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西州募
「我要你娶她。」行至一處小山丘時,李淺墨忽停下步來,脫口喃喃道。
這是去向灞陵的路。
天上的光線正好,金黃黃的。向晚時節,雪正在化,路上泥濘,很不好走。可讓李淺墨發愁的並不是這段路,而是自己在一時情懷激動之下,居然代羅卷向王子嫿許下的承諾。
這承諾,他拿什麼去還?
他腦子中全無對策,只是覺得自己是真心的。唯一想到的情景居然是:自己會拉著羅卷的衣角,像一個小孩兒懇求大人似的,一遍遍,堅定、固執地對羅卷說:「我要你娶她。」
可羅卷憑什麼要聽他的?
一想到羅卷的拒絕,李淺墨不知怎麼,只覺得自己心裡說不清地委屈,覺得整個世界虧負了他一般,虧得他想哭。
他自己都覺得這種情形好笑。可是,自己的心情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像個孩子呢?
柘柘跟在李淺墨身邊默不作聲。及至聽到李淺墨失神下隨口吐出的那一句話,她的一張小臉忍不住偷笑了開來。
哪怕李淺墨自己都不承認,其實他心理有時還就是個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開,月常圓。也許,無論羅卷、還是王子嫿,都是一個孩子所能遇到的最華燦的人物了。所以他固執地要求他們給他一個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會拒絕給他這一分美好。因為那願望,是在這一切動蕩、一切分崩離析的世界中,他無意識地祈求的一場安慰。
灞陵很長。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況還是一代強漢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該擁有如此氣勢。它依山堆土,橫長數百丈。
距它不遠,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橋,名為灞橋。當時人們送別,自長安出發,往往要直送至灞橋。灞陵風雪,灞橋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響千年的獨特韻事。
而如今朝廷大開西州募一事,招納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會」,就選址於灞陵。
李淺墨這是第二次來到灞陵。
他到灞上時,正遇夕陽。一輪斜日在灞陵上方緩緩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撥弄著世間萬物。積累的余冬寒氣和殘雪正在消融,絲絲滲入泥土,在泥土深處無聲地滋養著。
春不遠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綠遍山坡。
遠遠的灞水在斜陽下,泛著粼粼之波。灞水岸邊矗立著幾桿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營寨。整個營寨靜默無語,卻在無語中提醒著人們一個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會」的正日了。虎庫正堂中,覃千河與李世民的一席對話,即已鋪就此次迎納百川的盛會。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習的是天子之劍。他不爭一刃之短長,要的是以己之長,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為李唐之長。
他要的是天子之劍一動,匹夫之劍麾集,隨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畝為給養,天下鬥士為虎庫,混同四海,拓土開疆。
李淺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這般氣象。
可接著,他腦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灞上時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龍蛇之會,是自己第一次接觸到如許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歸唐天子,
大野當還舊龍蛇!
不知怎麼,李淺墨想起這麼一句,心中還是湧起幾分激蕩。
當日的大野龍蛇之會,那該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鎚身殞之外,張發陀、陳可凡、竇線娘乃至柳葉軍、漫天王、歷山飛、高雞泊、孟海公等諸般人馬,諸多弟子,當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們如果得知七年之後朝廷於灞上重開大野英雄之會,心中會做何感想?有些輸贏,輸的不是一時,而是一生。
李淺墨忽覺得有些佩服他那個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漸漸拉開的大幕,那幕下拉開的是屬於他的、也屬於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為了這幕布的拉開,多少英傑曾拼盡全力,最後卻不得不黯然退場——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親。
以李淺墨這幾年的聽聞,父親也堪稱一代英豪。可當年的血色早已遭時間暗淡遺忘。
轉瞬的是興廢,而渴切的是堂皇。
他側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許安慰。只見柘柘的小臉已重變回他剛遇到她時的樣子,不復是那日他驚見的昭武少女模樣。
李淺墨累了,在夕陽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風,矇矓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樣壓在李淺墨身上。
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透徹。只一個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淺墨身邊,一直地陪伴著。
黑夜裡,她在數李淺墨的眉毛。彷彿怕一下子數清了,她用指頭蘸在舌上潤濕了,又抹在李淺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數。她的指頭一次又一次地撫著李淺墨的眉峰,像要銘記住那眉骨的形狀。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無所為無可用,他們的相識原在時間之外。
……可這人世間的一切,無論什麼,都有盡頭。
柘柘悄悄離開時,李淺墨並不知道。
等他醒來,天已黑透。
他高卧於灞陵之上,醒來后,一側眼,居然滿眼見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團一團,彷彿獸的眼,彷彿無數怪獸蹲坐在這黑漆漆的夜裡。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顆星都沒有。彷彿在他夢中,錯過了一場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帶著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隕落於野,在這片大野里化作了一團團的篝火,末日般地開放。
那情景當真雄奇瑰麗!
李淺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這才是真正的大野龍蛇之會!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團,圍著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們都是為何而來?這裡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為一時激奮,殺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當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來,入仕無門,所以不惜拋家離土,去遠戍於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願執刀的手?
李淺墨這麼想著,猛然回首,才發現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驚:這小孩兒,又到哪兒去了?
他不由連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還是不見。他不由擔心起來。夜太黑,四周雖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攏的,只照得清它們自己,全顧不得別處。
李淺墨吸了一口氣,不由閉上眼。
要論起來的話,他們羽門的追蹤之術才算稱奇天下。師父曾一度封盡他的眼耳,讓他修鍊一門「天嗅」之法。李淺墨閉眼之後,只見他鼻翼輕輕翕動,四野里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發芽的氣息,冰雪融化后和著土味的氣息,篝火上燒烤著的肉類的氣息,一一浮現在他腦海中。這氣味或疏或密,最後聚如地圖。而在他腦中,這氣味的地圖裡,他在尋找著柘柘那獨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雜著「阿耆若」花的香氣,留在他記憶里。
一時,在他閉著眼聞到的世界里,蜿蜒出一小條彎曲的路。
他循著那路跟蹤而去。這還是李淺墨頭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為他突然驚覺:那柘柘的體味里,分明散發著一股少女的氣息。
這發現讓他不由一愣。可接著,他不願深想,循著那氣味追蹤而去。
近千團的篝火燃在大野里。每團篝火旁邊坐的都有人。
李淺墨在篝火間隙的黑夜裡潛蹤行去,耳邊不停地聽到人們的話語。
有父親在說:「孩子,這不是你爹我當年的那個時世了。生你那年,還是武德初年,那時天下板蕩,誰能想到,最後天下會真的這麼快地歸於一姓,歸於李唐?真後悔從你那麼小起就開始教你搏殺的法門。如今,你長大了。這天下卻也平靖了。四海之內,網羅密集。這不是一個以手搏殺的時世了。你又不願帶著這身本事終老鄉下,那好,朝廷既開西州募,你只好去應募了……看在那邊,你闖不闖得下一片天下。」
李淺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邊的臉,臉上溝壑縱橫的是父親,臉上被火光映紅了的是小伙兒。
他悄悄地經行在這暗夜裡。
隔著不遠,總能碰到一堆篝火。火邊有人在睡,有人枯坐望天,有人竊竊私語。一樣的夜晚,不一樣的心事。
這篝火旁的人間百態,一時讓李淺墨覺得心中一片溫暖。
一堆篝火邊,李淺墨卻似乎無意間掃見了當年大野龍蛇會時的舊識。
只聽一個聲音道:「老左,沒想你也會來。怎麼,也想加入這西州募,給姓李的小子跑個龍套,混個參軍乾乾?」
卻聽那老左道「我不過是來看看熱鬧。」說著一嘆,「這麼些年了,少見有這樣的熱鬧了。我做夢都還時常夢到大刀環的聲響。可自己這把身子骨,朽都快朽了。重上沙場?還是省省吧。但能來看看,也還是好的。」
卻聽先前那人偷笑道:「你只是來看看?我正在這麼想著,李唐那幫賊廝鳥,當真這麼大方,既往不咎?不會聽話上疆場的人都讓他們收走,不聽話來看熱鬧的被他們趁勢一網打盡,以求天下太平吧?」
他的話在一幫篝火邊的人中引起一片熱議。
卻有一人洪聲笑道:「沈老七,怪不得當年你會戰敗,手底下也盡有幾千號子弟,可一夕奔亡,一場硬仗沒打就輸在了單雄信手裡,就是為了你的小肚雞腸。那姓李的要是跟你一般見識,一樣的肚量,諒他現在也坐不得這個天下,怕不跟咱們一樣,老身子老骨,要在這野地里,借一堆火取暖,蹭別人的虛熱鬧呢。」
此語一出,篝火四周一片哄然大笑。
先說話的那個不由訕訕地,罵了聲:「滾你奶奶的。老子那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單雄信,他是打敗了我,可最後還不是押進長安,被那姓李的給宰了?」
李淺墨被別人的話引起了興趣。一時竟不由放慢腳步,這裡聽聽,那裡聽聽,暫且放慢了急著尋找柘柘的心思。
一堆堆篝火邊,說什麼的都有。
還有那孤獨的人獨自燃起一堆火,眉宇間似乎一片凄惶。可能他的人生里已什麼都不剩,可映著那堆火,李淺墨還是看出了他的渴望。那是人生已至絕境,卻猶有渴欲,猶求一騁的態度。
來這灞陵原上的,原來什麼人都有。有弱冠少年,有壯實小伙兒,有真正的殺人亡命之徒,也有當年大野龍蛇們遺留下的子弟。還有遭逢窘境,欲圖出塞以殺出一條人生血路的孤獨者。
李淺墨只覺得重重的時間、空間,原來都濃縮在這片大野篝火里。
從隋末板蕩直到這貞觀十六年間這幾十年的烽火路,從劍南薊北到隴右膠東的無數大野荊棘,都集聚在這裡。
他情願一個個篝火地看下去,聽人講起那一段段各自不同的人生往事,掙扎苦悶……如果那樣,他也許會終於明了他那個一直所不能明了的「生」。
他又前行了一段,忽聽前面的黑影里傳來兩個人的對話。
卻聽一個人悶悶地道:「媽的,老子要不是被李唐朝廷追殺得實在躲不得了,也真不想來。」
另一個卻道:「來了也好,整日東躲西藏的日子著實不好過。當今天下。不似往常。大碗酒大塊肉的爽快都是一時的,馬上就會讓你不爽快。要我說,老烏你當初就不該霸佔那個曲寡婦,佔了便宜也就罷了,還打斷別人小叔的一條腿,公然搬去人家那裡,連帶害了她那孩子的性命。你這脾氣,也只好往西州去走走,那裡地廣人稀,又是異族,欺欺當地百姓,只怕多少還有軍中護著。再這麼在這地界混下去,遲早要下獄。」
先前那一人道:「殺了她孩子又怎樣,誰讓他爹死了他還想攔著我找他娘?當時我只兩隻手一撕,那小傢伙就劈成了兩半。」
他大笑起來,可接著嘆道「只可惜曲寡婦那身白生生的肉……」他說到這兒似乎又起淫念,「自從那孩子死了,就算擋不住我,再遭我強迫,都從頭到尾哭哭啼啼的……媽的,讓人一聽就覺晦氣。最後居然還敢去官府告我!」
李淺墨聽得心中早已一怒。
原來大野龍蛇中還有這樣的王八蛋!借著朝廷特赦,居然想就著西州募之機卸去一身冤債。
他正怒得心中火氣亂躥,卻聽曠野中忽傳來一聲慘號。
這一聲慘號極為凄厲,似是臨將斃命,一時卻不致立時咽氣的鬼叫。
那慘號聲太過驚人,四周只見一堆堆篝火邊,人影憧憧地站起。
人人均有顧忌,大多人不願惹事,只有極少人靠前去看。
卻聽有人驚叫道:「是呂夢熊!他居然給人一劍料理了!」
——呂夢熊似乎名頭頗響,四周響起一片驚嘆。
只聽空中隱隱劃過一聲短笑,一聲即隱,分明那出手之人已逸出好遠。
卻聽有人喃喃道:「報應,報應!」
另有人問道「他得罪了誰?居然會在這裡,有人不顧惹怒天策府衛就出手,還一出手就殺了他?」
只聽一個老人喃喃道:「山西龔家堡一門三十一口的命案,從老到幼,無一倖免。連沒滿月的孩子也不放過,他這也算報應不爽。」
李淺墨所在之處距那出事地不遠。
卻聽那邊有人看了傷口,脫口就道:「尺蠖劍……」
旁邊人道:「是羅卷?」
那人一點頭:「正是羅卷!」
卻有一人全身縞素,忽一頭撲到那邊的篝火邊。那是一個少婦,好有三十許。她俯身看了一眼那屍首,忽就地一跪,望向空中道:「恩公好走!小女子多謝恩公,此後日日焚香,只祈恩公康健!」
說著她撲到那屍體上,拳打腳踹,邊哭邊嘶喊道:「你以為,來了這西州募就可逃得報應?蒼天有眼,蒼天有眼!這算什麼朝廷,還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龔家上下人等,在天之靈,你們現在終可以閉眼了。」
這時只聽得數騎蹄聲,疾快地奔來。人們一時四散。
因為接著,另有一大片蹄響出動,那分明是天策府護翼已然發動,要拿辦敢攪朝廷盛事的殺手。
李淺墨只覺胸中情懷一陣激蕩,趁著混亂,就著黑,竟一言不發,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從未想過會用的「分筋錯骨,屏息閉胎」之術。
他出手是沖剛才偷聽到他們說話的那兩個人。那「老烏」不防備之下,被李淺墨兜頭蓋臉地,就借他身下的氈子把他蓋住。那人雙肩被制,李淺墨出手極快,一路疾點,閉了他的氣海,也就此廢了他的功夫。
李淺墨得手之後,拔步即走。他沒想到自己平生頭一次傷人致殘,竟用的是偷襲。可干過之後,心中只覺暢快!
這時方聽柘柘鄭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還待打趣她說的到底是哪個「他」,見柘柘一臉鄭重,一時也不敢打趣了,望著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頓了頓,方又開口道:「我見到大師兄了。」
只聽到一聲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後暗處里又有身影一閃,那個魎魎終於跳出來了。
那魎魎身形嬌弱,腰如尺素,臉上氤氳著,卻看不清,整個人一眼望去,總覺得像看到的是兩個重影。那兩個影子時分時合,讓人弄不清到底哪個才是她,哪個影子是真的。
李淺墨吃驚之下,只覺得那像是「分光術」。分光術是一種魅族身法,可讓人現出的影子總像在顫,所以讓人感覺影兒重重。
那可是極高明的幻術!
可——大師兄是誰?李淺墨愣了愣。
這幾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沒見過什麼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個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無暇細想。
一截小小的蠟燭,照得柘柘、木姊與那個剛出來的魎魎個個如妖似魅。那蠟燭的光暈昏黃,讓李淺墨陡然想到了羅卷提起過的「泉下」一詞,據說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脈。那門派原名似乎不是漢文,叫什麼「底訶離」,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淺墨今日見到,才算明白為什麼她們會叫「泉下」一脈。
卻聽木魅顫聲問道:「大師兄,他,現在怎麼樣?」
只聽柘柘嘆道:「他……起碼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顫。然後柘柘低聲道:「不過,他還是做完了他該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師兄身負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頸下掏著,她掏出了個什麼,因為背著光,李淺墨也看不到。
只聽木魅低聲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後只見她額手稱慶,說了句西域話,仍然激動不已,身子忽竄向那野桃後面,繞樹疾轉。那株野桃,被她轉得,幻術施為之下,竟似在夜色里開出了滿樹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動,動情地對柘柘道:「這下,咱們復國有望了。」
可柘柘聲音忽然慘淡,她臉上全無興奮之色,反用西域話沖木魅說了一大通話。
那聲音時而低柔,時而高昂。悲凄處,單隻音調,就似要催人淚下。可惜李淺墨一句也聽不懂。
隨著她的敘述,那位木魅與那個魎魎也越來越沉靜,魎魎的臉上都像有淚流了下來,在她分光之術下,那淚珠幻成一片迷離,竟哭得如曉露滿坡。
只見到木魅的臉色越來越暗,最後,那臉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於她。
只聽那木魅慘然道「看來,他是回不了家了。」說著,她仰天而嘆,「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麼過的。當真是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誰想,還是永世無法超生,這一世,註定釘在瞭望鄉台上。」
一時,幾個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邊,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們似乎同想起故國之思,猛地,一人唱,其餘和,竟用李淺墨全聽不懂的語言唱起了一首聲調緩緩的歌。
那歌聲,因為簡單,所以更加悲哀。李淺墨雖聽不懂,心底也覺得蒼涼起來。
半晌,才聽柘柘道:「我找你們來,不光是為了告訴你們這個。」
她抬頭望向西方,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小王子算得不錯。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師哥,還看到了郁華袍。」
木魅與魎魎幾乎同聲驚呼。木魅的目光疑問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搖了搖頭:「可惜,我沒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塊,被響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盧鄭兩家搶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卻聽柘柘道:「但我憑著我的『天孫錦』之力,在腦中刻絲為畫,生生記下了那上面的圖案。為此我功力已經大損,記雖記下了,卻一個人再怎麼也畫不出來。那張圖,極為複雜,單隻看著,就讓人眼暈的。所以我才要你們兩個人助力。」
魎魎與木魅對望了一眼。
不用說話,她們似已心靈相通。
只見魎魎身子一顫,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與那木魅同時伸手,輕輕解開了柘柘的頭髮。
李淺墨沒有想到,柘柘藏於一頭亂髮下的頭髮居然有那麼長。
三個女子,各自解辮。然後,她們竟將彼此髮辮結在一起。
那長長的髮辮,把她們彼此連結了起來。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頭向天,她的身上發散出五彩香氣,那香氣里夾雜著果實的氣味。而魎魎的身形晃動著,她的分光術施為已近極致,整個人看著都快分成兩個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來的那個影子更是虛的。
她們三個女子或坐或立。
李淺墨情知她們一定在施行著什麼秘術,要挖出柘柘刻在腦海里的那張圖來。他不願窺人隱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邊退時還邊不由想著,這幾個女子,到底藏著什麼秘密,她們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誰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誰?
覃千河的帳中,正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人臉罩面具,不言不動。
帳內有一個下屬正站著稟告適才的軍情。覃千河席坐於案前靜靜地聽著,到最後只問了一聲:「傷口你看過了?」那下屬一點頭。
「確是羅卷?」
那下屬更肯定地點頭。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們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說著,他轉望向那個戴著面具的人:「虎倀兄,看來羅卷殺你之心極熾。」他笑了一笑,「不過,你若肯坦言相告郁華袍與胭脂錢之密,我覃千河憑這個名字擔保,羅卷決不會傷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著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倀。
那個下屬這時已轉身離帳。只聽虎倀說道:「你殺了羅卷后,我自會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嘆了口氣道:「虎倀兄,我怎麼說你都不了解呢?」
「我不能輕易答應你去殺誰。這已與十幾年前的形勢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這不比當年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爭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時為爭天下,可以殺得血流遍野。但當初的爭殺,不正是為了此日的不殺?如今聖上在位,你叫我怎麼可以輕易答應你殺哪一個人呢?」他為人氣度極為寧和,這時只是耐心已極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關於郁華袍與胭脂錢的秘密,我確保,羅卷不會傷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緩緩道來,語氣不急不躁。
因為他知道,在羅卷的追殺下,大虎倀除了託庇於天策府衛,普天之下,只怕再無可避之所。
卻見大虎倀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臉隱於一張面具之下,只聞笑聲,不見笑容,把他整個人顯得更為詭異。
覃千河一抬頭。
只聽大虎倀淡淡道:「看來我們是談不成了。不過你不答應,自有人會答應。」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倀為人精明狡譎,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陣。
可大虎倀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來,也知道你最終還是不會答應。好在,憑著這段隱秘,我找得到會答應的人。」
覃千河望著大虎倀,腦中念頭疾轉。他在想,是誰?明知天策府衛已然插手,還敢從自己的虎口奪食?
卻見大虎倀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物事。
——那是一個虎符。
這本是軍中信物,他從何得來?
那虎符卻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著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該想到,除了侯君集,還有誰敢在他天策府護翼手下搶人?
卻聽大虎倀笑道:「不錯,今天來,我就是代侯將軍知會於你:謝謝覃統領代為操心。這西州之募,本是為他招集人馬,倒勞天策府衛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盡。而明日,羅卷若來,自會有他出面,派人來料理定。」
「而且侯將軍還說,前來觀望西州募之人,俱是當年大野龍蛇之屬。機會難得,如再放他們回去,必為動蕩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應募的還是沒應募的,但凡來的,哪怕抱著看熱鬧的心思,他也要一總照單全收了。」
說完,他起身行了一禮,掀簾即走。
覃千河望著他的背影,很久一動未動,更沒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卻是李世民手下名將。他從年少時起就入秦王府,為人果毅,卻生性偏狹,而用兵之術,妙通鬼神。朝廷當年征吐谷渾,伐吐蕃之戰,他俱曾參與,且一戰成名。
貞觀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為討不臣之國,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千里征討。當時麴文泰聽說侯君集要來討伐自己,還曾笑對左右道:「唐距我七千餘里,中間俱是沙磧之地。又無水草。冬風裂肌,夏風如焚,行商之人,百無一至,大軍豈能到達?即使兵臨我城下,一旬之後,他們自然食盡兵潰,那時看我俘虜他!」
可侯君集兵次磧口,再進柳營,逼得麴文泰憂病而死。而侯君集大軍一鼓作氣,拔城滅國,從此征服高昌,連承諾護衛高昌的西突厥都馳援不及。
此時,侯君集雖勒石記功,班師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於西州建鎮,他早已把西州視同自己的轄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悅。大虎倀身為昭武九姓之人,通曉西域民俗,為得此人,侯君集自會不惜與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嘆了一口氣。他本不是脾氣暴躁之輩,近年隨著功力日深,氣宇更加寧定。他倒不是一定要與侯君集爭功,而是想起當年的一段隱情。當今聖上李世民極為喜愛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習兵法。
沒想,三數月後,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驚,問道:「卿有何證據?」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奧處,他即隱瞞,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為此還專門責怪過李靖。可李靖卻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無事,如有戰事,不過是征討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術,如此征討,已綽有餘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罷。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為人,雖有能為,卻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縱之,他日怎保得不生異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