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望月
這一場大戰足足持續了十餘日。這一戰,因為天時、地利,再加上一開始本為「錯誤」的人謀——龍城奇兵突至,漢軍飢兵竟最終血戰獲勝。
所有知道內情的人不由不都在手心裡捏了一把冷汗,最後也不由暗呼一聲「僥倖」。
其實,嘉峪關中守軍此時不過兩萬許,又多是老弱病殘。而救援而來的龍城將士也不過過萬之數。以之抵擋匈奴三萬五千強兵,又俱是飢弱之士,這一戰之險,可謂險極了。
匈奴人一向戰勝則掠,戰敗即潰。這一場大戰持續了十餘日,他們也未料到漢軍居然預備得如此周密。直到他們潰逃,哥舒老帥為顧念軍中缺糧,在獲勝后卻也沒有下令追擊。他少有地命令手下不圖大勝,只全力劫奪匈奴人的輜重。
他們也果然劫獲了不少匈奴人的糧草。其後哥舒老帥就令龍城將士暫不回龍城,就地整編,同時捷報上傳京師。
天子覽報大悅之下,竟在兩月余之後,真的送來糧草,解了燃眉之急。哥舒老帥與西北邊陲算是險險度過了這一劫。
只是,十七探馬中,為這一戰,左堅與胡三同時失蹤。
十七探馬中人苦等月余,卻仍無消息。一哥無奈之下,只有上報戰死。這在勝利的熱烈氣氛下,卻不能不添加了十七探馬中人心中的哀痛。
那一戰血腥的氣味久久沒能消盡。只到三個月後,城外沙丘雪野,漢軍兵士才收盡了戰死之骨。一座座荒墳立了起來,大多都是無名的。
只是依舊沒有找到左堅與胡三的。邊陲不乏無主骨,十七探馬雖兄弟情深,卻也只有無奈歸守。
讓人沒有想到的卻是三個月之後,胡羊灘酒店的小令卻找到了「十七探馬」營中。
她是偷偷來的。她先只是偷偷地見了冷丁兒,她的第一句話是垂著頭說的,但只此一句,卻也讓冷丁兒幾乎驚得掉了舌頭。
「我……有了。」小令垂著頭說。
冷丁兒心中隱感不祥,還是詫異地問道:「什麼有了?」
小令咬了咬嘴唇,臉上飛起了一抹緋紅。
已經冬了,冷丁兒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去,才望到她那有些臃腫的腰身上,然後才能感到:那應該不只是為她穿上了厚重的棉襖。
只聽小令低低地道:「我有了……孩子。」
冷丁兒驚詫莫名,卻不懂她為什麼為這個找到營中,只有尷尬地搓手道:「恭喜,我們一直在打仗,都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成親了?」
他只覺得莫名其妙。
卻見小令忍了忍,好一會兒,她才憤然地一揚眉抬起頭來,咬著嘴唇說:「左堅呢?左堅在哪兒?叫他出來見我!」冷丁兒一下回不出話來。
卻聽小令忽嚶嚶地哭道:「他以為躲著就可以躲過嗎?」
她臉上的急紅不知是羞還是出於怒,摻雜著淚水,卻格外讓人憐痛。
冷丁兒還呆著,卻聽小令道:「這孩子,就是你……三哥的!」
她把「三哥」兩字咬得很重。說完后,像如釋重負般地終於吐露了一個讓她羞慚的秘密。
冷丁兒還呆在那裡,卻聽小令道:「他現在在哪裡?我要找一哥,我要他給我個交代。嗚嗚……你那天在酒店走了后,他就找上了我……你們都走了。你,小十七,還有那些兵士,一有軍情大事,就都走了,沒人管我……沒人管我一個弱女子。」
她忽然一揚頭:「只有胡三在店外,他跟左堅也是一氣的。然後,他、就來到店中……他、把……叔叔打暈了,然後,就把我……」
她垂著淚說不出話來。
冷丁兒愣在那兒直搓手。好一會兒,他才急急出門去了。
他是去找一哥。一哥聽了他這個話,看了他半天,也沒說什麼,最後才悶悶地交代了一句。冷丁兒只有苦著臉回來,低低地對小令說:「我沒想到,我是真的沒想到。但只怕你還不知,為前月那一戰,我三哥他……他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眼中也滴下兩滴淚水來,他真的已不知道能再對這事做什麼反應。罵三哥嗎,以他的道德觀念來罵。但……他說不出什麼,心中只覺得、沉痛,除了沉痛還是沉痛。
三哥已死,他還能用這塵世的道德來指責他嗎?他甚至替他感到有些欣慰,畢竟、在他死前,他擁有了他一直想有的。
但、這對小令來說不公平!
他只見到小令那麼驚懼地抬起的眼,那眼中全是茫然與驚恐!冷丁兒忙急急地道:「不過一哥說……就是一哥不說,我也這麼想……三哥沒了,可我們還在。他有了孩子,這個孩子我們十七探馬不會不認。只要有我們,就算三哥不在,無論是你還是孩子,我們都會一直照料到底的。」
小令卻把嘴唇咬得緊緊的,一聲不出。
她最後還是哭出了聲來。
這一場哭就是兩個月。冷丁兒不能不理,他也不好去告訴十七探馬中別的弟兄,只有自己照顧小令。
小令尋死覓活,上吊撞牆,幾乎都鬧了個遍了。冷丁兒只能安慰她道:「你別這樣了,小心身子。你不用擔心以後。以後,無論如何,只要我們十六個兄弟中還有一個人在,就一定會照顧好你們母子的。」
小令哭得紅腫了眼睛,卻只是不答應。直到有一天,冷丁兒勸急了時,她才露了真心話:「說是這麼說,可誰能保得住以後?以後,你們也都會娶親,到了那一天,又有誰會理我?新嫁娘在側,自己的孩子在側,有誰會理我們孤兒寡母。何況,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還是讓我死吧!那孩子也跟我去!他一個受辱無助的娘,一個為國而死的爹,說起來,也不配活在這世上,他也該就這個命!」
「我不怨他,我誰都不怨,我只怨這麼個命!」
看著她雨打梨花的臉,冷丁兒不知怎麼就一陣衝動,而那一陣衝動之下,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如果你擔心這個,那他不會沒有父親。」
說完這句后,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但一種擔當感征服了他,一種責任的激情突湧入他的心中。他抬起頭,望著牆面,沒看著小令,茫然而果決地道:「實在不行,我來當他的父親好了!」
小小的「胡羊」酒店中,小令被他這一句都說得忘了哭。她一臉淚水地抬起頭:「你怎麼當?」
冷丁兒望著她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心亂如麻,也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了。悶了半晌,他把一張臉皮都漲得紫透了,才訥訥道:「如果你還信得過我,如果……你還不覺得委屈,如果、你願意,那、我娶了你好了。」
小令的哭聲漸漸止住了,然後,忽撲到冷丁兒肩上。冷丁兒惶然失措之下,跟著,卻聽到她爆發出了新一輪的哭聲。
冷丁兒手足無措,先開始只當自己這唐突的話只怕又傷到小令了。可接著才覺察:這一輪的哭卻不再是從前一樣的哭——她低垂的眼裡,雖不停地湧出淚水,卻同時流出了一絲幸福。
……這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在這一個月中,小令流產了。傷重「失血」之下,幾瀕於死的狀況中,冷丁兒一直照料她,也重複了他的諾言。
小令一直在跟他重複地問:「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不是?」
冷丁兒只能一遍一遍地搖頭:「不會。」
小令卻哭著說:「其實,你並不愛我。只是為了孩子,只是為了你三哥。」
冷丁兒在一遍遍的複述中,只覺自己像真的已很久就對小令有過傾心的承諾了。他囁嚅了好久,終於說出:「你不知道,其實、你只是不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但這還是在流產前了。
流產後,小令像已哭得再沒了淚。她紅腫著眼睛,鎮靜地對冷丁兒說:「現在孩子沒了,你已失去了娶我的理由。你不用娶我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咱們也都、解脫了。」
但她那種鎮定卻讓冷丁兒看著害怕。
看著她哭腫的臉,冷丁兒的心中也湧起了陣複雜的憐惜。他低垂著頭說:「我怎麼會捨得不娶你。」
了解一個人後,你終究會自由不自由地愛上她。冷丁兒低聲道:「我是男人。好男兒一諾,終生無改。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可這也是幾天前的事了。
今天、一地碎石間,小令獨自坐在粗沙石地里。
粗笨的棉襖棉褲也沒掩住她往日那種靈巧的身段。她輕輕地、幾乎溫柔地埋下了她這兩個月用來「填懷」的棉絮。
——那是一個棉胎,這兩月來,她懷的都是這樣的一個「棉胎」。
那些都是假的:孩子,強暴,那一切都是假的。她抬眼遙遙地望向冷丁兒可能正在站哨的地方,雖然明知看不到,但還是感到一股溫曖與幸福。
她面向西坐著,背後十幾里就是嘉峪關、那道鐵打的雄關。左邊是她的胡羊酒店,店中有一個她依靠不上的親叔叔。
她一直想給自己找個依靠。
她現在有了依靠了。那是冷丁兒,讓她一直心動的冷丁兒。
她想起自己與左堅訣別的那個夜。其實她不討厭他、也不恨他。沒有他,也就沒有她今天的一切了。她想起,那個訣別的夜中,左堅來到她店裡,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其實卻、一句話也沒說。
他看著她,像是想在慘戰與惡鬥之前再看一眼可能是他生命里最後的一眼溫柔,與、他曾想抓卻沒有抓住的幸福。
那種靜默的凝望讓小令很感動。感動得甚或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會對他那麼凶。
但怎麼說呢?他現在已死了,她老早就知道他死了,但她還要活下去不是?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就要找到屬於自己的依靠與幸福。偏偏冷丁兒那鐵打一樣的小伙兒是她無論如何都無從親近的。打著他的牌子做一些於他死者無損、卻於她生者有益的事,也不算太對不起他的吧?
——小令抬眼溫柔地望著身邊的這個大漠。
在這荒涼的大漠上,一切都是男兒的故事:無論將軍、馬賊、還是刀客,無論過去、未來,這是個男人主宰的天地。
她對冷丁兒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可她對冷丁兒的情卻始終都是真的。這一份熾烈的情感她懷抱著可不止一天了,自從、自從第一眼看到他起:他在她的店外駐了馬,馬是好馬,他一頭飄散的發卻讓他好像是傳說中關內才有的垂楊、挺拔而又披拂;他在她店中喝了一碗酒,臉上騰起的是那樣一種年輕的紅……
小令的臉上燙了燙——就是直到今天,她一想起冷丁兒那英挺的身子,渾身還是會由不住地發燙。
接著她有些滿意地笑了: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這是一個大漠。在這樣一個大漠中,她只是一個勉力活在大漠邊上的女子,而所有的兇險、豪氣、衝殺、決戰都是他們男人的故事。幸虧,中間總還有些小小的疏漏可以給一個女孩兒家利用。否則,讓她這樣一個生在大漠、長在大漠的女孩子如何活下去呢?
她望向冷丁兒可能正在站哨的地方,心裡浮起了一絲甜柔。有些矛盾有些自責又滿是驕傲地想到:其實,我不是在騙你。我是愛你的。像你們這些以「家國」為大事的男人們,如果不設些小小的陷阱把你們就此纏住,可能,你們會為那些冰涼的驕傲與虛幻的夢幻就此耽誤多少幸福。
她在乾冷的地里插上了三支香,心裡模糊地想起了左堅,默默地為他禱告祈福。
只是,她根本不知道的是,那日帥帳中哥舒老帥最後送左堅出帳時對他說的話:「這一戰,你必須戰死。」哥舒老帥望向猛然站定的左堅。「因為,如果戰敗,你不能生。戰敗的將士有何面目求生。而如果戰勝,吳承平之死與嘩變的事不可能不漏出一點風聲。所以你、必須『戰死』!否則,戰後縱勝,我不見得替你擺得平高監軍問罪的口聲。而好多時,我雖貴為一方之帥,卻也不能不用冤屈與無辜的命來把事情擺平……」
所以左堅只有「戰死」了。
但這些,這個坐在荒涼的大漠上正為左堅上香默禱的女孩兒並不知道,她腦中滿是幸福的憧憬,目光偶一茫茫然地望出去,也滿是一種、蒼涼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