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椴之九州
零
其實,後人對於那個時代的記憶是錯雜與混亂的。他們只記得那個時代叫做「血葵花王朝」,記得那個時代幾乎埋葬了一整個世代青年的血。
在他們的記憶里,那是政、教、蠻族、與殺手們角力的時代。歷史的煙塵混淆了一切,把所有陽剛的,污濁的,澄明的,陰晦的血跡最終混雜在了一起,也最終埋卻了那段血色下面所有的生存、寂寞、忠義、相許、不甘、與……愛戀。
沒有人會知道「這一個」。
天啟城外,「這一個」刺客十六歲。
壹、烤火
——浮濕的泥從屋外一直泥濘到屋內。
天腫了,地也腫了,看得人眼泡都要腫了。
這是一個茅屋,門外就是被雨水泡脹的天,還有那被雨水泡得更脹的地。天與地挨得如此之近,中間是無邊無際綿綿的雨。那雨下了足足有半個多月,泡脹了整個山河,泡得天都發臭了,讓人無端聯想起多年戰亂積下來的浮屍之氣。那氣息被人一口一口地吸下來,滿腑滿肺都是陰陰的臭。
這樣的天氣,任誰都不會快活。
卜拙坐在茅屋裡,他正烤著火。可他的心裡隱隱地不安著,不知怎麼,他總覺得,老天爺正在門外腫脹著一隻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活在這個亂世,人總會有這樣的不安全感——那心懷叵測的老天盯著自己已不止一天兩天了,似乎一直在不停地算計著:你怎麼還沒死?你怎麼就還沒死呢?
本來這感覺卜拙已經習已為常,習慣到想都不去想它。但今天不成。今天,就在門外,老天爺那腫脹得一塌胡塗的眼瞼中間,還夾著一個人。
密刷刷的雨是老天爺眼瞼上的睫毛,它密密地刷著一個人。那個人仰面躺在門外。從自己回來起,他已這麼躺了有好半天。
那是一個少年人,亂七八糟的頭髮糾結在一起,似乎已成年累月地沒洗了。這麼冷的天,他只穿了一條犢鼻褲,露出一雙光溜的小腿,可上身卻是一件重重的褐裘。不過此刻,無論是犢鼻褲、還是褐裘,都濕濕地滾在泥地里。
他就躺在屋檐下面,那破敗的屋檐早已遮不住什麼雨,更遮不住他一雙凍得發青的的小腿。他整個人就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小貓——不、小貓遠沒有他這樣的野性,卜拙看到過他一開即合的眼,那分明像一隻被雨水淋透,淋得已毛髮聳亂的狐狸。
「何不進來烤烤火?」
沉吟了良久,卜拙終於開口道。
那少年人卻搖搖頭:「不敢。」
「怕什麼?」
「怕你殺了我。」
卜拙不由一笑,他有著一雙世人少有的洞明一切的眼。
「你不就是刺客?還怕別人殺了你?如果連你們都擔心,那這天底下沒有誰能不擔心的了。」
那少年沒說話,好半晌,才聽他陰鬱著聲音道:「這麼大的雨,而你這屋裡,除了一堆火,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吃的。我雖然瘦,但在餓極了的人眼睛里,只怕多少還是一塊肉的。」
卜拙的喉嚨就不由一陣發緊。
——從胤武帝登基以來,準確地說,從古倫俄踏入天啟城以來,人吃人這樣的事,就已不再只是傳說。
門裡門外,一時不由都陷入了沉默。那沉默里包含著對這世道最深刻的詛咒,詛咒著這個亂世與自己的生命。
好半晌,那少年依舊仰面躺在雨里,卻重又揀起了話頭。
「何況,你剛剛還殺過人。」
卜拙不由一驚。
「三十裡外,三十里鋪。」
少年挑釁似的道。
「七個老人,和十三個追殺他們的殺手。七個老人,加在一起年紀不知有沒有七百歲,只怕還只多不少。他們佝僂著腰,穿著黑黑的衣服,看著像古書里斷句的逗點,等到他們的頭忍不住佝到地上,佝成句點,他們想來也就完了。而那十三個殺手,加在一起年紀只怕也沒他們一半大。十三個年輕的殺手,年輕得跟十三根竹竿子似的。我到時,殺手已經死了三個,而老人只剩下三個。然後,我看到你出手了,最後,那些老人就只剩了一個,可殺手一個也沒剩。你用左手刀,你可是我見過的武功最高的護院了……現在,你是不是想把我也一起殺了?」
卜拙沉默地望著他。
只聽那少年繼續道:「而我一直看著。你到時,剩下的三個老人本已笈笈可危,但你沒有出手。你悄悄隱住身形,布置好埋伏。然後,你才出手,一出手,就一舉幹掉了十個殺手。這還不出奇……」
他頓了頓。
「出奇的是:我知道,你本是定城侯的護院;而更出奇的是,我還知道,那十三個殺手,本就是定城侯請來的!」
「定城侯家裡的護院為什麼會殺定城侯請來的殺手?」
「而且他們個個都是天羅。」
「這些天羅,為了錢,他們什麼都幹得出的。」
只聽那少年譏誚道:「我想,你這麼干一定算是違命,說得嚴重點,就是典型的吃裡扒外。你就算不怕你的主人定城侯,也一定該害怕天羅。」
「所以你做得格外小心,分明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可現在,我知道了。」
「那麼,現在,為什麼不殺了我?」
卜拙半天沒有說話,只聽到那堆火噼噼叭叭地響著。
最後,還是那少年道:「也許,你害怕。怕我是一個刺客,你輕易殺不了我。」
「可你放心,最好的刺客現在都在天啟城呢!只有最沒出息的才會在這窮鄉僻壤里廝混。如果講暗中刺殺,你一定不是我對手。但現在當面鑼對面鼓,你一定殺得了我。」
卜拙靜靜地望著那少年,半晌才問:
「那麼,為什麼,一定要找上門來讓我殺掉你?」
那少年望了會兒天,他的聲音厭厭的,「因為我活厭了。」
卜拙微微一笑:「那為什麼不自殺?」
這回,輪到那少年沉默,很久很久,才聽他輕輕地說道:「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
「……在她臨死前。我答應了我的媽媽,不管這世道多亂,不管自己多麼不開心,不管最後怎麼樣,一定不自己動手了結自己的。」
「她算是為我而死的。她受不了這個世道。可她卻要我活下來……」
卜拙忍不住心頭微微地一顫。
這世上,再怎麼修來的定力,也忍不住那一霎那間不由自主的一顫。不為別的,就為那少年說及媽媽時臉上的神色。
那神色,彷彿這一天黃濁的雨中,忽然有一雙手哀憐地伸了過來,蒼白的、忍著生活折磨的,卻不改柔弱、也不改堅強的手。
卜拙像看著那雙手顫微微地伸到了那少年的鬢角邊,不忍一拂又不忍不拂地伸向她遺失在亂世里的兒子……那簡直像普天下所有的母性一齊怯怯地凝成了一隻手,好伸向躺在雨中,躺在泥地里的那個孩子。
感動只有一霎。但卜拙已明顯感到,那也是對方出手的最好的一霎。
——原來這也是計!
想像中,卜拙已看到那少年此時出招。
他眯縫著眼,像看到那少年忽然嘩然大笑,長身而起!本來仰卧在雨中的他,一頭亂髮這時抖出了一門臉的雨珠。在一門濺雨里,刀光映亮了所有的雨珠。而那少年披唇露齒,露出一口皎潔的牙,映著他那畢竟年輕,畢竟還薄紅著的嘴唇,攸忽一笑,狐狸似的一躍而出,一招即出,那刀就已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可那少年沒動。
——剛剛,他分明已有了要動的意思。
可他選擇沒動。
卜拙不由長噓了一口氣。噓過之後,他忽然一笑,這一笑,竟爽朗得是他數年來久違的了。
「好高明的攻心術。」
他忍不住稱讚道。
可他還微有些疑惑。
「剛剛,為什麼不出手?」
那少年的身子已經僵住,不為別的,只為他還在勉力控制著,好消化掉適才那已一觸即發的殺機。
照理,他剛才沒有出手,這時,要勉力住控制那本已繃緊的肌肉,卸去那引而未髮帶來的反噬之力,實在要更難過索性適才出手的。
何況,這也是給了敵人最好的可乘之機。
可他竟像不怕。
他也沒什麼別的可以倚仗的,但他那神色中,竟露出一點頑劣的表情,真的看淡生死一般,戲謔著生命的樣子。
——他知道自己在犯錯,可他就是不怕。
好久,他終於收拾好了那點殺意湧起的躁動,緩緩地向天噓了一口氣。
那口氣薄白薄白的。那白氣下面,是他略顯頑皮的嘴唇。嘴唇邊是少年初生的鬍鬚,微光下毛葺葺著。
因為他剛剛玩弄過自己的生死,所以頰上帶出一點激動的緋色來。他仰卧的五官這時看來,竟顯得如此青春韶秀,混雜了少年人性格未定局時那種稚拙的嫵媚。
只聽他輕輕一嘆,「因為,我還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卜拙含笑點頭。
「說來聽聽。」
「這該是,你的家吧?」
「嗯。」
「可這個市集,好久都沒有人了,好像現在也只剩下你這一戶。除了你這房子,剩下的都早已毀於兵火。你在定城侯府邸值班,平時休假想來也難。即然難得休假,何不去城裡窯子中找個姐兒樂樂,為什麼還要回來?回來面對這片一見傷心的殘殘破破?\"
卜拙被問得一時怔住。
他用手搓著自己的腿,一時不由也訥訥的,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你即知道這是家,那該知道,家……是說搬就能搬得動的嗎?」
那少年的雙眼望著下得越來越稀暗的雨天。
這個亂世……
……家?
只聽少年聲音低了下去,「我還看到,你回來時,這破茅草房,房頂上已漏了好大兩個洞。那時,你剛殺完人,神情滿是疲憊——像你那麼殺人,也真是個體力活。你分明很餓,卻沒找東西吃,而是去低濕的地里……」
他側過頭,望向不遠處街外沒兩年時間就已叢生的茅草。
「……不厭勞煩地割了好多草回來,把那屋頂的洞補住了。然後,居然還掃地。這麼濘濕的地,你還把它歸攏平整了。直到最後,你劈了些柴,用來烤火。」
「這都像我小時隱約的記憶。記憶里村中的那些男人就是這樣的。可這已是個亂世。這樣的亂世,你怎麼還有這份耐心呢?」
那少年喃喃地問著。
他不像在問人,而像在問自己。
卜拙的眼也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見,淫淫不止的雨中,小街外那一塊空地上的茅草已長得老高了。雖說枯著,雖說有雨,可還是那麼的黃。
那黃黃的枯草似是這天地間唯一的亮色,沾泥帶雨的,還是用它那容華褪盡后的枯黃把兩人的眼底焦黃地濡暖了。
卜拙近乎被那顏色催眠,近乎是無意識地開口道:
「因為,我總要活下去。」
「不管怎麼,我也該盡量像個人樣的活下去。」
這句話說完,好久后,他才驚覺自己的口氣里居然充滿了那樣一種飽脹的、而又滿是滄涼的溫柔。
門口,那小刺客久久沒說話,好久才道:「殺人也是為了像個人樣的活下去?」
卜拙艱難地道:「殺人也是。」
那少年靜靜地躺著,突然,他一怒而起,伸手抓了一大把泥,就向卜拙烤著的火中擲了過去。他這下的手法,全不像什麼職業的刺客,而只是一個小孩子在賭氣。
只聽他怒罵道:「好,你像個人,你他媽的比誰都高明。只有我他媽的不像個人,殺人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更他媽的覺得自己不像個人!我要當個人幹嘛?當人給人吃嗎?還是當人來吃人?我他媽的就是一隻小獸,他媽的就情願當那麼一隻小獸!你是人,人不是要打獸的嗎?你他媽的為什麼不過來殺了我?」
卜拙驚愕地望著他。
望到後來,那少年簡直忍受不住他目光中無原則的善意,忽然一跺腳,轉身就走了。
貳、沉香
這一年,是天啟七年。
——七年前,大教宗古倫俄以十二匹銀白鬃毛的馬拉著一輛銀色長車,威臨天啟城。
從他入城之日起,辰月教徒就此遍布了整個大陸。
據說,那年,只有一個瞎老頭看出了那十二匹銀白色的馬蹄下即將揚起的血色煙塵。他唯一的反應就是,用錐子再一次刺向自己已盲的雙眼,他在刺目時立誓:「我知道我還活得到剩下的那些恐怖的年頭。但蒼天,請由此一刺,不要讓我再見到那即將到來的刺客們掀起的無邊血色!」
他盲目里流下的兩滴血從此成為大教宗古倫俄踏入天啟城后最先滴落的兩滴血。
而那以後的鮮血,浸泡了整個帝國……古倫俄借蠻族「遜王」阿堪提之手,冤殺了唐國公百里冀。百里冀臨終立誓:「即使百里氏只剩下最後一個子孫,這最後一個子孫手裡也只剩下最後一枚釘子,他也要用這枚釘子把古倫俄釘殺在天啟城的城頭!」
百里氏的子孫百里恬後來果然不負父望,喚起了天羅之助。從此,胤帝國境內掀起了針對辰月教的刺殺,還有辰月教反刺殺的狂潮。
——這些該都是留給史學家們去考證的資料。
後人們說起那些英風偉跡,料來一定會津津有味。可當時,當時的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就在距天啟城不算遠、卻很便僻的小國定國之內,這些遙遠的英雄們與他們聽來英風豪氣的傳說卻幾乎要整個掀翻了這個一向安寧的僻壤之國。
定國在胤帝國龐大的版圖上簡直不值得一提。它的面積很小,但它也有一樣值得誇耀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財富。
它的財富來自於它的香料業。在定國境內,傳承數百年的「沉香府」幾乎比定城侯還要來得著名。整個定國的人都知道:「先有沉香府,後有定城侯」。無論漁樵農商,也幾乎人人都能明白,他們生活的安穩不是來自於只有區區八百騎的定城侯麾下的鐵騎,而是來自於「沉香府」。
「沉香府」的香料生意幾乎遍布整個胤帝國。從天啟城深宮內的妃子,到楚衛、唐、淳國這些列國的室女,無一不嚮往著沉香府出產的味道。它就是整個定國的財富之源。難得的是,沉香府不只聚斂了無數的錢財,它還成為了定國唯一的財賦供給者。定國的小民們,無論農人漁夫,還是尋常商賈,幾乎都不用交稅,還享受著沉香府補貼的格外廉價的貨物。
那時的定國……卜拙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那時的定國,跟如今,是完全兩樣的。
所以,今天他才會破壞了自己的規矩,冒然出手。
——不過他知道,自己就算出手,其實也拯救不了什麼。沉香府與大教宗古倫俄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那遠非他一個小民所能揣測。而沉香府跟定城侯之間的恩恩怨怨,卻是整個定國之人沒有不知道的。
那恩怨的由來其實也只為短短的兩句話:
先有沉香府,
後有定國侯。
現任的定城侯曲靖,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氣,也人人都知道他心中的隱痛。他貴為一方之侯,本來在他轄境之內,也算從心所欲。可這一切的一切,都更讓沉香府更重地壓在他心頭上,成為他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如果沒有大教宗古倫俄踏入天啟城,沒有此後的滄桑巨變,定國侯再怎麼恨,也不會拿沉香府有什麼辦法的。
可辰月教入主中州后,一切就不同了。
辰月教需要錢,而沉香府有錢。
小小的一個定州城,古倫俄居然派來了他手下最受重用的長老之一禪上人進駐。
禪上人一到,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一到,即與定城侯結盟。
這一切為了什麼,不說明眼人也會知道:他們嫉恨著沉香府的聲名,且覬覦著它的財富。
據說,在禪上人進駐定州城時,那是曲侯爺有生以來最快活的一天。
他沒有宴請禪上人,因為,禪上人不愛吃,不愛穿,不近女色。
他只是點燃了一隻線香。那線香很細很細,是定國侯府內數代精研的密制香料。他們這府里,除了這支香,再沒有什麼能勝過沉香府的香料了。
他叫人把那支細得幾如髮絲的線香送去了沉香府,並叫人附上了一句話:「好大的一蓬火。」
——是好大的一蓬火!
這蓬火燒得時間也足夠長。整整六年。
沉香府生意遍及整個胤帝國,他們潛隱的實力也非常人所能及。所以,那一根線香帶來的火頭也要燒得相當持久。直到不久以前,據說,沉香府終於要熬不住了。他們在整個大陸上的實力已被摧毀得所剩無幾,唯余的一點力量幾乎都縮回了定州城老家的沉香府。
曲侯爺已開始準備慶祝。
可就在他下令動手前的那一刻,沉香府忽然自燃了。
沒有一點火苗,但沉香府已經開始燃燒。
整個沉香府動用了無數海外異木才得以建成,它一旦開始燃燒,那香熏的氣息,就阻隔得最強悍的殺手也不敢輕易靠近。
據說,在這場陰燃里,沉香府中所余的所有「玉碎」子弟,不惜一拚,拚卻燃起了他們身體里的根基:沉骨之香,也不願定國侯可以對沉香府輕易染指。
那香味很淡,卻歷久彌醇。
沉香府的這一場陰燃足足燒了有十有七日,十七日後,為了那留存的香氣,又足足有近一個月,無論是禪上人手下的刺客,還是定州侯手下的殺手們,心中還是提不起足夠的殺氣。
——如果,不是這場該死的雨。
這場雨來得很突然。但一下上,就淫淫不止。
說起來,卜拙該感謝這麼一場雨,如果不是這麼一場雨,他只怕還望不到自己輪休的日子。他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他只是定國侯府里位置最低的一級護院。因為位置最低,所以幹活兒的時間也最長,工錢最低,工作也最煩重。
雨一下起,他就開始想家。
望著那沒完沒了的、針腳一樣細密的雨,不知怎麼,總讓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出身鄉戶人家,那雨,就像媽媽手裡原來那些縫縫補補的日子,媽媽過世后,那日子就輪到了妻子手裡……
他開始無端地想家,也終於請准了假。
可他一路急趕,趕到三十里鋪時,就遭逢了那場博殺。
——七個老人,十三個殺手。
七個老人都穿著黑衣,他們押著一輛車,哪怕是在雨中,憑著卜拙久經訓練的鼻子,還是隱隱聞出了一點檀香的味道。
那車是檀木做的,雨水沖刷掉了它的偽裝,讓它露出本來的味道來。
——沉香府!
當時他的心裡就是一驚!
難道說沉香府剩下的還有人?
可他把那七個老人一個一個看下來,心裡就灰了。
那是七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剛才那小刺客說得不錯,他們加起來,怕最少也有七百歲。
那輛車像是一輛靈車。靈車裡裝的是什麼?難道是整個沉香府如今僅余的骨殖嗎?
可卜拙卻清楚的知道,他們走不遠的。
三十里鋪一帶雖已將出定國之界,可在這邊界一帶,定國侯早密布了手下的殺手,嚴令追殺沉香府的餘孽。
——果然,就有殺手!
十三個殺手,十三個殺手加在一起,只怕也沒那些老人的年紀一半大。可他們殺氣騰騰。
這樣的事,卜拙本來不能管,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小時從村裡孩子們口中聽來的童謠卻一直在他耳中迴響著:
苦不苦,
數一數,
天下饑民二萬五。
於今哪裡最安逸?
定州有個沉香府……
那兒歌里滿是一種童稚的自豪。卜拙一時只覺得自己的口裡極苦極苦。沉香府帶給定國百姓們那安穩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了。眼前,是沉香府僅余的七個百歲老人在勉力自衛著,可一轉眼間,他們就只剩下了三個,可對面的殺手,還一共有十個。
卜拙是個本份的人,他自小就是個小民,從沒敢奢望過自己也能捲入到什麼檯面上重要的搏殺里——如果不是這樣的亂世,他情願在家裡呆一輩子,種種田,修修犁,過上一世,也不會去定國侯府里當什麼護院。
可現在,眼前遭到屠戳的,是三個老人。
還是沉香府僅余的三個老人!
所以,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出手。
可就算出手,也已無及。
當他終於斬殺了那十名殺手后,沉香府的老人,也只剩下了一個。
停下手后,卜拙不免悲傷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六個老人。六個老人都穿著黑衣,那是喪服。他們一個比一個要老,等他看向唯餘下來活著的那個時,卻驚訝地發現,那個老人居然在笑。
他一臉的老年斑,一臉的皺紋,可是他在笑。
只聽他邊咳邊笑道:「謝謝。」
「——能活下來的感覺真好。」
卜拙不由怔在當地。
這裡,已離定國的國界不算遠,想來,這也該是他們在定國國界內遭逢的最後一批殺手。那老人在拿眼回望著,回望著松柏蓊鬱的定州城。他出神了很久,回過神時,又再次客氣謹嚴地向卜拙謝道:「謝謝你。沉香府與定國共存數百載,沒想有朝一日,沉香府終究還是要煙消雲滅。可在我們離開定國之前,最終還是碰上了一個肯幫助我們的人。」
他微微地笑著,笑得卜拙幾乎忍不住為整個定國自慚起來。
那老人什麼都沒說,沒說起沉香府曾怎麼澤被整個定國,也沒有說他們曾為這個侯國付出過什麼。他認命。他只是開始收撿屍首。他把他們聚在一起焚化,邊燒還邊默禱著。
他用他的馬車做為燃料。車是檀木製的,燒起來,一股清香發出。直至他的儀式做完,他在所有的骨灰中選擇了小小的一捧,和著雨,把它吞了下去。
他始終在笑,只有在吞那捧同伴的香灰時,喉頭才忍不住一陣籟籟地抖動。
然後,他忍住淚,笑看向卜拙:「那麼,壯士,就此分手。」
卜拙望著他,忍不住問:「那您老,要到哪裡去?」
只聽那老人笑道:「到哪裡去?」
「哪裡有女人,就到哪裡去!哪裡還有看得上我這個老頭子的女人,就到哪裡去。」
說著他微微地笑了,回望向定州城方向,忍不住嘆了口氣。
「年輕人倒底是年輕。沒有一個肯忍耐,沒有一個甘於忍耐,也沒有一個敢去忍耐,他們終究全部選擇玉碎。」
「如果不出所料,我可能是沉家所剩的最後的一個人了。」
說著,他微微笑了,望向卜拙。
「你知道我們老哥兒幾個,拚命地逃,要逃出定國國境,為了什麼?」
卜拙搖搖頭。
那老人忽伸手拍了拍自己腰下胯間那物,拍向自己男人那活兒,放聲大笑道:「我們要去傳種!家沒了,人不是還在嗎?那些小年輕的想不開,都玉碎去了。我們這些老傢伙,拚也拚不動了。但我不信,這胯里的東西也就已從此沒用?我們要去找女人,只要還能找到一個肯憐惜我的女人,這沉香府的種就會傳下去。」
「然後,只要有人,還怕沒有家嗎?」
……卜拙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手底擾著的火將殘了。
——這幾塊木頭,就是那老人馬車上僅余的幾塊香木了。他深深地吸著氣,覺得,自己眼前將燼的,不只是那幾塊木頭,還是那曾馳名數百載的沉香府。
那位沉香老人現在想來已經走出了定國的國境。等著他的磨難數不勝數,不知他找不找得到中意自己的女人?
而自己,現在該面對的是自己的問題了。
他現在需要弄明白的是,剛才的少年,是否會是禪上人手下的刺客?
如果是,以禪上人與定國侯現在的深交,說不好,只有殺了!
叄、野欲
——沒有一幅紙闊大得足以描摹盡這雨中發生的一切。
比如,那一把紅油傘。
那是一把桐油浸過的,紅通通的,「質木堂」出品的傘。
那傘走到哪裡,哪裡就像要開出花來。看到那把傘,會讓人在這已非詩的時代里回想起一句詩:隔江人在雨聲中、輕傘荻花紅。
那個少年一直在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他不是害怕卜拙。這世上,他即幹上了刺客,就已不再害怕什麼。
可他還是在逃。
一切錯就錯在三天前他不該不適時地回望了一眼。
一眼望去,他整個人就痴了。只覺得身邊的雨還在霏霏的飄著,本來這雨讓他冷,可忽然,他覺得這雨也變得輕柔了,還那麼軟,一把小毛刷似的,刷得自己從裡到外,癢酥酥的。
雖說回想起來,他什麼都沒看到。他只是看到了一把傘,沒想那傘底下居然還有一雙眼。那雙眼中也滿是水韻。哪怕這世上已滿是惱人的苦雨,可那多出來的兩汪水卻讓人不再覺得苦。那兩汪水像浸滿了桃花的潭,浸久了,浸成了酒,一經點燃,就像在這無邊苦雨中盛放出兩朵紅蓮。
就是那兩朵紅蓮把少年炙傷了。
他接下來的選擇就是:馬上逃。
他已逃了三天。
今日,他本以為已經逃脫了。
可逃脫后,發覺沒人來追,他忽然失落起來。那失落的感覺如此巨大,寂寞得讓他都想去死。
所以,當他躺在了卜拙的門前,那時,他渴死的心情是真的。
可沒料到的是,離開了那個古怪的護院卜拙,他本以為已經甩脫掉的那把油紙傘,竟重又追了上來。
於是,他又開始逃。
這世上,怕再沒有一種筆觸可描摩盡那少年腦中的思緒。四周都是泥水,水連天水連地的苦水。水和著泥在他的一雙破皮靴底下咕嘰著,可他一路奔逃下來,卻什麼都已不能聽到。他只覺得自己跑出的小徑兩側,都次弟地開出了花來。那花爛漫如錦,豐艷富麗到不是他這樣生命可以禁受的,如果他不快跑,真怕要被那心中盛放的五彩給淹沒了。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身後那把紅油傘是張在一匹馬上的……馬兒是一匹胭脂馬,雨水滲不進傘下,卻在沖刷著那匹馬,從馬身上流下的水,這麼一路奔來,該流淌成怎樣的一條胭脂之河……
終於,那少年逃不動了。
他已逃得不想再逃。
——定國的西界,靠近大陸邊緣的地帶,因為多年來與蠻族的戰爭,早已徹底殘破了。幾十里境內沒有人煙原是常事。剩下的,荒煙蔓草間,唯有廢壘依然。
這時,他跑到了一個祠堂前,那祠堂久已廢棄,曾經細心彩繪的的木頭都已燒毀,只剩下磚石廢壘蕭然迎空。
那磚石廢墟比它們實際上的年齡還顯得蒼老,每塊磚上都記載著火劫的痕迹。祠堂門口的那片青磚地,因為沒有了背後的倚靠,也就顯得更加空曠。
少年喘著氣,忽然泄力,泥一樣地倒在了祠堂口的那片青磚地上。
他把自己的身體在雨地里蜷成了一個圈,膝蓋與下巴越靠越緊。光蜷起來還不夠,他最後以手握足,把自己整個閉合了起來。
而不一時,青磚地上,就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
馬蹄聲上面的,該就是那把傘。
那傘這時正撐在一隻豐軟的柔荑里。少年甚至不敢去想像那隻手,因為會忍不住聯想起那隻手的觸感。
沒有女人——他的生命里,從來沒曾有過女人,如果去除掉偏街陋里那些面黃肌瘦、雙眼裡永遠流露著饑饉與哀愁的女人的話。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女人會成為自己的問題,就像從來沒有想到過,這身體會成為自己的問題。
——這身體里的感覺,竟然不只有餓。
另一隻豐軟的手挽著韁繩,韁繩下的胭脂馬一步一步地踏著,像這一路苦雨的途中,每一步都灑落了一大朵胭脂色的花。
少年靜靜地聽著那蹄聲。
蹄聲越來越近,最後,簡直就響在耳邊了。
少年一閉眼,閉眼前,他眼裡的餘光所及,已看得到那匹胭脂馬細長的腿,甚至感到那腿上的毛就刷在自己的眼帘里。
那馬兒圍著自己在轉圈,細碎的腳步,很小的圈。
卻聽一個聲音道:「逃啊,怎麼不逃了?」
少年閉上眼,放慢了呼吸,死人一般,不應不答。
他只覺得那匹馬踏出的圈子越轉越緊,像命運里另外一個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更膠著的圓圍住了自己蜷成的小圓,最後把自己閉合在了裡面。
馬上的人一時不再說話,卻伸出了馬鞭。
少年的皮膚感覺到了那根鞭梢,它軟軟地點向自己的頷下,在頷下露出的那點喉節上滑著。隨著馬蹄的轉圈,那鞭梢也輕輕地在動。馬步踏出的大圓圈兒圈著自己身體圈成的小圓圈兒,可那鞭梢,另畫出一個又一個不規則的小圈,畫在自己下頷下的胸口上,一圈一圈,簡直要盪出漣漪來。
「真是好奇怪的孩子。」
只聽那聲音笑道。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個人見到我就逃的。」
少年其實什麼也沒聽到。
無邊的絲雨籟籟地落著,可他已感覺不到雨,只覺得那像想像中神秘的閨中帷幕……輕輕轉著的馬兒已把他整個包裹起來,閉著眼的四周,都是一片淺色緋紅……連滴在臉上的雨,都像一個巨大的水蜜桃擰出的汁,滑涼滑涼的。
可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身體會給騎馬的人帶來怎樣的觸動。
他幾乎已屏住呼息,卻聽到馬上的人呼吸忽然急促了。
急促的呼息發自潮紅的頰。那兩朵潮紅終於升起在豐軟的頰上。馬上的人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有如此反應,只聽她輕輕呢喃了一聲,又低低罵了句:「小冤家。」
少年的心就顫了。
然後,他感覺那鞭梢也就顫了。
那鞭梢顫了顫后,卻忽然硬了。持鞭的人在鞭上貫注了內力,它忽然硬得像一根棍子——不、用在她手裡就是挑竿。那挑竿樣的鞭子挑開了少年身上厚厚的褐裘,直把他的胸口裸露開來。接著,挑開了一粒又一粒扣子。
它挑得並不算輕柔,少年只聽到一粒粒扣子上的線硬生生被扯斷,一粒粒扣子蹦起,蹦得遠遠的,落在磚地上。
那聲音越蹦越遠,可那鞭子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近了。
少年盡量無聲地吸氣,吸得他本就瘦癟的小腹更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褐裘內什麼也沒穿,那鞭子忽然就剝下了他的整件上衣,讓他一個少年赤(河蟹)裸的軀幹就暴露在這冷雨里。
突然的寒冷刺激得少年覺得自己胸口的乳(河蟹)頭都硬了,接著那鞭子在他胸口猛地敲打了兩下,微微地有點疼,敲得那少年微微隆起的胸肌都要發紅了。只聽那聲音乾澀道:「嗯,瘦雖瘦,骨頭縫裡都是肉。」
然後那鞭子忽然急切起來,惡狠狠的,捅在他胸口,像要剜出他的心一般。
少年只覺得自己胸口說不出的痛。可這痛多少讓他清醒,只覺得被那利刃剖了心也情願。
可那鞭子忽然軟了。
不適時的,它忽然就蛇一樣的綿軟了。
軟了后,它虛虛地劃過了少年那凹陷的小腹。
少年只聽到那乾澀的喉嚨里,突然響起了一個滿是女人味的中音:「原來,是個餓的。」
少年的喉頭就一時梗住。
他身上,只剩下一條短短的犢鼻褲。
那犢鼻褲都蓋不住膝蓋。膝蓋下,就是光著的腿。那鞭子,卻輕輕劃過了他的小腹,直向下划,一直劃到了他的小腿肚。起伏蜿蜒間就已勾勒了少年的整個體線。再等等,就快要劃到腳踵。少年覺得心中忍不住地升起一絲悵惘:是不是,劃到腳踵,一切就結束了?
可還沒到腳踵,那鞭子忽回過頭了,霹靂般地一點,就點在了他兩腿的正中間,一個男孩兒的關鍵處。
全沒預料的,少年只覺得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涼,像跌入了無底的冰窖,然後,一大盆火兜頭砸下,身上滋拉滋拉地,似乎灼起了無數的火炭。這寒涼的世界里,竟像一大朵一大朵落起了火熱的紅蓮,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變成了一頭翹尾的蜻蜓,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蓮房,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秘蓮房,居然裹著火紅的衣,一大朵一大朵地就向自己身上落了下來。
「嗡」的一聲,少年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已什麼都不剩。
鞭子一劃,他的犢鼻褲就徹底地裂了。
然後,風雨驟停,霹靂連聲,他坦蕩地仰卧在這風雨之間,本蜷著的身子不知什麼時侯已綳直了。
只剩下一隻囊錐,扎破所有混沌的,露出頭來。
……
「嗚嗚,慢點。」
……
軟笑著:「你還是個孩子呢!」
……
輕輕的呻喉:「從沒見過女人?」
……
低聲責怪著:「這兒,是這兒,不是那兒。」
……
不知這是誰家的祠堂。祠堂的破壁間,系著一匹胭脂色的馬。那馬歇在殘牆廢壘間,遠遠看去,彷彿一堆輕薄的紅霧。它低著頭,像在聽著那輕輕響起的調笑的話語。
可它只聽到它主人的。
那是它主人一個人在說話。說話的人掌握著一切,彷彿她生而天驕,足可掌控住這世間所有的快樂,飽滿與充足。
而沒說話的那個,只剩下羞窘與忙亂。
這一切,在那少年懵懂的心裡,曾經也曾懵懵懂懂地涉想過,只是,再沒想到……是這樣,會是這樣。
很久很久,足有兩個更次,天翻地覆后,少年在細雨中慢慢恢復過意識來……卻只看到自己、和墊在自己身下的褐裘。
什麼都沒有,只有這無邊的雨,跟興奮過後清澈到一無所有的腦子。
他眼睛望著這場雨,卻像看不到那雨,只看到這之前,那曾經盛放在自己意識里的火熱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