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觀天下
「吐火羅又是什麼意思?」
見魏王動問,幻少師含笑答道:「吐火羅四部本立國於以藍氏城,在當時號為大夏國。其後在漢時為大月氏所滅,旋即稱為貴霜王國,其後又遭波斯薩珊王朝與天竺笈多王朝迭番顛覆,遂與頠噠人雜居,至今種族零落。現其境為西突厥所控。其故國疆界東起帕米爾,西接波斯,南至大雪山,北達鐵門。國中原有祆教一脈,其中密修者精擅拜火之術。適才那位侏儒所修,似乎就是吐火羅拜火術中的一種。他們近年出了一個殺手組織,名號就稱為『貴霜』,在西域一帶可謂橫行無忌。據說,這些密修者與大荒山一脈頗有淵源……」
他想來對西域之人文地理見識廣博,隨口言來,如數家珍。
李淺墨幼生中原,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些。原來,天下之大,還有這麼多的種族與國家,一時不由大感興味。
旁邊李承乾卻不知怎麼神色一動,一皺眉,冷淡道:「雜七扯八的,誰耐煩對那個侏儒小矮子的來歷感什麼興趣。」
說著,他笑看向李淺墨:「方才我聽說了,兄弟適才經歷過一場好戰!可惜我沒看見。現在最好奇的倒是那個傷了我們小珀奴的大食人是個什麼來歷?為什麼要刺殺小珀奴?近來常聽西胡提起波斯、大食,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所在。只聽說那裡的人賤視女子,可難道連這麼美麗的胡姬也有人傷害嗎?」
險些刺殺了他胞弟的那個侏儒來歷他全不關切,卻對與李淺墨交手的白馬大食刺客大起興趣,這分明是有意賤視魏王性命了。
李淺墨夾在他兩兄弟之間,也覺得頗為尷尬,只能含笑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與他們交手兩次,其所用刀法,大異中原。具體怎麼樣,只怕還要請教畢王子了。」
他也對大食人的來歷出處頗為好奇,一時轉頭望向幻少師。卻見幻少師微微一笑,聞言道:「說起大食人,他們的崛起卻也就是近幾十年的事了。」
說著,他向西北方向望去:「自長安出發,西出玉門關,便入西域之地。如伊吾、高昌、鄯善、龜茲諸國,都在此境。而由西域諸國再向西,過了蔥嶺,卻就是小王的故鄉、中土所謂的東西粟特了,昭武九姓就居住於此。粟特再向西,卻是波斯的薩珊王朝所控之境,在波斯薩珊王朝與大秦拜占庭帝國的中間,卻有一塊半島之地,那裡多是沙漠,偶見綠洲,其間有塊肥沃的土地狀如新月,是為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所以大食人多以新月作為自己的標識。那裡便是大食人的家鄉了。
「說起大食人,倒不得不提起他們族中數十年前才出現的一個大豪傑:穆罕默德。他被大食人尊為聖人。在他出現之前,大食人本分裂為兩部,靠東的一部『希拉部』依附於波斯薩珊王朝,靠西的一部『哈珊部』則向大秦帝國稱臣,兩部之間爭殺不斷。穆罕默德本出自麥加古城的『古來什部』,成年之後,他自稱與神相遇,其後就自開一教。自從其創立的伊斯蘭教出現,大食人變得空前團結。他親率兵馬,統一了大食諸部。此後西與大秦交戰,東則連敗波斯,近來只怕已快要蕩平整個波斯帝國了……」
他侃侃而談,一時讓李淺墨聽得入了迷。原來天下之大,並非僅有中國。而西方萬里之外,竟還別有一番天地。
而李承乾酷愛突厥習俗之名早已盛傳朝野,這時也不由聽得興緻勃然,笑著說道:「原來這麼有趣。只是光這麼口說,卻也聽不出什麼。你何不畫個圖出來,與我們開開眼界。」
幻少師聞言,當即站起身來。他行到筵席中間的草地上,一時,只見他折了一枝柳枝,以柳枝代筆,就在那草地上畫起圖來。
他先標明了長安的所在,然後畫出西向路線,經酒泉、敦煌,直至標出了玉門關,然後,高昌、伊吾……西域諸城,都一一註明,直至東西粟特的康、石諸國……再到波斯、大食……乃至拜占庭一帶。
他於西方風物,見識廣博,這時侃侃而談,極是引人入勝。一時,不只是李淺墨與李承乾,連同在座諸多王子,也都起了興味。
那幻少師所畫的地圖,常涉及在座諸位王子的家鄉。那些王子不由興動,不少人就開口詢問,與幻少師對答。如鐵勒十五部之王子、西域各國諸王子,連同昭武九姓之王子……一時口音駁雜,各操本族語言,口音清濁各異,問聲雀起,此時方顯出百王孫之會的熱鬧。
難得的是,這麼多語言交錯而來,幻少師卻像大部分都能懂得。不只懂得,且還會說。只聽他口裡不停地變換著語言,與諸多王子一一對答,窮解疑難,辨析山脈河流的走向與各城之間的路途距離。一時聽得滿座興動,人人只管爭相開口。
李淺墨望著那些王子,又看著幻少師所畫出的地圖,只覺得隨著他的講解,那些地方的民俗、地理、風土、人物,一時似在自己的眼前活了過來。
他一時忍不住悠然神往。原來一路西去,玉門關外,竟還有如此廣闊的一個天地。
一時只聽李承乾笑道:「這麼說來,玉門關西去,竟還有數個中國大小?」
幻少師含笑點頭。
李淺墨問道:「不知大秦再向西去,卻是什麼所在?是否還有這許多王國,更不知其間又是何等的風土人物。」
幻少師微笑答道:「那卻非我所能知的了,在下自慚淺陋,硯王子只怕還要另請高明之人予以解答。」
卻聽李承乾豪笑道:「若能率隊一路西向,橫絕大漠,直追日之落處,怕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硯兄弟,他年你我若有此機緣,必向西北一行,開疆拓土,豈不快哉!」
李淺墨也被他說動了興緻,心頭卻想起了那日虯髯客所提的條件:此老心愿,豈不也是想在創立扶餘國之後,不甘於此生困頓於東海七十二島,猶望能親率一軍,橫絕大漠?
沒想李承乾此言一出,幻少師忽拋了手中柳枝,一整神色,極為鄭重地躬身就向李承乾行了一禮。
李承乾不由一怔,訝然道:「畢王子,何來如此大禮?」
卻聽幻少師道:「太子如若真能率軍親征,橫絕西域,實為小王之幸,更是昭武九姓之幸。」
李淺墨一向知道幻少師幼年即入長安為質,但胸懷故國,所謀也大。這時見他神情頗為激動,眼中似乎都隱含淚水,知道如今日般,可以在唐太子面前進言,實是他解救故國的大好機會。
只聽李承乾疑惑道:「又怎麼說是昭武九姓之幸?」
幻少師一嘆道:「自大食人興起,如今其部於蕩平波斯之餘,鋒芒已直指向粟特之境。西粟特連年遭遇大食人掠奪,加之受西突厥侵擾之苦久矣,如今已是民不聊生。大食人鋒芒甚銳,鐵騎強橫,長此以往,我們國亡不日!僅去年間,大食人就連屠石國與米國,毀佛伽藍,掠得婦女金寶無數。安國沛肯城佛寺大佛重四千迪勒木,全身銀制,飾以金寶,也為大食人所毀;佛眼之中,鴿蛋大小的明珠一對均遭其掠去。九姓之國,渴盼唐軍解民於倒懸,如久旱之望甘露。大唐若全我九國,我九國必生生世世,為唐藩屬。雖遠居化外,亦必弘唐之盛德,為唐之犬馬,生生世世,無違此誓。」
李承乾一時不由怔在那裡。他生性好玩,且極為坦率,本不過隨口一番好玩的言語,沒想惹出幻少師這些話來。可這時也為幻少師誠意所動,方待開口,腿上卻被稱心重重地踢了一腳。
他方一怔,卻見稱心俯身過來與他斟酒,在他耳邊低聲道:「太子慎言。交結外藩,輕許然諾,恐犯天子之忌,也恐正中魏王之計。」
李承乾這時方才醒覺,抬眼望向魏王,卻見魏王在那裡似乎聽得不耐煩,正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他只覺得李泰神色頗為虛偽,當即哈哈一笑,縮口不言,再也不接幻少師的腔了。
幻少師至此也唯有一嘆,他講解已罷,黯然返回到座上。
珀奴此時躺卧在李淺墨懷中。她一直不言不語,從頭到尾,悄悄地盯著幻少師的舉動。先見他博聞廣識,侃侃而談,心中只覺羨慕。這時見到他黯然的神態,一雙大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著幻少師,似乎想用那眼中的理解來安慰他一般。
幻少師悶悶地自斟了一杯酒,垂首飲了一口,輕輕嘆了口氣,神情甚是寥落。
李淺墨也不知怎麼為他開解,想來他故國在大食人鐵騎之下,正自垂死掙扎。沉吟了下,向他謝道:「多承畢兄教誼。卻不知……玉門關以西,大食以東,現在卻為誰所控?」
那畢國王子應聲答道:「西域之地,連同東、西粟特,盡多城邦小國。如今玉門關以西,大食以東,卻是為西突厥所控。有唐以來,當今可汗英姿神武,已北破東突厥。可東突厥破后,西突厥卻由此復盛,只恐此後足為大唐之患。大唐如能遣一騎驃騎,遠結東西粟特,於昭武九姓之地開府,駐一旅人馬,必令西突厥腹背受敵,此亦是大唐長治久安之策。」
說著,他嘆了口氣:「不過、大唐自恃廣博,如今恐無心西向。近日,聽說朝廷又多關注的是高麗、新羅、百濟之間的紛爭,欲動兵東海。豈不知,東海小國,何足為慮?為大唐心腹之患的,怕正在西路。無論吐蕃、吐谷渾,或是西突厥、大食,皆足為慮。若能盡收西路小國之心,鎮之以威,撫之以仁,穩定西去商路,直達大秦,其時,大唐之聲勢,又何止大唐而已!」
李淺墨聽得不由也怦然心動。他畢竟年少,胸多熱血,他幼時也曾從肩胛讀過《漢書》,這時不由想到:若能遠慕班超,建功異域,縱一騎之所如,凌萬古之茫然,到那時,卻又會是何等的風概?
他這裡正想著,卻聽魏王在那邊笑道:「太子,硯兄弟,小王卻要為兩位引介一位客人了。」
——李泰今日召集百王孫相會,說起來,大半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風光體面,兼之可以拉攏李淺墨,其實並不關心那些逐水草而居或販商貨以存的化外之族。
整個中國已足夠大,足以放得下他所有的野心志向。面對著萬國衣冠,他所想的也不過是它日若能真的在長安城高居九天闔閭,位極九五之尊,到時可以受其參拜的榮光。
誰承想這眼前風頭又全為李承乾搶去,心中本已大是不耐。這時好容易熬到幻少師講完西域之事,登時岔開話題。
偏李承乾不肯給他面子,聽他說要引介一個人,只在喉中含混地「哦」了一聲,並不答話。
李淺墨只有笑道:「好啊,卻不知是何方人物?」
李泰嘆道:「適才吐火羅刺客行刺小王,若不是硯兄弟出手,加之兩位女使相助,小王只怕已命歸黃泉矣。適才,我派瞿長史過去,難得邀得那兩位女使的主人前來一會。說起來,這位主人,論及其家世,卻也是我們太原李姓的舊識了。」
說著,他見到瞿長史遠遠地向他揮手示意,當即推案而起,肅手讓道:「有請!」
李淺墨情知,魏王雖號稱謙恭有禮,那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實早已養成了自矜自傲的性子。這時見他推案而起,肅手延客,且面色誠懇,不由也略吃了一驚,正不知他要為自己介紹的卻是何等人物。但想起適才出手之人,僅是兩個女侍就已有如此功力,足可見出其人的不凡了。
今日的筵席本就設在水岸邊上。
李淺墨一時望向瞿長史所站的地方。只見曲江池邊,不知何時卻停了一艘彩飾輕舟。那船兒小小,輕巧如蚱蜢,李淺墨一見即回想起,適才那兩個出手的侍兒正是從那舟上而來。
而那艘輕舟的不遠處,卻還有一艘畫舫。那畫舫上雕樑畫棟,一扇蘭窗之上,碧紗掩映,隱隱的,露出裡面一個雲鬢高髻的身影。
這時只見瞿長史正立在岸邊迎客,那艘畫舫也正輕輕駛來,只見得水面上兩道波紋在船兩側漾開,波起無聲,更襯得那船行輕巧。
眼見得那來客氣派如此優雅,座船又如此嫻麗,猶未近岸,已惹得人人注目。
一時,只見那船靠了岸,帘子一掀,卻從船上行出了兩個羅衣侍女。
這兩名女侍肩罩輕紗,腰懸彩帶,卻正是適才出手的兩個女侍。
她們兩人當先行到岸上,裊裊婷婷,衣帶風飄。而她們身後,卻又見到帘子一掀,走出一捧爐、一抱琴的兩個女子來。
這兩個女子依舊是侍女裝扮,衣服顏色,卻與先前兩個女侍不同。
如此一遞一遞,前前後後共走出了四對侍女,或捧琴,或抱劍,或執拂塵,或懷如意……八個女侍,當真箇個眉目如畫。連先前聽說魏王要為自己介紹,卻對之輕忽已極的李承乾都忍不住看得有些呆住。
李淺墨懷中的珀奴更是忍不住低聲問道:「這是什麼人,真真好大的氣派。」
只見那八個侍女兩人一對,逶迤行來,個個身腰久裊裊,映得身後的柳岸池水一時都如詩如畫,直把座中王子一時都看了個呆。
座中人人忍不住瞪著眼,直朝那八名侍女望去。卻又生怕錯開眼,不能第一眼看到舟中的主人。這些王子可說人人都是見過世面的,這時卻只覺得僅這一雙眼竟不夠忙了,看了女侍,又忙忙盯向那船艙口的珠簾,盯了這個,卻捨不得那個。在座共有近百王孫,這時竟人人屏息靜氣,滿座之中,難得安靜下來。
然後只見珠簾一挑,卻先露出了一隻手。
那隻手上,五指修長,風姿嫻麗,無名指上,戴著個孔雀石的扳指。不少人只覺得呼吸一滯:原來那所謂主人,竟是一個女子!且僅出一手,就讓人感覺其絕麗如神仙。
然後珠簾一啟,先見到一條石青色的裙,再見到上面銀紅色的紗衣。那石青色澤溫潤,端凝如硯,而其上的銀紅,便似那硯中磨出來的一句好詩。
只見一個端麗仕女走了出來。她一身宮裝,眉不點而翠,唇不施而紅,雲鬢高髻,薄裳廣帶,一手輕揮,似就如畫棟朝飛,一手低垂,恰正似夕簾暮卷。她凝目淡望向筵席間,哪怕席間坐的都是東西萬里境內的各國尊華王子,她也目無下塵般,淡定自若,泛水凌波,恍如仙子。
只聽得有人狠狠地一口氣吸了進去,半天卻吐不出來。連李承乾都驚得倒吸了一口長氣,就是魏王李泰,雖知道自己要請出來的是誰,這時面上神色,也若驚若喜,全無識得其人的鎮定。
李淺墨已忍不住輕「呀」了一聲,低低叫道:「子嫿姐姐!」
——那來人可不正是名傳天下,號稱有「汲金鏤玉」之美的太原「汲鏤」王家的女公子,王子嫿?
王子嫿也看到了李淺墨,沖他微微一笑。
李淺墨再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她,難道適才,就是她的侍女救了魏王一命?
他心裡隱隱地感到了不安,直覺地想道:難道,天下五姓已與魏王結盟?而王子嫿姐姐,也已捲入了長安城這險惡的儲位之爭?
在長安城的這些時日里,他從索尖兒口裡已聽到了不少關於王子嫿的傳說。索尖兒玩笑時常自稱長安城的消息總管,也難怪,他手下有那麼多包打聽的小兄弟,他的消息想要不多也難。
李淺墨隱約聽說王子嫿現就住在長安城的德容坊,那想來是她們太原王家在長安城的私邸。據說,近來她已重與天下五姓中人修好。如今在長安城的權貴之間,她可謂鼎鼎大名。長安城中仕女無數,但若論出身、容貌、才情,那怕是鮮少有人能勝過她的。何況論起門第閥閱,哪怕就算上當今的皇族李氏,在世人心目中,只怕也遠不及五姓門弟數百年傳承的清望。據索尖兒說如今在王子嫿長安府第門前的車馬之客,可謂薈萃一時英豪,從蘭台令使,到閥閱王孫,從名僧高士,到陣中勇將,可謂無所不包。只是再沒想到,今日她會現身在這裡。
李泰朗笑連聲,直迎出席去,口中連聲道:「王女史玉趾惠臨,小王可謂三生有幸矣!」
李淺墨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轉眼間,王子嫿已經行近,她風姿天然,意態親和。她只向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略微施了一禮,馬上轉向李淺墨,拉著李淺墨的手,笑吟吟地看著。
李淺墨被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王子嫿笑道:「像是又長高了。怎麼,跟枇杷相處得好不好?看這身衣服,她總算還沒太偷懶。」
李淺墨這才想起自己還沒謝過子嫿姐姐派枇杷前來幫助自己料理家務之事。
那王子嫿目光流轉,一掃眼間已看到珀奴,笑吟吟道:「這位想來就是珀奴了?果然聞名勝似見面。我沒想到今日得見,也沒準備什麼好禮,這麼著,這個小妹妹先拿去玩吧。」
說著,她隨手在自己頭上取下一隻翠鈿來,插在珀奴發上。
——可她雖語笑嫣然,李淺墨卻直覺,今日她的現身斷非無因,分明是魏王李泰遭遇刺殺之後,專門請她出來,以壯聲勢,同時也是向東宮示威的。
五姓族人自入本朝以來,在朝廷中的勢力就已遠不如前代。可他們的勢力在民間根深蒂固,于山左一帶,更是名望極重。若得五姓族人相助,魏王李泰謀求儲君之位可謂平添了幾分勝算。
何況五姓中人,每多技擊好手,就算是在大野之中,也是享名極盛。想來今日魏王李泰因懷疑東宮對自己發動刺殺,驚怒之下,不得不亮出自己的底牌,以期對東宮多少產生一點震懾的效果。
當下王子嫿也入席同座。魏王李泰似對她極為重視,呵呵地沖李承乾笑道:「太子一向以善於品鑒天下之名馬、快刀、美人見稱,不知可曾見過還有美人可將名馬、快刀集於一身?非怪小弟不恭,單論子嫿女史身邊的這幾位女侍,個個可謂天然佳麗,不說小弟府中那些蒲柳之姿,怕是太子宮中也少有這等佳人吧?難能的是,她們還各懷絕技。說句不怕唐突的話,只怕太子身邊的侍衛高手若動起手來,無論刀馬,只怕都比她們不過的。」
李淺墨聽了不由一怔,這算什麼,簡直是在高聲搦戰了。
李承乾先見到王子嫿身邊侍兒時,本頗為之目動神移。但他自己暗自艷羨猶可,由魏王口中聽來就不是個滋味。何況人家分明還說自己府中這些侍衛們還打不過那些女的!
只見他呵呵一笑,沖身邊一眾侍衛道:「你們都聽到了?」
他身邊侍衛個個都驕縱慣了,何況一直與魏王府之人彼此看不順眼,這時呵呵而笑,目光斜睇向王子嫿身後的八名侍女。只見她們聽了這話,一派眼高於頂的樣子,全無謙讓姿態,彷彿默認了一般,不由就刺痛了東宮一干侍衛們那男性的自尊心。
其中有人忍了忍,終究忍不下去,開口笑道:「魏王真會說笑話。咱們就算生性粗魯,但總不至於跟女娃娃家們打架。」
說著斜睇了瞿長史與魏王府護衛們一眼:「倒是魏王府供職的這些兄弟們真該好好練練了。否則,再有刺客來襲,總靠些女娃娃們幫忙,實在有損我們大唐聲名,也未免有些太不像話。」
魏王府中侍衛們一時人人臉上泛起怒容。但他們不好與東宮衛士正面起衝突,其中有人就笑道:「光說不練,自可賤視天下巾幗英雄為女娃娃。不知當年平陽公主在各位老兄看來是不是也就是一女娃娃?」
——平陽公主為高祖之女,也是李世民長姊。當年高祖興師,平陽公主正在長安,舉兵響應,勒兵七萬,攻城拔寨,後來與秦王各提一師,相會於渭水北岸,當時天下號稱為「娘子軍」,其英風爽氣,響振一世。所以魏王府衛士會以此反譏。
東宮侍衛也知魏王此時分明有意借王子嫿之女侍們來羞辱自己諸人。其中一人當即笑道:「練練又如何?如承諸位小娘子不棄,今天萬國王孫相會,咱們也算助興,給諸王子湊個樂子,不妨在場中耍耍。」
他語涉調笑,只見王子嫿身邊的侍女,有人臉上不由就多了分怒色。
今日百王孫之會,諸位王子來之前,以為不過是彼此要鬥鬥氣派場面,再沒想到會有如此之多的熱鬧。先是冒出了個大食刺客,后又出了個吐火羅的侏儒,而眼下,竟還會看到男女相鬥,一時人人有趣,大聲鼓噪了起來。
魏王分明有意要挑撥起這場衝突,沖王子嫿身邊女使們笑道:「諸位姑娘,小王適才唐突,把話給說滿了,現在別人大聲搦戰,不知諸位姑娘怕也不怕?」
卻聽一個捧爐的侍女笑道:「我們這些小女娃娃,給別人一口大氣也吹倒了,如何不怕?」
她身邊一個女伴一拉她衣袖,指向天上,叫道:「看!」
旁人都只道天上有什麼,人人順她所指向天上望去。卻聽那使女笑道:「我看到好多頭公牛母牛,正在那天上飛呢。」
鬥起嘴來,東宮衛士們如何斗得過這班牙尖嘴利的女子?一個性急的已一怒之下跳入場中,沖王子嫿身邊侍女搦戰道:「哪位姑娘有興,即請下來玩玩,以為諸王子助興。小的不敢唐突勞駕,只用一隻手吧,到時,看看天上飛著的牛會不會一個個平安地落下來!」
只見那個捧爐的侍女柳眉一剔,問道:「一隻手?左手?還是右手?」
說著,她人不動,衣袖一揮,捲起案上銀箸,兩隻筷子應袖而起,疾如星火般,就向那名東宮侍衛兩隻手臂上叮去。這一招出手,當真靜如處子,而矯如脫兔,分明就是土門崔家的「河漢匕」那名馳天下的暗器之術。
那名東宮衛士嚇了一跳,再沒想到那侍兒說出手就出手。這時避已不及,狼狽已極地一扭腰,他躲得雖快,卻終究沒躲利索。只見一隻銀筷竟穿透了他的箭袖,在袖子上留下了一個窟窿。
卻聽那名侍女笑道:「原來是左手!這位護衛大哥旋得好快,當真給諸位王子助興了。這可是西域傳來的雜耍技藝胡旋舞?依我說,還要轉得快些才好,否則,在座多有西域王子,怕他們笑咱們堂堂大唐的東宮護衛高手,學起他們的胡旋舞來,猶有未為精到之處。」
她口中說得笑吟吟的,手下並不略慢,只見她衣袖輕卷,為袖所掩,也看不到她手頭的動作。只見案上一盤桃酥就被她一個一個飛擲出來。那桃酥並非利器,打在人身上,卻也傷不了人的。但若為它打中,衣服上立時會留下一大塊油跡。東宮侍衛哪丟得起這個臉?偏她打得促狹,那桃酥一個個疾如風雨地擲來,竟逼得那名侍衛當真如跳胡旋舞般,原地里團團亂轉。四周一干王子眼見得一個佳人巧笑倩兮,隨手調笑東宮護衛高手,忍不住撫掌叫起好來。
論起來,那名東宮侍衛卻也身手不錯。饒是如此,因出於不備,失了先機,還是被逼得個手忙腳亂,這一輪桃酥打下來,卻也在身上那簇新的衣上留下了好幾大塊污跡。
好容易熬到這輪桃酥打完,只見那名侍兒拿起空盤,面色含笑,抬眼望向天上,笑吟吟地沖她姊妹們道:「啊,那群牛還自在天上飛著呢!」
不只那名東宮侍衛,連他同儕之人,一時個個都羞得滿面通紅,更哪堪魏王府之人一個個半笑不笑地看著他們,雖一句話不說,但那份羞辱卻比被他們說什麼都來得更甚。
那名東宮侍衛站在當地,一時尷尬已極。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想走開是因為覺得這一戰輸得實在冤枉,可留在那裡,卻平白與眾人取笑。卻聽那名侍兒得了便宜還賣乖,輕巧一笑,揶揄道:「那位大哥,一盤桃酥可是還吃不飽,要不,再來一盤胡餅如何?」
那名侍衛正不知該如何答話,羞慚得恨不得引刀自盡,卻聽一個冷淡的聲音道:「這盤胡餅,姑娘不嫌礙事兒,就賞老身吃了吧。」
王子嫿身邊侍女不由一愣。只聽得那聲音十分蒼老,卻是個老嫗的語氣。她拿眼一望,卻見柳岸邊上,正行來一個老嫗。那老嫗長相奇特,兩隻眼睛分得極開,顯得她的一張寬臉更加寬闊。她如今老了,這副異相只讓她顯得古怪,若在年輕時,必然看來極丑。
李淺墨一見之下,忍不住吃了一驚。更讓他吃驚的是,卻聽李承乾見到那老嫗,似大為歡喜,高叫了一聲:「柴婆婆!」
本來筵邊魏王府的侍衛們還待阻攔那老嫗,一見太子識得她,也就由她上前。卻見那老嫗望著李承乾時,卻滿臉是笑,她一笑起來,只覺得兩隻眼睛分得更開,似都要脫臉而去。只聽她沖李承乾道:「難得太子還記得我這個老婦。」
李承乾笑道:「自家乳娘,如何不認得?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來了庵里的同伴兒?我也想見米婆婆、尤婆婆、嚴婆婆。」
卻聽那老嫗笑道:「太子看那邊,可不是都來了?今日天氣她,連我們門主都偶然興動,說出來耍耍。既遇著太子,可要討太子一杯酒喝。」
李淺墨順她所指望去,卻見沿著曲江池邊的柳岸,可不是有一列女子正自緩緩行來?這行女子一共好有二十餘個,大多都是步行,唯有兩個健婦抬著一乘軟兜。那兩個健婦也當真健壯,抬著個軟兜,彷彿輕如無物。
座中人一時也抬頭望去,只見那群女子已經越走越近,當先是三個年老的婆婆,個個花白頭髮,拄著拐杖,其餘共十餘個女子,年紀不一,身材各異。就是這群女子們,讓在座之人,忍不住人人大吃一驚,只覺得蒼天造物,竟真的無奇不有!人人都見過女人,卻再沒想到會有這麼丑的女人!更想不到這麼多這麼丑的女人會聚在一路!
李淺墨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他再沒想到,今天不只遇到了王子嫿,竟還會碰見「異色門」中的人。不知那軟兜上坐的,可恰是異色門主?
眼見那群女子已經近前,李承乾居然難得地站起身,沖著那軟兜上的女子笑吟吟地打了聲招呼。
那軟兜上的女子本罩了層面紗,這時見李承乾與自己打招呼,伸手一掀面紗,露出一張臉來,淡淡然回禮。
她這一掀面紗,在座諸人,更是驚倒一片。
人人先只見到這撥女子一個個生相醜陋,簡直是個個都長得稀奇古怪,本道她們抬著的,該更是個丑中極品,說不上什麼樣的怪物。可那女子一掀面紗,露出一張臉來,竟讓人一望之下,忍不住屏住呼吸,直盼那面紗都不要垂下,可以望她望到個水止雲停。
那張臉全是素麵,略無妝粉,可當真曉露芙蓉,清新脫俗。
李淺墨一見之下,再度怔在了那裡,心中只道:當日,原來自己並不曾看錯。這張臉,怎麼看,竟怎麼有些像自己的生母……雲韶。
在座王孫幾乎人人都知道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彼此間的心結,卻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們兩人如此當面暗鬥。先是一個吐火羅侏儒刺殺魏王不成,人人私底下都暗自懷疑其是由東宮主使。然後,就見魏王請出了五姓中的第一仕女王子嫿,眼見得東宮一貫趾高氣揚的侍衛氣焰一時竟為王子嫿身邊的幾個侍女給生生壓倒,本以為再沒了什麼熱鬧,太子這邊,卻又猛地多出了個異色門主。
偏那異色門主長相還如此美麗,與先前讓諸人驚艷的王子嫿竟難分高下。一時滿座王子,幾乎人人都忍不住,一時望望王子嫿,一時又望望那個異色門主,各自在心中評判著。偏這兩人手下人馬,竟也呈妍媸兩分,各呈一極。一邊麗極,一邊丑極。
李淺墨不知怎麼忽然想起索尖兒來了,卻見珀奴也正擺動著腦袋,一時望向王子嫿,一時望向異色門主。
他不覺心裡好笑,暗道:若是索尖兒在此,只怕已大叫了起來:「喂喂喂,各位、開賭了!兩個女子打架,到底誰輸誰贏,誰美誰丑,咱們來押個寶,也投個票,一注五十兩,買定離手!」
——如今看來,魏王已與五姓之人結盟,而太子卻得大荒山之暗助。兩邊人馬,不好衝突過甚,所以都是女子出面。看似嫻麗,但其間暗中交火處,恐怕比男子尤甚。
王子嫿適才悠然容與,淡定自若。自己手下侍兒戲弄東宮侍衛時,她也只作未見,真真顯出大家閨秀的風範來。可這時異色門主出現,她表面上也未顯露,只略微回了一下頭,與異色門主彼此淡然對望了一眼,然後,彷彿就彼此全不感興趣般,各自扭頭。
可僅此一眼,卻讓眾人覺出就是男子間各率一旅、兩軍對壘也比不上的劍拔弩張的氣勢。
她兩人互望一眼后,就再沒看向對方。可讓李淺墨覺得,她們看人原來並不需要用眼。當一個女子要看另一個女子,彷彿彼此身上每個毛孔都可以化作為眼,用一種更深切更尖利的目光打量對方,揚己之長,顯敵之短。那一場無聲的拼殺,卻更加刀刀見血。
眼見得柴婆婆已走到李承乾案邊,端起李承乾案上的一杯酒,飲了一口,笑道:「老婆子就討太子一口酒解渴。」
方飲罷一口,她一甩衣袖,那酒杯帶著余酒卻沖適才還在戲弄東宮衛士的王子嫿身邊的侍兒襲去,口裡笑道:「那位姑娘適才好意,要請老婆子吃胡餅。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姑娘不妨先喝下老婆子敬的這杯酒。」
那酒杯去勢極快,卻見王子嫿身邊侍兒見到她出手如此迅捷,忍不住臉上微微變色。柴婆婆畢竟年老,功力深厚,她只恐自己無法行若無事地接下這杯酒。
她在她身邊猶有姐妹。眼見那杯酒飛來,離得最近的一名侍女貌似無意,舉手搔頭,衣袖卻就在這無意間往那酒杯上略微帶了帶,那杯酒一時速度略慢。
她身邊的女伴也更不含糊,伸出手來,以指在掠過自己面前的酒杯上輕輕一彈,笑吟吟地道:「可惜不是給我的。」
那酒杯去勢被她兩人接連化解,已大不如先前凌厲。旁邊抱琴的女子卻伸出一隻手來,在去勢略慢的酒杯下伸手就虛虛一托,如托著它送向那名羞辱過東宮衛士的侍女唇前,暗中使勁,又化解掉了些那杯中所挾的內勁。
至此,那名侍女終究可以輕巧巧地接過那杯酒,舉杯沖柴婆婆一笑:「婆婆好意,小女子心領。」
柴婆婆眼見得對方居然如此機巧,這一杯酒,竟為她們聯手化解,未佔得絲毫便宜,與太子李承乾爭回些面子,豈肯就此甘休?
她手下也快,拿起案上之壺,一連就斟出了六杯酒。斟好一杯,就彈出一杯,其間銜接之快,彷彿六杯同時斟完。只見六杯酒嗖嗖地就向王子嫿身邊那幾名侍女飛去,口裡猶笑道:「人人有份,老婆子豈會如此不公,諸位姑娘們請了!」
就在她那六杯酒擊出之際,不知怎麼,卻聽得李淺墨忽然大喝一聲!
眾人正全神看著幾個女子之間的爭鬥,猛地聽到李淺墨一聲斷喝,忍不住人人吃了一驚。正自驚異,怎麼異色門主與王子嫿之間的暗鬥,他還要插手?卻見李淺墨於座上忽然騰空而起,然後眾人才聽得空中響起一片銳利的破空之聲,竟有三柄投槍,於眾人不察之際,已投向場中,直擊李淺墨座上。
那三柄投槍都長不過尺半,卻來勢悍猛,遠勝柴婆婆擲出的酒杯,這可是真正奪命的!
在座中人,還少有人見過這等兵器。只見三柄投槍,一取珀奴,一取李淺墨,最後一柄,卻是直取幻少師。
李淺墨空中拔劍,從上擊下,於空中斬斷了那兩柄投槍。
他首要保護的就是珀奴。只見擊向珀奴的那柄投槍,被他一劍擊下,勢頭猛沉,換了方向,竟直沒入土中,蹤影不見。
而擊向幻少師那柄,在李淺墨一擊之下,猶勢頭強勁,如不是幻少師向後一避,怕也余勢未盡,可以將其刺中。
只見那柄投槍正扎在幻少師身側,槍尖入地,槍柄猶自一陣亂顫。
至於擊向李淺墨那柄,為李淺墨一躍之時,已經避開。可他身後二十許步還立著一個魏王府衛士。那衛士身手也自了得,眼見得那桿投槍直飛向自己身邊,拔出配刀,全力向之一擊,只聽鏗然一聲,那投槍雖被他一劈落地,他手中虎口卻當場震裂,手中佩刀竟控制不住,脫手而飛,「奪」的一聲,直插在一名鐵勒王子面前案上,把那王子都嚇得悚然色變。
然後,只聽得柳岸邊的一株高柳之上,白衣一閃,也自響起一聲怒喝。
眾人循聲望去,吃驚地發現:竟是先前那名白馬大食刺客,為適才刺殺幻少師一擊不中,竟敢再次前來,意圖偷襲得手。這時見兩番刺殺皆為李淺墨破壞,心下大怒,不惜現身怒喝。
李淺墨聞得怒喝,眼見他竟再一次對珀奴下手——第一次倒也罷了,珀奴為救幻少師,是自己捲入戰場;這一次,他卻是分明惱於珀奴,有意殺她!
李淺墨怎能容此,身影一騰,直撲向那株高柳。
那棵柳樹極為高大,綠條遍垂,甚是濃密。眼見李淺墨挾憤擊來,樹上之人,卻也猛地拔出刀來,沖著擊來的李淺墨,揮刀就是一劈。
他所用的大食馬刀狀如新月,這一刀劈下,只見到一條凌厲的月芒一閃,諸國王子中,盡多弓馬健者,眼見這一刀來勢,卻也不由心下暗自一驚:心中轉念,若是這一刀是劈向自己,自己卻避不避得它過?
李淺墨也自全力出手,吟者劍在空中發出一陣輕吟,眼見得一束吟者劍光氣,一道新月刀光就要交碰於那株高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