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權柄賭

三十五、權柄賭

禮數不禮數李淺墨倒真沒太想到。

他把請客的地點就選在嗟來堂,不為別的,只為仍在擔心,城陽府的杜荷還沒放棄對烏瓦肆的企圖。他要在這裡宴請太子與魏王。有了這兩道護身符,烏瓦肆一帶,起碼可以暫時安穩了吧?

嗟來堂不過一個小小的堂口。索尖兒的那些兄弟們聽說今日這裡要宴請太子與魏王,一個個不由大是興奮。太子與魏王是什麼人?那可是當今權力高塔上頂尖兒的兩個人物。平日里長安城的老百姓們仰望著他們怕都仰望得頭暈。

可這幫小兄弟一個個又都要裝出滿不在乎的架勢——顯出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是要遭人嘲笑的,所以盡都綳著臉,不住手地忙來忙去,弄得這興奮勁兒比爆發出來還要熱乎。

連平日里最懶打掃的傢伙也開始賣力地打掃了,嗟來堂內外收拾得窗明几淨。當然,這一大半是枇杷的功勞。如沒有她的指點,隨那些小混混們怎麼拾掇,也斷難做到體面合禮的。

李淺墨自知無法如魏王般大手筆,隨便請出百來個王孫與自己作陪,所以就簡簡單單,竟只邀了兩個主客,太子與魏王。當然,如杜荷這樣的人,也是不邀不可的。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今晚竟來了如此之多的人。

他本只吩咐備好太子與魏王的酒席,也沒多做準備,可好多人都是不請自來,比如當日百王孫之宴中李淺墨會過的諸多王子,如高麗、新羅以及鐵勒九部之王子——這算是魏王種下的因由,不能算他李淺墨的情面;可其餘的,也甚壯觀:

一是賀崑崙、善本與羅黑黑居然來了,他們到了后什麼也沒說,只是宴席間多出了三把琵琶,「賀老琵琶能定場」,凡是宴會,總不外是以音樂定場的;二是王子嫿居然玉趾親臨,她甚至還帶來了天下五姓中不少的重要人物與她近日於長安城交結的客人,這些人不乏年少高才之輩,光這撥人,就有蘭台御史、少年參將、古剎名僧、江湖劍客……可謂無所不包;三是山西大豪魯晉一乾草野龍蛇居然也不請自至,甚至連謝衣與鄧遠公都惠然肯來,李淺墨一見到謝衣與鄧遠公,心頭只覺親切;四是索尖兒的死對頭兼故舊叔輩市井五義,連同耿直的柳葉軍一干人等同時出現,索尖兒見到鐵灞姑時,本多少有些尷尬,可一掃眼間,卻望見了耿鹿兒,他忙看向李淺墨,沖李淺墨夾眼一笑,覺得自己的那點尷尬早已被沖消,微不足道了;五是幻少師與魍兒、木姊不期而至;最後讓人最最沒有想到的是,竟然連辛無畏等一干長安本地豪強,於那日嗟來堂發魯奔兒之喪時會過的,也跑了來湊個熱鬧。

——李淺墨只見耿鹿兒一副氣哼哼的神色,正眼也不瞧自己與索尖兒一眼,她似也見不得珀奴,只用眼角掃了珀奴一眼,眼裡滿是鄙夷神色,心中不免略有些尷尬。

那日,他奪回「用舍刀」后,竟還一直未得機會還給五義。實是為,他不知是直接還給五義好,還是還給耿鹿兒好,所以就耽擱了下來。這時與耿鹿兒猛然見面,不由心頭略有些尷尬。

一時,主客還沒到,小小的嗟來堂內已擠了個水泄不通。

到處都是燭煙的味道,枇杷知道李淺墨不喜歡繁華過甚,今日的陳設甚是用心。哪怕不見尋常金杯銀盞,卻也犀箸鸞刀,參差相配,顯得又得體又低調。

李淺墨見到這等場面,有如此多的客人,一時不由怔在那裡。

好容易抽空躲到後面,他連連搓手,不由有些焦急地問索尖兒道:「這可怎麼著?來了這麼些人。就是吃飯,又哪有這許多東西給這麼多人吃的?何況,怕是坐也坐不開了。」

索尖兒看到辛無畏上門時,本已一臉鐵青,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伸手不打笑臉人,卻也不便發作。這時見李淺墨發急,不由笑道:「你急個什麼?」

李淺墨焦灼道:「我不急誰急?」索尖兒更加笑吟吟地道:「我的硯王子,讓枇杷去急啊!不過她好像也不用著急,因為她是天下五姓出身,有什麼事是她料不定、備不妥的?我敢說,一會兒你就會跟變戲法似的發現,不管是碧嫗茶莊、還是牯老酒肆,甚或豪闊的浩然居,原來早已被你那能幹的枇杷姐姐給全包了下來。到時所有人等,會各適其位,分成三六九等,各依他們的性格脾氣,與故交友好一齊就座,再沒一個人會抱怨不滿的。」

說到這兒,他頓了下,話鋒一轉道:「嗯,就只怕,除了一個……」

李淺墨一聽到「枇杷」兩字,就知已萬事妥帖。見索尖兒說話還留了個尾巴,不由問道:「哪一個?」索尖兒沉吟道:「以我想來,這一個,哪怕周到如枇杷,也是斷斷擺不平的。」李淺墨不免被他惹動了好奇,連聲問道:「誰?」

索尖兒夾眼一笑:「耿鹿兒啊!」說著他笑看著李淺墨。「我敢說,從頭到尾,她都會怒氣沖沖,除非、除非我們的硯王子能低聲下氣,矮下身子,軟語求饒,答應從此把珀奴賣了,把我這個惹她陳淇二叔生氣的索尖兒給剁了……她才肯饒了你。否則,她終究不會滿意的。」

李淺墨不由被他氣得乾瞪眼,直後悔自己不該告訴他那日西州募時耿直的那番話。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沖那邊叫道:「鐵姑娘,索兄弟要找你說兩句話!」沒等他叫完,索尖兒一招鎖喉手,就朝他喉嚨口掐去。

李淺墨見招拆招,驚覺索尖兒手底下功力又有精進,不由笑道:「看看,是誰要急著先把自己哥們兒給剁了的?」

等李淺墨鬆了一口氣,重又走進前大廳時,擠擠挨挨的人群中,卻見山西大豪魯晉大笑著走了過來。他攜著李淺墨的手,一隻手握著,一隻手還在上面滿是深情地輕輕拍打,朗笑道:「果然天不言而四時行——天何言哉?硯王子哪怕一貫行事低調,可交遊真真好不廣闊!我魯晉號稱見面熟,白擔了個江湖孟嘗的稱號,但比起硯王子的沉默寡動,卻交遊遍天下豪雄,實足足感到汗顏。」

李淺墨只有笑著應答。他眼光四周一掃,心中暗道:今日來人,只怕所圖不一吧?有湊熱鬧的,有圖謀就機取勢的,有意圖拉攏的,有欲要與自己冰釋前嫌的……當然也有真朋友。

四周熱鬧聲中,那些沉默寧靜、甚少言語的,大多就是真朋友。

他一時不由替自己更替枇杷犯難,今日這麼些來人,有一些本該是最好甭相互朝面的:比如魯晉那一乾草野豪雄與天下五姓;又比如杜荷與王子嫿;再比如幻少師與鐵勒諸王子;更別提太子與魏王了……甚至如索尖兒所說,連耿鹿兒對珀奴似乎都有嫌隙。

好在自己認識的人沒有全來,否則羅卷與謝衣只怕也是不好朝相的。至於辛無畏,別說他跟索尖兒,哪怕他與市井五義之間……他才想到辛無畏,卻見辛無畏正大笑著朝市井五義走去,遠遠地就要伸手與陳淇相握。

李淺墨一時不由看了個呆:他斷沒想到,以辛無畏這等強橫之人,順風轉蓬,竟也如此之快。

可他看到陳淇也笑得那麼言不由衷,伸出手來,與辛無畏相拉,不知怎麼,竟突感到一點安慰:煩惱的原來不只自己一個。長安城中,終究是個複雜的權利場……所有人都多少會被裹挾其中,身不由己。

目光一轉,他才發覺:最讓自己難受的還不是這,讓他真正如芒在背的卻是、他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暗暗地盯著自己,哪怕他明知那人目光絕不會直接投在自己身上。

他眼角的餘光掃到了耿鹿兒,只見她笑吟吟地似與鐵灞姑相談甚歡,可不知怎麼,李淺墨只覺得任自己怎麼躲,怕都在她眼角的縫兒里夾呢……

好在這時,太子與魏王先後到了。

卻聽跟在自己身邊的龔小三「哧」的一聲暗笑。

李淺墨不由低聲問道:「怎麼了?」

——龔小三這孩子聰明,在長安城人頭又熟,枇杷怕李淺墨記不住那麼多人的出身來歷乃至個個都該「如雷貫耳」的大名,所以把龔小三專派在他身邊,好給他提個醒。

只聽龔小三低聲笑道:「我聽外面傳報的兄弟說——今日他們傳報的距離也遠,遠在三條街外面就布下眼線了——說是其實太子與魏王兩個早就到了。可想來聽說另一個還沒來,而只有後到的才顯得出氣派!所以他們一個騎著馬,一個坐著轎,都不肯直接過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帶著手下繞著街看風景足足已轉了三圈。這時要不是他們突然間彼此撞到,只有笑著寒暄,一起過來,只怕現在還要在外面不知轉上幾圈呢。」

李淺墨不由也覺得好笑,卻只有舉步向外面迎去。心頭不由暗罵了一聲自己:不過是一時興起,為了好玩,才邀太子與魏王一同過來,到現在,卻已惹了多少麻煩?可他若請客,又怎好單請太子或者魏王的?

卻見太子與魏王并行而來。只是魏王要稍稍落後半步,這也是禮數。

見李淺墨迎來,李承乾快走幾步。他因為腿有殘疾,平生最厭步行,能走快時便盡量走快。李淺墨方待問候,卻見李承乾笑嘻嘻的,上前一把就把自己抱住。

李淺墨不由略有些尷尬。卻聽李承乾附耳在自己耳邊說道:「兄弟救我!」

李淺墨不由一怔。只聽李承乾耳語道:「魏王要殺我。」說罷,又一臉平靜地笑嘻嘻地放開了李淺墨,可雙手依舊搭在他肩膀上,還伸手在他臂上拍了拍,笑道:「終於輪到硯兄弟你做主人了。怎麼,今天有什麼樂子?只是小心,魏王駕臨,再不可讓魏王受到刺殺、遭遇危險了,他可是一個貴人。」

魏王落後幾步在那兒笑吟吟地站著,這時口裡低吟道:「……打碎生平歸淺澀,余得興緻踏風波。煙火人間慟拊掌,故國荒壠癢放歌……」

他念的正是那日他專門遣人運回長安的肩胛「春衫碑」上的詩。

李淺墨聽到這詩,念起對方情誼,方才與魏王笑著打了聲招呼,就被李承乾捉著,不得不與他攜手而行,一邊聽李承乾笑道:「兄弟,哥哥腿腳不爭氣,需要借你之力扶扶才行。」

李承乾興緻甚好,一邊繞屋走了一圈,笑著與諸人打招呼,一邊低聲沖李淺墨道:「好兄弟,我要拜託你查一件事。」

說話間,他笑著沖鐵勒九部諸王子打了個招呼,方又低聲道:「魏王要害我。自從聖駕回京,他背地裡已不知告了我多少狀。嘿嘿,這且不說,他現在還暗中派人調查那日百王孫宴中有個吐火羅侏儒暗中刺殺他的事。」

說到這兒,他又頓了頓,卻是為兩人已走到市井五義跟前,想來李承乾也知李淺墨與這幾人關係不淺,專門停下來與他們說話。

他實在給足李淺墨面子,可他舉動頗為誠摯,讓李淺墨真正覺得他實是為看得起自己。

及至繞過市井五義,李淺墨方皺眉道:「那事兒是不是你做的?」李承乾不由一怒,鬆開扶著李淺墨的手,怒道:「連你也不信我?」

李淺墨卻搖搖頭:「我只是問你一聲,我想也不是你。但我還是想問一聲,你若說不是,那就不是。」他雙目坦然地相向李承乾。李承乾搖了搖頭道:「不是。」李淺墨不由略感安心。「那不就結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隨他查去好了。」

李承乾不由哈哈大笑,笑罷方低聲道:「若是有兄弟你說得那麼簡單就好了。但那胖子……」他側眼望了望正與天下五姓中人寒暄著的李泰,「……豈是如此好相與的?兄弟,長安城關於我的流言甚多,簡直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有。你信不信,有一段時間,他們居然說我愛馬,居然給馬兒喂人乳!」

說著,他哈哈大笑:「一個個言之鑿鑿,聽得我自己都快信了。為免他們傳言落空,我真的就找過一個奶媽來試過,可也要馬兒肯吃啊!我跟你實話說,長安城中關於我的流言,十成中,有九成根本與我不相關,全是我沒做過的。但有什麼辦法,有人造謠,傳布出去了,我想剖白,可有人聽嗎?」

他神色間大見恨恨之意,微微冷笑道:「所以,你以為魏王是派人找真相嗎?嘿嘿,有天下五姓這樣的人相幫,他想要什麼真相不可以?所謂『真相』,早存在他心中罷了。我還懷疑那刺殺不過是大肚子陰險毒辣的苦肉計呢!我估計等到他們查出來,那主使之名,無論如何,硬安也是要安到我頭上的。」

他臉色一時大見苦惱,一臉苦笑地道:「可我明知道他們要怎麼干,還是一點轍都沒有。」說著,他笑笑地看著李淺墨:「所以,兄弟,現在你有什麼事兒讓哥哥我辦,趕快說出來才好。若待得日後……」

他忽沉吟不語,良久方道:「我怕是我與稱心,終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

李淺墨只覺得心中一凜。他知道李承乾所云,該都是由衷之言。他遠遠地望向王子嫿,只見她雲髻高高,鉛華淡淡,立身於一干少年才俊之間,應酬談笑,讓人如沐春風。他心中不免想到:只要子嫿姐姐一意相幫魏王,以她識見,只怕真會……無所不能。

李淺墨本覺熱鬧好玩的心一時冷了下來。這一切本與他無關,可是李承乾曾一口一聲地叫著他「兄弟」,那份誠摯,卻還是真的;可那邊相幫魏王的王子嫿,也是實實在在地把自己當個兄弟看待,不說別的,單枇杷就為自己幫了多少忙,為自己減了多少麻煩。

可……兄弟?他掃眼四顧,卻發覺,這屋內,叫他兄弟的人還少了嗎?真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可所謂兄弟,又值得了什麼!李泰與李承乾,那也是實實在在雷打不動的血親兄弟呢!自己生父李建成,與當今皇帝李世民,又何嘗不是雷打不動的血親兄弟?

所以這席飯一開始吃得不免極為辛苦,太子當然坐在上席,一入席,就拉著李淺墨大談遛鷹跑馬之事。而魏王間或說一句,卻風雅含蓄,其人風儀,卻也實在打動人。

眼見得各說各的,席間人也就分成兩幫,有聽魏王說話的,有聽太子說話的,一堆不相干的話語在滿廳里飄,王子嫿面含笑意,偶出一語,卻頗讓人解頤。

李淺墨身為主人,不得不敬上一圈酒,及到王子嫿面前,他與她碰了碰杯,口裡不由低聲道:「這就是所謂權勢富貴?」王子嫿看著他眼含笑意,笑意中,滿是了解與關懷。

只聽她笑道:「不如此,那長長的人生,要用來幹什麼呢?」

敬罷了這圈酒,李淺墨終於得空,可以抽身到後院吐一口氣。

沒想到稱心悄悄地跟了出來。後院無人,稱心忽沖他跪了下來。李淺墨不由一怔,伸手去扶他,他卻不肯起來。

李淺墨酒意之下,不由口氣里也略帶了王孫口吻,調笑道:「你起來,有話好說。否則給你家太子看到,只道我要佔他便宜呢。」稱心卻低頭道:「硯王子果然瞧不起我。」李淺墨不由一愣。風吹來,他的酒略醒了些,不由自責:怎麼沒幾日,卻沾染上了這等王孫陋習。卻聽稱心道:「我今日,只是想求求硯王子……日後我無論出了什麼事,求硯王子能勸勸太子,千萬別因我動怒,墮入他人詭計。」

只聽他輕聲道:「……硯王子瞧不瞧得起我不打緊。不過,太子他,能勸勸他的人當真只有您了。」說罷,他一頭叩地。他一連三拜九叩,彷彿認真託付一般。然後,起身即走。

李淺墨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怎麼,覺得他的背影竟跟承乾有些相似。這兩個人,一為太子,一為舞僮,可他們的背影間,顯露出的,都是那麼絕望孤獨。

呆立了半晌,李淺墨抬頭望向天上的月亮。月華皎潔,於此永夜,望著讓人頓生涼意。李淺墨心頭猛地有些警覺,一側首,望向廊房右首的屋頂,不由大喜,低叫了聲:「羅大哥!」他身子一躥,已躥上了屋頂。

卻見羅卷一手支著屋瓦,側著身正躺在那屋頂上。他的懷前,放著一罈子酒。李淺墨見到他,心中只覺歡喜無限,便學他的樣兒,在他對面側躺下來。他順著羅卷目光望去,卻見他這個角度,竟隱隱看得到正在席間把酒笑談的王子嫿。

王子嫿臉上略沾了些酒意,頰畔微紅,一副石青的輕紗半攏著臂,在她纖穠合度的體態間,只見盈盈細軟的腰身後面,押了一顆蒼翠老綠的珠子。

那珠子正押在她腰身正中,彷彿她那完美背影的點睛之筆。

卻見羅卷眼中倦倦的、笑笑的,沖著李淺墨道:「那顆珠子好不好看?它會變色,太陽光充足時,它會變成海石藍,一到燭光底下,卻有如祖母綠。」

李淺墨怔怔地望著那顆珠子,耳畔聽羅卷笑道:「我送的。」

——原來如此。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聽羅卷笑道:「你沒問,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想,不管怎麼說,那日,我跟子嫿也算得上明媒正娶了,怎麼居然躲在屋頂上偷偷看她,弄得像是野鴛鴦。」

他笑看著李淺墨的眼睛。只聽他道:「我跟她彼此了解已深,真正當面,倒沒什麼話好講了。我喜歡這麼悄悄地遠看她,就像……其實他何嘗不喜歡悄悄地遠看我?」說著他笑了起來。

「有時候,這個忙人難得空閑了,也會悄悄跟蹤我。」他微笑著,「就如前些日,我在醉軒樓喝醉了。可哪怕醉了,我也知道她在悄悄地跟著我。那晚,我在一個秦婦樓頭一醉大睡,那個秦中婦人,算是我的相好吧。不過,我們倒還不曾有過什麼。我只是偶爾喜歡醉后在她樓中大睡。這世上,有很多種人,也有很多種女人。不管一個女人多聰明,她也不會了解別人所有的樂趣的。但這大睡之趣,那個秦婦就懂。這麼酣然一醉,不管天不管地的大睡之味,只怕子嫿她永不曾嘗過、也永不會懂得。」說著,他的眼眯了起來。

他的眼眯起來時,卻有一種把自己和這世界隔開了似的風情,那是一個成熟男子的風情,李淺墨看了,一時只覺得羨慕。

只聽羅卷道:「那日下著雨,伶伶仃仃的那種,地面剛好泡軟表面一層。我在樓頭大睡,可睡中,我也知道,她在樓下看著。哪怕一夢一醒,可那場伶仃細雨,卻還彼此與共。」說著他拍了拍李淺墨肩膀,含笑道:「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這個大媒呢。我們確實很配,不是嗎?有些人,地老天荒之後,盡可相伴。可地老天荒之前,彼此折騰之心未褪,卻只要偶爾又偶爾,遠遠相望一下就夠了。」

李淺墨仰面向天,懸想著那場雨腳伶仃的雨,有些雨,怯縮頑皮到像人世間所有的孤獨,所以它們卷著褲腳,露出一隻只細怯已極的腳腕,伶伶仃仃的,就那麼伶伶仃仃地、怯縮已極地踩上地面……不敢踩實的,因為有時還沒準備好,不想一場滂沱弄到黃流泛濫,只想泡濕為它所好奇的地面……它在天空遙遙看過的地面一點點,泡得它濕了一層表皮就夠了。

有些……愛……也需要節奏。地老天荒之後,地老天荒之前……地老天荒之後,讓我們相對忘機,不需一言,可地老天荒之前,讓我們拿捏此生,不妄圖就此把此生輕易定格,因為這生、像只有一次的。

卻聽羅卷笑道:「可今天,我不是來看她,而是來看你。」李淺墨不由聽得高興起來。只聽羅卷道:「惶惑吧?」李淺墨愣了愣?惶惑……

「猛地當上了什麼硯王子,一下見到這麼多人,相干的不相干的,卻聚在一起喝酒,彷彿那筵席無限之長,無限之大,這一輩子就要在這酒筵之間,醉與不醉,都要與這些酒徒們廝混下去,總是有點惶惑的吧?」李淺墨一點頭。

羅卷笑道:「我只是來告訴你,在你這個年紀,別管它。有酒筵就先喝著,不管你以後還要不要再選擇加入這酒筵,但現在別管它。」

只聽他搖頭笑道:「其實也是有趣的。當然,你師父這輩子頑固到死也不肯喝這酒筵了,我沒他那麼頑固,比如今夜……」他拍拍懷前罈子里的酒。

「我雖不入席,但就著他們筵間人的喜怒哀樂、求索苦惱,下一壇酒卻也剛好。」「至於你,既現在那酒筵中,記得,內事不決問枇杷,外事不決問謝衣就好了。」

李淺墨聞言望向窗內的謝衣,只見他正與鄧遠公同座。他是既在席中,又似在冷眼觀席的。李淺墨還是頭一次聽羅卷提起謝衣,這時,他忽見謝衣淡淡地向王子嫿望了一眼,那目光,如秋水,如寒星,如春日遲遲、炊煙裊裊……烈火猛柴的焚燒已是過去的事了,如同……在一整夜雨你空獨眠的日子,山窗的風起颼颼了,暮春時我如此的空相……候望。

就著壇喝了一口酒,李淺墨知道自己該下去了。嗟來堂中,還有他請來的客他不得不陪。可這時,他的心頭忽生警覺,望向羅卷。卻見羅卷的耳朵一動,整個人雖卧著,可神氣中的一把劍,卻像立了起來。

——有人!

「有包圍……」羅卷說。

李淺墨不由一怔:包圍?

包圍?

怎麼可能?今日,小小嗟來堂中,可謂群英薈萃。何況太子、魏王俱在,卻有什麼人,敢在今日把嗟來堂包圍!

不只嗟來堂。碧嫗茶莊、牯佬酒肆,連同浩然居酒樓,整個烏瓦肆這一帶,都陷入來人的包圍之中。

真真大手筆!

李淺墨一驚挺身。卻聽浩然居樓前,忽傳來一聲驚叫。那叫聲是一個要離席早退的客人發出來的。聽那人中氣,似乎功力也還深厚。可一叫之下,卻即斷聲,似已遭人所擒。

卻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捉起來。出來一個,捉一個!」

這突發異變驚動了嗟來堂、浩然居、碧嫗茶莊與牯佬酒肆中的所有客人。就見有人出門來看看情況,可出來一個,便遭擒一個。李淺墨不由大驚:卻是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在幾近半個長安城的豪雄,連同太子與魏王的太歲頭上動土?

嗟來堂內的索尖兒聽見客人被擒,他今日原也算半個主人,早已大怒,跳起來就要衝出去。

卻聽太子李承乾早已怒道:「什麼人!敢來我硯兄弟這裡搗亂!」

可他說話間,卻見一個人影,已步入了嗟來堂。

那人中等身材,幾綹細須,飄灑胸前,面色白皙,舉止寧定。

太子與魏王兩個本來滿臉怒色,這時一見到他,忍不住立時就木然不動了。

卻見那人沖太子與魏王施了一禮,方淡淡道:「原來太子與魏王也在。」

他雖謙恭有禮,可舉止之間,自有一番寧定的氣度。

只聽他道:「定街鼓早已敲過了。太子與魏王貴為王子,當知宵禁之令。怎麼二位還在這裡聚眾飲酒作樂?要知法令不是專為管禁他人而不管禁自己的。若是那樣的法令,還有何人服從?依我說,各位還是早早散了吧。否則聖上知道,責怪起來,太子與魏王面上須不好看。」

滿堂豪雄,被那來人三言兩語說得,卻無一人吭聲。

只聽索尖兒喉嚨里低低地叫了聲:「覃千河!」

來人居然是執掌虎庫,統領驍騎,聖上身邊的天策府極品侍衛,號稱「觀盡千劍,獨振一刃」的覃千河!難怪滿座之中,見他進來,卻無一人再敢吭聲。

這邊屋頂上,羅卷沖李淺墨笑了笑:「看來你那皇帝叔叔知道你回來了。」

話猶未落,卻見身影一晃。

有人從街上躍起,一落,就落在了西廂房屋頂。

李淺墨與羅卷正在東廂房屋頂。卧榻之邊,豈容他人侵擾,就見李淺墨與羅卷面色不由齊齊微微一怒。

卻見那人落下來的身形沉穩凝重,如淵渟岳峙。

羅卷看了看酒,淡淡地說了聲:「許灞。」

沒錯,來人就是當日西州募中,他與李淺墨會過的許灞。

許灞一世威名,如潼關灞水,橫鎮關中。李澤底以一身九脈黃流之術,雄視宇內。可若提起許灞,怕是李澤底都要默然半晌,久久無言。

羅卷倦眼一顧,望著烏瓦肆外面合圍的圈子,淡淡道:「原來是驍騎,今日居然管起宵禁來了。進來的是覃千河與許灞,那袁天罡,仗著他一身奇門星斗之術,想來外面布圍的就是他了?」

——天策帳下,三大高手: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居然齊齊現身。這舉動,卻是為了什麼?

只見許灞躍上屋頂后,望著李淺墨,定定地道:「我們奉命,要帶你回去一見。」

——讓許灞這等人物都說是奉命的,那還能有誰?驅使得動這等豪傑,自然是當今天子李世民了。

羅卷忍不住一怒。

李淺墨是他的小兄弟,他說帶就帶,卻視他天羅卷為何物?

眼見他就要出手,李淺墨卻一按羅卷的手,說道:「沒事兒。李世民自許氣度,未見得就要殺我。」

可是,他的心中此時也不由得潮起浪涌。終於,再一次地,他要見到那個殺父囚母的仇人了。他的心中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滿是豪情。

他一立起身,望向許灞道:「我去!」

羅卷看著李淺墨,也未再攔。他望了會兒,轉頭盯向他那壇酒,口裡倦倦地道:「好,你去。他如要殺你,你跟他說:我這個大哥可能遠不像當初你師父那麼厲害,能直闖明德堂,一劍要脅他於吟者劍下。

「但,他不是有二十多個兒子,外加上十幾個女兒嗎?後宮想來還有不少寵姬。

「如果他敢動你一根毫毛,我讓他那些兒子死上個一半,女兒被奸掉一半,寵姬被賣掉幾個,這一點只怕還是做得到的。」

說著,他喝了一口酒,然後把罈子拋給李淺墨,笑笑地道: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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