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連雲第
——「朝陽坊中的連雲第有多大?」
如果你拿這話問索尖兒手下的龔小三,他多半會撓撓頭,瞠目結舌地答不上來。
可如果你要問他:「那到底是連雲第大還是長安城大?」
只怕那小廝會十分肯定地跟你說:「是連雲第大!」
龔小三今日就是被李淺墨遣來朝陽坊的。
自從那日為報告鐵灞姑失蹤的消息,他從院牆上摔下來后,龔小三到李淺墨這個小院子就明顯多了起來。
因為自索尖兒負傷之後,索尖兒與手下所有的聯繫就全都靠他了。所以他來得也勤。
於是今日,李淺墨便遣他到朝陽坊送一件東西。
龔小三年紀還小,不過十三四歲,一張面孔長得乖巧,清清秀秀。他的皮膚白凈,看著就像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只是一身青布衣裳明顯地透著寒酸。
可就是這套衣服,還是他好不容易搜羅來的。一開始這衣服多少還能壯壯他的膽,可到了朝陽坊,猛地見到這麼大的宅子,這麼烏墨鋥亮的門,那門上金燦燦的獸首,與門口意態洋洋的大樹,他對自己這身乾乾淨淨、還算有三成新的衣服馬上就失去自信了。
只見他站在小街口的拐角處,一會扯下前襟,一會兒又扯下后襟,可無論怎麼扯,都沒把它料理得服帖,心裡早嚇得不敢靠前了。
無奈今日之事,既是李淺墨所託,又有索尖兒的嚴令,他不敢不從。他下了幾次狠心,磨蹭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畏畏縮縮地向連雲第門口那片青石板鋪的路面上蹭去。
他走上去時,心裡還在擔心著:自己腳上別帶的還有泥。
——無論怎麼描述窮苦人家孩子乍見大戶人家時那種羞手羞腳的恐懼該都是不過分的。哪怕龔小三跟索尖兒混了也有數月之久,哪怕他現在已學會面對街頭毆鬥,鮮血飛濺都不眨下眼了,可他那小小的心眼裡,這時還是滿滿地裝著怕。
這時他如不是不停地自己鼓勵著自己,只怕恨不得都要哭出來了。
他之所以還找得到理由自己鼓勵自己,實是因為,今日他親眼見到,李淺墨、索大哥還有珀奴,居然眼見得就要被房東趕出來了。
今日一早,他就趕去李淺墨租住的那個小院兒。卻發覺,原來有人到得比他還早。那人就是房東。那房東是來催要房錢的,不只如此,他還要漲房租,而且,他還要求一次再多付一年的租錢。
這幾日,因為多了珀奴,現如今又加了索尖兒,另加上索尖兒身上有傷,需要好吃的、好藥物來調理,李淺墨手頭的一點積蓄便見了底。如今又碰上這麼不講理的房東,眼見索尖兒恨不得蹦起來跟那房東打一架,李淺墨就掏出那麼個奇怪的東西叫龔小三到朝陽坊來了。
不用問,龔小三也知道他是叫自己來幹什麼。
——那一定是,借錢。
想起這麼沉重的兩個字,和那麼沉重的兩個字所能換來的一點輕飄飄的錢,他幾乎又要忍不住快哭了出來。
當時,忙忙亂亂,房東在院子里高聲叫罵,索尖兒捂著胸,忍著傷,跳起來還罵,李淺墨也就沒工夫囑咐他什麼,只給了他這樣東西,叫他到朝陽坊的連雲第來。
龔小三不用吩咐,已明白自己是做什麼來的了。
——那一定是:借錢!
這樣尷尬的事,從小到大,他已做過很多次。他記得有無數次,自己家裡缺糧斷米欠房租時,媽媽總是翻箱倒櫃地搜出一點什麼,奇怪的是,她像總能搜出點什麼來。搜出來了,就叫他去當鋪里賣。而如果他不去,平日里那麼和善的媽媽,總要下狠手打他。他不怕她打,他怕她哭,一邊打一邊哭,那淚水就像比平時的狠,蜇進傷痕里,格外地讓他痛起來。
那裡從家裡到當鋪的路總顯得格外漫長。媽媽找出的東西多半是別人不怎麼想要的,如果想要當賣,總是要求人的。龔小三生得細嫩,長得又還好看,所以媽媽總讓他來做這個,說:別人看到你這張小臉,多少要可憐上咱們幾分吧?
可她不知道,就是這張小臉下,那靦腆害羞下藏著的自尊心要遠勝過別的皮糙肉厚的小孩兒。龔小三已忘了有多少次,他漲紅了臉,在別人半是好奇半是揶揄的調戲下,最後接過那幾枚錢。
想到這兒,他不由嘆了口氣。這半年,他總算從家裡逃了出來,可終究還是要做這個嗎?難道他天生就是這樣的命?
他鼓了鼓勇氣,最後還是決定上前。
——就算不想起索尖兒一向以來對自己的照顧,就算不想起他暗地裡對李淺墨的尊敬仰慕,只要一想起珀奴,想到那麼美麗的女孩子眼見得就要無家可歸了,想起她那麼些好玩的、好看的佩飾就要被扔出屋外了,龔小三忍不住就眼圈一紅。而接著,他還會臉上也一紅。只要想起珀奴來,他最近總是暗地裡忍不住要臉上一紅,忍不住就強迫自己要剛強起來。
這時,他就剛強地拖著自己的兩條腿走到那道烏黑的大門前,哪怕那門上的獸首金燦燦得像會咬人,哪怕門口那兩個挺胸腆肚的門房看起來那麼不和善,他還是走了過去。
果然,才到了門口,就聽到那兩個守門的呵斥道:「小孩兒,要玩到別處去玩兒!」
龔小三忙忙抬起手,顫聲道:「我來找這裡管事的。」
那守門的兩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
龔小三最怕別人這樣的打量。這麼一打量,他只覺得,自己好容易搜羅來的這套乾淨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就越變得小了,小得都藏不住手腳,越藏不住,越不知它們該往哪兒放。
卻聽那守門的喝道:「找管事的幹什麼?」
龔小三急急地揚起手:「送這個。」
他手裡的物事還包了張紙,形狀頗為奇怪。那守門的不由覷著眼打量了會兒,納悶道:「你是哪家的,送這個幹什麼?」
龔小三張了張口,好半晌才像被卡住了喉嚨似的道:「想看看它,能不能……換幾個……錢。」
守門的見他這麼鄭重其事的拿了東西來,不由也有些好奇,伸手道:「拿過來我先看看。」
龔小三一縮手:「我家主人吩咐了,要見到管事的才能給他看。」
可哪容他說完,那守門的劈手已把他手裡的東西搶了過來。三把兩把扯開了外麵包的那層紙,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卻見那紙裡面,包的居然是一把撥浪鼓。這本是給小孩兒用的玩具,不值幾文的,何況它還是舊的。
只聽那守門的粗聲笑道:「這孩子想錢快想瘋了。」
他說著,隨手一拋,把那撥浪鼓向街心甩去,瞪眼罵道:「別來這兒瞎鬧,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兒。李管事哪有工夫見你?哪涼快給我上哪兒玩兒去,別惹得大爺們心煩。」
龔小三綳著臉,可兩隻眼裡,眼看就要不爭氣地流出淚來。
他心裡不由怨道:他情知那撥浪鼓不值錢,如果依他所想,去找個當鋪或什麼舊貨小攤,興許還能換出個兩三文來,可……李護法居然非要他到這朝陽坊來。
如不是因為這麼想過,他不會特意在那撥浪鼓上還包上兩層紙,因為那鼓實在舊得太見不得人了……可沒想,這紙還是一下就被拆穿了。
他這裡眼淚馬上就要涌了出來,卻聽「叮」的一聲,那撥浪鼓摔在地面上,摔破了,裡面卻滾出個東西來。
那東西像是一塊鐵牌,龔小三怔了怔,跑過去彎腰去撿。卻見那塊鐵牌上也沒什麼字,只是鐫了個虎頭。他方自怔著,卻見那守門的好奇,招手道:「小孩兒,那是什麼,拿過來給我看看。」
龔小三隻得依言轉身,走過來奉上前。
那守門的接過,先開始還笑嘻嘻的,跟同伴道:「我看看是什麼狗不識?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怎麼這勞什子里還藏著這個?別是李管事有什麼舊相好的因為太窮了,專找人送來的……」
正說著,他忽然被燙了手一般,瞪大了眼睛只管看去。
他的同伴也一改笑臉,同樣瞪大了眼去看。
然後,才聽其中一人緊著喉嚨叫道:「這莫非……就是……」
旁邊一人介面道:「李公爺的虎符!」
然後,只見他們飛快地把門推開,拿牌的那個兩隻腳跟著了火似的,飛一樣的就往裡面奔,一邊奔,一邊還大叫道:「李管家,李管家……」
他那麼胖的人,眼看跑得氣都要喘不過來。
龔小三還在那裡愣著,只聽得不一時,裡面劈頭蓋臉的傳來一陣罵,那聲音極為嚴厲,罵得剛跑進去的門房屁都不敢放一個。可那罵聲也嚇得龔小三不由得身子直顫。
然後,門縫裡,只見那守門的倒退著走了出來,他的後面,卻見那整潔的甬道上,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正快步而出,一邊走一邊還溫顏含笑道:「那小管家在哪兒,怎麼還不快請進來?要你們兩個飯桶有什麼用,真真的不眼不識泰山!」
龔小三怎麼也想不到所謂的「小管家」指的是誰,正自奇怪,這麼大的宅院,居然會有一個「小管家」,而那小管家,怎麼會姓那麼古怪的「那」呢?
然後,他的小手猛地被一雙大手握住,他只覺得那大手裡潮熱潮熱的,那人嘴裡說出的話也是潮熱潮熱的,一股熱乎勁兒直往他臉上噴。
只聽那走出來的管事開口笑道:「小管家,你總算來了,我們等你家公子等得好苦呀!」
索尖兒正一臉陰沉地面對著滿天的陽光。
這時,他們正聚在城南牆根兒底下一個已廢棄的小校場上。
那小校場上,集滿了他那百多名兄弟。他們一個個衣衫破爛,一個兩個站在那兒還罷了,這麼百多人聚在一起,衣裳顏色五花八門,彷彿整個長安城的破布片兒都聚集在這裡來了,卻也破爛得蔚為壯觀。
索尖兒帶著這班兄弟雖混久了,可一見之下,為自己這一干人等窮出這般「壯觀」的景象還是不由大為吃驚。平日里,他們混跡烏瓦肆,為四邊的窮街亂巷與簡陋屋宇遮掩著,穿著雖然破爛,倒也還不覺得。可今日,難得如此的好天麗日,小校場上,黃沙澄凈,小校場外,樹影雍容,一派空闊闊的,本來天氣好得讓人神清氣爽,可這時滿眼裡看到的都是這些沾泥帶垢、不少身上還帶著瘡、帶著疤、帶著傷的兄弟,索尖兒忍不住一口惡氣就倒灌進喉嚨里,噎得自己都說不出話來。
他掂著手裡的幾文錢,一臉怒容道:「一百多號人,一共就湊出這麼一丁點兒錢來?」
原來,今日為那房東驅趕,照索尖兒以往的脾氣,非要打那個無理之人不可。可有李淺墨在旁邊攔著,這口惡氣實在出不得。三個人,最後只有掃興地從他們的那個小天地里搬了出來。
搬出來后,索尖兒尋思自己以往的住處只怕給李淺墨也住不得,更無論珀奴了。就想另租一處房子,可手頭一時沒錢,於是就把一大班兄弟都招了來。
他本打算說就算不打那房東,起碼也叫這班兄弟們好好羞辱一下他,到他家鬧得他下不來台,然後大傢伙兒再湊出錢來,哪怕高價,也要在那原來房東的房子邊上再租一座更大更好些的院落,好跟那房東賭氣的……以後,做了鄰居,怕他不有求自己的一天!
哪承想,手下這班兄弟是隨傳隨到,可錢,卻不是聽話的主,斷做不到隨傳隨到。
索尖兒年紀雖小,卻一腔英雄心懷,這時掂著手裡的幾文錢,看著他穿得破破爛爛的那班兄弟,心裡只覺得悲涼起來。
見他發怒,卻有兄弟愁眉苦臉道:「老大,那日烏瓦肆鬧后,自從你結識了……李護法……」說著,他怯怯地朝李淺墨看了一眼。
「你就吩咐下來,再不許我們跟烏瓦肆那些商家亂要錢,以前的那些耍潑撒賴的手段都不許使了。兄弟們沒法兒,只有當叫花子了。」
說著,他憤怒起來,賭氣地一把把自己身上那件爛衣服扯得更爛,硬從身上撕了下來,一把摜在地上,怒道:「可誰想,現在我們連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還可以坐在那兒討錢。可自從老大受傷以後,兄弟們不敢叫你擔心,一直都沒跟你說——城陽府因我們得罪了他們,叫人糾集了崇化坊、歸仁坊等一十九坊的無賴,硬生生衝進烏瓦肆來,生生搶了咱們的地盤。別說收錢,連討飯都不許兄弟們在那兒討了。兄弟們不肯墮了你的顏面,這些日來,我們跟他們打過多少架!」
說時,他聲音里已帶了哭腔,好容易才勉力自控住。
「大傢伙兒這些天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打架?何況,你也知道,咱們弟兄們很多都年紀還小,自然打不過那些成年的流氓地痞。這些日,一共傷了多少個?更別提還有掛掉了的魯奔兒了,他就跟條死狗一樣死在牯老酒肆後面那條小巷子里,死時,肚子都是癟的,連身完整衣裳都沒有……再這麼著下去,別說錢,連命怕都沒了。昨日,陳火他們,要不是碰著李護法,碧嫗茶樓下面,怕不又是要掛掉幾個!」
索尖兒聽得臉色蒼白。這些天他因為養傷,竟都還不知道。每日來的龔小三想來已遭囑咐,盡揀好聽的說。這些事,竟一樁沒告訴他。
可一個詞卻在他心頭轟響……掛掉……
魯奔兒?
那是最聽他話、最講義氣的一個兄弟了。
好半晌,才聽他慘聲道:「魯奔兒他、真掛了?」
對面百來個小混混個個面色慘然,有的點頭,有的年小的就在拭淚。
卻見索尖兒一時怔在那裡。他怔忡了好一會兒,猛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撲通一聲,就沖西方跪下,口裡叫道:「魯奔兒,你英靈不遠,眼看你沒用的大哥連你死了都不知道,卻為了面子,居然腆著臉,因為兄弟們湊不起錢來還衝兄弟們發脾氣!九泉之下,哥怕你也覺得死得不值吧?」
說著,他咚咚咚幾個響頭就磕在地上。接著,他站起身來,狠聲道:「都別給我哭!我姓索的還沒死。人不死,賬不爛,誰下的手,誰他媽給我還!別當他一個城陽府就可以把我姓索的給吃定了!十九坊的混混怎麼樣?當初,烏瓦肆老大朱屠子那麼狠的角色,還不是被咱們啃了下來。哪兒跌倒的,咱們哪兒去爬起來!」
他忽然轉頭,望向李淺墨,慘然道:「原來,你說要在烏瓦肆開堂,就是為了這個?」
李淺墨一時也心中激動。
他望著索尖兒,因為自己生性靦腆,斷做不出索尖兒這等激烈之舉,只把喉結聳動著,低聲道:「是!」
索尖兒伸手一搭李淺墨的胳膊,振聲道:「好!」
然後,他沖著手下大叫道:「他們騎到了我們頭上拉屎,老子這回也不管了,明兒咱們就要在烏瓦肆開堂,跟這些小婦養的幹上一干!」
他一言既出,只見他那幫兄弟們歡聲雷動,齊吼了聲:「是!」
——這班小混混小地痞們生來命賤,說膽小時最是膽小,灰暗畏縮得如同老鼠也似,可說膽大時,卻也盡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有人借膽給他們,只要借給他們一桿旗,叫他們聚在旗下,哪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小校場上,一時只見,晨光初旭。
百來個小混混,正當茁壯之年,他們個個臉色激動,卻湧出一股誓師復仇的氣勢來!
這邊廂,索尖兒一眾兄弟正人人鼓噪,扯破了嗓子在那兒叫喊;那邊廂,卻聽一個冷颼颼的聲音猛插進來道:「咦?我聽誰在說小婦養的?噢,現在看清了,原來是小尖兒。這卻奇了,你自己不就是小婦養的,你娘就是小婦,你怎麼這麼毫無避諱,自己先罵起自己來了?」
只見索尖兒臉色一變。
李淺墨聞聲一望,卻見那邊樹影之下,卻走出一個綠衣青年。
那人好有二十許年紀,那身綠衣顏色頗為奇怪,映得他一張臉蒼白蒼白的。照說這臉他洗得也頗為乾淨,可不知怎麼,李淺墨一見他臉,只覺得他臉上像不乾不淨的沾染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油膩之色。那不是他臉沒洗凈,而是市井虛榮、矯情作勢的習氣在他臉上累積下來的神色。
卻見他沖索尖兒笑笑,忽猛然一喝,翻臉叱道:「怎麼,大哥駕到,你個小尖兒,還不上來給我請安嗎?」
本來不熱的天,那少年手裡卻拿了把團扇。扇子柄上描金繪彩,裝點得極為精緻,看得出來是有錢人家的消閑物件。
李淺墨只覺此人無聊,忍不住一皺眉,低聲道:「這又是誰?」
方問時,卻聽那少年咦了一聲,側目去望向李淺墨身邊的珀奴。滿校場的破爛衣服少年,只她一個女孩兒,身上穿得花花綠綠,可那花花綠綠,一到了她的身上,就顯得別樣的好看。
卻見那來人一邊望,一邊廂忍不住整理起自己衫子的領子來,斜睇著眼,沖著珀奴笑。李淺墨一見之下,忍不住吃了個蒼蠅般的噁心。
卻見索尖兒臉上的表情完全僵住,好半晌,才緩過神來,僵硬地道:「這就是……我娘後來嫁的那家的先房兒子了。說起來,他也算我的大哥。他名叫辛檜,而他爹,卻是我爹當年的仇家,曾在我爹手底下輸過半招的,是長安城有名的地方一霸,名叫辛無畏,綠林人稱『辛苦刀』的……我逃出來前,在他手下,沒少吃苦頭。」
這番話,索尖兒說得極為辛苦。
李淺墨心中只覺一陣歉然。原來,索尖兒心中一直記掛死去的娘,後來就是被迫嫁給他生父的仇人的,當時情勢,想想也頗慘然,怪不得那日陳淇密室中,索尖兒對著他生父的牌位,會如此憤憤不平。
他後悔對索尖兒發此一問,這分明是索尖兒心頭隱痛,如不是他把自己當兄弟看,再不肯隱瞞自己什麼,也不會勾起他如此痛苦的自述。
卻聽那位辛檜笑道:「我說小尖兒,你倒是我做什麼你跟著學什麼。當年我無聊時,跑到街上混,結果你也學著跑出家門,在街上胡混,可……」他一皺眉,「畫虎不成反類犬,當年我結交的是什麼人?金公子,劉公子,綢緞莊的嚴公子,怎麼你一到街上混……」
他手裡的扇子指指點點,就指點向索尖兒手下的兄弟:「……就扯上這一班叫花子?當真是爛泥糊不上牆。後來,我跟金公子、劉公子與嚴公子他們為了好玩兒,也曾在新豐市開堂,怎麼你今兒也學會了?不過這小孩兒家的把戲我早已不玩了,沒想你卻還撿起來當個寶似的玩。」
說著,他面色一整:「知道你大哥現在做什麼嗎?」然後只見,他得意洋洋地在腰間掏出一塊令牌來,喜滋滋地在手裡擺布著,笑嘻嘻道,「我現在可是官府的人了,在衙門裡當不良帥。」
他接著一聲喝道:「所謂不良帥,單管的就是你們這等雞鳴狗盜的小竊之輩。小尖兒,別當你做過我的小弟,以為我就會包庇縱容你們。王法在此,豈能容情?給我說,今日,你們百餘號人,聚在這裡,卻是要做什麼!」
眼見他發起官威來,索尖兒不由鼻子裡面哼了一聲。
那辛檜洋洋得意,李淺墨心頭不由一陣鄙視,可他不慣多言之人,卻也沒有開口說話。
見索尖兒不開口,他手下那幫兄弟自然就沒開口。他們眼見辛檜身後分明還跟著十來個官差,心頭卻也不由怯懼。他們不過是長安城最底層的小混混,如何敢惹長安尹手下的官差?
那辛檜一時得意已極,竟又斜著眼向珀奴看來,眼神中,油膩膩的,彷彿眼珠子都快化成了酥油,就要滴下來。
卻聽珀奴哧聲一笑,沖李淺墨道:「公子,這人好生奇怪。」
那邊辛檜見珀奴終於開口,且還是談論自己,忍不住就面露喜色。
李淺墨沒有答言,卻聽珀奴笑道:「我怎麼年,怎麼覺得,他一張臉怎麼沒洗乾淨就跑了出來啊?」
她本來天真爛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聲音並未壓低。那邊辛檜聽到,忍不住伸手就一摸自己的臉。
卻見珀奴居然還伸出手來,指著辛檜的衣服道:「他穿的衣服顏色也好奇怪,我從來沒見過人把這麼古怪的顏色往自己身上套的。他是個戲子嗎?怎麼從他一過來,一張臉上,表情就變個不停?還沒完沒了的,自顧自說了這麼長一段話,也沒人理他,你說他怪不怪?」
辛檜從一看見珀奴起,忍不住就要裝腔作勢的顯擺給她看。似珀奴這般美麗的胡人少女,他只覺自己還從未見過。如不是有她在場,他也不會這般自命風流、自認倜儻地表演個沒完。哪承想,那少女一開口,竟讓自己當場吃癟,心中一時難受得過不得。
偏偏,這時,那索尖兒手下的百來個混混同聲發出嗤笑,那笑聲雖低,卻最具侮辱之意。這幫混小子們平日混在街頭,起鬨嘲笑,那是久已練就的把戲。只要被他們哄著了,差不多年紀的人只怕個個會羞窘難當。
辛檜忍不住一時怒火填胸,方待發話,卻聽珀奴大聲詫異道:「公子,真真奇哉怪也……」
她像好奇也甚,忍不住套了一句漢人的古話,說得聲調比她口中的「奇哉怪也」還要來得「奇哉怪也」。只聽她道:「我見別人生氣,眉毛都是立起來的,怎麼他現在像在生氣,眉毛卻是耷拉下來?」
凡女孩子要損起男人來,那真所謂刀刀見血,辛檜氣得臉都綠了,卻聽珀奴又拍手大笑道:「快看,你快看,公子,他的臉居然綠了。原來他不只衣服是綠的,臉也能綠的。」
只聽辛檜大喝一聲道:「兀那小廝,你是什麼人,跟這幫混混兒混在一起,在打什麼歹主意?別看你穿得像個良家子弟,以為蒙得了誰?現在,跟我回衙門說話去!」說著,他一指珀奴,「而這女子,可是你拐騙來的?」
珀奴本已惹他動怒,但他又不欲向珀奴發怒,忍不住就沖李淺墨發起官威來。
且他心中雖對珀奴怒極,說到「這女子」三字時,喉嚨偏不爭氣,竟把那三字說得飴軟無比。
李淺墨還沒答言,卻聽珀奴已先怒道:「你才是拐來的!」
她圓睜怒目,越顯得眼睛下一個鼻尖翹翹的,就是怒也怒得這般好看。
只見她指著辛檜道:「你覺得我有那麼傻嗎?會讓人說拐就拐。」
偏偏辛檜雖見她對自己動怒,卻偏偏對她發不出脾氣,尷尬笑道:「姑娘自然不傻,看著……還明慧無比。」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軟弱已極,有意要找回場子,重又戟指指向李淺墨道:「不過,那小子一看就是奸頑之輩,想來奸滑無比,姑娘是上了他的當也未可知。」然後,一揮手,就待沖手下人吩咐把那小子給他捆回衙門裡去。
沒想珀奴忽然粲然一笑,陽光下,只見她顆顆牙齒細嫩如貝,低聲羞語道:「我才不是他拐的,我是……我家公子打賭贏回來的。」
說起李淺墨那日打賭贏她之事,她竟然心裡還滿懷高興,所以聲調歡悅,表情嬌軟已極,把辛檜都說得心中怦然一動,暗道:打賭贏的?在他心裡,從來賭、色相聯,這時只覺這番話聽來,竟說不出的曖昧,也說不出的風情旖旎,一雙眼忍不住糖飴般地粘向珀奴,恨不得一時就把她給粘過來、賭過來,摟在懷裡,想怎麼搓弄就怎麼搓弄才好。
只聽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軟聲道:「竟是贏來的?小娘子,你是何人,住在哪裡?等我閑時,也上門把你賭贏來可好?」
珀奴全沒機心,見他問起自己住址,一皺眉,忍不住嘆道:「我現在,正沒地兒住呢,一清早,就被你們漢人中那個不講理的房東給趕了出來,到現在,還不知晚上要露宿何處呢。」
辛檜一怔,接著一拍額,詫異道:「原來,你就是被我吩咐那房東趕出來的三人之一?早知有小娘子在,我斷不會叫那房東行此無禮之事。」
說著,他掃眼冷視了索尖兒一眼,含笑沖珀奴道:「他們這些房錢都交不起的窮漢,姑娘跟著他們做什麼?白白玷辱了自己。不如我給姑娘找個地兒歇腳,保證又乾淨又雅緻,強如跟著他們委屈受罪了。」
沒想珀奴突然翻臉。她再天真,也明白那人打的什麼主意了,臉色一沉,竟沖辛檜怒道:「原來,你不安好心!我一開始看你眼睛斜斜的,還不好意思說你,沒想你連心也是歪的!」
她一語說完,只聽那邊混混們又是一聲鬨笑。
辛檜連番受辱,忍不住臉色大變。為了撐面子,口裡再也不顧及珀奴了,冷笑道:「原來是一幫傻子。」
他望向索尖兒道:「不只是我這傻兄弟傻,跟著他的人,連那婆娘,被他的傻氣染著了,自然也傻了。」
只見他鄙夷地看著索尖兒:「你先前在烏瓦肆一帶鬼混,自甘墮落到我懶得理你。後來聽說,城陽府居然幾次三番找你,要收你入門下,給他們辦些小事,那時我才醒過神來,以為這一向看錯了你,只道你很有心機,在烏瓦肆混原來打的是這等主意。若果如此,那咱們兄弟兩個倒該深交深交了。」
說著他哈哈大笑:「哪承想,我難得高估你一回,終究還是高估錯了,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你又幹得出什麼事業來?居然回絕了城陽府的好意,這麼好的生意你不做,硬撐著細胳膊來擰大腿。跟你明說了,我現受城陽府杜總管之託,就是要把你們這班烏合之眾趕出烏瓦肆。姓索的,你聽我一聲勸,乖乖地夾著尾巴離了烏瓦肆最好,最好是永遠離開長安,永不露面。否則,不只是你,連同你這班小兄弟,嘿嘿、嘿嘿……」
卻聽索尖兒沉聲道:「嘿嘿什麼,我不像你,扔一根骨頭,就搶著上去給人家做狗了,這又有什麼稀奇。」
那辛檜正要顯自己威風。他方才白受了珀奴的鄙視,有心要找場子,這時正怕別人不惹他,聞聲一怒道:「好小子,今日,我就擒你回衙門裡去。到時,只怕你再叫大哥,跪在地上求我,也不中用了。」
說著,他一跳而起,摸出袖中鐵尺,就沖索尖兒打來。
索尖兒傷本還沒好利索。
但羽門中人,最善療傷。李淺墨這幾日借著與索尖兒療傷之機,還兼顧著幫他調理內息。李淺墨面嫩,最怕觸犯於人,不肯叫索尖兒覺得自己是在指點於他。可索尖兒何等聰明之人,有這等名門弟子代自己療傷,調理內息,還時常謙虛地問自己自幼以來,瞎摸瞎練時的真氣走向,話中隱隱就有點撥自己的意思。李淺墨此番舉動,他自然明白。
所以此時,他腿上傷雖未好,胸中也隱隱作痛,可一身真氣,竟是他這十幾年來運行得最為通泰的時候。
這時見辛檜伸尺打來,他一怒之下,一掏靴子里的短刀,竟就與他這個「大哥」幹上了。
當年,辛檜的父親辛無畏曾與索尖兒之父索千里約斗,相爭之下,卻是辛無畏輸了半招,丟了長安城的地盤,不得不出去躲避,由此視之為平生奇恥大辱。
後來,他重回長安,尋索千里不著,竟找著索千里的孤妻弱子,竟強迫索尖兒的母親跟了他,索尖兒的媽媽為了顧及年幼的他,不得不從,要不也沒有辛檜今日嘲罵索尖兒是「小婦養的」這段話了。
那以後,辛無畏常自大笑:「索千里還跟我爭強,如今,他老婆不過是我的小老婆,他兒子喊我喊爹還看我想不想答應,他索千里又待如何?」
所以索尖兒一到十歲,就從辛家逃了出來。沒多久,他母親在辛府也就抑鬱以終。從小以來,索尖兒在辛家可沒少吃那父子倆的苦頭。辛檜師從乃父,而索尖兒一點兒功夫,卻不過是在吃他打罵之下硬是自己照著父親留下的點路數硬憋出來的。兩人一別不見,其實也有六七年,這時重新碰上,新仇舊恨,忍不住一股腦兒發作開來。
辛檜家學淵源,自幼練武,功夫自較索尖兒純熟。可索尖兒本是膽大心細之人,當日與市井五義相鬥,都斗得五義中人悚然心驚。他這點功夫,可是街頭巷尾一刀一拳拼出來的,雖不花哨,但極實用。加之辛檜託大,才交上手,竟迭番遇險,臉上險險沒被索尖兒搧上兩耳刮子。
他心驚之下,由不得拿出壓箱底的功夫。李淺墨在旁邊看著本還擔心,生恐索尖兒傷還未好,吃不住這番惡戰。這時看了幾眼,忍不住放下心來,心頭卻也不由暗暗生敬,覺得索尖兒那些招數,雖大半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卻也端的實用。他有意要相助索尖兒,這時忍不住耐下心來,細看兩人的出手路數。
兩人這一打,一轉眼已鬥了個盞茶工夫。辛檜心中焦躁,他只道索尖兒不過是自己家裡出來的一個小雜種,何曾把他看在眼裡過?這時見居然斗他不下,忍不住又驚又怒。眼睛一轉,已有了主意,只見他沖身後那班公人喝道:「還看著做什麼,這些不法之徒,能逮幾個,給我先逮幾個回去,城陽府還立等咱們回話呢!」
說著,他眼睛還斜斜地掃向李淺墨與珀奴,他見李淺墨文弱可欺,珀奴明艷美麗,暗示手下公人先抓他們兩個回來再說。
他如此做,自是要攪亂索尖兒的心神。
那些公人聽他指令已下,應聲就湊上前來。照理,他們人少,索尖兒這邊人多,強弱分別甚大。可索尖兒手下,人雖多,若碰上別的坊里的混混,打起架來,自然敢不要命的拼過去,可這時對方都是衙門裡的人,惹惱了他們,以後又如何在長安城廝混?心下先自怯了。
若是平時,眼見對方來抓,他們不敢硬斗,自會一鬨而散。可這時,他們見老大正與辛檜斗著,自不肯拋下他們老大先走,一時只見,小校場里,塵土瀰漫,卻是索尖兒那百來個手下,人人躲避著那幫執著鐵索來拘的公人。
李淺墨在旁邊看得也不由得眉頭緊皺。若論出手,對方區區十幾個差人,就算加上辛檜,也不在他的話下。可他這時出手的話,不只關聯上自己,卻還關聯著這百來個混小子。若讓他們與衙門的仇就此結下,只怕日後……想到這兒,他心底未免躊躇。
眼見得對方躲避,那些差人一時氣焰更盛,手中鐵索鐵尺只管胡掄出去,偶爾打著人,就響起一兩聲痛呼。卻有幾個年小的已被他們鐵索拘住。
李淺墨正自猶疑著要不要出手,卻聽得一聲驚叫,卻是索尖兒手下的一個極小的兄弟正被對方鐵索拘住。
然後,只聽場外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啊!小白,快跑!」
卻見那聲音方叫罷,一個人影已飛奔到那個小白身前,伸手就待解他脖子上的索子。
李淺墨聽到聲音,已知來的是龔小三。
只見龔小三情急兄弟被困,挺身去救那小白,沒想自己反陷入那幫差人圍困。只聽那些差人笑道:「居然又來了一個不怕死的!」揚起鐵尺,就待向龔小三砸去。
李淺墨見這下出手極重,一提身形,就待相救。
卻聽得校場外一個聲音怒喝道:「還不給我住手!」
那些差人,論起功夫,不見得如何,但為人卻最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
辛檜方自與索尖兒苦戰,眼見索尖兒因擔心兄弟,似也在擔心惹怒公門的後果,心下不由得意,這時聽到有人喊「住手!」,不由聞聲笑道:「又來一個亂吠狂叫的。你也不睜大了你那狗眼看看,看看爺們是誰,你也敢叫爺們住手!」
他一語未完,卻吃驚地發現,自己手底下那幫差人,竟然真的一個個都住了手。
辛檜心下一怒,不由沖手下呵斥道:「你們呆著幹什麼?給我抓人啊!」卻見自己的手下擠眉弄眼地示意他。
他側首一望,卻見校場外站了幾個僕役模樣的人物,為首的那人管事裝扮,一副管家的模樣。
辛檜怒望向那人,喝道:「你是何人?差爺們辦事,你也敢來打岔,活得不耐煩了?」
卻見那管家模樣的人笑道:「差爺?那看你當得好大的差了。」
辛檜方待反唇相譏,卻見那個管家模樣的人已臉色一變,喝道:「不管你當多大的差,在場中人,凡是官居二品以下的,都給我住手!」
他這一句話,語氣託大得簡直到了極點。辛檜聽了又怒又驚,他本待不信,可他天生是個乖覺的人,直覺長安城中,敢這麼喊的,只怕從上到下怕就沒兩個。眼見對方有恃無恐,他心下有些虛了。虛晃一招,就待脫出戰團,摸清形勢再說。
但他與索尖兒相鬥,仗著索尖兒身上有傷,也不過斗得個旗鼓相當,這下分神之下,想要脫身出來,只覺頰上一痛,猛地被索尖兒抽了好大個耳刮子。
索尖兒手下那批小混混,只聽得人人一聲歡呼。
辛檜捂著臉後退,胸中羞怒相激,就待不管不顧,要下令宰了面前這些孫子。
卻見一個最老成的差人已趕緊湊到他身邊,俯在他耳邊低言了幾句,辛檜不由就有些色變。
索尖兒見辛檜已退,自己也停下手來。他掃眼打量了下場中局勢,卻見校場邊站著幾個貴族人家僕役類的人物,他自幼不喜這些人,也不在意,冷笑沖著辛檜睥睨道:「打啊,怎麼不打了?你既做了城陽府的狗,難不成還怕別人家的狗?」
這句話,竟把校場邊上的那幾人也罵在了內。
那邊幾個僕役忍不住就臉上一怒。
卻見那管家模樣的人只淡淡笑了下,似是不以為意,拍拍手,早有他手下的人飛奔到龔小三面前,伸手代他取下了他好夥伴小白脖子上的索子,怒目瞪向那些公人。
那些差人竟似怕了他這一個奴僕,嘿嘿地尷尬笑著。卻見那管家已緩步向前,含笑沖龔小三問道:「小管家,我們護衛不周,讓你受驚了。請問,哪位卻是你家公子?」
眾混混猛地見到這麼一個穿羅著錦的富貴人物沖龔小三說話竟這麼溫和有禮,人人吃驚得張大了口,回不過神來。
龔小三方待答言,卻聽辛檜捂著臉哼聲道:「索尖兒,別以為你靠上了什麼大人物,我姓辛的就怕了你!今日到此為止,回頭咱們烏瓦肆見。有種,你就真來烏瓦肆開堂立派,到時看我再怎麼收拾於你……」
他一邊叫,一邊帶著那些差人,倒退著去了。
索尖兒打在他臉上那掌,想來極重。他一邊退,一邊手捂著臉,話都說不清。
眾混混見他敗逃,得意之下,有尖刻的已在叫道:「慢走,不送!且慢……辛大爺,把你被打落的牙撿了再走不遲啊!」
旁邊一群小混混跟著哈哈大笑。
「這些,真的都是你的?」
珀奴仰望著頭頂的雕梁綉棟,索尖兒一臉緊張地看著腳底下的錦罽羊氈,兩人忍不住幾乎同聲開口問道。
這兒是一所華屋,卻僅是這不知幾進的院落里無數華屋中的一間。房間里的陳設,俱都是珀奴與索尖兒見所未見的……厚軟的地毯鋪在那麼齊整的方磚地上,裝飾的瓶子折射著奇異的釉彩、窗欞上折枝雕花的圖案,胡榻上精緻鑲嵌著的螺鈿……這一切混雜在一起,讓人大起「別有人間」之感。
珀奴幼時也算出身在胡商世家,索尖兒少在辛府,多少也算見識過些世面,卻再未見過這般華麗舒適的屋子。
方才,那位李管家在場,他兩人還不好意思嘖嘖稱奇。這時見他好容易退下了,留下李淺墨、索尖兒與珀奴休息梳洗。索尖兒與珀奴憋了這麼久,忍不住——疊聲地就向李淺墨發問起來。
——那位李管家在小校場喝退辛檜后,由龔小三引見了李淺墨。
他對李淺墨執禮甚恭,對索尖兒等人也極為周到客氣。哪怕索尖兒這樣一向最厭見豪門家奴的脾氣,竟也挑不出他的差錯來。
李管家把他們全都引回到朝陽坊,看著這麼豪奢的院落屋宇,索尖兒和珀奴忍不住目瞪口呆,何況那位李管家還自管自一疊聲地向李淺墨請示道:「公子可覺還有哪些地方不適意?該換的告訴我,不合意處也說給我,我趕緊就吩咐下去叫他們改。我家帥爺與夫人早吩咐下來了,叫小的一定要伺候好公子。」
李淺墨也正暗自吃驚。他跟隨肩胛,遊歷天下,見過的世面原本不少,可他見過的多是殘破后的桂殿蘭宇——肩胛似乎性耽於此,喜歡看那些頹敗后的奢華與裂出縫隙、炸出了無數細紋的壁飾彩繪,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等全盛時的華宅麗舍。
這「連雲第」李淺墨還是頭一次來。自從肩胛故去,他雖一向知道自己是有著這樣套大院子,有著這麼注大資財,卻一直沒興趣前來看看。為只為,他怕自己一見傷心,想起它是怎麼來的。
好在今日有索尖兒與珀奴為伴,看到他們兩個吃驚的樣子,李淺墨不由微微一笑:「大概是吧。」
其實他雖知道這院子既是李靖輸與肩胛的,手筆必然極大,卻再也沒想到居然會華貴豐贍到如此程度。
卻聽索尖兒一聲長嘆:「你早說啊!」說著,他身子向後一倒,挺屍似的一下就倒在那塊出自波斯的厚軟地毯上,一邊出神,一邊伸手撫摸那地毯上的毛:「嚇得我方才,好半天都不敢把腳往這上面踩。」
他一邊撫摸還一邊嘆道:「真不敢相信,這樣比床都好的東西,竟真的是給人踩的。」
珀奴在旁邊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來到屋子裡,一直就在盯著李淺墨。
卻聽索尖兒問道:「那管家是誰?好大的威風,居然敢喝叱什麼:『凡是二品以下的,都給我住手!』嚇得辛檜屁都不敢放上一個,只能甩手就走——他卻是什麼來頭,居然有這麼大的口氣?」
說著,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從小到大,我只見辛檜那雜種有他爹罩著,到處作威作福,還是頭一次看他吃癟,真是痛快啊痛快!只可惜不是吃在我手裡……」他不由扼腕一嘆。
李淺墨輕聲道:「我猜他是李靖的手下。」
他不想提起李靖的名字,但索尖兒既問,他也不好不答,所以答話都是輕聲的,似乎這樣,就算自己未曾提起過他。
索尖兒撲楞一下坐起,詫聲道:「英國公?」
問完他還忍不住咋舌。要知李靖這等豪傑人物,在長安城中長大的少年看來,確實已近傳奇。
李淺墨正自想到肩胛與李靖風角之戰那夜,忍不住情傷,猛地發覺珀奴沖自己撲來,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興奮道:「原來那算命的阿喀莎說得不錯!她說我會碰到一個王子,我真的碰到了,你果然就是一個王子!」
——王子?
李淺墨聽到珀奴這麼說,只覺前世今生所有的際遇一起向自己的頭頂籠罩而來,忍不住輕聲一嘆:「王子?不錯,我算個王子。不過卻是個息王子,過去的隱太子的息王子。」
可他的感喟忽然被一陣鬧聲打斷。
卻聽窗外這時卻響起一片哄鬧,正是索尖兒手下那幫弟兄。
李淺墨與索尖兒要過去看看,珀奴也要跟著來。李淺墨一時微笑道:「你、卻只怕不方便。」
說著,他與索尖兒出了門,無奈珀奴跟屁蟲似的在後面跟了來,李淺墨趕也趕不回去。可才轉過垂花門,見到後面一個青磚鋪地的小院,那院中有井,井上的一個軲轆被人不停地搖著,不停地用個朱漆桶打上水來,就聽得珀奴驚叫了一聲,一臉羞色,轉身就逃。
原來,那小院里、井邊上,正有索尖兒的那幫弟兄在那兒沖洗。有的脫得只剩了小衣,有的連小衣都沒有穿。李淺墨望著青磚地上從他們身上衝下來的水,只覺五顏六色,怕是可以拿去做畫畫的顏料了,心中不由覺得好笑。原來他們才到連雲第,索尖兒的弟兄們就跟了來。這麼多破衣爛衫的小子跟隨著李淺墨,卻也讓那管家大吃一驚。他不好表現出來,問李淺墨有什麼吩咐,李淺墨就讓李管家叫人帶他們先去沖洗沖洗,再給他們準備點乾淨衣服。豪富人家辦事,果然不同。索尖兒的這幫兄弟好有百多個,要湊齊這些人的衣服本來也非易事,可這時,只見幾條條凳上,滿滿地撂著一套套簇新的衣履。那衣服都是青嶄嶄的新,一長排烏靴整齊地擺放在院牆邊上。
這時,只見一院子的水珠在空中飛舞,太陽在天上明晃晃地照著,那水珠下是一個個少年光潤的軀體。
索尖兒與李淺墨互望一眼,兩人忍不住同聲開口道:「原來,有錢的感覺,真好!」
只不過索尖兒的話里,多了「他媽的」三個字。
兩人異口同聲,說罷,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