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索尖兒
烏黑的一間斗室里,顫巍巍地燃起了一根蠟燭。那蠟燭白得陰慘,正握在一隻顫抖的手裡。隨著火光的一閃,先只見四圍的孝幔。緊接著孝幔揭起,狹窄的斗室間露出了石砌的四壁。那四壁的壁石粗厚,宛如墓穴,而四壁上一層一層、密密麻麻懸挂的都是些架子。
那些隔架都是用柏木製就,簡單粗陋。而那些架子上,滿滿的供奉的都是些靈位,一層一層的,連天花板上懸吊的都是。它們比肩而立,默然凝重。
這間斗室本就藏在地下,屋裡滿是陰濕的潮氣。只見那些靈位個個漆得通體漆黑,上面金閃閃地刻著填漆的金字。潮氣結在那些靈位上面,凝成一滴滴冷露,在燭火下折射著光,看著似汗似淚。
一個靈位代表一位逝者……一時只見,滿天滿地到處都是亡者的名字。
——連索尖兒這麼膽大的少年,一見之下,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還從沒見過這麼多靈位……適才,城陽主府上供奉的「二尤」被一個紙團上草草畫就的尺蠖劍驚走之後,他不防之下,猛地被市井五義中的二哥陳淇一把揪住了領子,全不容他反應過來,就穿街越巷,被帶到了這裡。
市井五義中其他四人當然也急急跟上,他們都是一身功夫在身,索尖兒那些三腳貓功夫的兄弟們自然追他們不上。
這兒本是一處略嫌寒窘的小跨院,地方也就在烏瓦肆一帶,可陳淇不想讓索尖兒的手下跟上來討麻煩,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后才重又繞回到這裡。
小跨院內收拾得極為乾淨,院中多種松柏,只是種的時間並不長,一棵棵矮矮小小的,看著十分枯瘠。院中空地之間,擺放著不少刨子鋸子之類的木匠家生,那是陳淇平日里的營生。市井五義中人,平日都是普普通通的市民。索尖兒一見也不由有些吃驚,沒想到市井五義中最負盛名的二哥就住在這裡。
那院子里收拾得極為乾淨,乾淨得都不像給生人住的。院子中有兩間做木器活的房子,這間斗室就藏在那房子底下。進了跨院,陳淇直接就把他們帶進了這裡。
連市井五義中其餘四人似乎也是頭一次走進這間屋子,這時只見他們一個個游目四顧。一時之間,秦火默然肅立,毛金秤喃喃自語,方玉宇一臉驚愕,鐵灞姑已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屋裡只有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就放在斗室的正中央。椅子也是柏木製就的,屋裡飄散著一股柏子的香氣。
那氣息本該清新,但在這不通風的暗室里憋久了,一聞之下,只覺刺鼻。
陳淇看來確實病得不輕,他輕輕一擲,把索尖兒丟在地上,自己就向那把椅子上坐了,坐下了還在不停地喘氣。
索尖兒一路上被陳淇掐住了麻筋,這時倒在地上,一時掙扎不起,聽了鐵灞姑的問話,忍不住冷笑道:「這還有什麼不明白?你二哥不是養了二十幾房家小?你以為那些女人以前都沒過男人?他霸佔了無數的大老婆、小老婆,這些都是被他害死的那些男人的靈位。」
鐵灞姑聞言一怒,一腳就沖著他肚子上踹去。她這一下踹得頗重,索尖兒正自渾身酸麻,自然躲她不過。硬生生挨過了這一腳后,只聽他痛笑道:「踢,再往下踢點兒,你就找對地方了!」
鐵灞姑想來也少見這等憊懶的少年,一時拿他無法,只有怒目望向索尖兒,一張黝黑的臉兒在燭光下映出一抹紅色來。她人本生得高高壯壯,聲音也低沉寬厚,雖說眉目端正,但嫌太過英朗,倒是這點紅色透出一點女兒家的羞怒。只聽她怒道:「你敢再辱我二哥,說不得我就真的絕了你。」
索尖兒本待再說點什麼,但看到她那狠厲的神色,一時也開不了口。他終究也怕這烈性女子果真對自己下什麼要命的狠手。
可他心有不甘,到底還是忍不住,冷聲譏笑道:「難道我有說錯?長安城中,別人不知,我又如何不知道?你問問你那個二哥,問他單在長安城中,一共就有多少門家小?說起來怕嚇著了你,我粗粗地打聽了一下,他那些大老婆小老婆們,一共加起來,怕不有二十幾個!怎麼,這等無德行的事,他做得,我就說不得!你若不信,我新收的兄弟龔小三,你去找他來問問,看他怎麼說?他的娘至今還被霸佔在你二哥的手裡!」
鐵灞姑聽他言之鑿鑿,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不由側目望向毛金秤:「三哥……」
卻見毛金秤點了點頭。
市井五義間一向以道義相交,平日里很少問及彼此的私事。鐵灞姑一向隱隱聽說過二哥有此等的傳聞,但她一直不信。何況她一個大姑娘家,怎麼好意思跟二哥問起這等大老婆、小老婆的事。
她本性豪爽,一向要求自己做事萬不可像個凡俗女子。可一時之間,不由觸動了性子,忍不住眉毛一挑,就待向她二哥問話。
毛金秤平日最了解他這個妹子的脾氣,連忙搶先解釋道:「四妹,你有所不知……」
可鐵灞姑什麼脾氣,一旦倔性子犯起來,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只聽她冷聲道:「你別插話,這不干你事。二哥,他說的可都是真的?」
陳淇默默地點了點頭。鐵灞姑就待發作。
一貫穩重的秦火卻在旁邊插言道:「四妹,你切不可誤會了二哥。當年柳葉軍兵敗之後,二哥的至交好友與袍澤屬下人等不少人家都成了孤寡,一家老小無人照應,所以二哥才把他們一一安置在長安。因為大多數家庭沒有男人了,所以二哥只能權充做這些人家的一家之主。外界傳言是多,可二哥行得端、坐得正,難道這不正該是咱們二哥應有的作為?」
五義之中,陳淇雖名聲最高,一向出面理事、照應五義雜事的卻是這個大哥秦火。他為人穩重,說話當然極有分量。
鐵灞姑聽著一呆,她相信秦大哥的為人。心中怒氣登時轉化為欽佩,歉意地沖著陳淇一笑,一腳又向索尖兒踹去,怒哼道:「小子,險些信了你的讒言,壞了我們兄妹間的義氣。」
索尖兒吃痛之下,並不吭聲,只是撇嘴一笑,分明全然不信。
這時,只聽陳淇開口道:「我知道你們都奇怪這是什麼地方……」
他環目四顧:「這些,都是隋末以來,我所認識的那些死於那場戰亂中的逝者的名字。」說著,他伸手拿過一面牌位來,小心地用衣袖在上面輕輕地擦拭著。
因見他表情沉痛,旁邊人等一時也就不敢多話。只聽陳淇慘笑道:「沒錯,現在長安城中,我是有很多的家,可再多的家,也等於沒家。只有在這兒,我才能感覺到真真正正的家。」
「我老了,別跟我說什麼我猶在壯年,其實我心已死。你們都好奇我平素在做什麼吧?」說著,他把那面牌位放好,又取過另一面來,放在手裡輕輕擦拭著。
「這一向……近十年來,我都在做個木匠,也只情願做個木匠。很多很多年前,我爹就是個木匠,我的爺爺也是,他們斷想不到自己家裡會出來一個拿刀仗劍的人。起先,我一直以為他們告訴我的那些道理都是錯的,現在,哪怕那些道理在我看來仍舊是錯的,可那錯畢竟也是美麗的錯……平生錯拿刀劍,不過為了安穩,可最終……」他環顧四周,「我終究還是喪失了一切的安穩。」
「這屋裡,所有的一切,無論是靈位,還是木器,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說來慚愧,咱們號稱市井五義,承你們四個不棄,還都叫我一聲『二哥』,可這些年來,我何曾做過什麼一怒拔劍,打抱不平的事?我不過是每天柴米油鹽,操心操心那些家小的生路,剩下的時間,就越來越沉浸在往事里,不停地努力去回憶過往那些年中一些略微生疏的名字,努力去把他們的平生事迹一一想起,然後,再做上這麼一個靈位……」他望著那些靈位嘆了口氣,「再把他們供奉在這裡。那感覺,就像從已流逝的生命中挽回了一點兒什麼。」
說著,他對著那些架子上的靈位,喃喃地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周百流、張檣、劉鬼兒……這些不是武藝比我高超,就是比我更年輕有為,還有的遠比我人好……他們都該活下來,哪承想,最後活下來的卻是我這個最沒出息的。」
「我這個最沒出息的人只求苟活於這難得的治世,再不想惹上什麼麻煩。哪承想,你想離麻煩遠遠的,那麻煩卻只追著你來了。」說著,他眼望向他那四個弟妹,「你們可知,咱們此時,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煩?」
旁人俱都不語,獨鐵灞姑氣鼓鼓地道:「不就是那什麼二尤嗎?二哥,你別長他人威風,滅了自己志氣。今日,不過是因為你身體不好。若是平時,咱們市井五義又何懼於他們?我們四個,再不爭氣,也纏得住大尤。至於二尤,只等你身體稍稍康健,料理他又有何難?」
陳淇卻嘆了口氣:「你以為只是二尤這麼簡單?那城陽公主的駙馬杜荷惦記烏瓦肆這塊地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二尤今日被驚退,杜荷又豈只這一點點手段。不說別的,他身後的東宮太子又豈是我們所能惹得起?今日一戰,咱們雖在下風,他們也顏面盡失。知道有草野人物插手后,這事兒就斷沒那麼簡單了。我想,不出三日,他們必然另會有人出手,好讓咱們市井五義命喪荒野,也算殺雞儆猴,給烏瓦肆的那些百姓們看看,好讓他們別再幻想有什麼倚仗。掃平了這點障礙后,他們就好對烏瓦肆下手了。」
鐵灞姑不由怒道:「難不成咱們就此怕了他們?」
陳淇搖頭一笑:「敵強我弱,卻又如何不怕?」
鐵灞姑萬沒料到她一向敬如神明的二哥會說出此等話,只覺他這麼說不只是污辱了他,連同還污辱了自己對他的信任。
眼見她就待發怒,卻見陳淇搓手喃喃道:「可怕歸怕,做歸做,這是兩回事。怕了不等於不做,做了也不等於不怕。只看咱們挺不挺得過這一關了。」
陳淇對自己的過往一向極少講與人聽,鐵灞姑對他的事迹也是從大哥、三哥口裡聽來的。
在她想象中,二哥從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裡走過來,身為柳葉軍悍將,千軍縱橫,—劍跳脫,那該是何等暢意平生的事?這時聽他這麼說,只覺得心頭轟隆作響,那個她一向仰慕的英雄形象竟一瞬間在自己心頭搖搖欲墜。
她相信原來那些關於二哥的傳說都是真的,可現在,他真的老了——英雄也會衰老!
老照說不可怕,可怕的卻是鈍。他鈍了,再沒有當年的意氣。
她心下紛亂,無意中目光卻碰到了索尖兒的目光,卻見索尖兒的目光里滿是譏笑。鐵灞姑忍不住一怒:再怎麼,她也不容這個街頭混混嘲笑自己的二哥!可一眼深望下去,卻覺得索尖兒那譏笑下面,似乎隱隱的還暗含著點兒什麼……那既像是悲涼,也像是恐慌,似乎所感正與自己一樣:如果傳說中的勇者有一天都終將這樣意氣消磨,頹然老去,那麼自己他年,會不會也變得和他一樣?
鐵灞姑再沒想到自己竟會和這混小子生出相似的感覺。她本不是慣于思索的人,再不會想到,自己與索尖兒畢竟都還年輕,也看不懂二哥那臨事而懼、懼猶不改的勇氣,只忍不住為自己竟與索尖兒所想的差相彷彿感覺憤怒起來。
她脾氣本就耿直暴躁,這時找不著什麼來發怒,正想找個什麼理由再踹上索尖兒一腳,沒想到,就在這時,卻聽得院子里響起了一片霍霍的風聲。
人人都是一驚,那像是暗器的破風之聲!
眾人之中,要數方玉宇反應最快。他的「千里庭步」之術,在市井五義中,就算算上陳淇,也是個中翹楚。只見他一閃身,就已上了台階,一躥就躥到了門外。
然後只聽得門外小跨院里傳來了一片呼喝之聲。閃出門的方玉宇分明已跟人動上了手。
五義中其餘幾人急急地就要擁出門外,卻見只這麼一會兒工夫,方玉宇一閃身就已回來。他一向形容修整,這時卻顯得袍發散亂,衣袖上還裂了好大一個口子,難不成這麼短短一瞬他就已吃了虧?
鐵灞姑眼尖,一眼就見到了方玉宇胳膊上掛了血。她急怒之下,就待向門外衝去,卻見方玉宇沖自己微微搖頭苦笑,示意敵人已經走了。
——卻是何等人物,能這麼快就傷了市井五義中一向以身段輕靈著稱的五弟?方玉宇為人一向不慣多話,這時他伸出手,眾人才見他手中拿著一小摞面具,看來是敵人故意留下的。
那面具俱都做成鬼頭模樣,乍一看,竟跟市井五義有那麼一點神似。
五義人中,還數毛金秤最是見多識廣,他一見即知,那是儺戲用的面具。略一思索,只見他臉色忍不住就是一變。鐵灞姑急道:「那是什麼?」
她與方玉宇都還太過年輕,秦火為人木訥,一向只專註於自己的功夫與家門之事,見聞也不廣博,只有毛金秤與陳淇對望了一眼,臉上俱都平添了絲苦笑。
鐵灞姑最耐不住這等悶葫蘆,急聲道:「你看出了什麼,三哥,你倒是說啊!」
毛金秤為人最是和氣,平日里滑稽突梯,旁人是什麼玩笑都可以跟他開的,也一向最是寵溺他的四弟五妹。可這回,他並沒有急著回答鐵灞姑的問話,而是探詢地望向陳淇,目光中似問:「難道,果真是他們?」
陳淇緩緩點頭。只見毛金秤意似不信,從方玉宇手中接過那一小摞面具,一一攤放於地,卻見那堆面具一共是有五個,雖是鬼面,但還是看得出那是四男一女。而每張面具上,都有一道刀痕從上劈落,劃過整張臉,像是要把整個人頭劈為兩半。
陳淇望著那摞面具良久沒說話,然後才看向方玉宇臂間的划傷,見無大礙,方才放心。鐵灞姑在旁邊已急得連連跳腳,好容易才聽到毛金秤緩緩開口道:「萬壑松濤地獄變,瘋魔岩底虎狼蹲……」
鐵灞姑聽得一頭霧水,卻見秦火與方玉宇似乎同時恍然大悟,在場人等,好像只有自己和索尖兒還不知道。她急得恨不得嚷了出來:這個空兒,三哥還有興吟什麼詩!
卻聽陳淇啞聲接道:「丑怪驚人能嫵媚,畸零極處可通神!」說著,他就撕肝裂肺地暴發出一陣大咳,咳得肺都像掏空了。
鐵灞姑眼見秦火那麼穩重的漢子一時都忍不住搓起手來,口裡喃喃道:「果真是大荒山無稽崖的那幫怪物?這下,這梁子咱們只怕真是有些架它不起了。」
卻聽陳淇咳罷苦笑道:「若果真是他們要對付咱們,就算當年柳葉軍全盛時六千精壯子弟猶在,就算……」他回首四顧,望著壁間架上那些木主,「就算他們一個個都能活過來……」他臉上神色一片悵慨,下面的話卻頓住不說了。
默然了良久,才見他搖了搖頭,一挺後背。大敵當前,他反似精神煥發起來。只聽他笑道:「好好好,為了對付咱們小小的市井五義,杜荷居然能搬得出這等人物來!那分明是太過看得起咱們了,我這當二哥的忍不住都要謝他一句:真真受寵若驚!」
他目光炯炯,注目向自己座前攤放的五個鬼頭。那鬼頭面具上畫了些符號,鐵灞姑只覺那符號畫得鬼畫符也似,全難看懂。卻聽陳淇喃喃道:「原來是:三日後,三更時,丑怪盟就要我們市井五義授首……這鬼頭卻是他們一貫使用的標記了。」說著,他掃眼望向他那四個弟妹,口角噙笑,「怎麼著,你們怎麼說?」
卻見鐵灞姑面露冷笑,秦火凝定如固,方玉宇一臉嚴肅,毛金秤也平靜下來,一張滑稽的臉上突顯慷慨之色。
卻聽陳淇笑道:「單論我,我是情願讓他們一刀把我這頭從身子上剁下來,好讓我看看自己這腔子里的血終究還是不是熱的。」
聽了這話,鐵灞姑只覺胸中熱血一沸,感覺那個她熟悉的二哥又回來了。
陳淇一轉眼,忽望向了索尖兒。他把那面具之事略過不提,突然問了句:「小子,你姓什麼?」
索尖兒只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卻聽陳淇道:「你不說也罷。」他扭頭四顧,伸手向四周一揮,「你找找,看看這些靈位裡面,可有沒有你爹的名字?」
他分明已從身法路數里看出了一些索尖兒的身世來歷,所以才特把他抓了回來盤問。
卻見索尖兒身子猛地一抖,忍不住抬頭向那些靈位望去。可緊接著,他似勉力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激聲道:「我沒有爹,就有,我也不會認那個王八蛋當爹!別說他死了,就是他活著,現在捧了他所有的功名富貴回來,我也不認!」
陳淇望著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然後,他從椅上站起,走向上首,從架上略寬鬆處取下一個牌位來。
他用手輕輕摩挲著那面牌位,低聲道:「他可能是有些對你娘不起,可他畢竟還是你爹。當年情境,你沒經過,再怎麼也不會知道的。你有沒有想過,換作你在當年,你又會作何選擇?」
只聽索尖兒冷笑道:「我會作何選擇?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八百年才回來一次,回來一次后,還敢留種。既留了種,又忍心拋下他身懷六甲的老婆,說什麼要去赴朋友之約,自此一去不回,任她乞討,任她活在世上任人宰割。」
陳淇卻已走到索尖兒身邊,伸手在他身上一按一捏,用內力化解了這小子身上的麻勁兒,並不多話,只默默地把那牌位放到了他的身前,返身向椅上坐了,靜靜地望著索尖兒:「那好,你認他也好,不認他也好,那是你們父子之間的事兒。我現在想問的是:你不認他,但可願認我?」
鐵灞姑偷眼望向那牌位上面,只見上面金漆了五個字:「索千里之位」。她年輕,不知道索千里三個字當年在柳葉軍中聲名何等響亮,及聽到二哥這話,不由猛地怔住。
不只是她怔住,索尖兒一時不由也愣住了。
只見陳淇望著索尖兒:「要說,我現在收你為徒,可不是什麼好時機。三日之後,我們市井五義即將面對生死之決,我還不知活不活得過那一刻。
「不過,當年,我與你爹同在軍中,也是面對這樣的生死大戰前,他那麼全無遮攔、義無反顧的人,也曾托我一件事,說如果他死了,我還活著,且還能碰上他的孩兒,叫我無論如何,也要收你為徒。」
「我見你一身根底,也打得頗為紮實。只是技擊一道,修習得不甚得法。這樣,無論三日後我是生是死,這三日內,我會盡量將畢生所學傳授於你。你一時不懂無妨,只要你都肯記住了,以後一生,凡遇戰陣,敗則敗矣,只要不死,必有好處。」
說著,他望向四壁上那些牌位:「至於這間屋子,我也傳與你。別小看了這間屋子,也別小看了這些靈位。那些靈位後面,有不少柳葉軍中當年好漢的平生修為心法,與我默記下的他們的招式路數,對你不無小益。」
「如此,總比你淪落街頭,一輩子當個混混強吧?」
他這番話說得,無論何人,聽了只怕都不免怦然心動。
以陳淇的名頭,一直不肯收徒,此時無論他心許於誰,只怕都是那孩子一生的福分。可他這番話說得雖平和穩重,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等人卻不免聽得心頭黯然。連鐵灞姑這麼粗爽的性子,都感覺二哥似在交託後事一般。
索尖兒聽了前面一段,也忍不住心頭微微一動,可聽到最後一句,卻不由得臉色一變。只見他脖子一梗,冷笑道:「我不幹!我是個混混又怎麼了?你們當年所為,也未見得強過我多少。哼哼,你要瞧不起,儘管瞧不起我,我也不稀罕給你當個什麼徒弟。有種,你先把那什麼丑怪盟料理了再來跟我說話。否則,學了你的本事,都不能自保,又有何用?」
本來,無論是毛金秤,還是鐵灞姑,適才街頭一戰時都曾對他動過憐才之意。二哥此時能有如此美意,也算成全了這個少年,他們當然樂見事成,斷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如此桀驁不馴,鐵灞姑忍不住就要開口呵斥。
陳淇的臉上卻未見怒意。他沉吟良久,臉色忽然微動,似有聳耳細聽之意,眼神還忍不住向門口方向瞟去。旁人沒注意,毛金秤與方玉宇卻俱是心細之人,都注意到了。卻見他似有所聞的神色一露之後,猛地臉色一變,竟厲聲厲氣地沖索尖兒發作道:「你當真如此不識抬舉?」
索尖兒是在哪兒混大的?軟的尚且不吃,硬的就更別提了。只見他一聲冷笑:「那又如何,憑什麼你一抬舉我就非得識你的抬舉?難不成不用你抬舉,我就天生低賤了?」
連秦火、毛金秤這等跟二哥相交十餘年的人都從未見過陳淇如此發作過。只見他臉色一沉,冷聲道:「那好!」
他望了索尖兒身前的牌位一眼:「我既無法感化於你,說不得,今天趁我還有力氣,不如先廢了你,免得你這不肖子孫,他日敗壞了索千里的名頭!」
說著,他猛地從椅上站起,就向索尖兒走去。看他那架勢,分明已勃然大怒,要立時下手廢了索尖兒身上的那點兒功夫。
在高手看來,索尖兒身上的那點功夫練得旁門左道,當然不值得一提。可就是這,也是他費了無數苦心才修鍊得來的。
索尖兒心頭一驚,明知抗不過,可又怎麼甘心束手就縛?眼見陳淇平平一掌推來,也不覺得這一招有什麼高明,可就是躲它不過。一轉眼間,他的肩頭已被陳淇按住。陳淇另一手已虛虛地懸在索尖兒氣海上方,冷聲問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
一時只見,索尖兒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來,最後一咬牙,狠聲道:「不答應,你殺了我吧!」
陳淇的臉色就是一沉,右手就要點下。其餘旁觀人等,俱是練武之人,對這廢功之舉,未免都有些感同身受。連鐵灞姑一時都覺得心頭不忍,開口就要代為求情。只是她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一側目間,卻見毛金秤沖著自己微微搖了搖頭。
卻聽陳淇道:「我數到三,你再不答應,說不得,我只有廢了你了。」說著,他已一字一頓地數了起來。索尖兒也當真強項,硬是緊閉著嘴唇再不肯開口。
眼見就要數到「三」了,陳淇手腕微動,連毛金秤也沒料到二哥這下竟要來真的,就在人人面露不忍之際,卻聽台階上的門外面忽傳來了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年聲音道:「不可!」
陳淇右手一頓,市井五義中人個個抬頭望向階上的門外。卻見一道影子一晃,一個人影輕靈已極地沿著入室的甬道飄然而下,他臉上神情惶急,來勢極快。陳淇手頭不由微微一頓,凝目望向來人道:「這可是我們柳葉軍家門之事,你又有何資格,來說不可?」
五義中其餘四人定睛一望,卻見來者不過是個少年,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看著比索尖兒還要小一些,身材挺逸,舉止從容。鐵灞姑卻已認出正是自己午後才在牯老酒肆碰到過的那個少年。
那少年眼見眾人俱都望著自己,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一點靦腆羞澀。他一向少與人打交道,碰到跟人辯駁爭論之處,更是頭疼已極,否則,不會連一個胡人少女珀奴都能逼得他尷尬不己。這時眼見人人都望著自己,頰上更是忍不住就染上點少年人的靦腆之色。
陳淇沉聲道:「你又是他何人,竟敢強出頭說一聲『不可』!」
那少年張口結舌一時答不出話來。
卻聽陳淇冷笑道:「難道你覺得他所作所為,都是對的?抑或你仗著師出高門,有著一手好功夫,就可以到處顯擺,強行插手我們家門之事?今日,索大哥這不肖兒子的事,我是管定了。就是你師父當面,須也強不過一個理字!」說著,他右手一動,就待點下。
那來人一急,伸手一搭,已搭在索尖兒另一面肩頭,稍一用力,就把索尖兒身子帶得斜斜一轉,口裡疾道:「陳大哥,他做得不對,你慢慢勸他即可,說什麼動手破了他的氣海,那他這些年的苦修,豈非白費了?」卻聽陳淇冷笑道:「可你勸得動他嗎?」
那少年一呆,掃眼望向其餘四人,卻見人人對自己橫眉立目,都不像搭得上話的樣子。無奈之下,他只有望向索尖兒道:「索……兄,我要是勸你,不知你可肯聽上一聽?」五義中人只覺這少年全無處世經驗,聽到他那靦腆含糊的口氣,不覺又是可嘆又是可氣,人人心頭不由一軟。
卻見那少年面露微笑,神色連羞帶窘,似是為自己強自插手他人之事感覺抱愧一般。索尖兒抬眼望了那少年一眼,他最是過目不忘,一眼就已認出,這正是那日穀神祠前,曾救助自己脫困的少年李淺墨。眼見他一臉赤誠,他的心頭也是一軟,可終究還是哼了一聲:「我不被別人強逼著答應什麼。」
說著,他目光斜斜望向陳淇搭在自己肩頭的左手。
然後,只見他一挺身,振聲道:「要我棄自己的兄弟們於不顧,跟這些自許俠義的人服軟,自顧自走路,打死我也不幹!哼哼,他們不過吃飽了撐的,我那些兄弟卻怎麼活?我可學不來他們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套路。」
眼見得事情毫無迴轉餘地,只聽陳淇一聲冷笑道:「你都聽到了?」
卻聽李淺墨急道:「陳大哥,總歸有辦法的……」
只聽得陳淇哈哈一笑:「你當然有辦法。不行,你就仿照那日跟東海虯髯客對面時的招法,也跟我定下幾陣之約。到時,你把我們哥兒五個一個個打趴下了,我們就是不答應也得答應,你是這個意思吧?」
李淺墨根本沒跟他們動手的意思,見他誤會更深,不由急道:「我沒這麼說。」
——今日午後,李淺墨眼見到烏瓦肆那場市井之戰。他本來一直是旁觀,最後關鍵時刻,終於忍不住出手,先是假充羅卷,以一把現畫的尺蠖劍驚走了二尤,其後見陳淇二話不說,就帶走了索尖兒,忍不住跟了上來。
這還不只為他不忍見像索尖兒這樣的少年平白遭人擒走,也是因為見到了索尖兒,他忍不住就想起了柘柘。一想起柘柘,他心中只覺,再不容自己與柘柘曾共同援手之人就這麼不明不白給人帶回去處置,所以才會尾隨而來。
他雖年少,但已在門外偷聽了好半天,頗感於市井五義的凜然正氣,再怎麼也不想跟他們動手。這時他雙目餘光之中,只見秦火、毛金秤、鐵灞姑、方玉宇四周環立,人人都對自己面露敵意,可他心中對著他們卻只覺親近。這幾人,不過是些鐵匠、木匠、小生意人、打漁女和一個教坊子弟,可面對城陽府偌大的勢力,卻寧折不彎,光這一點骨氣,就足以令人欽佩了。
陳淇與李淺墨其實也曾有過一面之緣。那日,曾親眼見他在面對東海虯髯客這等聲名卓著的前輩高手時,都是一劍跳脫,高聲搦戰,絲毫不肯假以辭色,當時就對這少年印象深刻。他本以為這少年不過是個年少氣盛、藝高膽大之人,沒想今日見了自己,雖救人心切,他竟全不提那日曾對自己的援手之德,反這般靦腆含糊,全不似那日他面對虯髯客、李承乾與李泰這等勢強位尊之人時面上的神色,光這,就足以見出這少年的本色。
他對這少年已頗心許,但心中另有計較,所以言辭上就逼得更狠了些。
諸人之中,要數鐵灞姑感受最深,她自己本有一個弱弟,如今眼見這少年神態,竟似想起了自己的弱弟一般,心頭不免微微一動。
卻聽陳淇沉聲道:「何況,今日,在烏瓦肆,他給那裡百姓惹來這麼大個麻煩,還招來些這麼大來頭的對頭,我不廢了他,他日對烏瓦肆百姓卻又作何交代?」
李淺墨急道:「可你就算廢了他,卻也於事無益。」
「那如何才算有益?他惹下這麼大個爛攤子,卻要誰人代他收拾?」
李淺墨情急之下,只求快快了結了眼前之事,脫口即道:「我!」
他這一聲既出,市井五義中其餘四人不免人人覺得他託大。
奇的是,二哥竟像不覺。可他如真有如此能為,如何面對實力遠遜於城陽府的自己五個,卻又肯如此委屈求全?
卻聽陳淇哈哈一笑,冷聲道:「你是一時情急,要急救他才隨口應承,還是說真的?」卻見李淺墨面上傲氣一動,撇嘴笑道:「不過是杜荷那廝。他如此倒行逆施,難道以為天下就無人敢管嗎?」
沒想陳淇猛地鬆手,一連倒退了好幾步,然後一彎腰,猛地躬身就沖著李淺墨鞠了一躬。
他如此大禮,又如此前倨後恭,不只把李淺墨嚇了一跳,連他四個弟妹都不由吃了好大一驚。卻聽陳淇認認真真地說道:「那這裡,陳某就代烏瓦肆的百姓謝謝小哥兒了。」
李淺墨最怕見到這等場面。卻見陳淇不只是一躬,還一連鞠了三個躬,鬧得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能側身避讓,面上羞窘之色更甚。只聽陳淇朗聲道:「李小哥兒,你雖年輕,論起師門輩分,只怕還要高過我陳某許多。不嫌我託大的話,我就稱你一聲小哥兒。」說著,他伸手一指索尖兒,「這孩子,我與他爹曾有過袍澤之誼,可陳某無能,無力教化於他。李小哥兒今日既然對他青睞有加,日後這孩子的脾性修為,做人處事,就全托您照管了。」
毛金秤眼見二哥不惜言語擠對,先逼著李淺墨應承了代烏瓦肆百姓出頭之事,這時更敲磚釘腳的,連同把索尖兒都託付給李淺墨,不由對這少年來歷大感好奇。但他一向相信二哥為人,知道對方如不是真堪託付,二哥斷不會如此作為。他腦子最快,馬上想起適才方玉宇收到的那幾個面具標記,心想,既然二哥如此看重這個少年,何不一勺燴了,把這件麻煩也一齊套在他的頭上。他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說,這位小哥兒……」
他正想著怎麼措辭,把三天之後那事兒也搬出來。沒想陳淇似一眼望穿了他的心意,一肅手,打斷了他的話,沖著李淺墨鄭重道:「那麼,李兄,你請。」
他眼望向索尖兒,凝重道:「這孩子也麻煩你一同帶走。你師出羽門,我自然信得過。日後,他就算還有何劣跡,那也跟我們柳葉軍無關,都托李小兄弟你代為管束了。」
李淺墨呆了一呆,直至此時,才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像落入了別人什麼算計之中。他一時想不明白,眼見別人已有肅客之意,當然不好再呆下去。可他跟索尖兒又何嘗熟悉?眼望向索尖兒,口裡不由有些期期艾艾,面上神情一片靦腆含糊,半天不知該怎麼說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卻是索尖兒對這些人間心態看得最透。只聽他哈哈一笑:「嘿嘿,市井五義,市井五義!原來碰上大事,都是靠這般舉動來卸責的。」
李淺墨生怕他口無遮攔,再惹出什麼是非來,情急之下,—伸手,已拉過索尖兒一臂,口裡急道:「索兄,咱們且先回去再說。」身形一展,竟帶著索尖兒疾疾地去了。
陳淇望著李淺墨與索尖兒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可欣慰之餘,神情卻頗顯寥落。說起來,他一生只怕還從未乾過今日這等行徑。卻是毛金秤在旁邊看出他的心事,插言笑道:「二哥,這少年是誰?如果他當真這麼厲害,為何不把三日後丑怪盟與咱們約戰之事也套到他的頭上?」
只聽陳淇一聲輕嘆:「我今日所為,本已虧心,硬是把這麼大個難題套在一個後生頭上。但以他的修為和師門來歷,再加上為了烏瓦肆百姓公益之事,勉強還說得過去。至於咱們自己的生死造化……」
他緩緩回目望向自己的四個弟妹:「……難道二哥也好意思這麼沒出息,一股腦兒託付在人家一個剛出道不久的少年身上嗎?」
毛金秤一時不由啞口無言。陳淇也覺得自己語氣過重,岔過話頭,簡略地說起自己跟李淺墨相識的經過——那日參合庄中,與他如何相遇,以及自己猜測的他的身世來歷。五義中人,一時聽得人人動容。最後,卻見鐵灞姑面露羞窘,忽叫了一聲:「不好!」
他們個個盯向鐵灞姑,卻見鐵灞姑一臉窘紅,期期艾艾地道:「我是說,我沒想到他是這麼個人。今日下午,我見他在牯老酒肆里與一個胡人少女在一起,那少女還在沖他下跪,我只當他是個浮薄子弟,當時還開口罵了他的。」
五義中人個個熟知她的性子,想想當時情境,不由面露一笑。就連陳淇,都不由顏色轉溫。
只聽鐵灞姑自顧自喃喃道:「這可怎麼辦?回頭再見,倒是得跟他說一聲抱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