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段驚心的話
二十餘匹快馬自下關城郊急奔採石。
已近黃昏,快馬轉入一道山峽,山峽上站有無數哨兵,再轉一條狹道,道旁茅草高聳,隱有伏兵無數。
「大鬍子」張鎮缺似對虞將軍這些訓練出來的精軍十分滿意,一路上不斷說明兵力的部署,方振眉也傾耳靜聆。
日暮時刻,已抵達虞允文將軍之大營,虞允文身邊之另一愛將「飛椎」查祿出營相迎,見方振眉,十分歡喜,長揖拜見。
方振眉忙下馬相扶,不讓他施禮。虞允文將軍也已在帳中,等候多時,見方振眉,更是歡欣。
方振眉本於三年前,曾在某次虞允文遇難時,傾力相救。虞允文一來感激方振眉救命之恩,二來對方振眉堅拒不受賞,對方振眉的武功人品等,極為賞識欽佩,曾以高官許之,無奈方振眉毫不動心;至於方振眉也覺得虞允文文武雙全,又無高官架子,為人豪爽,為國盡忠,所以也十分心儀。
這次金侵淮北,方振眉此來正要與龍在田會合,再會同虞允文,不料陰差陽錯,青煙子等要劫持方振眉,方振眉佯被暗算欲探其巢穴,但虞允文軍力四布,早已發現方振眉已至下關,虞允文正大為奮悅,不料又聞方振眉被人所乘,急派愛將張鎮缺營救,殊不知反而誤了方振眉之計,造成了方振眉未遇龍在田,倒先會見了虞允文。
張鎮缺營救方振眉之經過始未,張鎮缺因知主帥定必十分心急,早已先遣快騎詳加報告了。虞允文一見方振眉來到,喜而笑道:「兄弟,想煞為兄也!」
方振眉上前拜見,虞允文趨前扶住,笑道:「咱們情同手足,還來這套,豈不是小看我虞允文人乎!」
方振眉笑道:「我一下淮北就勞將軍遺人相救,拜謝總是天經地義的事。」
虞允文大笑道:「兄弟你不談這個還罷,若談這個,倒是為兄誤了你兄弟一次大事。兄弟你做事,真教人莫測高深。」
方振眉謙和地笑道:「此乃小人多詐,虞將軍燭照自明。」
二人欣然大笑。「大鬍子」張鎮缺、「飛椎」查祿二人也陪席在座。方振眉只見營帳內燭光高照,營帳被風吹得綳實實的,隨著燭影而頓錯晃動,營外兩排持戟武士,個個熊腰虎背,軒眉銳目,正是為國出力,盡忠盡義,保衛江山的大宋好男兒。營內熊膽虎酒,瓊漿玉液,正有徵人的豪邁與悲壯,當下舉杯與虞允文等暢飲。
不過二人雖久別重逢,但大敵當前,江山未復,二人都不求酣醉,只帶三分酒意。虞允文與方振眉於夜色山風中上虎岡,遠眺山下,其時風急雲低,凄月當空,只見山下營帳數里,燈火點點,對岸又有隱隱營連,不知有多少軍隊。
虞允文長髯飛動,指著遠方道:「這是我們的國土,而今被金人所佔領了,我們一定要拼盡了一切,把這大好河山收復。」
方振眉仰視長空,白衣于山頭上翻飛,眼見虞允文的部下守備森嚴,井井有條,但征戰經年,又正臨國破家亡之際,大家的心頭都是冷肅的、沉重的。
遠處不知何人吹蕭,江水映動燈光、兩岸對峙得十分凄楚。
方振眉長吟道:「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兩人想起多少人在戰亂中散失、離落、多少人忍辱偷生,多少人無家可歸,一場戰爭,又不知多了幾許徵人的骸骨,白了多少盼人的青發。恨只恨金人強侵豪奪,而全國每一處、都有著赤膽忠心,不畏強權的人,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奮鬥到底,絕不屈服,兩人不禁唱起岳武穆為秦檜所害前那首慷慨激昂的詞: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兩人正吟得十分激壯之際,忽然明月清華下,青松數峰間有黑衣人一閃而過!
那夜行人一閃之際,虞允文身旁的方振眉已不見了,只留下一句話:「保護虞將軍,回大營去!」
再抬頭時只見那黑衣人背後己多了一個白衣翻飛的影子。
白鶴一般緊追其後。
虞允文長嘆道:「……悲吟雨雪動林木,放書輟劍思高堂,勸爾一杯灑,拂爾裘上霜。爾為我楚舞,我為爾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好個方振眉!得友若是方振眉。夫復何求?」此時查祿、張鎮缺早已招呼軍兵上來,衛護虞允文歸營。虞允文惟有浩然長嘆。
金太子一行七人,勿匆走過街角,錫無後阿諛關切地問道:「小王爺傷得怎樣了?」
夏侯烈一聲冷笑,喝道:「你長了狗眼不成?區區宋狗的劍法,怎能傷得了太子?」
錫無後滿臉狐疑,仍然回答:「是是是……?」
金太子緩緩轉身,道:「我是有意挨龍在田一劍的。」
錫無後奇道:「小的實在愚拙,不明天機……」
金太子冷笑道:「龍在田也看不出來,何況是你了」
喀拉圖雙目滾睜,瞠目道:「太子為何放過那老頭嘛?既然太子沒有受傷,讓洒家回去搏殺了他們!」
金太子冷笑道:「我自有用意。夏侯烈可知?」
夏侯烈恭身道:「據卑職所知,太子此舉是要令淮北這一帶的武林中人生輕敵之心,參與明日比武盛會,方予一舉殲滅。不過此舉可能有更深用意,卑職要向太子請教。」
金太子投給夏侯烈欣賞的一眼,道:「回去后,好好養傷。」
夏侯烈躬身拜謝道:「多謝太子厚愛,卑職這一點小傷,還算不了什麼。」
要知道金太子這一聲嘉許,夏侯烈回金營之中有多少享用不盡的富貴榮華,無怪乎夏侯烈也為之動容,就連完顏濁、喀拉圖也滿臉傾羨之色。
金太子微哂道:「龍在田的劍法確實不錯,但已挨了我一記『輕煙掌』,明日之戰,已是強弩之未。」
夏侯烈稽道問道:「只是卑職仍未明白,何不先殺龍在田,更赴明日之約?」
金太子道:「龍在田一死,淮北武林中人自知戰勝無望,可能避而不戰,引不出方振眉,那我們的真正計劃,就無法實行。
淮北武林豪傑若都到聚於虞允文身側,的確是大費周章,況且方振眉迄今尚未出現。所以我假裝以掌換劍,特意讓龍在田以為我也受了傷,他勢必強撐不倒,而也正好可以實行我們明日聲東擊西、暗度陳倉之計。明日甚或可以雙管齊下,青煙子師弟那兒可以取得虞賊狗頭,而我們則屠盡淮北高手,擊殺方振眉等大患,威震中原,不亦快哉!」
喀拉圖、完顏濁、錫無後聽得眉飛色舞,哈哈大笑,狂妄已極。
夏侯烈也喜形於色,卻問:「只是此事關係重大,青煙子等人是否可以勝任?」
金太子仰天不語,久久才道:「我知道青煙子師弟武功未足,卻足智多謀,一旦遇上方振眉,想來可以周旋。只要他能使方振眉來到下關,我必能將他擊殺,而青煙子等也必能取虞允文之首級。」
夏侯烈道:「太子不必煩憂,明天就是淮北宋人喪膽亡命之日。」
金太子默然良久,道:「明日一戰,我並不憂慮。只是我們近日來看到的大宋軍民,遠不像我們聽說的貪生怕死,反而是為國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好男兒在所多有;我擔心的是,不知大宋江山裡有多少這樣的豪傑。」
明月、清風、古松,那黑影滑得如風,可是始終擺脫不掉方振眉的追蹤。
那黑影驟然停下,轉過身來,緩緩道:「你來了。」
方振眉一怔道:「是你。」
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青煙子。
方振眉說道:「你夜闖軍營,所為何事?」
青煙子笑道:「要引你出來。」
方振眉道:「哦?」
青煙子忽然一個箭步,低首拔刀,一刀砍出!
刀芒驟露,刀勢駭人!
可惜他遇到的是方振眉。方振眉一出手就抓住了刀身。
青煙子忽然棄刀身退。
方振眉不料此著,猶拎住刀身,青煙子道:「就是這柄刀。」
方振眉一看手中金刀,道:「淮北世家丁家金刀?」
青煙子點頭道:「不錯,丁東庭已經死了。」
方振眉臉色一沉道:「你殺的?」
青煙子苦笑道:「要是我殺的,我還敢來嗎?」
方振眉道:「請教來意?」
青煙子道:「好說。這人是死在苗疆西域一帶飲譽已久的活佛喀拉圖之手,命喪於蕪湖。」
方振眉道:「喀拉圖怎麼會來到了淮北?」
青煙子道:「不單止喀拉圖,連完顏濁、錫無後也來了。」
方振眉道:「這幾個魔頭碰在一起幹什麼?」
青煙子道:「還有夏侯烈也來了。」
方振眉動容道:「聽說此人招法凌厲,內力深厚,出手與我是誰十分近似,而且是金營頂尖高手,他也來了,莫非與金兵入侵有關?」
青煙子憤然道:「不錯,領他們四人的,為首的就是金太子沉鷹。」
方振眉一震,道:「可是西域雙仙親傳弟子金沉鷹。」
青煙子道:「不錯。」
方振眉道:「我有一點不明白。」
青煙子道:「請說。」
方振眉道:「閣下告訴我這些,是何用意?」
青煙子淡然道:「因為在今天,我前面所說的幾個人,已殺傷了龍在田老英雄,而在明天,他們將約戰淮北群豪,來個殘殺殆盡。明日午時,他們將戰於下關城大廣場擂台上!」
方振眉動容說道:「你何以得知這件事?
青煙子道:「金太子其實便是我師父的義子,我們此來淮北,為的是力挫中原豪傑,以壯大金國之聲勢。」
方振眉道:「那你為何冒險犯難,相告於我?」
青煙子長嘆道:「我也是宋人。」
明月清照,松風微動,嶺下軍營連綿數十里。好一片月照山河。松風吹來,方振眉衣袂飄飛,青煙子勁裝也在裊動。
方振眉道:「謝謝。」
青煙子忽然又道:「我生平不喜欠人情帳,今日承蒙不殺之恩,現在算已報答,兩不欠違了。」
方振眉嘆道:「其實我根本沒有與你正式交過手,又有何恩?」
青煙子沉默了一陣,道:「那你想怎樣?」
方振眉嘯道:「明日之戰,我誓死也要與之周旋到底!」
風急了,松針如雨下降。明月下,方振眉這一聲清嘯,令青煙子微微一震。
青煙子終於返身道:「告辭了。」轉身而行,忽又加上一句:「西域雙仙是家師,可是我們學得他們的武藝不足半成,金沉鷹卻有五、六成以上,我希望你擊敗他。」
風動松針落,青煙子靈動的身軀,終於自憤郁的峭壁間消失。方振眉俯視山下連營,見營火點點,戍卒數十里,明月清風,再發出一聲哀嘯,飛身下山……
他決定連夜策馬,趕回下關,只得暫與虞允文不告而別。
「不!我願追隨龍大哥,明日與金賊決一死戰!」寧知秋朗聲道。
龍在田嘆道:「寧四弟。我們已與虞將軍相約,明日中午於五龍山山神廟相見,而今我們正與金沉鷹等力拚,無法抽身,應有人及時通知虞將軍,以便讓他退回大營,不致冒險犯難。」
寧知秋道:「通知虞將軍自是勢所必行,惟其大哥何不遣別人前去?我自願在明日與金賊放手一干!」
龍在田道:「通知虞將軍事宜,乃是機密,而今賣國奸賊遍布,金狗恨不得誅殺虞將軍,這等要事,我非要找一個機智武功俱高的人來聯繫不可,你又叫我找誰呢?」
堂前燭光搖晃,每個人都感覺到有些恍惚起來。
寧知秋沉吟了一陣子,仍然堅持道:「大哥何不遣二哥、三哥前去?」
信無二用手輕拍寧知秋肩膀,道:「明日之戰,我們也要傾盡全力呀。」
寧知秋愧然地道:「我知道武功,我比不上二哥、三哥,可是,明日一戰,我……」
包先定正色道:「四弟,你這就不對了。通知虞將軍,也是關係國家之大事,你是最適當的人選。況且,你是有家室的人,大哥領袖群倫,不得不到場主持;而我和你三哥都是孤家寡人,比較沒有牽挂系絆;你是已成家立室的,怎能不為妻兒幼子想想!你要拚命,虞將軍在採石出兵,還要你帶領下關軍民啊!」
寧知秋髮怔了一會兒,終於握緊拳頭,嘆了一口氣,道:「好。我去通知虞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