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山東濟南府,端午佳節。

入夜,火樹銀花開滿天,街頭巷尾都是雄黃酒濃郁的酒香,艾葉菖蒲的煙氣也從家家戶戶門前飄出來,時時傳來大人們喚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聲,可是孩子們似乎更願意在街頭追逐笑鬧。喧鬧的小街上滿是融融的平安氣象。

今夜湖上魯王朱有顯以五千兩白銀大辦龍舟競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罷晚飯的人們,三三兩兩的穿街過巷走向湖邊。一個白衣的青年就夾在人流里,飄然向湖邊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實在太素凈,太惹人注目,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對每個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淺的笑容柔和得讓人幾乎誤以為和他已經相識了很多年。他象是引著一陣風,倏忽之間已經消失在人流里。

湖邊,滿是各種小吃的吆喝,叫賣精緻小玩意兒的攤子,不過最吸引人們的還是一個走江湖賣藝的班子。

焰彩流光飛旋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葉似的娥眉份外生動,利落的身段在進退騰挪間更顯婀娜,兩團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臉兒上,汗珠兒映著火光,熠熠生輝。場外震天價的叫好,只聽見女孩兒清嘯一聲,把火流星拋上天空,整個身子也隨之躍起,在空中擰腰展袖,白鶴舒翼,亮個輕盈的身段,落下時候火流星的繩子已經在她左右臂上各纏了兩匝,她雙手托著兩團火流星,向眾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兒明凈如山間的溪流,似乎連那雙繡鞋上也不沾半點塵埃。

女孩兒起身拿著一個托盤,一面行禮一面轉著圈子收看客們賞的幾個小錢。她只是低頭道謝,忽然看見滿是銅錢的托盤裡居然落下一錠足色的雪絲紋銀。她心裡一喜,抬頭看時,一個白衣的青年正低頭對她微笑,一雙清冷的眸子看著她的臉蛋兒,她臉一紅,幾許羞澀泛上來,低下頭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如雲長發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膚上。她她覺得那目光還落在她頭頂,心裡一亂,托盤落在地下,銅錢銀子灑了一地,趕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個白衣的青年也彎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銅錢。女孩兒不敢抬頭,只看見一隻修長穩健的手拾起銅錢放到托盤裡。一個個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亂,只聽得身邊一聲輕笑,那個青年在她耳邊低聲道:舞得好!那縷氣息撩動她的鬢髮,害得她險些又把托盤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撿拾完了,她手忙腳亂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臉,想抬頭給那個白衣的青年道謝。當她害羞的抬頭想看看他究竟什麼模樣的時候,分明就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白衣公子卻已經不見了。好象一陣風過,他就隨風而去。女孩兒心裡一陣悵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幾眼,只得鬱郁的回到場子中間去。

接連舞了幾個場子,只見三個公差擠開人群走進了場子,大聲喝道:魯王殿下有令,著你們班子台上獻藝,耍得好了重重有賞,耍得不好可仔細自家的皮肉!說罷也不多話,喝令班主收拾了擔子,連拖帶趕,往魯王坐駕所在的湖畔石台那邊去了。女孩兒留戀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終於還是找不到那襲白衣,無可奈何的跟著去了。

一聲炮響,千舟競發。湖上綵船的燈火里,龍舟青布為篷,巨龍為首,二十條快槳飛快的划動,伴著鼓聲號聲,龍舟健兒齊聲吆喝,把龍舟催動的如一隻只飛箭似的,直指魯王這片石台下掛著的那顆天青龍珠。

賣藝的女孩兒卻沒有工夫看那飛馳的龍舟,石台上,她奮力舞動兩顆火流星,片刻不敢鬆懈。魯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燦爛的火光圍繞下,她如同一隻燃燒的燕子,在台上四處飛翔。

好!亭子里的魯王終於喝道,來啊,孤家看賞!

女孩兒好歹鬆了口氣,趕忙跟著那差人進亭子里謝恩。魯王二十開外,一臉病懨懨的樣子,好象虛弱不堪。女孩兒卻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魯王乾笑兩聲,起身繞著她走了兩圈,笑道:好,江湖裡的女子能有這副顏色已經是難得!來人,今夜帶她回府!

一句話,不許反駁,這就是魯王為人處事一貫之風。在他手裡,千軍萬馬血流成河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要一個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在這樣金戈鐵馬的人上人眼裡,今夜抱得美人歸就和沙場斬將一樣,或許是一時的氣概,或許是凌駕於別人之上的強者的風采,如此而已。很快他們就會忘記那個獨自哭泣的人兒,忘記自己一朝盡歡就奪了她的夢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鄭重的許給自己最心愛的少年的那個夢想。魯王不在乎,他說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關心女孩兒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過是女孩兒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見女孩兒的彷徨無措,更懶得去揣摩她心裡的苦澀。她賣藝數年,因為一幅好容貌,走南闖北沒有少受欺負。好幾次都是一線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賴著神佛的佑護才艱難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濟南府魯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棄她而去?少女的幾許幻想,曾有的青澀情愫,還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夢還是要醒來了么?她想哭,卻又不敢,一汪清淚滾在眼裡,獃獃的跪著,不知為什麼,腦子裡竟滿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縷微微的氣息似乎還在她耳畔。

只聽得旁邊有人道:王爺,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身份低下,這不太妥吧?魯王冷笑一聲道:哪來那麼多廢話?又不是要封她為妃。

正在這時,差人跑進亭子道:王爺,今年龍舟之冠已經有了,小人把他們領來了!傳他們上來!魯王話音一落,差人已經出了亭子,一會兒領著二十多個紅衣的龍舟槳手來到亭外,捧著一張名帖進來跪下道:今年東城禮部回鄉員外郎黃重誠的龍舟獲勝,水手名帖和恭賀王爺的福壽帖在此,請王爺打賞。

魯王哈哈大笑道:黃重誠別的本事沒有,這龍舟競渡倒是年年奪冠啊。把名帖扔給身邊的幕僚道:念來聽聽,給我看賞。

那幕僚打開名帖,清清喉嚨,拿著腔調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劍,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君血。江南葉焚琴!

幕僚愣住了,魯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跪在地下的女孩兒回頭,她看見亭外的水手們中,一人解開了身上的紅衫,紅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眸子盯著魯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槳裂成碎片,碎片紛落中,劍如銀!

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後,劍起雷霆,轟鳴著化作一道銀虹直射魯王,劍上的氣息逼動葉焚琴周圍的夜風為之逆轉,劍式鋪天蓋地,一劍之威,山嶽為之震顫。這一劍毫無保留,葉焚琴的身形已經融進劍里,無退無悔,必殺朱有顯!

女孩兒的眼裡,卻只是那襲熟悉的白衣飛動,恍如天外飛仙。

朱有顯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銀虹甫動,他已經醒悟過來。可是他手中無劍,光憑一雙肉掌,是怎麼也壓不下那道銀虹的。他一個箭步飛退,銀虹更漲!朱有顯心念一動,猛的拉起地下跪著的女孩兒擋在身前,他這才有機會看那銀虹飛電中射來的人。忽然間,他心裡一個寒噤,從他拉起女孩兒擋在身前的那一刻起,無盡的殺氣涌動,已經先於那柄銀劍逼到他的眉間,似乎更穿透了他的頭顱。森寒的殺氣令他窒息,朱有顯能嗅到殺氣中無限的震怒。持劍的人沒有停,沒有退,一剎那間銀虹彷彿爆炸開來,更亮,更快,更毒。朱有顯看著銀虹里的兩道寒芒,聽著劍上的風吼,嗅著冷酷的殺氣,直到那束銀虹射進他胸口。那個瞬間似乎停滯在那裡,沒有了激蕩的風聲,沒有了飛馳的銀虹。一柄銀劍,洞穿了女孩兒的胸膛把她和朱有顯穿在一起,她眼裡沒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還有些喜悅。在那銀虹貫胸的一刻,她已經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葉焚琴凝在那裡,他貼上女孩兒的沾著淚的面頰,撫著她如雲的長發,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懷裡她的胸口還是微微溫暖的。所有人都聽見一聲嘆息,凝聚在春夜的輕寒中,沁到心裡,冰涼似水,卻又鍛骨焚心。

短短的停頓,葉焚琴背後已經中了一柄長槍,一枚鐵蓮子。魯王府的衛士絕非等閑,葉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機會,只要他再猶豫片刻,他就會倒在背後的刀劍下。

帶著一脈血光,劍從女孩兒的胸口拔了出來,一個旋身,葉三的白袍和女孩兒的青衣一起飛揚。銀虹再漲,侍衛們看著魯王朱有顯的大好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下,一腔頸血濺在葉三的背後。同時葉焚琴擋開身後的七件兵刃,七個侍衛都捧著受傷的腕子驚恐的退下,一時間,沒有人敢再上前。只看著滿身鮮血的葉三抱著女孩兒站在亭中。女孩兒的頭輕輕搭在葉三的肩上,一縷長發還纏綿的拂動在他的頰邊,好象是在他懷裡睡著了。

這一個香夢,永生不醒。

葉三轉身把女孩兒放在亭里唯一的桌子上,解開白袍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女孩兒黏著淚的面頰河眼帘,她空朦的眸子終於合上了。而後葉三揮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兒的面頰。他揮劍,擊柱,低啞的唱,古老的歌:

汨羅水翻盡楚歌聲我自憐卿我自恨卻是無淚賦招魂莫忘卻歸程

卻是無淚賦招魂!葉三彈劍,他舉劍平胸,蓄而未發的時候,似乎心底有一縷疲憊束住了他的長劍,他的劍緩了那麼一緩,他回頭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兒。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襯著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徹寒如水的空洞。

那一夜,濟南府湖岸看龍舟的百姓看見一束銀虹挾著雷霆卷著血光飛上湖邊的亭子。而後飛躍到街邊的房頂上消失在那裡。有人說,在屋頂上,銀虹變成一個白衣的青年,嘆息著遙望湖面,失去了蹤影。

魯王朱有顯三日後出殯,據說因為觀舟時感了風寒,不幸病逝。

七月初七,天將黎明,一彎弦月尤在半空。

野渡無人,空闊的水面上連條船也看不見。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晨霧裡,四騎駿馬護衛著一乘小轎來到河邊。兩騎左右護住轎子,另兩騎沿河岸向左右兩側馳去,其中一騎衝到下游半裡外的小橋,過橋又把河東仔細的搜索了一番。而後策馬回來,匯合另一騎,兩名騎士對看一眼,均是微微搖頭。

轎旁的一騎上,一個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對轎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過了,並無異常,也無人跡。此時離卯時尚有三刻。

稍稍猶豫又道:大人,屬下曾聽說那人詭異多變,喜怒無常。常有恩將仇報之舉,當年崑崙掌門遇他不薄,最後他卻翻臉無情。大人要親自見他,屬下還是擔心。他話未說完,轎簾掀處,一個精神矍爍的朱衣老者已經邁了出來,身旁的一名騎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風給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還不至於如此老朽,連點風寒也頂受不住吧?

又對那個文士道:鐵南,此事關係重大,老夫身擔都御使之職,縱然天大的危險,也不能退卻。你跟我二十年,謝松望這鐵膽御使之名是怎麼來的,你不會忘記了罷?這老人便是朝中官員聞名皆驚的鐵膽御使謝松望。他號稱鐵膽,是因為一身正氣,敢諫皇上,叱太子,彈劾三公,一生忠義,一幅肝膽當真鐵打的一樣。身邊四人是他身邊四大家將,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鐵扇書生鐵南的武功,已堪稱驚世絕俗。謝松望因為直諫,得罪過不少人,天下想買兇殺他的人也不知幾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這四大家將的拚死護衛。

鐵南道:大人一副鐵肝膽,天下聞名,廟堂之上市井之中誰人不敬?屬下不敢勸大人趨安避險。不過這些事情,屬下自可代勞,何必煩勞大人親歷險地呢?

謝松望哈哈笑道:鐵南,鐵南,還不是勸我縮在轎子里看你們去出生入死?其實老夫不通武藝,當面見他難免有兩分危險,但是他既然指明要親自見我,恐怕是有重要內情要當面說與老夫。此事重大,應當不入二耳,他如此做,並非沒有道理。我帶你等來,已經有違他要單獨見我的本意了。

鐵南卻道:大人固然是要為國出力,不過那人的消息確切與否還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謀害大人,拿這些消息作個幌子騙大人來這裡欲下毒手也並非不可能!

謝松望還是大笑道:鐵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塗了不成?任人輕易騙來?我已經去大理寺中查得當年的一些文書,他所說的話句句是實。此事如此機密,他能知曉並且告訴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沒有誠意。如果老夫一時畏懼不敢親自見他,給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過老夫不願將實情全盤托出,朝中局勢就當真危險了!

大人,那件機密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這等重要?身後的武士李越問道。謝松望搖搖頭道:不是老夫信不過你們幾個,牽涉朝中要員,水落石出之前,多說恐怕沒有好處。皇上親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們還是不要多問了。

鐵南介面道:雖然大人不避艱險,但是還是要千萬小心。一會兒那人到了,大人去河邊見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麼異動,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屬下等。屬下看此河寬兩百餘步,除了勁弓長箭,暗器絕對無能為力。河岸有樹木掩蔽,他如張弓發箭,大人可在樹后暫避。橋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輕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趙軻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讓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後,應當足以保護大人。不過大人還是要記得,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退回萬勿拖延,萬勿拖延!

謝松望伸手拍拍鐵南的肩膀道:鐵南,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什麼時候鐵扇書生也變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們真的,都老了?

他輕輕嘆息,邁步走向河邊,鐵南看著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數十年的操勞在朝廷上不斷遭人排擠,而今書生已老,卻還願意為國赴險,一時間就要落淚。終於忍住,揮揮手,李越趙軻兩騎奔向上下游各兩百步的地方。

而後,四人掩蔽在周圍的樹木草叢裡,放開坐馬,讓馬兒自己跑出兩三裡外。一時間,四周寂靜下來,好象只有謝松望一人孤單的站在河岸上。

鐵南從懷裡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鐵扇,緊張攥住,盯著兩百步外的謝松望。時間一分一分流逝。

鐵南抬頭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時已到。忽然聽見丘漠低聲道:來了!河對岸薄霧籠罩的沙地上,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白衣的人立在那裡。霧中,白衣飄飛,若真若幻。以鐵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麼時候來的。

你看見他怎麼來的?鐵南在他身邊倒是沒有看見弓箭。

丘漠搖頭,鐵南的心裡忽然一冷,攥著鐵扇的手裡沁出了冷汗。

來的可是葉少俠?謝松望對著河對面喊道。

不是!河對面的白衣人的聲音遙遙傳來,葉三隻是一個殺手,不是少俠。做人做鬼,一念之間。葉公子給老夫的消息關係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萬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俠!

大人可曾查到當年葯人一案?葉三問道。

聽到葯人二字,謝松望的心裡也有一絲感喟,說道:老夫查到當年寧王寫給皇上的奏摺,確實提到軍中正嘗試以藥力提高將士體力,稱為葯人。可惜寧王久鎮邊陲,退任時居然遺失了大量文書,所以對於其中究竟,還是不甚了了。葉公子曾在軍前為將,千軍萬馬中獨刺瓦剌王子阿木獨確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說後來朝廷派你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一事卻還是迷團。冷將軍在軍中的戰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將軍離開寧王軍后就全然沒有頭緒。大理寺不會留有當年的文檔,要有也在錦衣衛的宗卷里。葉三道。

錦衣衛?謝松望苦笑一聲:錦衣衛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親自過問,層層壁壘。不瞞葉公子,老夫連錦衣衛的宗卷所在何處都不得而知,又哪裡有權查閱?鐵膽御使也無可奈何么?葉三幽幽問道。

謝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謂葯人是怎樣的東西?

怎樣的東西?就是我這樣的東西!葉三忽然冷笑,笑聲破霧傳來,斷續間,涼澀幽咽,有如鬼哭。

我只曉得以鶴頂紅,龍膽草,五花錢,紫河車等三十味葯配製的一種葯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藥一次。起初平常,一個月後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習武的人,有的能將奇筋八脈一夜間貫通,內力增長不可思議。可是這個時候,一身的血已經與常人不一樣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藥,稱為血毒。人變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則如同瘋狗一樣,嗜血之性漸長,一旦要他們上陣殺人則歡欣鼓舞。見血則狂,往往血戰七八個時辰尤然不願停下。這時候軍中讓服藥的人不斷上陣殺人,讓毒性由血入心,過了這一段,毒性終生解脫不開。再過三個月,血毒發作到了極至,夜夜哀號,體內如同萬針鑽刺,生不如死。因為毒在體內,無葯可制,大多數人在第三個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盡身亡。半年後血毒才漸漸平伏,每個月發作一次,發作時人喪失理智,若不殺人見血則痛苦難耐。平時卻已經和常人沒有區別了。只是此時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讓習武數十年的高手汗顏,殺起人來葉三頓了一下。

這就是葯人,這種不知還是不是人的東西。葉三平靜的聲音悠悠送到耳邊,謝松望打了個冷顫。

那最後造出了多少葯人呢?

活下來的有四個,其中三個被送到軍前,一個保護寧王的安全。

如你所說,其中一個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是!葉三道。

到底是誰?你說那人已圖謀不規,此事如果不及時料理,國家危在旦夕!我如果告訴大人,大人真的能辦得了他?葉三沉吟良久才道。

謝松望猶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於此事並無權力。不過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聖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皇上親征北漠,沒有證據,朝中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老夫當全力查找證據,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壓,假以時日,總能水落石出。葉公子不必猶豫!謝松望說得斬釘截鐵,世間邪不勝正,古今同也!

怕只怕,時日所剩無多了。葉三嘆息。他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箋道:這是他親筆寫給我的信函,也算一個小小的證據,一切都拜託大人了。

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把信箋裹在石頭上道:大人閃開一步。說著奮力把石頭扔上天空。身後的鐵南心頭一緊,看著謝松望退步閃到了一課大樹后,這才放下心來。幾十步外,謝松望看那塊石頭穿過薄霧劃了條弧線,落在河岸上。彈了幾下停在原地,上面裹著那張寶貴的信箋。

葉三的聲音遙遙傳來道:象我們這樣的人不能取信於人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有勞大人了。

說著葉三轉身去了,謝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處?

何處?我也不知道。葉三苦笑一聲,他說的對,天下之大,無我立錐之地!又回頭走向了薄霧裡。

謝松望生怕水打濕了信箋,跑過去取下信箋,撣去上面薄薄的塵土,信箋只有寥寥數字——我實無奈!

嗅進了一點塵土的謝松望忽然覺得一口氣嗆在喉間,全身都癱軟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動,他想喊,卻喊不出,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軟骨散!身後的鐵南已經喊了出來,四大家將無一不是全力向謝松望狂奔而去。就在這一剎那間,對岸的薄霧裡,幾十段樹枝被人一腳踢飛出來灑落在河面上。白衣的葉焚琴如驚鴻飛掠,腳尖點上了離岸最近的樹枝,借勁一彈,凌越三丈水面,又點上前方的樹枝。二百步寬的河面,葉三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中央。鐵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陽內力閉鎖心脈,展開少陽箭勁的絕世輕功,不惜傷殘自身,也一定要在葉三渡過河之前搶回謝松望。畢竟是鐵南在地上更快一籌,葉三還有五六丈之遙,鐵南已經搶到了謝松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謝松望的時候,他看見了劍光,秋水一樣的劍光空朦飄渺,無聲無息的從葉三手裡射出來,劃過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紅塵里一段寂寞,一縷無奈,永遠捕捉不著,只能悵恨的看著它傷盡人心。

他終於還是晚了。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秋水一樣的劍把謝松望釘在地下,等他拉到謝松望的手,忠肝義膽的謝松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陳言他滿腔報國之志了。

暴怒的鐵南擲出手中的鐵扇,激動風聲直取河面上的葉焚琴。

葉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面上,踏在白袍上側身閃過,而他身後的樹枝已經給流水帶走了。此時此刻,他無路可退!除了鐵南還守著謝松望的屍體,剩下三名家將無一不是怒吼著衝進水裡。他們的輕功雖然不能凌波飛渡,可是只要葉三落了水,合他們三人之力,必能將他擒殺在水下!

就在這個時候,鐵南居然看見一隻無人的小舟從上游悄悄飄了下來,從葉三身後一丈的地方掠過。葉三長嘯一聲,猛提真氣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里,白袍沉入水中,葉三卻以一個鶴翼裁雲之勢,輕飄飄的倒翻,落在船頭。他撐開篙隨手一盪,小船破開水面向下游去了。一切都只是一個圈套,一個完美的圈套。

鐵南看著謝松望手裡那張我實無奈的信箋,欲哭無淚,他轉眼憤怒的看小舟頭上矗立的葉焚琴,葉焚琴一襲素衣,臨風垂首。臉上沒有笑容,什麼也沒有,他竟象是一個無關的過客,在這幕慘劇中無動於衷,只是靜靜的思考著他自己。

隨著流水,小舟越去越遠。

舟如一葉,人若風竹。

三日後,四大家將被南京兵部錦衣衛以謀刺御使的罪名逮捕下獄,一個迷朦的雨夜,盡數被秘密腰斬於獄中,而後封捲入庫。宗卷上只有一事不解——為什麼御使謝松望要在清晨去渡口?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了。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兵部尚書府,守望苑。夕照里的尚軒,身軀更見高大魁梧,他手中拈著一枝薔薇,微眯雙眼聽著師爺的低語。寒光從他眼縫中逼射出來,師爺不敢抬頭。

那麼說,岳清濁他們是真的死了?尚軒問道。

探子說親眼見到了魯王的人頭,驗屍封棺的仵作也說確實是鐵膽謝松望,我們的人守在海邊,天明時分潮水把岳清濁的屍體衝上了沙灘,雖然腫脹不堪,但是應當是漕幫岳清濁了!師爺恭恭敬敬的答道。

應當?尚軒冷冷的說。

師爺打個哆嗦,忙道:我們派去的人很可靠,絕不會出錯!

小三子?尚軒輕輕嘆道,都是你做的么?

無人回應。

你說我變了,難道你沒有變?尚軒自語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煙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氣?還是我真的老了,才會那樣的擔心猜疑?

他一口氣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飛落。滿苑芬芳里,小徑殘紅,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時節,夏過秋來,尚軒嘆息著負手遠去,時日無多啊!師爺方要轉身離開,聽見尚軒沉雄的聲音驟然鳴響在耳畔:今夜設宴守望苑,請葉焚琴葉三公子賞月!

月上柳梢頭,守望苑裡兩張矮桌,葉三和尚軒遙向對坐。數十名黑衣衛士列隊左右,手持火把。尚軒舉起身前的碧玉樽遙遙一祝,一飲而盡。葉三看著尚軒,也昂首盡飲杯中酒。尚軒停杯道:小三子,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痛飲了?

葉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從離開寧王軍中,你在朝中為官,我在錦衣衛殺人度日,我們就再也沒有再一起喝過酒。

最後一次喝酒是忽蘭溫失溫決戰之前么?

是!葉三點頭,那一夜你請我和阿冷在飲馬川痛飲,把剩下的酒澆在火堆里聞酒香,而後各自東西,一戰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你還記得是我請你喝的酒?尚軒唇邊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記得,那時候你已經是瓦剌聞名喪膽的鐵馬將軍,我和阿冷在軍中的職位卻還是小卒,根本沒有酒可喝。

其實,那時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寧王帳里也不過十幾壇,分給將領們每人不過五勺而已。你知道么?尚軒輕聲道,不過五勺而已!

可是我們那一夜卻足足有三壇好酒!

是,小三子,酒,是我搶來的!尚軒笑了,笑得驕傲而凄涼,是我打了兩個送酒的小兵搶來的!

葉三抬頭不解的看著尚軒的笑容:搶來的?

是啊!我本來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個痛快。尚軒低頭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沒有等到酒他們把我給忘了。他們從來想不起我,在他們眼裡,我和你們一樣是那種戰場上滿眼血絲的亡命徒,是他們造出來的葯人!他們把我們領到戰場上,象領一條狗,然後叫我們去咬人。這就是你我,有職位沒有職位,都沒有分別。尚軒坐直身體,高聲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給西營的酒全部搶了下來,我們才能把酒澆在火堆里。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飲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這個名振瓦剌的鐵馬將軍搶來的!

尚軒把手裡的碧玉樽狠狠摜在地下喝道:上大壇,這麼個小杯喝什麼酒?看著飛濺的碎玉,葉三道:一怒碎杯,揮壇飲酒,我們倒真的是很象!尚軒抱起酒罈,讓一股飛流直灌口中,直如長鯨吸海。飲到後來,尚軒卻是任憑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臉上,一片清澈晶瑩的水光在他臉上濺散開來。酒罈終於空了,尚軒還持著酒罈靜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臉的酒珠垂落。

幾許凄涼當痛飲,行人自向江頭醒。尚軒道,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對我說的話。一飲散后,酒醒時分,故人都已星散。數年來一場如夢啊!

葉三啞然,他搖頭道:尚軒,你變了,變得我都不敢認你了,七年前的你怎麼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尚軒哼了一聲道:小三子,難道你沒有變?七年前的葉小三怎麼會為了活命去殺人?葉三不說話,他把酒罈舉到面前一口飲干,放下酒罈的時候,他臉上和尚軒一樣滿是酒珠。葉三抬頭,冷冷的盯著尚軒,他嘆了口氣道:尚軒,其實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我。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見我,可是你不應該逼我去殺人,你可明白?

葉三把酒罈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轉眼就消逝他臉上的木然里。我從來就不想作一條為人賣命的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這些葯人就是殺手的命。你說我從來只為自己殺人,你錯了,真的是這樣我就不該殺了崑崙何秋道。可是我沒有退路,我是錦衣衛的殺手,我是個必須殺人不休的葯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對我,很好!但是你是當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當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賴可以為之戰死無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該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軒!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葉三大聲吼道。

對不起,小三子。尚軒黯然,對著葉三,他舉起酒罈停在空中。

葉三終於也拾起酒罈,他向著周圍的黑衣武士們喊道:來啊!大家都來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尚軒緩緩的點了點頭,黑衣的武士們紛紛走道葉三的身邊就著酒罈各飲一口。葉三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黑衣武士道:尚軒,我現在能明白你為何要在他們中間才敢見我了,有這麼多和你一樣的人在身邊,真的很安全!

說的好!尚軒笑道,他擊掌數聲,滿苑的黑衣武士一時間退得乾乾淨淨。苑子里只剩下尚軒和葉三遙遙相望。

一下子冷清了。葉三說道。

知道我為什麼讓他們退下去么?尚軒問道。

葉三搖了搖頭,尚軒微微一笑道:因為我不喜歡和為我賣命的狗一起喝酒!葉三眉峰一顫,一言不發的看著尚軒微微的笑。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們只是為我賣命的狗,是我造的葯人。我能體會當年寧王看我們的感覺了。他們只能效忠我,他們連告發我也不敢。設想他們告發我,朝廷能怎麼對他們?怎麼處置他們這些殺人嗜血的葯人?他們只能依附於我,我和他們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可是,小三子,你應當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還有誰能對我說尚軒,你變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你變成為我賣命的狗,我從來都是你的朋友。他們都很象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樣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軒又一次舉起酒罈:小三子,我請你喝酒,你喝不喝?

葉三拎起了酒罈——

注一,李賀《蘇小小墓》,前些天才讀到的,翻了翻李賀的全集,始信詩中之鬼名不虛傳。這樣的人一定早死,作品也太狂放凄厲。我仔細讀的幾首中,寫荊軻有劍如霜兮膽如鐵,出燕城兮望秦月,情境相融,果然厲害。這首里煙花不堪剪造語極妙,至於風裳水佩已經是騷客們用來懷念蘇小小的經典名句了,俺很小的時候就看見過,當時好崇拜啊!現在才知道是抄李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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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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