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夜合歡
那將是一場盛大的婚禮——李淺墨這麼為自己正籌劃的婚禮計算著。
可他所能想象出來的盛大到底是什麼樣子?
——那天,柘柘回來了。李淺墨都沒問它去了哪裡,只是覺得心裡說不出的開心。看到他雖然壓制著,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來的快樂的光,柘柘就也覺得快樂了。
她恢復了先前那副大頭小身子的怪樣子,及至聽到李淺墨說是羅卷要迎娶王子嫿,她的眼中忍不住放出歡喜來。
可聽著李淺墨訥訥地敘述著他對婚禮的籌劃,柘柘臉上就開始忍不住笑,如不是強綳著,她真要大笑得滿地打跌了。
沒人知道一個十六七歲少年腦中會冒出什麼樣稀奇古怪的想法。
原來,李淺墨想象的不過就是:一間安靜的屋子,屋後有園,屋前有廊,清爽的室內,他要在所有的牆上地上都鋪掛上錦罽羊氈,要一點牆面都不讓它露出來,他要找到這世上最厚密柔軟的,且還要是黃白色的牆毯,想讓那牆如同洗軟的泛了黃的時光;而地毯上卻要織著碩大的花朵,那花朵最好能凸出來,踩上去都有實感的……而桌上的杯盤都要是水晶的,四周,要陳放在這冬季很難找到的鮮艷花朵,比如石竹、酢漿草這樣的野草閑花,加上牡丹、芍藥這樣的苗圃名貴……一個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古怪搭配他都想到了,然後……就沒有別的了。
柘柘忍著笑給他當參謀,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可是,聽你說了半天,我只能想象那是一個洞房。」
李淺墨想了會兒,認真點點頭。
柘柘忍笑道:「可是,難道你都沒想過這洞房裡該有一張什麼樣的床?」
李淺墨愣了愣。
只聽柘柘細心地開導道:「如果沒有床,他們睡在哪兒呢?」
李淺墨這才點點頭,想了會兒,說道:「那要紅色的。」
柘柘勉強綳著自己臉上的笑看著李淺墨。
卻聽李淺墨一本正經地道:「要正紅色的。我喜歡紅色,紅色會很熱烈。」
柘柘咿咿呀呀著點點頭,卻忽笑看向李淺墨:「我只不知,你這麼一個半大小伙兒,卻那麼認真地去想怎麼布置別人洞房幹什麼?」
李淺墨卻沒聽懂她的玩笑。
柘柘悶得肚皮都快破掉了,她接著問道:「可是,你有錢嗎?」
李淺墨怔了怔。
只聽柘柘道:「要辦婚禮,總不成光有洞房?這世上的快樂,總是人越多才能越熱鬧的。你有沒有想過還要請客人?憑王子嫿的出身,再加上羅卷的聲名,沒有個三五百人只怕說不過去吧?而有了客人,就要有筵席,有音樂,有吹打,有燈燭,有招待,有花轎,有僕役,有廚子……這些且不說。你算計的一切,辦它總要有個地方吧,那地方卻在哪兒呢?」
李淺墨聽她說著,慢慢不由就皺起眉頭來。
——沒錯,這些他都沒想過。
他以為,只要羅捲來,王子嫿來,還有他,加上柘柘……這些,應該也盡夠了。
這世上的快樂,難道要那麼複雜么?
可他也知道柘柘說的該是正理。
只聽柘柘道:「錢我有,房子也能幫你找到。至於人……你為什麼不去找找魯晉呢?」
這日,即是正日。
一連幾天,李淺墨忙得幾乎顧不上吃飯。
宅院是柘柘找的,就在離新豐市主街不遠處的一個園子。那園子不算太大,卻也還富麗堂皇。園中的建築卻似西域章法,池是方的,裡面只有水,什麼也沒有;屋頂圓而且高,頂上描金,地上則多錦罽羊氈。
整個園子佔地總好有一兩畝,當真前有迴廊,後有園林……而那洞房,在一片重門之後,也真可以算很安靜了。
——這本是一所胡商的宅子,也不知柘柘從哪裡找來。用這園子來辦婚禮,卻也很看得過去。
那些牆毯地毯,更不知柘柘是從哪兒弄來的,盡都如李淺墨的意思,還當真配了李淺墨想要的水晶杯盤。
甚至連鮮花也有,據說還是從葛離老的抱瓮園尋來的,放在洞房內,為了不被凍壞,整日生了火,還只能用火牆,怕它被炭氣熏著了。
為這婚禮,李淺墨聽了柘柘的主意,專門去找了魯晉,請他代為延客。
魯晉很爽快地答應了。
其實也不用遠邀,只那日玄清觀中猶未看飽熱鬧的人就已足矣——聽說是羅卷與王子嫿的婚禮,怎麼說都是好大一場熱鬧,以他二人的聲名,加上背負的壓力,說不定五姓中人還會來鬧,這樣一場好熱鬧,當然少有人肯不來。
魯晉也樂意代為操持這樣的事,他本來交遊廣闊,又不堪寂寞,只要有熱鬧,還是經他手底下操辦出來的,就覺得格外有趣。
剩下的一些雜務,柘柘卻顯出李淺墨遠不及之的精明,一項項辦得有條有理,單隻等三日後請客了。
「哈、哈、哈!」
一陣陣朗笑聲從門口傳過來,那卻是魯晉的聲音。
從一早上起,魯晉的笑聲就格外爽朗。
他在門口知客,還叫人專門支了張桌子,在那兒收禮寫單的。
那份爽朗他卻是發自真心的。這些年,他久受夠了那些當朝權貴與大野名門的鄙薄。今日這婚禮,不為王子嫿當初給的那箱金子,也不光為了這場虛熱鬧,單隻為羞辱五姓中人,他也是願意操辦的。
不圖別的,單隻為出出這些年積下的鳥氣。
他交遊甚廣,招來的賓客盈門,還五湖四海都有。
從辰時起,早不早地就來了不下三五百個:終南山的虎乙來了,長安城的顧家也來了,還有柳葉軍中的人……近日朝廷剛開過大野英雄會,選上的沒選上的也來了一批。
單隻為看這場熱鬧已足夠激起眾人的興趣了——人人都只覺得這婚禮有夠古怪:知客的是晉中大豪魯晉;而操辦的,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那孩子什麼也不管,只管坐在人群里,在一切哄亂中安靜靜地微笑著;倒是一個大頭小身子的古怪孩子里裡外外地忙活著,廚下廳上的布置……
再加上羅卷這江湖浪子與王子嫿這太原名姝的奇異配對,更讓人覺出一份說不出的吸引力,也讓場面更是亂套得一塌糊塗。
今日,王子嫿卻是要從玄清觀出嫁。
這也古怪,人人只覺得倒還少見一個女子從一所道觀發嫁的。
不過這是羅卷與王子嫿做出來的事,見到的人卻也覺得怪得應當了。
那園子大廳本不夠大,前面一整個園子里都聚滿了人。眾人交口寒暄的聲音鬧哄哄的,李淺墨置身其中,不知怎麼,這鬧哄哄的局面卻讓他說不出的快樂。
從小到大,他覺得自己都從沒這麼密切地和人群接觸過。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這片喧鬧里,在喧鬧中感受到只屬於他、別人怕很難理解的快樂。
那快樂都顯得有些鄉氣,可他自己感覺不到。
柘柘四下里忙著,猛地一回眼,看到傻乎乎微笑著的李淺墨,第一感覺是有些好笑,為他這麼傻乎乎的,還有些不好意思。可接著,心裡不知怎麼猛地覺出一點心酸一點悲哀起來,似能理解:為什麼,那麼桀驁不馴的不以人間禮法為意的羅卷,竟會答應了他。
看到李淺墨快樂著,柘柘覺得:這份熱鬧,簡直是李淺墨的一個年少幼稚的夢。
——大家都似有意無意間被拉來配合他做夢的。
可做著做著,連柘柘都覺得:有夢可做,認認真真地做,竟也還真是有些快樂的。
忽聽得門口一陣馬蹄疾響。
卻是從玄清觀那面來的人,報信說,送嫁的嫁車已經出發了。
園子里一時傳開了這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猜測,像老於世故的不由在想:五姓中人會不會中途劫那輛嫁車?年少子弟們一時不免艷羨起羅卷的艷福來,沒見過王子嫿的突然切盼見到那王子嫿……
柘柘卻似愣了愣,她在想那個女人,出嫁的女人該會很漂亮吧?那今天,她會穿一身什麼樣的衣裳?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又忍不住有點心酸起來。
就在這時,只聽得小街對面響起一片吹打。
人人一怔,沒想到王子嫿會來得這麼快。
一時,好熱鬧的年輕人不由都擁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見到魯晉的面色有些尷尬。
那吹打聲並不真的是王子嫿到了,而是這園子隔街相望的斜對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這時院門洞開,突然擁來好多人,懸燈的懸燈,挂彩的挂彩,一副樂班已在門口拉開陣勢,奏響起音樂,先自熱鬧起來。
這邊人還怔著,卻已有人認出對面的管家。
只見那人怔了下,低聲喃喃道:「葉錦添?那可是土門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來是五姓中人已然來了。
他們不只來,還就在對門,擺開一副婚禮的架勢,張燈結綵,自顧自布置起來。
那聲勢,比這邊張揚得還遠要氣派。光只清一色紅底金花的燈籠,就有百八十盞,從大門口一路鋪排進去,地上更鋪了十幾丈長的厚絲地毯,一路鋪向正堂,連僕役的服色也個個鮮明。那邊的僕役也分工極細,分明要壓倒這邊的氣派。
然後只見得一撥一撥的人馬到來。
來人不是鮮衣怒馬,就是車駕儼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賓客,個個氣宇軒昂。
數十年的草野混亂,雖然平靖之後,當真還未曾見過五姓中人如此大會,又還是如此地顯露在世人面前。
見了那般聲勢,這邊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過去,見到那些矜貴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們漸漸到來,一個個冠帶精美,衣飾雍容,心裡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羨。
——「歲寒三劍。」
有人低聲喃喃道。
那卻是三個著一色絲帛的年輕人成個品字形的隨意走來。
有認得的人早認出那是土門崔家年輕一輩中最出色的人物。三個人都還年輕,單提一個出來,或許還不足以跟李澤底相提並論,但三人聯名,卻漸漸已有壓倒李澤底之勢。
——「李遠!」
忽聽又有人驚嘆道。
來的卻是澤底李中的長門長孫李遠。
接下來,鄭姓俊彥、盧家子弟,一個個絡繹而來。還有非是出於五姓,卻也各稱高門的山東、河北的名門賓客一遞一遞地前來。
對街的那個宅院原就比這邊大,一時聲勢也就遠比這邊熱鬧。不說別的,人家飄出的酒味在那冠蓋於途的映襯下,似乎都要比這邊醇厚些。
那邊的來人,無論主客,卻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過,看都不看向這邊一眼。
眼見兩處院子間的巷道就要被他們的寶馬雕車佔滿了,來人還是絡繹未絕,魯晉斜眼瞄著,心中不由升起些惱恨。
這時,忽聽到「哈哈」兩聲大笑,卻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巷子口傳來道:「今兒什麼日子?這麼多家迎親!有這麼多女兒發嫁嗎?依我說,謝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來著了。今兒看來是娶親的好日子,若有哪個女兒因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機拐騙上一個來。」
那老者聲音渾厚,渾如廊廟鐘鼓,淳正高遠。
他旁邊人只笑應了一聲:「遠公……」。
然後,只見衣袂飄飄,巷子口上已拐進一老一少兩個人影來。
那老人身材肥碩,天還冷,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黃羅衫,那嫩黃的顏色襯著他的老皮老臉,雖說丑怪,卻有如六朝石刻,松紋鐵線,丑出個古拙精怪。
而他身邊那人,一襲烏衣,膚色白皙,身材雖嫌瘦弱,可讓人一望之下,盡有江東子弟、裙展風流的神采。
他二人隨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們這一老一少二人,如閑庭信步,言笑間毫不作態,卻一如古寺沉鍾,一如煙雨青蓑,竟襯得對面五姓中來人無論如何冠蓋軒冕,一時竟顯得有些做作俗氣了。
——洞達脫略,亦莊亦諧,書卷氣中夾雜的銳意自省,落拓里摻雜的激越飛揚,那種名士風流的氣度,本最為所謂士林舊族所尊崇。五姓子弟,無論長幼,無不想將此風味摹效的。可一見到這二人走來,對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嘗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魯晉本正尷尬已極,覺得大失面子,這時一見鄧遠公與謝衣二人施然而至,不由大喜。
他大笑一聲,朗聲道:「好,江左子弟、魏晉遺孫,竟同時肯惠然下顧,我這做知客的,可謂不勝歡喜!」
他眼見到後面接踵而來的又有古上人。
古上人清奇古貌,不染塵埃。他於三清門中名聲極正,魯晉一時心頭大喜,心下覺得,這個面子,硬是實打實地已掙了回來。
魯晉有意拖延時間,與鄧遠公、謝衣二人在門口寒暄個沒完。
鄧、謝二人何等心思,哪有看不出他心思的道理。
他二人平日雖嫌魯晉有些過於熱衷名利,稍嫌鄙俗,可這時,不知怎麼,竟覺得他忽可愛起來。
可能因為對門的人襯著,倒覺得魯晉那一根直腸子式的熱忱倒還來得坦白。
所以他二人也就與魯晉在門口談笑起來。
——那鄧遠公是何等人?
再加一個平日雖少言少動,但關竅處卻也盡能錦心繡口的謝衣,二人雖只平常說話,其雋永悠揚處,已遠勝卻對門那有意的冠蓋自許、拿腔作態。
其後,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話,只是立在門邊,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間君子,偶然相逢,閭巷閑話,卻澹澹然全無煙火氣,直有曦皇上人之氣度。
魯晉已聽得對面人聲略低了低,眼角一掃,只見那面有一人方冠珠履,正向自己這邊行來。
那正是崔府今日主事的管家葉錦添。
魯晉心頭一笑,直覺對方果然忍不住了,更不由得豪興遄飛,跟鄧遠公、謝衣兩人說得更熱鬧起來。
卻見那葉錦添已走到距自己這方不足三步之處,拱手一禮,先開聲笑道:「魯兄久違!」
魯晉轉身一笑,訝異道:「怎麼,葉兄今日也為主人家操辦喜事?怎麼竟趕得這麼的巧。」
只聽葉錦添笑道:「可不是,今日是我五姓門中迎娶汲鏤王家小姐的喜事,沒想卻與魯兄撞上了。魯兄也有女兒出嫁?小弟糊塗了,誰不知魯兄家藏六鳳,有女兒出嫁也正應該。」說著,他連聲朗笑。
魯晉面色不由一沉。
他連娶幾房妻妾,卻只生了六個女兒,且其中還有奔逃非禮之女……沒生兒子本是他平生一大憾事,如何見得別人藉機譏諷?可又不方便當眾翻臉,正待反譏,卻見那葉錦添見機得更快,已適時自顧自地說道:「……恭喜之意,小弟就不暇具陳了,一會兒再過來補個禮。」
他說著笑望向這邊門內道:「小弟過來,是因沒想到兩家會同逢喜事,怕本該是我們這邊賓客的,有來了的朋友不知道,走錯了走到了魯兄這邊,不得不過來知會一聲。」
說著,他略微提聲,沖李淺墨這邊園內笑道:「今日是五姓門中,迎娶王子嫿小姐的佳期。我們酒席就在對面。在下葉錦添,特來知會一聲,有相好的朋友,別走錯了門,誤入了這面。雖說不是什麼大事,魯兄不會見怪,但只怕也會誤會,當大傢伙兒白吃白喝來了。在下趕著過來恭請了,凡想觀禮五姓門中大事兒的朋友,不要走錯,趕快過來,小弟在這裡掃榻相候,勿以我五姓禮數疏慢見責了。」
他這一提聲,雖聲音不大,可氣貫中庭。
一時,小巷兩邊,雖賓客千許,浮語哄雜,卻也讓人人聽得清晰至極。
這一手中氣運用,抑揚之妙,卻也不由讓人心中暗地裡一驚。
——什麼意思?
——魯晉邀來的賓客心頭不由略沉。
葉錦添那話,分明已隱含要挾。
人人心道:如果真的得罪天下五姓,就算今日沒事,以後被他們惦記著,只怕也大有麻煩。
一時,這面賓客個個現出沉吟遲疑之態。
有實在不願得罪那邊的,腳下略動,已忍不住想走去對面。
卻見他緩緩走向對面。
眼看他一步步行去,雖身影孤瘦,但峭緊如弦,巷子內外的人聲不由就略微沉寂了下。
在場的,幾乎人人都是會家子,認得出一個人的身法步態之間的細微差別處,和那差別所顯露出的修為師承。
這時見李淺墨雖身無佩劍,卻一步步走出股劍意的挺峻,不由就一時屏息。
只見李淺墨緩步走向街中間。
五姓中人算計得極好,他們那宅子,開門卻比自己這邊更近巷口。
李淺墨正好走到對方門口對面丈許處站定。
他向里望了望,皺鼻道:「怎麼有這麼多飽食終日之人?一片響嗝的味兒,氣息大是不好。」
他又側頭望向葉錦添,淡淡地道:「不知新郎是誰?那裡面吃飽的太多,嗝屁之聲不斷,叫人難以進去。
「能否請他出來,我李淺墨當面道賀!」
他神態淡淡然若不在意。
可眾人聽出,他語氣間分明已似挑戰。
柘柘早跟了出來,這時遠遠在李淺墨身後站著。這時見李淺墨簡直如高聲搦戰,臉上一時激動得都要紅了,她不管不顧,忽噼里啪啦地拍起巴掌來,唯恐天下不亂地大叫道:「是呀是呀,請出來給大家看看!」
接著她更是一歪腦袋:「要不然,只自顧自地說五姓子弟迎娶什麼人,我還會以為:難不成這麼多男人娶不著老婆了,要成堆地迎娶一個?難不成漢人中的五姓,也忽然學那突厥法,要兄弟共妻,只怕析了家產?」
她跳腳笑道:「就算是這麼多人一起娶一個,那也請最打頭的那個新郎出來看看。」
她還嫌鬧得不夠,一臉天真地望向葉錦添,問道:「那成堆的新郎,總有個打頭的吧?」她臉上言笑晏晏,「你別罵我,我只是胡猜的,不知猜得可對不對?」
葉錦添的臉色已忍不住一變。
然後,他勉強壓抑住,淡淡道:「我五姓中子弟,目前還只在問禮階段。他們中當然有新郎,不過目前還不知是誰。要等看是誰拿了羅卷的人頭,即可將之作為聘禮,即此可做新郎了。」
——話說至此,已挑得極為明白。
李淺墨雙眉斜斜一挑,沖鬢斜飛,直欲衝冠而上。
柘柘看了他一眼,忽衝上前,拉住他袖口,笑道:「李家哥哥,用人頭做聘禮,我可還從沒聽說過,聽起來大是好玩。」
她盈盈一笑道:「我聽著也心動了。我好想嫁給你,不如這樣,你若把那『崗頭澤底』,崔盧李鄭,一姓中取了一個人頭下來,我就馬上變成一個最最好看的女孩兒,讓你娶我好嗎?」
本已緊張的局面被她打攪得直如孩童笑鬧。
李淺墨不由側頭沖她溫顏一笑,低聲道:「那倒也未為不可。」
他本是隨著柘柘隨口言笑。
沒想柘柘一雙眼珠忽變得碧瑩瑩的,直如那日跟羅卷分手時,在山岡下遇到她的樣子。
只見她直盯盯地看著自己,那碧瑩瑩的眼中深深的,深不見底,深得讓李淺墨猛地感覺心排一空,如面對萬古空潭,憐其寂寞,直欲聳身一躍,或伸臂一抱,將之盡攬。
葉錦添的臉色已氣得大變,眼神直如一條毒蛇一般。
這時,只聽對面人群中早有一個五姓子弟怒喝道:「小子敢爾!」
他聲音未落,一個身影已排眾而出。
李淺墨一抬頭,卻認出那人正是鄭朴之。
鄭朴之一式手刀,挾全身之力,已向柘柘迎頭砍來。
柘柘嚇得一縮頭。
卻見李淺墨猛然出手。
他袖中吟者劍並未出鞘,卻被他隨手揮出一聲鏘然!
那劍鞘針尖對麥芒地直擊到鄭朴之攻來的手刀上。
李淺墨生性雖略木訥,可他是敏學深思之人,當日於穀神祠見過鄭朴之,連日來閑暇之處,已盡多思慮過怎麼破這人的手刀。
這一式他看似無意,卻實是蓄意而出。
所以他劍鞘一揮——那劍連鞘雖長不過尺半,卻讓鄭朴之躲也躲不過,正一下打在他手刀之鋒上。
李淺墨料敵已明,情知鄭朴之的手刀雖然鋒利,卻還沒練到通同一氣,掌緣上小指骨第三節處似猶有漏洞,正是泄力虛勁的薄弱之處,所以一打就打向了那裡。
兩人對招極快,一觸而收。
只聽得鄭朴之低哼了一聲,那聲音里竟似忍不住痛楚。
然後,他身形猛退。退還不說,他另一隻手已握向受傷之手。
照說,他也算五姓年輕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可這下,一招即傷,傷得還如此之重,面色慘淡地急急後退。
旁人不知李淺墨深思熟慮過,只道他驀然相逢,隨手一招,即已重創鄭姓旁枝第一高手鄭朴之,不由同時大驚。
因為驚訝太過,滿場一時鴉雀無聲起來。
卻見李淺墨面色冷凝,他今日穿了一襲素袍,這時並不收劍入袖,而是緩緩而坐,正對向五姓宅門,一把劍被他放到了膝上,竟緩緩坐了下來。
岑寂過後,終於有人開聲。
那卻是謝衣的一聲低嘆:唉……
「吟者劍」!
大野聲名,多來之不易。凡稱名器,只怕俱曾披肝瀝膽。
李淺墨緩緩坐下。
此時,就算猶有人敢小視他不過一個弱冠少年,可為那「吟者劍」三字和那三字所激起的聯想……聯想中那人那「不可即得、不輟歌吟,不廢飛翔、不廢航泳」的吟者之聲,只怕也無不心驚了!
葉錦添狠狠地看了李淺墨一眼。
卻見柘柘正軟軟地蹲在李淺墨身邊,伸手捉著他的衣角,笑嘻嘻地略帶促狹地望著自己。
他無暇跟這小搗蛋費心思,心裡卻在擔心著:羅卷還未來!
羅卷未來,所以他倒不願先對付這少年,怕羅卷突然出手,那時倒真防不勝防。
雖說今日五姓子弟中真正的高手幾乎盡已齊聚,但羅卷的聲名卻也著實可怕!
更讓他擔心的是:單隻李淺墨一個少年,就已這般難纏,可他背後那人……如果那人真的肯與羅卷聯手,到時猛然出現,以吟者劍之清名高譽加上尺蠖劍之孤銳難測,真要雙劍合璧的話,那時只怕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所以他一時躊躇,暫還不想對李淺墨出手。
念頭一轉,他覺得不如還是先行孤立對手。
羅卷與那肩胛雖聲名蓋世,卻俱是獨來獨往之人,平生交遊,自然遠較五姓中人為少。旁人就算將其欽慕,也不見得肯為他們出頭,還是不得不對五姓門中更多顧忌的。
想到這兒,他微微一笑,沖著對面眾人道:「這位小兄弟好身手,也當真有趣。眼下……諸位,子嫿女史嫁車只怕不一時即到。各位如想觀禮,如不是太過賤視我們五姓之門,也好過來了。」
說著,他沖身後一擺手:「還不奏樂,歡迎給我們五姓寒門面子的貴客??」
他話語中要挾之味更甚,一雙森然之目向對面園內望去。
眾人只覺得,那目光掠過自己面龐時,似都略微一頓。
那一頓雖快,卻似已把自己的面容、名字連同出身來歷,已深深刻在了他腦海里。
人人心頭不由一驚。
——只為了看熱鬧,得罪了天下五姓可不是什麼划算的事。
連魯晉心中也不由一時懊悔,暗想道:自己也是多事,當日玄清觀一事,自己無意中已開罪了五姓。如今,為了羅卷與王子嫿這檔子勞什子婚事,自己真的要與五姓中人鬧翻嗎?
那以後,無論在哪兒,欲行何事,只怕事事都為他們掣肘。
那時的為難,只怕足令自己不堪。
他這裡自己都後悔著,別人當然更不想隨意開罪五姓。
只見已有數人開始腳步向對面挪去。
葉錦添眼角一掃,知道一開了頭,接下來就容易了。
但他還要把事情辦得更圓滑周到一點。
要想更周到,不如找一個聲名極熾的人先拉過去。
他眼睛掃向門口魯晉身邊的三人:鄧遠公、謝衣與古上人。
鄧、謝二人……這兩人只怕不妥。那日玄清觀的事他早已聽說了,知道他二人只怕是拉不動的。最後他望向古上人。
古上人的大野聲名極為清正,也從不隨意臧否人物,在天下草野乃至當今朝廷中,都從不樹仇,卻也聲譽極高。
葉錦添念頭一轉,已定策略。
卻見他面色一暖,朗聲笑道:「古兄、古兄……小弟一時眼拙,剛才竟沒看到你。
「以古兄與我五姓之誼,如此大事,怎能不請古兄觀禮?來來來,這面可有不少您老的孫侄輩,只怕還沒見過您老,您老也該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做耆宿風采。」
說著他上前一步,已一把扶在古上人左臂之間。
古上人轉頭沖他溫和一笑。
葉錦添即拉著他抬步要走,一邊眼角顧忌著鄧、謝二人,一邊還用餘光拿捏著其餘賓客。
可他才動了一步,卻發覺,古上人並未跟上。
葉錦添不免詫異回頭,要知古上人是個老好人,怎麼會平白地駁自己的面子?
卻見古上人臉上仍舊沖著他溫和地笑著。
然後,古上人的目光卻轉向了李淺墨。
只聽他輕聲道:「我現在還不能動。我要好好地看看這少年。如果我猜得不錯,他的師父該就是那人。」
「就是他師父,當年幾乎廢了我大半功力!」
葉錦添一時不由大大一愕。
——古上人當年在三清道中以一身功力允稱絕頂高手,可是盛年以後,筋骨日衰,如今馳名大野,卻已不再是憑他當年那一身硬功夫。
據說,不知為何,古上人於壯年之際,突然功力大損——沒想,竟是肩胛所為,是肩胛廢了他大半功力!
葉錦添一念及此,心頭大喜。
他情知就算肩胛前來,古上人也可為自己一方的強援了。
卻見古上人並未住口,忽然一嘆道:「那還是十五年前吧……」說著,他心中似乎也思緒萬千,閉了一下眼,才慢慢接道,「肩胛當時也正年輕,那時還習慣被人稱為小骨頭。
「他曾夜過『紫荊觀』,與我深宵論劍。同是道門中人,彼此較量過內息真氣。沒想,那日切磋之下,我只覺多年來積下的肺腑濕熱之氣越來越盛。我心中大驚,這小子什麼時候習得了這番功夫?可一怔之下,卻覺一陣清涼,竟在漸漸化解掉我的內勁。肩胛當時也面色凝重。我當年修習的是三陽真氣的旁門,為圖速成,選擇了亢龍之道。一直以為沒事,誰想,如此作為,竟是以傷鑄劍,自殘過度。直到與他較量時方知,這傷病,卻是我多年練功練出來的,怕已積重難返。
「我情知肩胛精於內氣療傷之術,可看他面色,也知,這病是難治了。沒想那一夜,他拚卻耗損修為,竟治好了我的傷。
「他解了我的大患,卻也讓我從此全身功力大廢。療傷之後,他也功力大損,所以次年,他面對『麻頭陀』的一戰,竟至大敗。」
古上人面露一笑:「他治了我,卻也害得我此生再難晉身絕頂高手。這其間恩仇,卻似也難於清算了。
「不過,今日,既有他弟子在,這份情我無論如何要還的。我古稀之人,能再與肩胛相會之日已是不多。何況今日,只怕不只是我,當年,他在大野之內,雖獨往獨來,平生所濟危困極多。不說別的……」
他一掃身後諸人:「今日在場的諸位,只怕有不少就曾受過他的恩惠,有的只怕連自己都不知道。」
他忽沖著一個中年人道:「陳兄,當年巨鹿原上一戰,令尊身披數十創,但因為人仗義,蒙人相助,醒來時已躺在家中榻上,你知是誰人所為嗎?」
那陳姓中年人不由一怔,想來這事也是他平時百思不解的。這時一聽,方知當年救了老父的卻是肩胛。
他父子之情極重,乍聞之下,一時喉頭聳動,說不出話來。
卻見人群中這時忽有一年輕人聳身立起,顫聲道:「今日之事,我顧九,怎麼說也不敢走開了。」
「葉先生見諒則個,小可如此行為,只為家門。當年家門長輩一十九口的性命俱為恩公所賜。今日恩公弟子在場,小可幼承長輩嚴訓,凡與恩公有關之事,當與其共進退,生死無違!」
「所以今日之事,小可抱歉了。」
——那人正是長安城顧家的人。
葉錦添不由一怔,要知,顧家也算望族,與天下五姓頗有淵源。這時眼見形勢一變,他不由大感尷尬,情急之下,雙眼不由望向一個胖子,笑道:「張兄……」
那胖子漲紅了臉,卻只一擺手。
葉錦添更是一愣。
卻聽那胖子道:「我胖張一門老幼多承土門崔家提攜,自當銘感五內。不過,今日,我必須與那小兄弟共進退。此事,卻與我胖張的家門全然無關,只是我自己一人之事。」
他似也怕開罪五姓中人,言下之意似想一身承擔。
卻聽他接著慚笑道:「當年,那人阻止了我做一件惡事,否則,如果做了那件錯事,只怕終此一生,我都不敢再面對自己。」
他連連搓手,臉上的汗都滴了下來:「不為別的,只為了這個。葉兄那個……見諒些個……」
原來這人看似家門曾受五姓提攜,所以葉錦添才會先邀上他,沒想竟會遭遇此番說辭。
——肩胛看來平生濟人甚多。但這邊在場的賓客足有三五百人,受其恩惠的想來也不過十餘人。旁人還在猶豫,卻聽謝衣忽沖鄧遠公道:「遠公,你過去嗎?」
鄧遠公搖搖頭。
謝衣大笑道:「照說,咱們兩個跟對面多少還有些瓜葛。」但接著,他仰天一嘆,「可我今日不能過去,哪怕盧家的表嬸見責也……罷了。」
「我如此不為別的……」謝衣猛一抬頭,「只為仰慕。」
他的臉色猛地肅然起來。
全場中人,一時個個寧靜。
似有不少人懷想起肩胛平生的行跡。
卻聽一個漢子忽哈哈大笑道:「娘的,扯那麼多幹什麼?老子沒見過什麼鳥肩胛,也沒見過羅卷……跟那小兄弟更沒一面之緣。但老子不過去,羅卷要娶王子嫿又怎麼的了?那五姓名門,平日賤視我們草野漢子可謂甚矣,難不成只要他們給了一個笑臉,先前打了咱左臉咱就忘了,這時顛顛地趕過去再把右臉伸上去?
「誰要去誰去!老子好歹不去犯那個賤!」
他這一句,可謂說到了這邊一眾人等的心坎里去。
要知魯晉所邀,多屬大野豪雄。
各人雖揣著各人的心思,不願開罪五姓,但心中平日里對五姓的趾高氣揚,早看不過去。這時被那粗豪漢子一語喝破自己的尷尬心思,他們本都是刀頭上舔過血的人,再怎麼也不甘心去犯那個賤了!
再說平日里,他們勢單力孤,這時眼見眾人齊心,更是有意要大大坍那邊五姓一個檯面!
葉錦添臉色一時大變。
那邊五姓中的子弟已忍不住氣急敗壞。若在平時,他們怎麼肯請這邊的人過去?眼見那些大野漢子一個個給臉不要臉,已有人怒罵道:「糊不上牆的泥巴!」
他這還算好聽的,另有人冷笑道:「烏合之眾!」
可論起罵架,他們怎敵得過這邊三五百個大多身屬大野龍蛇的粗野之人?
只聽得魯晉這邊,一時還罵之聲大起。那罵聲真是生冷不忌,什麼葷的素的,娘姨姥姥,一時立馬翻騰起來。有刻薄的,還推陳出新,廣采博喻,竟把這場罵架罵出一片花樣來。
那邊五姓中人,為身份所限,眼看罵不贏這邊,有氣血兩旺的子弟已忍不住要拔刀弄劍,要就此出手。
眼見得本不相干的兩撥人,說不好就要為一點子事大打出手。
李淺墨雖靜靜地坐在那兒,可也沒想到,這場婚禮,竟會弄出個這麼大場面的毆鬥出來。
他不是多事之人,一時心下未免抱歉。
所以他一轉頭,實心實意地謝了這邊諸人一眼。
他本還是少年,眼神中大現誠摯,再加上人也長得端正韶秀,這時略顯慚愧的一笑帶謝,卻讓那些草野豪雄看得大是順眼。
卻聽先時開口說話的那大漢笑道:「不為別的,單隻為小哥兒你這一笑,老子就大是順眼。媽的,好多年沒正正經經打過群架,手癢得正是難過!對面那些小雜種,你們看不順眼,只管他奶奶的放馬過來,咱們不拚命見血,不算好漢!」
全場之中,只有柘柘大覺好玩。
一時只見她又蹦又跳,煽風點火,恨不得鬧得個天塌地陷才算好玩。
李淺墨忍不住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柘柘被他一望,忽然變乖,沖著李淺墨眨眼一笑,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竟似入定了般。
卻聽李淺墨嘆道:「怎麼會這樣?這可……怎麼辦才好?」
柘柘聽他聲音大是憂急,覺得他像在求助自己。不知怎麼,她似很喜歡見李淺墨著急,求助無門,只剩自己貼心的樣子。
她忽然一笑:「你別擔心,我早料定了,也早準備妥當。」
李淺墨聞言一愣,不知她在說什麼。
柘柘卻忽以手就唇,仰面向天,打起一個呼哨來。
那呼哨聲又尖又亮。
緊隨著那呼哨聲音響起的,卻是一片馬蹄聲,密密的,遠遠的,奔踏馳來。
眾人先一驚,以為會是天策府衛。
但細一聽,那馬蹄聲又不像。
卻聽一人喃喃罵道:「媽的……居然像是響馬。這幫傢伙沉寂這麼多年,怎麼會今天趕來?」
——來的果然是響馬。
不一時,只見數十騎響馬突然出現。
當頭的就是馬瑰與谷無用兩個老人。兩人一胖一瘦,空中飄拂著滿頭白髮,英雄雖老,卻不改豪健。
一見他們現身,柘柘忽一躍,就已跳到一棵大棗樹上,手裡拍著,高聲笑道:「這邊,這邊!」
那幾十騎響馬果然奔向小巷子裡面。
巷子中本已夠擠,可響馬中人,個個人雄馬健,剩下的人馬堵在巷子口,只馬瑰與谷無用兩人奔了進來。
馬瑰奔馬而入,看都不看一眼五姓中人,一抬頭,就望向柘柘,開口就叫了聲:「小山魈!」
柘柘一笑:「死老兒,好生無禮。」
馬瑰卻哈哈大笑。
只聽柘柘道:「雖然托木姊姊知會了你們,但這麼半天,你們還不來,我只當你們怕了天下五姓,不敢前來。」
那馬瑰只不屑地哼了一聲,眼角冷冷地掃了那邊一眼,開口即道:「你說的東西在哪兒?」
柘柘忽在懷裡扯出了幾塊生絹。
那絹上似乎有畫,濃濃淡淡的,也說不清畫的什麼。它就這麼把那幾塊顏色深淺不一的生絹在空中揮舞著,一邊舞動一邊笑道:「終究還是你識貨,那些笨瓜,也不知這些天來怎麼惦記,怎麼撓心撓肝地痴想,卻全不知真人當面。
「死老頭兒,還是你見機得早。」
她眼光卻瞥向五姓中的那前日見過的盧挺之與鄭朴之兩個,口裡依舊不改嬉笑道:「可笑有的人,當日白奪了一小塊包袱皮,只怕到現在也不明白,那日我酒霧之法下,包袱皮上現出的畫,怎麼突然地就變得殘缺不全?」
她一語未完,就見鄭朴之與盧挺之面色大變。
只見他兩人略微想了想,忽然退身,低著頭就跟幾個像是自己門中的長輩的人稟報開來。
那盧、鄭兩門的長輩隨著他們的稟報,面色也越來越沉。
只聽柘柘笑道:「這東西,我那日見了,卻也就記住了。」
說著,她忽沖樹底下的李淺墨一笑:「小哥哥,你說,天底下可還有人能比我記性好不?」
——她「山魈」一脈的異術,出於泉下奇門,天下無人不知,所以無論馬瑰、谷無用,還是盧、鄭二人,卻也對她的本事深信不疑。
這小山魈沖李淺墨自誇自贊罷,這才又沖盧、鄭二人笑道:「這玩意兒,本來我也用它不到,本想一把火燒了的。」
說著,她竟從懷中掏出個火摺子,迎風一晃,就已打著。
它把那火竟向手中生絹靠近了去:「本想早燒了的,可是一個人燒著也不好玩,還是大家有知根知底的人來一起看著才更熱鬧好玩。」
說著,她就要點燃那幾幅生絹!
底下鄭朴之與盧挺之兩人已同聲阻喝道:「不要!」
柘柘停下手,望著他二人一笑:「你們說不要?」
盧、鄭二人連連點頭。
卻聽柘柘道:「那也好。這玩意兒我留著也無用,就給了誰也不算稀罕。但沒有白送人的理兒。我不圖別的,今日我小哥哥費了好大心思才籌劃的這場婚禮,我只是不想有人搗亂。」
「只要有人答應拿了東西后不在這兒為難,立馬合門就走,那我就給他。」
說著。她笑嘻嘻地望向盧挺之與鄭朴之。
鄭朴之已經急了,可今日鄭家長輩頗多,還輪不到他答言。
卻見盧挺之想了下,忽開口道:「好,只要那東西是真的,今日我盧門就退出此事。」
他一伸手,衝上面喝道:「拿來!」
柘柘一笑,望向鄭朴之道:「你怎麼說?」
鄭朴之忍不住一點頭。
卻聽柘柘笑道:「我是最守信的了,接著!」
說著一揚手,那手中的三幅生絹就向馬瑰、鄭朴之與盧挺之三人飛擲了去。
別看她身子矮小,那三幅生絹在她手下,這時竟宛如三隻碩大的蝴蝶一樣,撲閃撲閃地沖那三人飛去。
那三人哪耐得住性子等它們飛來?
只見馬瑰、鄭朴之與盧挺之三人各自飛身,已向擲向自己的那一塊抓去。
他們東西才才入手,就急急向那絹上看去。
——然後只見人人面露喜色。
只聽柘柘笑道:「是真的吧?」
那三人見到那生絹上的圖紋,與這幾日自己反覆研究過的包袱皮兒上的殘圖完全印證得上,已知確是真的。
卻聽柘柘笑道:「馬瑰老頭兒,因為你人好,且答應了我那事兒,今日,我可是給了你個全的。」說著拍手笑道,「至於姓鄭的、姓盧的,他們兩個小子我看不順眼。當時他們拿了多大塊,我估量著,就給了他們多大塊。叫他們說沒有又有,說有又不全,自己心癢難撓去。」
說著它望了一眼馬瑰:「難道你不怕搶,這時還不快走?」
那馬瑰早已大笑連聲道:「怎麼不走!」
說著,他與谷無用二人勒馬即走,邊走還邊大笑道:「小山魈,我答應你的事,也一定照辦。嘿嘿,我老頭子,憋悶久了,也很想見識見識大漠風光了。現在怎會不走?不走的就是孫子!」
那邊盧、鄭二人聽說馬瑰得的是全圖,不由面色一驚。
他二人和門中長輩略一交談,只見盧、鄭二姓,好有數十近百人,一時全都撤出,追著響馬的足蹤,直跟了上去。
場中餘人一時不由愣愣的。
卻見柘柘在樹上,忽嘆了口氣,沖李淺墨說道:「小哥哥,看來傳言不可信。我記得有人說,無論是郁華袍,還是胭脂錢,但凡有一件現身世上,只怕就會引發得天下如狂。不管是誰,立馬都會上前來爭奪的。」
「怎麼今日所遇的,俱是君子。」說著她頻頻搖頭,似感於人心不古,頗為失望般。
「看來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天下本來良善的人,一向是看得太壞了!」
那圖一經現身,引得響馬中人連上盧、鄭二姓,一時聳動。如此奇異之事,適才場中耆宿,本已略生猜測。
這時「郁華袍」三字一出,只見下面立時鴉雀無聲地靜了靜。
忽然地,李淺墨這邊客人中,就有幾個人身形躍起,往小巷外面、馬瑰與谷無用的去向,疾追了去。
然後,只見五姓中人,剩下的王、崔、李三姓人氏個個面色大變,一時哪怕同門之中,也不及商議,反應快的已疾起而追,慢一點的跟著就飛身而起。一時只見得鳶飛魚躍,眼見得小巷中夾街的這千數百人,一時只見越來越少。五姓中人那邊的宅院,不一時,竟只剩得滿院的燈籠還在披紅挂彩,卻是一個人影也不在了。
李淺墨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沒想到,一場劍拔弩張的局勢,就這麼輕易地被柘柘這小妖怪給生生攪散。
他也不知說什麼好,有些感激,又有些感傷地望向樹上的柘柘。
魯晉一時也怔在了那裡。他費心邀來的賓客,這時剩下的,已不過數十個人。
柘柘已從樹上躍下身來,重又變得極乖,上前抓住李淺墨衣袖,靠在他身上,輕聲道:「是我毀了這好大一場熱鬧。」
李淺墨望著她,只輕輕搖頭。
卻見謝衣忽若有深意地看了柘柘一眼,然後,轉身沖魯晉笑道:「魯兄,嫁車也快到了吧?」
魯晉怔忡著一點頭。
卻見謝衣一攜鄧遠公的手,就向院內走去,邊走邊大笑道:「走得好,走得好!該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就是真正的朋友。」
他沒有看向李淺墨,卻沖那留下來的個個揮手相邀。
李淺墨雖只見到他背影,卻覺得他的舉動分明似在安慰自己。
這時只見謝衣伸手向後一招:「我們都進來了,做主人的怎麼還不過來給我們開酒?」
就在這時,卻聽得一陣轆轆的車聲傳來。
那是一輛朱輪的馬車。
謝衣不由突然止步。
他那突然止步的姿態,不知怎麼,讓李淺墨看出了一點他潛藏於心底的悲愴來。
李淺墨不忍看向謝衣那突顯孤零的身影,轉頭向巷口望去。
只見兩隻朱紅的輪子輾著那猶未散盡的適才的喧囂,碾著適才還兩家爭奪不息的喜事……碾著這忽而堂皇忽而荒涼、直是堂皇也直如荒唐的人情翻覆、悲歡聚散,在一切將生未生、將謝未謝的輪迴流轉中,駛過來了。
……啊,嫁車!
李淺墨在適才為幾百人騷動、所捲起的猶未落盡的煙塵中抬眼望去。
魯晉一擺手,堂上的座部伎與堂下的立部伎一起奏起樂來。
那音樂的聲音也像灰塵、喜色的灰塵,伴著那光線、塵埃瀰漫在這小巷院中,石青的牆上、灰青的巷道上;飄拂到兩家布置的懸燈挂彩間,讓那挂彩披紅這時看著也紅得多少顯出些零亂。
這本就是一個零亂的世界……是一場其實一直未曾罷宴的宴席。
可那麼多人突然地離去,讓那一場人世的宴席突似宴罷。
而在那宴席盡處,卻正有一場歡然小宴正待展開。
……羅卷在哪兒?
李淺墨這麼想著,不由游目四望。
卻聽到一片篤篤的聲響。
他詫異已極地回頭望向巷子深處。
那聲音是從背後傳來。
這巷本是個死巷,裡面並無通道。
卻見這死巷裡面,一扇殘破的木門忽吱呀打開。
而羅卷,竟騎了匹四不像的騾子,從裡面那荒廢舊園裡,全不似一個新郎的,卻恰好如一個新郎的,一步一步,行了出來……
那場喜宴的過程究竟怎樣?
——它是怎麼開始的?
——又是怎麼結束的?
李淺墨一切都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一切都很好。有熱鬧,也有不那麼熱鬧的淡然;有喜興,可喜興中卻又有著種時世蒼涼,光陰流轉,這盛世一隅,也有頹唐、也有歡快的倦然。
那是團圓,也是支離……就這麼又支離著、又團圓著,一場喜宴慢慢展開。最後有微醺的,有大醉的,有久飲不醉的,有未飲即醉的……世間的美好本當如此,可李淺墨想不起一切的經過到底是怎樣。
他只覺得心中有一點感動,他喜歡這份感動,不知怎麼,他此時覺得,無論羅卷、王子嫿,包括柘柘、謝衣、鄧遠公、古上人還有魯晉、那個顧家的人、那個胖張、那個大野漢子……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而加入進來的。
他心下忍不住略微懷疑,他們是為了遷就自己而來的嗎?
這些他不願多想,但他平生還是頭一次感受到命運對自己的這種厚待。
——這一切很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