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運籌手
——那燈油中居然有毒!
一念及此,李淺墨胸中就忍不住怒火一沸。他眼前似一直晃著耿鹿兒那小鹿似的長腿。可那條腿上,現在卻已經傷痕纍纍。看異色門主一臉鄭重的樣子,這毒傷還必然難治。
所以離開異色庵之後,李淺墨只草草在郊外休息了一下,醒過來時,他終於忍不住要去尋找李澤底。只覺得,無論如何,自己要代耿鹿兒出出這口惡氣。
可他也不知道李澤底究竟落腳在哪裡。
想來想去,只有先到金城坊看看。不為別的,只為李澤底是五姓族人,而子嫿姐姐,現在就住在金城坊里。
金城坊在皇城之西,借御溝之水流經之利,整個坊內,滋潤得草木蔥蘢。站在宮牆之上向西邊望,但覺得這裡錦繡成堆,家家都在綠樹成蔭的錦繡堆里。
這裡也正是長安城富貴人家的聚居之所。所謂畫棟雕梁,玉宇瓊閣,以此形容,也不為過。
「汲鏤王」府邸,就座落在這裡。它在所有的朱樓玉戶之間,顯出一種不一樣的、低調的華麗。
汲鏤王府的建築式樣頗為古舊,其間甚或看得出漢魏遺韻。所有的色彩都似經過了歲月的淘洗,略顯黯淡:比如它那鋪路的陰綠色的青石板,比如那一面面黯淡的泥金照壁,再比如那些略褪了色的糊窗的細紗,上面滿是折枝連錦的圖樣……
但就是這份守拙的暗色,反更襯出其細節雕飾之密麗。也正是那些黯舊的色彩,映襯得來往其間的世家子弟個個眉目清朗,意態舒徐。
整個金城坊,無疑是以「汲鏤王府」座落於此感到自豪的。
——這裡,現如今也正是王子嫿的居所。自她來后,屋舍廊廡,亭台樓閣,都修繕得更加細麗。她甚至不憚親自動手,來裝點自己的居所。
這時,她正在自己的後花園里蒔花。
侍弄方罷,她抬袖拭了拭額角的汗。一直腰,容色間顯出一種極歡愉的神情,可那歡愉中也有落寞。
旁邊的卜老姬默默地看著,伸手接過了她脫下的罩裙,卻忍不住懷想起枇杷來了。
枇杷若在,這時多半會懷想起羅卷,會說若是羅卷在此,和小姐該是如何一對璧人。卜老姬一向對男人沒什麼好感,只情願小姐可以如自己一樣孤獨終老,可這時也覺得,沒有羅卷,王子嫿畢竟還是孤獨的。
只見王子嫿直了直身,隨手在旁邊候著的小廝手裡接過今日來訪的客人名刺。她自入長安以來,交遊頗廣。那些名刺盛放在一個雕花的漆盤內,卻也有厚厚的一摞。
她隨翻隨揀,最後挑出三張來,微笑道:「這些客,卻是不能不見的了。」說著,她把名刺遞給小廝,自己就去更衣——自有小廝去迎候那些客人去他們該去的花廳或客廳,見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見,他早已諳熟在胸,不需另外吩咐的。
長安縣的主薄姓陳,名博。
——長安城皇城之外,俱屬外廓城。外廓城以朱雀大道劃分,分為東、西兩縣。東為萬年縣,西為長安縣。而所謂金城坊,就歸長安縣管轄。
時值盛夏,蟬聲陣陣,整個汲鏤王府顯得說不出的寧靜。陳博也是第一次來。他出身庶門,自沒見過如汲鏤王府這般貴傳數代的世家風範。一進門時,就覺得目不暇接。這時候坐在偏廳里,只覺得王府的裝飾,卻與別處不同。細說起來,不過是極講究物料的肌質紋理,對顏色與款式倒不是那麼在意。但那些鋪地的石紋,壁間的木紋與所有織物上的織紋,湊在一起,交相映襯,實有種文質相輝之美。
他候了有一時,才聽得環佩叮咚,卻見一個麗人一身淡色羅衣,裙裾長垂地走了出來。只見她沖陳博微微一笑:「陳大人今日得空?惠臨寒舍,卻不知有何賜教?」
陳博忙起身答禮,笑道:「王女史喬居於此,下官本該前來拜候,無奈官小事多,身陷冗務。今日前來,勿以疏慢見責。」說著他咳了兩聲,「下官此來,卻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
王子嫿坐下,吩咐僕人看茶,一時掀著茶杯蓋問了聲:「噢?」
只聽陳博笑道:「下官來意,卻是為昨日香油街失火一事,不知王女史可曾聽說?」
王子嫿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靜靜地看著陳博。
在她一雙美目的明明相視之下,怕甚少有男子抵敵得住的,大多人都會隨即轉眼他顧。
可陳博卻靜靜地盯著她的眼,一動不動。
王子嫿不由心下一奇,這時方認真打量起眼前這個長安縣的主薄來。只見他相貌平常,不過是個四十許的中年男子,身材也不見魁梧高大,整個人卻有種定定的神氣。
只聽陳博定定地道:「失火的人家姓方,是本地久營燈燭營生的人家。昨夜,他院里近百口大缸的燈油一時為人點燃,火耀坊里。不只他家損失嚴重,因風勢所及,還禍延了左右幾棟房舍。雖搶救及時,卻也有幾戶被燒得慘重……這事王女史不知道嗎?」
王子嫿淡淡笑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卻聽陳博笑道:「下官只是聽說,昨日似有五姓中人在場,雖缺乏人證,但似乎起火之事與他有關。」
王子嫿笑道:「也許是吧。不過,難道只有他在場?我倒隱約聽聞,說魏王府中人似乎也在場。陳主薄怎麼不去他們府里問問,卻先問到我這兒來了?」她口氣里已隱有責備之意。
要知,天下五姓在當今朝廷雖還未獲高官貴爵,但當朝權貴,無不以與天下五姓攀親為榮。所以王子嫿雖只一個太原王氏的嬌女,長安縣主薄也不敢對她不敬。
只聽陳博笑道:「職責所在,下官自當一一查問。王女史既說有魏王府中人在場,在下一會兒只有登門叩問了。下官只是聽聞,在場的那位似乎名叫李澤底,這位李兄似與王女史家門淵緣,彼此甚熟,甚或有人傳說,他有時就客居在王女史府邸。不知王女史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長安縣主薄,在冠蓋京華中,也不過是一個區區正六品的小官。王子嫿聽了他這番話,不由略微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她分明話中已提及了魏王府,這陳主薄還是這麼不通情面,對那縱火一事還是要一查到底。
只見她皺眉想了想,含笑道:「我怎麼像還聽聞,當時大內的三大高手也在,如覃、許、袁三位前輩。他們供奉大內,統領驍騎,若是在場,必知其詳,陳主薄怎麼不去他們那兒問問。」
陳博笑道:「驍騎若在,緝查不軌之事自是他們的份內之務。但下官既是一方父母官,這轄區內居民受損之事,卻是我不得不管的瑣事了。」
只見他言辭雖然客氣,對縱火之事依舊不肯鬆口,王子嫿再次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陳主薄好風骨!」
陳博笑應道:「哪裡哪裡!倒是一向聽聞,王女史慷慨不讓鬚眉。五姓中人,同氣連枝。王女史想來也不願看到一干小民為了上面大人物之間恩怨的餘波所及,有傾家蕩產之虞吧?」
王子嫿笑著點點頭,垂頭想了想,一揮手,笑道:「其實我早備下了。今日一早,我就叫人去看了受災人家的損失。也預估了一個數,大致夠了……」說著,她側目一顧,她手下早有人端了一個盤子上來,盤上只見一個黃包袱皮,下面蓋著的自是金銀之物。
只聽王子嫿笑道:「要不這就勞煩陳主薄先帶這些回去,對那些受損人家酌情賠償,如若真是五姓中人一時大意所致,改日我再專遣人一一登門致歉如何?」
陳主薄笑道:「下官豈敢私接財物!回頭叫縣裡的孔目來王女史府上賬房處交接吧。他們自然會當面點清,簽名收下。若有餘數,也自當退還。」說著,他起身一拱手,笑道,「王女史事忙,下官不敢多擾,就此告辭。」
那陳博想來也知似這等說不清道不明的宮廷爭鬥,他要想認真提走人犯,也斷無可能。但職責所在,他卻也不憚冒犯權貴,與民作主。
王子嫿望著他的背影,半天沒吭聲,眼見他快走出門,口裡才嘆道:「朝廷果有人材。」
她有意讓陳博聽到,因為她已有意要結交這個人。
眼看陳博出了門,王子嫿方沖卜老姬一笑:「下面就是魏王府的人了,我懶得動,你叫他們帶過來吧。」
魏王府今日來的人卻是瞿玉。
他是瞿長史的侄子。自從五姓中人與魏王府訂交以來,兩邊的人也就走動得密切起來。
他一進門,行了個禮,隨即笑道:「果不出王女史所料。」
說著一拍手,只聽他嘆道:「昨日,白動用了那麼大的陣仗,終究還是無功而返。且這一番行動只怕還惹怒了覃千河、許灞,也招來袁天罡的疑慮,真真有害無益。」
王子嫿笑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說著,她嘬了一口茶,望了一眼瞿玉,笑道:「可這麻煩也惹得大,剛才,居然惹得長安縣的人來我這兒問東問西。說昨夜那一把火燒了好幾棟民宅,逼得我不得不拿出點金銀之物以為賠償。」
那瞿玉忍不住就面色一怒,冷聲道:「是長安縣主薄陳博那小子?這小子果然不上道!等回頭,魏王怒起,隨意找個由頭,看不削了他的官才是。」
王子嫿淡淡道:「那又何必。依我看,他卻是個好官,倒是該留意招納才是——若是無這等能員,那這個朝廷,你家魏王又爭它何益?」
瞿玉忍不住愣了愣,只覺得王子嫿雖是一女子,但胸中識見,果然異於常人。只聽他笑道:「可為了魏王的事,叫王女史費心已然慚愧,哪有更叫王女史貼補的理。等在下回去,稟告魏王,那點錢,該是魏王府出才是。」
說著,他嘆了口氣:「只是,近來形勢實在不好,魏王他也是老大不開心。聖上居然心中還眷顧著太子,哪怕他不爭氣,為安太子之心,前日還放出話來,說若太子實在不爭氣,他寧可立皇太孫,也不做其他打算。這話魏王聽到后就很不開心,何況昨日之事又功敗垂成,魏王此時,正自苦惱,實在無計可施。所以今日,專遣在下前來,問問王女史可有甚主意。」
王子嫿微微一笑道:「我一個女子,又能有何主意。」
瞿玉方待插話,卻見王子嫿擺了擺手,笑道:「不過,卻有些平常的計較在此。以我看來,太子身邊,也盡多人材。何況太子本身不笨,尋常爭鬥,縱可讓他立於下風,恐怕也難撼動他的根底。何況似這等儲君廢立的大事,如沒有重大的悖逆情節,只怕聖上也不好輕易施為的,畢竟事關天下之本。」
說著,她沉吟了下,似在斟酌著剩下的話該怎麼說。
默然了會兒,才聽她又說道:「不過李承乾的弱點,怕就在於他的脾氣暴躁。不過他暴躁固然暴躁,卻極為聰明,行事又不依常規,喜怒難測。我想,除非、毀了他最心愛的東西,惹他失常,他也不至於做出大為悖逆之舉,魏王自然也就無機可趁了。」
只聽瞿玉笑道:「那太子性如流水,喜好不一,鬥雞走馬,無一不愛,哪說得准什麼是他最心愛的。」
王子嫿沉吟了下,似乎心裡也頗猶豫,可終究還是說道:「那稱心呢?」她說完,兩眼笑吟吟地看著瞿玉。耳中卻似聽到窗外隱有聲響傳來。
她面色不動,瞿玉也未察覺。想了想,他忽一拍大腿,沖王子嫿豎起了一個大拇指,笑道:「高!極高!」
王子嫿低頭飲茶,淡淡道:「當今聖上,身負弒兄殺弟之名,怕是最不想在自己的諸子之間再造成這等局面。所以廢立之事,一直不願提起。魏王如有心,略施小計,或可令聖上與太子之間,永生隔膜之意。太子受激,必有不測之舉,那樣的局面,該是最好的了。」
她不願再多說,貌似無意地掃了窗外一眼,臉色倦怠,已有了送客之意。
瞿玉何等乖覺之人,喜孜孜地站起,笑道:「王女史,領教領教,在下這就回去復命。王女史果不愧是女中蕭何,難怪家叔私下提起時每每都佩服不已。」
一時,瞿玉已去。
王子嫿用指敲著椅子的扶手,半晌,忽然沖窗外道:「小墨兒,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只聽窗欞一響,一個人影一翻,已翻了進來。
王子嫿微微一笑:「怎麼,頭一次上姐姐的門,就要這樣翻窗子進來嗎?」
她口裡還是笑言。可一抬頭,面對的,卻是李淺墨漲得通紅的臉。
看來他全聽到了。王子嫿心中不由一聲低嘆。
卻見李淺墨怔怔地望著她,彷彿不認識她似的,半天才在口裡掙出了一句:「為什麼要害稱心?」
卻見王子嫿神容不改,笑吟吟地看著他:「為什麼?」
她用手指抵著額頭,裝作認真思考,一邊笑道:「我想想,可能不為別的,只為,不想讓你有一天必需要跳到稱心面前,問他為什麼要害你子嫿姐姐。這等難為人的事,我情願你還是問我好了。」
李淺墨聽著不由一呆。
卻聽王子嫿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又何需問?要問,你該問稱心,好端端為什麼要捲入長安城這個局。」
說著,她直視李淺墨的雙眼,輕聲道:「你要知道,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可如你師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得了他那份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耐得了他那份寂寞。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像一個提線木偶,沒有那麼多進退餘地的。而如果不甘於做那個木偶,就只有費心當那個提偶的人了。」
「或者,你問過你叔叔為什麼一定要殺你父親嗎?他不殺他的話,你父親為什麼又容不下他的弟弟?這世上為什麼一定要有玄武門?甚或,為什麼又會有長安城?如果,有這個長安城不可避免,那其他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說到這兒,她看到了李淺墨手中提的劍。
——李淺墨此來,本是要找李澤底尋仇,所以手一直握在劍上。這時翻窗進來,也還未及收之入袖。
卻見王子嫿微微一笑:「怎麼,為了那稱心,你可是要殺你這個姐姐嗎?」
李淺墨不由尷尬,方待開口解釋。
卻聽王子嫿笑道:「不用解釋。要殺我的人正多,你就算為稱心不忿,也不必出手,姐姐不會讓你陷入這兩難之地的。不信,你躲到屏風後面,看看下一個我要見的客人就好了。
「他,說不定現在遠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要殺我。」
說著,她衝下邊拍了拍手:「有請十九弟。」
不一時,僕從就引上來一個人來。
那人一身青羅長衫,身材俊俏,舉止風流,卻是與王子嫿同出五姓的崔姓子弟。
他本名崔緹,行十九,所以王子嫿叫他十九弟。
王子嫿見他進來,隨口讓了座,笑吟吟地招呼道:「十九弟。」
崔緹也回了聲:「嫿姐。」
卻聽王子嫿笑道:「害你等了半天。我剛被長安縣與魏王府鬧得頭疼。好容易算見到了自家人。怎麼,你是剛從太原過來?」
崔緹笑應道:「正是。」
王子嫿掃了他一眼,笑問道:「那、娉婷可好?」
崔緹略低了頭,靦腆道:「在她家只匆匆見了一面,她挺好的,還問候了子嫿姐姐。現在,她出落得更加……」
說到這兒,他忽頓住了,臉上升起一抹紅暈。
王子嫿望著他的臉色,一臉關切地道:「前兩日我快馬傳書回家,商量娉婷小妹的婚事,個中情由想來十九弟都知道了。這事兒,十九弟你覺得如何?」
說著,她又解釋道:「自入長安以來,局勢紛擾,說起來,好多事我一時也沒看清楚。如不是那晚,聽江南謝衣提起,我怕是到現在都還回不過味兒來。」
她細細地品著茶,緩緩道:「那晚,我們在嗟來堂喝酒。席散后,索尖兒高叫著要押寶,他那一群混混小兄弟都跟著湊趣,說是要押這將來的天下終究歸誰。有人押太子,有人押魏王,只謝衣淡淡地說了句:『就沒有人押晉王嗎?那我押晉王如何?』」
「就是這一句點醒了我!長孫皇后嫡子中,只有晉王年紀尚小。他脾氣仁懦,所以,天下之人一直很少想到他。可依我看,這滿朝的龍虎之臣,在強勢如秦王之後,能接受的天子,怕不只有晉王?對他們這些積功老臣,無論是太子,或者魏王繼位,難保不有衝突。那時,權貴如長孫無忌、李世績之輩,只怕不免要日日擔心了。」
說著她微微一笑:「可笑咱們五姓中人一向只知道惦記著太子與魏王,甚至為了選誰,李家與盧家還爭得個面紅耳赤,卻無一人把注意力放在晉王身上。也是直到那天,我才想起這個關節。我想,娉婷今年也快好有及笄之齡了,正是待字閨中。若能把她許配給晉王,豈非好事?」
「這也算是為了娉婷好。那晉王,哪怕他繼不成位,以他的脾氣,這個晉王之位總可以坐得安穩吧。」
崔緹在一旁一時垂頭不語。
王子嫿望著他,輕聲地一笑:「你還在想著她,可是?」
屏風后的李淺墨聞之一怔,他先只覺得崔緹提及娉婷時神色扭捏,似有什麼不對。可其後聽到王子嫿細言細語跟他商量娉婷的婚嫁之事,只道自己想錯了,萬沒想到王子嫿會突然問出此語。
崔緹卻一點頭。
王子嫿笑道:「你總算敢於承認。」說著,她輕輕一嘆,「五姓中人,凡是年輕子弟,只怕惦記娉婷的人不少。但卻甚少有人上門提親,都道我王家會把這個小妹奇貨自居。可我知道,一直以來,最惦記娉婷的應該就是你。」
崔緹的面色一時紅漲。
卻見王子嫿笑望向崔緹道:「所以,一聽了信兒,你即刻飛馬趕來,可是?
「是不是想問我這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罷?」
她望向崔緹的眼,崔緹的眼中果有問詢之意。
王子嫿搖了搖頭:「不,我們太原王氏心意已決。」然後,她定定地望向崔緹的左手,「你很失望吧?我想你事先既已猜到了這個答案,所以,不惜連你一向不肯輕易顯露的左手劍也帶來了。既帶了來,為什麼不出劍,趁現在就殺了我,以泄一時之憤?」
屏風后的李淺墨先聽到王子嫿居然跟幻少師一樣,也把主意打到了晉王身上,忍不住吃了一驚。這時,猛地聽到這一句,不由更是驚異。
卻見崔緹笑了笑:「連這也被子嫿姐看出來了,果然五姓族中,最懂我的人就數你。」
說話間,只見他言笑晏晏,行若無事。可他左邊的衣衫猛然破裂,衣衫一破,一把雪白的長劍就破衣而出,一擊,就已擊向王子嫿的脖頸。
李淺墨直至此時,才知道:子嫿姐姐說有人要殺她,原來並不是虛的!
可奇的是,王子嫿並沒有動。
李淺墨方待出手相救,卻見王子嫿垂在椅子扶手旁邊的手指卻對自己做了個手勢,意似阻止自己出手。
李淺墨略猶疑間,崔緹的左手劍已直指到王子嫿的頸側。
這一劍,讓李淺墨也不由悚然心動:好快的劍!
五姓好手他見過多矣,萬沒想到崔緹年紀輕輕,這出手一劍,不只超過一般年紀的五姓中人遠甚,甚至比起號稱五姓第一高手的李澤底,也不遑多讓。
卻見王子嫿靜靜地笑道:「好快的劍!我早猜測,十九弟的這一手劍法,可謂獨步五姓,看來果然沒有猜錯。」
卻見崔緹一臉悵然:「劍法再好,卻難得娉婷,說起來,於我又有何用?」
只聽王子嫿道:「可是娉婷再好,娶回家中,空惹一干族人之嫉,於你在崔姓一族中稱雄之心又有何用?」
她這話似說到了崔緹心裡,只見崔緹默然不語。
卻聽王子嫿笑道:「你凝勢不發,不過兩個選擇。其一,既然你出身崔氏旁枝,久久不得重用,那今日你盛怒之下,索性殺了我,再回太原擄走娉婷,遠遁江海,以你一身功力,也不為難。如此,也算你泄了多年之忿,也可遂你成名之願。如何?」
崔緹手中的劍尖微顫。
卻聽王子嫿笑道:「其二,你已跟我顯示了你真正的實力。何況此事,算是我欠你的。從此,你放下娉婷,你我二人聯手,我會助你別開一番事業。到時,豈只崔氏一門,鵬舉天下,也非無可能。這個選擇卻又如何?若是晉王果然日後登基,大出盧、李、鄭三氏之意外,你挾重振崔氏一門之威,何求不得?這是你考慮過的第二個選擇吧?」
卻見崔緹劍尖晃動,似是心意難決。
王子嫿一閉眼,冷冷道:「男子漢,大丈夫,做個決定,別婆婆媽媽的。」
卻聽崔緹一聲長吟:「妻子事小,家門事大。」
王子嫿一睜眼,崔緹已收回長劍。
卻見他望向王子嫿,淡淡笑道:「可是李澤底不好控制,子嫿姐只怕尾大不掉,所以引我來以為牽制?」
王子嫿淡淡笑道:「可是娉婷有妹,名為裊兒,姿容略遜,卻更堪內助。假以時日,失之東隅,得之桑隅,也未為不可?」
兩人相視一笑,卻聽王子嫿淡淡道:「娉婷嫁晉王之事,我有意托鴻鱸寺少卿左青然代為參詳。至於與長孫無忌交接之事,就拜託十九弟了。」
只聽崔緹低聲一笑:「等我親手把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嫁了出去,子嫿姐是否就不會再嫌我稚嫩,覺得可以與謀大事?」
說著,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李淺墨在屏風后一時聽得已經呆住,只覺得匪夷所思。
眼見崔緹已去,他走出屏風來,望著王子嫿,只覺得都不知再說些什麼好。
只聽王子嫿笑道:「不認得子嫿姐姐了吧?」
李淺墨一點頭。
卻聽王子嫿笑道:「難道你不相信,有的人身體里流著兩種血液?在我,一種是讓我想跟羅卷在一起,視天下人腹誹為無物,鷗游江湖,盡暢平生之意;一種,卻也讓我依戀我這百年閥閱之門,覺得這場人世的遊戲,大為有趣。」
李淺墨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不贊同眼前的這個子嫿姐姐,可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閱世經驗,如何辯得贏她?
只聽他道:「可是,原來你要跟羅大哥在一起,別的五姓中人阻攔,你卻依舊執意。今日,那崔緹不過如你一樣,想跟那個娉婷在一起,你怎麼好阻攔他?」
王子嫿微微一笑:「娉婷是我族妹,你以為我會讓她吃虧?」說著,她微微揚首向天,「如果剛才十九弟果然肯為了娉婷,仗劍逼我改變主意,那說不定我真的會改變主意的。」
「但這世上,男人可信嗎?我隱隱聽聞,索尖兒暗戀異色門弟子鐵灞姑,還要過三關六試,三刀六洞那一關。娉婷是我族妹,也算王氏一門的掌上明珠,十九弟如想娶她,不過過我這道關,我憑什麼許他輕易去娶。」說著,她沖李淺墨明艷一笑。
「事實證明,男人果然大半靠不住的。」
「旁人常跟我說羅卷那樣的男人靠不住……」她微微一笑,「……其實,恰是那些看似靠不住的男人,在關鍵時刻,恰恰是靠得住的。」
她似回想起當日在虯髯客威逼之下,羅卷突然而至時那一刻的幸福感。只見她輕輕笑著,沖李淺墨道:
「耿鹿兒碰到你,也是她的運氣。」
人都走了。
無論是陳博、瞿玉、崔緹,還是李淺墨。
王子嫿獨自坐在花廳中,黃昏的陽光熏著花廳外的梔子花,濃郁的香讓人有些頭暈。她享受著這一刻,又悵然又欣然地感受著自己此刻的孤獨。
只剩她一個人了,她可以獨自面對自己的心事。
……為什麼最終最終,還是纏進這些無聊又有趣,有趣又無聊的家門之事?為什麼自己終究會陷入這些世事紛爭里?果然就只為除了這個,自己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嗎?
她知道眼前的長安是個亂局:人人都不知道未來,人人都如盲人摸象一樣地理解著未來,所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每個下了賭注的人,其實腳下的危局也不外如是。
可她終究還是樂意纏繞其中,是不是只是因為她知道:如果終於有一日,她把這齣戲玩到無以復加,玩到終於賠上了所有的賭本,最終不得不面對最壞的結局時——她也並不會惶恐與疑慮。
也許只為,她知道,即使到了那一天,她終究有一個人可以倚仗。
那是——羅卷。
也許,如果有一天自己真正玩過了火,那火最後燒毀了一切,也就可燒毀掉自己所有的羈絆,燒毀掉所有的纏繞與自尊,也就可以讓自己終於無所掛礙地離開……
也就、終於、可以全無牽挂地和她心頭的那個男人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想到這兒,王子嫿不由一笑,暗道:我終究是那個自許聰明的女子啊,哪怕賭上最大的,可無論如何,總是自信,我總會贏。
甚或,自己最期待的,也許正是那場先輸后贏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