天覺劍時,小鎮上,劉罕達正走過園子。
劉氏先人原本來自西域,自上代在鳳陽落藉,幾十年來除了長相還有些色目人的樣子,衣著談吐與當地土人沒什麼兩樣。他走過一座小橋,忽然回過頭看了看。
黑暗中,燈火稀疏。他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這座小小的拱橋是用鐵木做成,欄杆卻雕著大食傳過來的花紋,黑暗中,上面雕著的那些奇異的飛禽走獸像是要跳出欄杆來一樣,讓他一陣心寒。這些本應是故土的風物,在他看來卻已如來自異域。
走過橋,又在迴廊里轉過幾個拐角,劉罕達走到一間小屋前。
這小屋極是簡陋,與這豪奢之極的園子大不相稱。劉罕達在門前輕輕敲了敲,低聲道:「大師。」
門「吱」一聲開了,一個紅衣女子走了出來。這女子長得貌美如花,但不知為何,眉宇間總帶著一股邪氣。她拉開門,見是劉罕達,微笑道:「劉大官,有事么?大師方才有客。」
劉罕達供養這老僧,從不見他有什麼客人。他詫道:「是么?是什麼人?」
他只是順口一問,那紅衣女子卻皺皺眉,道:「是大師的朋友吧。」
劉罕達向里看了看,小聲道:「莫家今日請了個法師來,聽說那法師將莫家的咒解了。」
裡面空蕩蕩的也沒什麼擺設,屋子中間盤腿坐著一個黑袍老僧,面前是一個小小燭台。這老僧也不知有多少歲數了,連眉毛和一臉虯髯都是白的,在黑暗中極是醒目。他兩隻手袖在僧袍里,也不拿出來。
「我已知道了。」
老僧忽然低低地說道。他話剛一出口,袖子里忽然冒出一縷煙來。那女子驚叫一聲:「大師!」衝到那老僧身邊,卻又不敢碰他。
這時,在五顯靈官廟裡,無心的劍正斬到蛇頭上。
老僧皺了皺眉,兩道長長的白眉擰到一處,慢慢從袖子里伸出一隻手來:「青兒有麻煩了。」
他左腕上套著一個翡翠手鐲,通透碧綠,有如流水,琢成一個首尾相連的蛇形。這等手鐲一般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才戴的,那老僧的皮膚雖然保養得全無瑕疵,終是不襯。他看了看手鐲道:「有人攻破了螭龍咒。沒想到,這兒居然會出現這等人物,只怕正是收了莫家的金兒那個人物。」
那個紅衣女子忽然道:「大師,我早說過,青兒的本事只好去嚇嚇人,真遇到事就手忙腳亂了。」她此時的語氣卻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劉罕達臉色一變:「大師,那如何是好?」他本以為這老僧神通廣大,要咒敗莫家實是輕而易舉,誰知這老僧居然也面有難色,不禁大為吃驚。
老僧仍在看著手腕上的翡翠鐲。那手鐲原本通透如水,但自從冒出一股煙后,鮮亮的綠色一下淡了下去,便如一塊普通綠色石頭。他將手腕轉了一圈,道:「若非老衲正坐寂滅禪,哪裡由得他逞凶,哼哼,正一教的那幾下鬼畫符,還沒放在老衲心裡。」
劉罕達心道:「天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他臉上卻不露出來,仍是誠惶誠恐道:「大師,莫家還是小事,五顯靈官廟可不能出亂子啊。」
這時,那紅衣女子道:「大師,我去幫幫她吧。」
老僧揚了揚眉:「你可是說真話么?」
紅衣女子深身一抖,陪笑道:「大師,紅兒不敢說謊。紅兒雖與青兒不睦,但此時事關大師的出關大事,紅兒絕不會只顧私怨的。」
老僧笑了笑道:「這般也好。」他忽然高聲道:「劉大官,你放心,有老衲在,就算是龍虎山天師法官齊到,也不用懼他。」
他說罷又垂下眼帘,一動不動,燭台上那支蠟燭的火光一下縮成了綠豆大,發出了慘碧之色。劉罕達還待再說什麼,紅兒小聲道:「大官,大師入定了,請回吧。」
待紅兒掩上門,劉罕達也小聲道:「紅兒姑娘,要不要我找匹馬來?」
五顯靈官廟在城外的山上,離城不算近,若是步行去得好一陣子。紅兒卻只是笑了笑道:「劉大官,心誠則靈這句話你知道么?」
劉罕達有點不知所措,紅兒將一手舉起來,在身前對空畫了個圈。她的手臂白如凝脂,五指纖長如春蔥,姿態極是美妙。隨著她畫這一圈,劉罕達只覺眼前一花,紅兒的身影一下便不見了。他有些發獃,搖了搖頭,心道:「真是差了念頭,這些人都是旁門術士,只怕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又看了看那屋子。屋子裡燭光昏暗不明,在外面看來,燭色更綠,雪白的窗紙也被映得綠瑩瑩的,老僧的影子正映在窗紙上,像一尊石像般,仍是一動不動。
這樣子也真有得道高僧之意。劉罕達心裡一寬,轉過頭向回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只見老僧的影子還是巋然不動,似是泰山崩裂,河堤倒塌,一樣不能打擾老僧的入定。
一陣風吹過。劉罕達覺得身上一寒,又打了個寒戰,望向城西五顯靈官廟之處。那邊一帶眠牛似的山影沉沉,什麼異樣也沒有,只有偶爾閃過几絲綠火。
那是山上荒墳里跳出的磷火吧。他想著,看顏色,卻和那窗紙上的燭光有些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