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春衫碑
只見魏王望了望池邊翠柳,負手臨風,忽低聲喃喃了一句:「春衫欲染路猶遮……」
李淺墨猶自愣著,卻聽魏王笑道:「硯兄弟可知為兄適才念的是什麼?」
這話問得李淺墨一頭霧水,只能答道:「一句詩。」
魏王笑道:「不錯,一句詩。何止是詩,還是一句好詩。」頓了頓,他方又笑問道,「不知硯兄弟可知是誰寫的?」
李淺墨不由一怔,暗道:這等七言的句子,聽起來不似古人,倒似近人寫的。那卻是誰?難不成是魏王自己,寫了一首詩要送與自己?
他搖搖頭。
卻聽魏王笑道:「唉,小兄弟不會誤認為是小兄我寫的吧?愚兄雖承聖上嘉許,開設弘文館,卻如何能有此等詩才。說起來,這詩作者向不以詩名天下,反倒是一身風骨,一身藝業,足以傾倒天下草莽。」
他賣個關子,又頓了下,笑道:「這詩的主人,據說綽號中還有個『骨』字,真不負了他此身風骨。」
李淺墨激動得面色一白,心中暗叫道:肩胛!
——肩胛,看來李泰說的一定就是肩胛!
他的心中一時不由狂叫著。他雖自幼跟隨肩胛,卻從不曾見過肩胛的文字。只聽魏王李泰笑道:「我也是聽人曾說,令師不只以一身藝業傲視天下,其翰墨之跡,足以爭雄墨壇。前些年得知之後,忍不住仰慕之心,借著弘文館之便,遣人到處爭求令師的墨寶。也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卻在鐘山南朝遺寺中,一堵粉牆上,尋得了令師年輕時的墨跡。」
春衫欲染路猶遮……李淺墨細細體味之下,只覺得那句子確實像師父寫下的句子。只是,下面是什麼呢?
他還從未曾這麼渴望聽到魏王的話。
卻聽李泰輕吟道:「此日光陰……」偏偏就此頓住,一拍手,自己忽然失笑道,「我倒忘了,這詩可不該念與硯兄弟你聽的。」
李淺墨一時大失所望,恨不得掐住李泰的肩膀,搖著他,令他背出來。
卻見李泰一撫掌:「前賢真跡,又是硯兄弟的令師佳作,硯兄弟豈可不自己親睹,反叫愚兄洛下書生似的擁鼻而吟,平白敗壞了詩意?」
說著,他一牽李淺墨的手,卻向不遠處新起的一處亭子走去。那亭中卻豎了塊碑樣的東西,上面用絲羅蒙著,猶未啟封。
只聽李泰笑道:「小兄聽說尋得肩胛墨寶,一是小兄自己也性耽於此,二是想來硯兄弟定然渴見尊師遺墨,所以就叫人,專截了那堵牆,一路加急水運,送來了這裡。路上所費雖然不少,但確也值得。小兄運回來后,不敢自秘,故叫人起了這座亭子,且將那題詩之壁專立在這裡供人瞻仰。硯兄弟請看……」
說著,他一揮手。
他倆人本已走到了那亭前。自有小廝輕輕揭去了那罩著的碧紗羅,裡面果然露出了一面截取來的殘牆。那牆上粉色斑駁,墨跡已舊,李淺墨一見,即認出,那正是肩胛的筆體。
他整個人一時都怔住了,怔怔地盯著那堵牆,看著上面的字,卻是兩首七言:
春衫欲染路猶遮,此日光陰向誰賒?
短鬢廉纖清明雨,古道悵望使君車。
願與呢喃歡永夜,隨它細簌到滂沱。
擬置壺酒山陰畔,青蔥歲月好斟酌。
翻天雨幕夜跳脫,粗似牛筋響似珂。
打碎生平歸淺澀,余得興緻踏風波。
煙火人間慟撫掌,故國荒壠癢放歌。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顧盼可為奢?
李淺墨怔怔地看著,詩云何意其實一時都不明白,只是望著那字體瘦逸、意興遄霞飛的字,忍不住心頭就一陣歡喜一陣黯然。一行淚從他眼中悄悄地流下:多久不見了?肩胛?只道天人永隔,我還要做好久好久玩得忘了回家的孩子,卻誰道如此陌路相逢。
他心中感受,一時無法訴說。只覺得喉頭哽住,哽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斯人已去,可不正是,如詩中所說:……君瞳水色三千尺……
——略一顧盼可為奢……啊?!
良久良久,他才輕輕吐出了一個「謝」字。
他靜靜地望向李泰,也是至此才知,原來李泰如真要與人示好,那無論是誰,怕都再推拒不得。
李淺墨一時只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再未有人與自己做過如此貼心之事,而這事,卻出自李泰之手。他心中一嘆:這個情,無論其動機如何,他一定得領。至於如何回報,那卻是出於自己日後的選擇了。
李泰也看到了李淺墨目光中的誠摯。趁李淺墨再度回首看字,他忽側頭,極隱約地與瞿長史相視一笑。這世上,再難打動的人他也能將其打動,再難結交的人他也可將其結交……那東宮太子之位,不是他的,還該是誰的?
魏王李泰自然知道與人交往何時該緊,何時該松。這時微微一笑,為體念李淺墨心境,由他獨自去看那亭中墨跡,自己悄悄地抽身走開了,自去與各國王子應酬笑語。
李淺墨獨立在那裡,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想起了很多。好久之後,才驚覺,亭邊之人,不只有他,似還有些別的什麼人。聽其氣息,斷非魏王府中之仆佣,而像個個都是高手。
他一回頭,卻見一個碧眼虯髯的矮小胡人就坐在亭柱邊上,他懷裡抱著個大大的琵琶琴囊,怔怔地望著那碑上之字,彷彿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一般,一隻手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髮。
——賀崑崙!
李淺墨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自己當年為了追蹤肩胛,見到的這個怪人。
他目光向後一掃,卻見不遠的梅樹邊上,一個僧人身姿妖艷,也自靜立在那裡,遙遙地看著亭中。
那是——善本!
他居然也來了。記得肩胛當年還叫過他的另一個名字「紅牙」。這時,他才注意到亭后地上被太陽映出的一道影子。那影子動也不動,想來那人就坐在亭頂上的一角。他來看字,卻沒有看字,而是坐在亭子頂上,靜靜的身姿一動不動,彷彿是在聞。
那當然該是——羅黑黑。
一時只見三個人,一在柱邊,一遠遠地立在梅樹下,一個就在亭子頂上,一聲不出,彷彿進行著一場默默的憑弔、來生的相期與最後的告別。
……當年,積慶寺中,也是這三人的琵琶為肩胛轟響了一夜。
七十二路烽煙疾,
三千里地白骨彌,
今夕與汝一壇酒,
他生蒿草已披離。
……
當年與會諸人,重會與此,可惜肩胛已去。
李淺墨一時只覺得對這三人感覺親密無比。回想起當年初見,自己與師父離開時,三個人的琵琶交鳴混響了一夜。這「烏孫閣」三大弟子,各自抱起琵琶,不停索弄,不知是否索弄了整整一夜。
猶記得,那時……羅黑黑的琵琶是暴風驟雨又兼雲開月明的晦朔交錯,那樣的愛恨難明、那樣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遠古,他要在自己的心靈里尋找一個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賀崑崙的卻像一場人間煙火,他一直試圖點燃快樂,用那煙火樣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尷尬痼疾。
當年自己離去時,還聽到他們若悲若歡,各自吟唱著:「馬上琵琶呀、關塞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息徒蘭圃,秣馬華川……朔氣傳金鐸,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為其亡!」
李淺墨一時只覺得陷入了一場時光交錯。這些,都是師父的故友。恰在這時,他聽到身後響起了一片鬨笑聲,一個怪模怪樣的聲音叫道:「有酒豈可無樂,畢栗,快與爺們彈奏一曲。」
李淺墨沒想到幻少師今夜也來了這裡,好奇之下,一回頭,卻見畢栗被一幫西域王子們圍著,其中有伊吾、龜茲之城的王子,也有西突厥中諸部王子。他們像是對幻少師都頗為輕視。
只見那些王子個個鮮衣麗服,襯得幻少師的一身衣裳頗為鄙舊。
而幻少師身邊,正有魎魎、木姊、魍兒,三女相伴。只見那三女雖勉強壓抑,臉上卻忍不住地現出怒色。也難怪,幻少師雖來自栗特小國畢國,畢竟也是一國王子,居然被這些人俳優般看待。
只有幻少師容色如常。
他衣著雖舊,卻像是滿座人中穿得最乾淨的,與他相別,別人的衣服未免都顯得簇新得有些刺目了。可能就是他那種的寧定更刺激了一干西域王子的粗野,只聽得他們一個個大呼小叫,只叫那幻少師奏樂。
眼見得魎魎、木姊、魍兒的神色已變得越來越控制不住,眼看就要發怒。幻少師忽微微一笑:「那好,彈就彈吧。」
他身邊魍兒本擅「音魅」之術。那夜麥田戰中,李淺墨曾眼見她如何放歌,用歌聲之幻術拖緩了大食人的腳步。這時只見幻少師一回身,從魍兒身邊革囊里取出一把琴來。
那琴是一把鳳首箜篌。
——何為箜篌?所謂「空國之侯」。一曲誤國,也自一曲懷國。那琴出自西域,或許琴曲一如屈子之《懷沙》。這時,李淺墨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本該音色憨軟,這時卻帶著怒意,只聽那聲音問道:「憑什麼他們讓你彈,你就非得彈。不彈!」
李淺墨一時大奇。
只為,那說話的人,分明是珀奴。
他尋聲一望,卻見珀奴正坐在幻少師不遠的坐毯上,一雙眼,定定地盯著幻少師。
李淺墨還很少見到珀奴發怒。沒想,這次居然是為了幻少師。
卻聽幻少師低聲笑道:「沒辦法,誰讓我欠他們人情呢。畢國借過他們的錢,也借過他們的人。」
一語之後,他抱琴於懷,盤坐當地,竟自彈弄起來。
樂響之時,他回頭若有深意地看了李淺墨一眼。
然後,李淺墨才驚覺,那琴聲雖為胡樂,可開始一段,居然夾雜有《雲韶》之音。
沒想到幻少師的琴技也非同小可。那把箜篌分明不是他的,卻在他指下,叮叮咚咚,自成清響。琴音中滿是歡樂,真想不出他遭此窘境,怎麼還可以彈出如此歡樂的味道。可細聽下去,那歡樂有如追憶,彷彿故園家國,經這琴聲一招,就重又近在眼前。所以歡樂之下,竟暗藏緬懷。
李淺墨也正自懷人,聽了那琴聲,一時不由就聽進去了。彷彿當年長林豐草間,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遊歷中,自己與肩胛歡笑的影子又回到了眼前。
突然地,卻聽到了一聲異響。
那卻是一柄琵琶的加入。
緊接著,不只一柄琵琶,卻又有一柄,加入了進來。直到最後,竟有三把琵琶,合聲入箜篌。
李淺墨回頭一望,只見賀崑崙盤坐於地,善本俏立梅樹之下,還有亭上那人的影子,三人懷中,分明都多出了一把琵琶,竟齊齊加入了幻少師那若歡樂,若緬懷的琴聲之中。
珀奴卻在一旁已經聽呆,雙手支著下巴,竟再沒注意李淺墨,而是獃獃地看著幻少師。
李淺墨看她臉上神色,忍不住心中一動。恰在這時,卻聽魏王在不遠處沖自己笑道:「宴席已開,硯兄弟,即請入席如何?」
剛收到了李泰如此貼心的一份禮物,李淺墨自是不能不從。
雖然他捨不得從那琴聲中走開,也只能拋下那琴聲,帶著略嫌僵硬的笑,沖魏王那邊主席上走去。
那邊宴席卻設得有趣,出奇地大。
想來今日這百王孫之會,因為客人來處各各不同,風俗習慣各異,魏王李泰就選了這麼個最隨意的方式,用百餘張小案,繞著諸王子送的禮物,圍成了一個橢圓的圈。案子低矮,案后各設錦茵,諸王子也就席地而坐。
李淺墨卻是要與李泰同座。
他方含笑入席,就見李泰站起來要舉杯祝酒。
李泰不比承乾,他因雅好文學極受聖上寵幸,當此場面,開口說話也就說得十分典雅都麗。只聽他道:「九宮闔閭,萬國衣冠;值此盛世,泰且建言……」猶未說完,他忽然一頓。
只見他似看到了什麼。李淺墨好奇之下,順他目光望去,卻見筵席所圍著的禮物中間,卻有個小孩子的背影雜在裡面。他抱頭向膝,蜷得跟個物品也似,坐在那小山般的禮物中間。
那小孩兒的背影頗為有趣,李泰一見之下,不由一愕,含笑道:「這卻是哪家的孩子,怎麼會在這兒。」
只見四周諸王子茫然互視,卻是無人相認。
李淺墨開始也只道那孩子是哪家帶來的小僮,原來卻不是。李泰微微皺了皺眉,復轉為微笑,沖那孩子道:「你是哪家的……」
他話沒有說完,復又頓住。
卻是為那孩子一下站起,轉過身來。讓人吃驚的是他手短腳短,竟不是個孩子,而是個侏儒。
這侏儒長得頗為喜興,五六歲小孩兒似的五短身材,卻有著一張成人的臉。可他哪怕是成人的臉,看著卻虎頭虎腦的,頗為可愛。
可這也只是乍一眼可愛,細看下去,為他那渾身不相稱的身材相貌,卻又讓人暗暗生出點可怖之感。等你再看一眼時,卻會為他那八字的眉,小小的口,虎頭虎腦的樣子,與上嘴唇下露出的兩顆大板牙的滑稽之態要逗得失笑起來。
李泰一時也摸不清頭腦,不由脫口向那侏儒問道:「你卻是誰?如何在這裡?你家主人呢?」
那侏儒忽抬起他的小手,指了指耳朵。
只見他的手白白胖胖,一雙小手,手掌厚實實的,幾個手指又短,像從手掌中生出的芽。
接著,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像是在說,他不能聽,也不能說。
李泰一時尷尬,不由笑道:「這可難了。」
一側首,他正要喚瞿長史,叫他把這侏儒弄出去。卻見那侏儒伸手一撕,卻把身上那件錦緞小馬甲一把撕開。眼見得紐絆飛了出去,他的胸口,卻露出一塊牌子來。
只見那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四個大字:
我是禮物!
四周只聽得哄然一笑。
李泰不由也自失笑,想必是哪個王子促狹,弄了這麼個活寶在這裡,好專逗眾人發笑的。不由就勢含笑問道:「你是禮物?那你會什麼?憑什麼可以充作一個禮物。」
那小侏儒一時卻變得雙目炯炯,好像說到了讓他興奮的事物一般。只見他伸手一翻,那牌子掉過個兒來,牌子後面原來還有字,卻只一個字:
火!
也沒見他怎麼作態,更無需擠眉弄眼,這小矮子一舉一動自有一股滑稽,逗得眾人忍不住又是一聲鬨笑。
李泰忍著笑,問道:「火?你可是說你會玩火?那正是時候,快演出來給我們看看。」
結果這次,那小矮人一臉獃獃的,滿眼疑問地望著李泰,彷彿沒聽懂一般。他一時急起來,又伸出他那小胖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自己的嘴,一時只見他手忙腳亂,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李泰也鬧不清他是本就耳聾,還是聽不懂漢語,重又笑問道:「我問你那個火要怎麼玩。」
那胡人小矮子似猶未聽懂般,張張惶惶地探頭四顧,好像在求諸王子相助。眾人愛看他的滑稽之態,一時,竟各操母語,夾雜成一片,不約而同地捉弄他。把他捉弄得苦惱已極,快捉弄夠時,眾人忽發出一聲驚叫,接著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小矮子還只管眼看著諸王子,一手指著牌子,一臉迷茫,卻有一點火苗,從那牌子上的「火」字上燃起,一轉眼,就燒得青苗直閃。
他還不知道,那火都要燒壞他胸口的衣服了,他還未發覺,只管到處一臉迷惑地又是比又是划的。
李淺墨此時已知是個滑稽戲。他出身教坊,各班套路見得多,卻還沒見過這個。眾人大笑聲中,那小矮子終於低頭,也終於見到了自己胸口的火,面上立時做大驚狀,伸出一雙肥嘟嘟的手,就向胸口按去。
他這麼手忙腳亂地連拍連打,折騰了有幾下后,那火終於被他雙手在胸口捂滅了。他一臉開心,又是得意又是笑。卻聽眾人又爆出一陣大笑,原來那火卻從他背後冒了出來,他兀自不知道。等他再發覺時,一時情急,竟伸手到嘴巴前介面水,在鼻子上擤鼻涕,好用來滅火。可那背上的火他卻夠不著,燒得他滿場地亂跑,而他伸手向口裡介面水,用手擤鼻涕時,漸漸口裡鼻里,竟噴出的都是小火苗。他雙手亂抹,直把一張小臉都抹得烏秋麻黑的一道一道,身上四躥的小火苗猶自沒有滅掉。
這一段滑稽戲表演得大是精彩,惹得四周鬨笑連連。李淺墨也看得覺得有趣,忽然一轉念,想到珀奴看到這個,以她的性子,正不知會快樂成什麼樣子呢,不由在人群中去尋珀奴。
他目光尋到了珀奴,心中卻忍不住一呆。她竟連頭都沒朝向場內,仍跟自己剛才最後看她時一樣,兩隻手支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彈琴的幻少師。
整個王孫宴中,怕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全未注意那小侏儒的表演了。
只見幻少師,低著頭,眼睛卻並未看向琴弦,微微閉著,彷彿已沉浸入自己輕聲的彈奏里。
而珀奴,卻從那琴曲里一直沒有出來。
李淺墨一見之下,心頭一呆,卻又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滋味。一時未及細想,因為他腦中忽有了一絲不安之念。開始還沒想明白為什麼,及至明白時,他連忙轉眼——因為他眼角里適才瞥到了一個人影,他立時明白,自己直覺到的不安肯定與那人影有關。
那人影正在靠近幻少師和珀奴。
李淺墨猛回頭下,還未來得及看清那人長相,耳中卻忽聽得一聲厲叱。
原來,滿場之中,還保持著清醒的不只有他,還有幻少師身邊的魎魎、木姊與魍兒。
發出那一聲厲叱的正是魍兒。
她方一呼喝,李淺墨腦中第一的反應就是:大食人!
今日百王孫之宴,睽睽眾目下,他斷想不到,這些大食刺客,當真不達目的不罷休,居然還敢硬來。
可魍兒一聲呼喝下,那大食人身形突然加快。
他本罩著一件突厥人的外袍,這時,一身雪白的身影卻從那外袍里鑽了出來。只見寒芒一閃,那人用的,依舊是李淺墨曾見過的彎形馬刀。
魍兒雖喝破了他,卻已不及阻攔。
他身形從魍兒身邊躍過去,直往前撲,直撲向坐彈箜篌的畢國王子幻少師。
幻少師想來過於沉浸於琴曲,竟未發覺。
可木姊身形一躍,已撲向那個大食人。
她手中的一把短匕一插就插向那大食人肩上。可那大食人竟不閃不避,拼著受了那一刀,連傷帶刃地加快身形,依舊向幻少師撲去。空中只見到一條血色的痕迹。
距幻少師最近就是魎魎,她已來不及分光化影,只能合身向前一擋。
可無分身幻影之助,她自己本身修為,當真不堪一擊。
眼見那大食人手起刀落,魎魎身形立時搖搖欲墜。她已中招,且傷在胸腹,必是重傷,可她用雙手握住了那把刀,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小王子……」
木姊與魍兒情急之下,都急撲向那大食人身後。
她們同時向那刺客發出一擊,讓他們驚訝的是,那人居然不閃不躲。她們兩人同時擊在那大食刺客背上,心中方自略松,卻發覺,自己的手竟沾在那大食人背上,一時竟再也拔不開來。
這是什麼功夫?
卻見那大食人忽回頭沖她倆現出一個詭笑,那也是臨死前的一笑,這時只聽得一聲馬嘶,一匹白得晃眼的馬竟從另一個方向,直衝向幻少師,當真轉瞬即至。
馬上騎者面目全看不到,只見得空中那把彎刀反射的日光銳利得刺目。
——居然先出手的並不是絕殺者!
魍兒和木姊心中同生絕望。
說時遲,那時快,其實從頭一個大食刺客出現,吸引了幻少師三個女子死衛全部注意力,到那匹白馬上真正的絕殺者出現,只有一瞬。
可這一瞬,已足以讓珀奴驚覺,她只來得及叫了一聲:「你幹什麼……」身子就向幻少師衝去。
李淺墨相距太遠,他一驚覺,就已發動。
只見他身影一晃,伸手入袖,空中拔劍,一劍平刺,人如飛渡,就已向那匹白馬迎去。
從頭一個刺客出現,他就知道,刺客不只於此。
可他終究相距太遠,已無暇去援助魎魎,因為他首先擔心的就是珀奴。
眼見得珀奴向幻少師衝去,他就已覺得不好。幻少師猶沉浸在琴曲中,沒有發覺,珀奴已一撲撲到他的身子上,把他撲倒。
就在這時,刀落下。
白馬上突襲的一刀沖著珀奴與她撲倒的幻少師直斬而下。
那匹白馬上的殺手轉瞬已到!
李淺墨心中一聲怒叫!
他已拼盡全力,可就算他這一勢阻擊全力施為,猶然不及,他在空中已瞥到了血光一閃——那是珀奴的血啊!
血光方濺,他的吟者劍已到。
然後,只聽得一聲兵器撞擊的長鳴。李淺墨的手腕都震得一顫,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吟者劍。
那大食騎客騎在馬上的身形也晃了一晃。
好在這一劍,在那馬刀足以把珀奴與幻少師整個劈成兩半之前,終究還是擊中了那柄馬刀。
李淺墨與那馬上騎者同時心頭一震:勁敵!
——兩人似乎同樣沒想到會遇到如此勁敵!
這時方聽得一聲裂帛之鳴,卻是幻少師手中的箜篌之弦為那刀氣所斷,臨斷時一陣震顫,發出的裂弦之鳴。
也是這聲弦鳴,方把得還沉浸在笑鬧滑稽戲中的諸王子拉回到現實中來。
珀奴已傷,生死未卜!
而那騎者轉眼就會發動第二擊。
李淺墨長吸了一口氣,身子直線地在空中一翻,一手撐地,疾掠向馬腹之下,要從馬腹下刺殺來敵於當場!
可他這回的敵手也當真強悍,一見之下,料敵先機,顧不得切實再補向珀奴與她身下的幻少師一刀,身子猛地下沉,雙腿勾在馬鞍上,竟側身倒下,一刀就劈向掠向馬腹的李淺墨。
兵器再次交擊,這一次,兩人都未討得好,只見兩道血色,同時在兩人虎口上流了下來。
那來人驅馬擊殺,馬並未停步,這時一擊之下,他馬依舊前奔,李淺墨交兵之後身形暫頓,就見得那匹馬已跑出了丈許。
李淺墨疾頓之下,吐氣開聲,大喝了一聲:
「再吃我一劍!」
身子一騰,快如奔馬,由上擊下,直衝那騎者又發一劍。
這一劍,他可謂挾憤而出,傾盡全力。
馬上騎者料來也知,今日,就算那一刀未曾了結幻少師,也再無機會了。當下並不勒馬,反身出刀,迎向李淺墨。
李淺墨只來得及看到那雙很深很深,黑如潭底的眼。兩柄兵器耀著日芒,這次卻未撞擊。只為兩人同樣驕傲,都想借巧力刺殺對方於這一招之下,就在交擊前的一刻,各逞身形,險極了的一閃,手中兵刃,也同時一轉,避開對方兵刃,直向對方身體刺去。
然後,只聽得兩聲悶哼同時發出。
李淺墨傷臂,而那來人,也傷了左肩。
那馬呼啦啦地就又向前衝去。
李淺墨擔心珀奴生死,不敢再作追擊,疾返身望向珀奴。一見之下,幾乎一口逆血倒沖入丹田,只見得珀奴滿身血污,全不知是生是死。
李淺墨心頭一時又驚又怒,又恨又愧。耳中,只聽到亭子那邊一連傳出了三聲鳴響。卻是賀崑崙、善本與羅黑黑先後出手,居然依舊攔不住那刺客,只聽得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飛奔去遠。
可李淺墨已無暇回顧,他一撲撲到珀奴身前,彎腰抱起了她。才發覺她的手居然把幻少師捏得緊緊的。他一時只覺得心頭一陣茫然,也不知珀奴此時是生是死……當日,自己從黃衫兒手裡贏回了她,難道,就是為了讓她命喪於此的嗎?他心中一時惱愧無限,目光茫茫然地抬起,卻見到那邊,遙遙地,魏王李泰面色大變,似正在那裡大呼小叫,可李淺墨只見得到他張嘴,全聽不見他在喊什麼。
他腦中只覺得一陣茫然,可茫然中,他還是看到了那個小侏儒這時在人人驚顧自己這邊時,臉上若驚若怖地忽發出慘烈一笑。
哪怕李淺墨此時已惶惑無地,還是在心頭立時浮起了一個念頭:
天,這不只是一場刺殺,
而是兩場刺殺!
然後,他只見那小侏儒張口一噴,一道長長的火苗熊熊而出,那火苗居然色作慘綠,直卷向主人席案后的李泰!
——這第二場刺殺,在眾人驚絕之後,心情方松,再無防備時,才更是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