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軍旅情懷
明將軍一身戎裝、金盔遮面,金甲護身,外罩大紅色戰袍,他沒帶兵器,身後只跟著五名隨從,但看他龍行虎步,氣勢迫人,神威凜凜之態,渾如帶兵百萬。
眾人一併起身相迎。明將軍在樓梯口略略停步,利劍般的目光掃視全場,剎那間每個人都覺得他正望向自己,皆慌忙垂下視線,不敢與之對視,更無人敢開口說一句話。
許驚弦雖然心理上有過無數準備,仍是覺得腦中一眩。這是林青死後他第一次見到明將軍,滔天的恨意湧上心頭,強行壓抑住拔劍刺向仇敵的衝動,勉強挪開目光望向他身後,忽然一怔。除去劉知府之外,隨同明將軍一併進入獅子樓的另有五人,兩名鐵甲衛士左右貼身相護,另三人中第一人亦是披盔帶甲,面容英挺,年約二十八九,應該是軍中副帥馬文紹;第二個人身著便裝,滿面虯髯,神態篤定,正是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
在涪陵城江邊,許驚弦曾聽龍判官言辭確鑿說憑天行身中丁先生絕命一掌,所以才放他回京復命,以惑明將軍。本以為憑天行絕無幸理,有感於他義薄雲天,行事豪放,內心不無惋惜之意。想不到在獅子樓竟又看見了他,著實替他歡喜。不過憑天行承擔著護衛之責,警覺的目光只留意於樑柱樓角等有可能藏敵之處,並未注意到他。
跟在明將軍身後的第三人身材痩小,穿一身及地的灰色長袍,從頭至腳遮得嚴嚴實實,雙手都不外露,袍訂帽檐低垂,將面容隱在陰影之中,連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楚。同行者中,明將軍氣貫全場,馬文紹刻意低調,憑天行謹慎細緻,這最後一人卻是全身上下透著—種神秘慼。^
明將軍一行來到席間,卻並不立即就座。明將軍揮手止住劉知府的客套言語,金盔下射出一道冷厲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視。
出乎意料地,首先開口的不是明將軍,而是那身穿灰袍的神秘人。「左首第三席黑衣勁裝者神情緊繃,隨時欲戰,疑為刺客;左首第六席第二位青衣人與右首第四席長須長老相互對視,交換眼神,意義不明,疑為姦細;右首第二席白衣少年眼神犀利,神情憤然,似有仇怨;右首第五席黑臉大漢面露輕屑,似有不滿之意;另外右首第四席第一人、第六席第四人、左首第二席那位白袍劍客與第五席儒裝長者行禮時略顯遲疑,應為持不同政見者……」中性的聲音不高不低,平正無奇,既無起伏,亦無情緒,猶如在宣讀文書,但話里的內容卻令人聞之變色。
「鏘」一聲響,左首第三席那位被指認為刺客的黑衣勁裝者慌忙拔劍,但憑天行早已身隨意動,神不知鬼不覺地閃到他身後,不等寶劍出鞘,右手大拇指已按在他的頸后,黑衣人當即軟倒在地,滿臉猶是震驚之色。
左首第六席的青衣人倉皇起身,往窗邊掠去,但才踏出兩步,馬文紹已手按劍柄,攔住他的去路。青衣人面色大變,棄劍於地:「將軍饒命。」
右首第四席長須老者破口大罵道:「無膽鼠輩,我司馬豫恥於與你同謀。」他縱身躍起,一拳便朝那投降的青衣人劈去。
明將軍驀然出手,右臂在空中揮毫潑墨般輕輕一掃,霎時樓上每個人皆有一種墜入龍捲風眼之中的可怕感覺,明明自身並無異樣,卻覺得周圍勁氣橫溢,危險叢生,唯有靜立原地方可保無虞。
那長須老者掌至中途,忽覺一道沉雄巨力襲來,勁力渾圓,沛莫能御,心知已無法殺死叛徒,猛然回掌往自己胸前拍去。他不甘被擒受辱,決意自殺成仁,這一掌盡施全力。
明將軍右臂輕揚,長須老者的手掌如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身不由己地盪開,愕然長嘆:「好一個明將軍,好一個流轉神功。」
劉知府臉色大變,怒喝道:「司馬豫,原來你竟是泰親王派來的姦細!」這長須老者名喚司馬豫,乃是成都天濟會的長老,而那投降的青衣人孟仕周則是商界大豪齊誠的門客,皆已被泰親王暗中收買,若非那灰袍人眼光精準,任誰也想不到這看似毫無關係的兩人竟暗通款曲。
明將軍淡然道:「螻蟻尚且偷生,為了一個泰親王,司馬兄又何必自殘身體?」轉而吩咐憑天行:「拿下!」
司馬豫仰天大笑,眼望明將軍:「老夫今日認栽了,且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說話間猛一咬牙,嘴角已流出了一絲黑血,原來他早已在口中暗藏毒丸,明將軍武功雖強,卻也無法阻止他服毒自盡。
憑天行微微一怔,立刻返身沖至孟仕周的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頜,親親一擰,孟仕周一聲慘叫,滿口牙齒盡落,縱想服毒亦有心無力。
頃刻間變生不測,三名姦細或投降或被擒或自盡,諸人都驚呆了,個個噤若寒蟬,暗自警醒,被灰袍人點名的其餘幾人雖無異動,卻皆是惴惴不安,那商界大豪齊誠見自己手下除了姦細,更是嚇到雙腿發軟,抖若篩糠。眾人久聞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卻直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其威勢,先不論明將軍霸道無雙的流轉神功,只看憑天行敏捷的伸手與那灰袍人巨細無遺的觀察,便可知將軍府的實力是如何的深不可測。
許驚弦亦震驚於場中巨變,突然感應到周圍數十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這才醒悟到那灰袍人口中所說「右首第二席的白衣少年」正是自己,心頭大驚,幾乎就要伸手去拔顯鋒劍……
憑天行面現驚喜,欣然道:「這不是吳言吳少俠么?」
許驚弦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含笑抱拳:「憑兄好。」方才幸好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而復生」的憑天行身上,若不然乍聽到灰袍人點出自己「神情憤然、似有仇怨」之語,恐怕立刻就會心神失手,無論逃離險境或是拚死刺殺明將軍,都只會落得與司馬豫、孟仕周等人一般下場。
憑天行上前兩步扶住許驚弦,哈哈大笑:「且莫多禮,我欠著小兄弟—條性命哩。」回頭對明將軍道:「將軍,這位便是我曾對你提過的吳言少俠。」
陳長江亦趁機見過明將軍:「吳少俠對卑職亦有救命之恩,卑職看他身手不凡,力勸他加入軍中求職,還請將軍給他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明將軍目光鎖定許驚弦,沉聲道:「吳少俠救了天行與長江,明某足感盛情。些許小事,自當成全。」剎那間他已從那位高權重的大將軍變為豪情重義的武林宗師,話語中似還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欣賞。
許驚弦不敢與明將軍多照面,低頭謝過,猶覺心頭怦怦亂跳。身邊眾人原以為他在劫難逃,不料忽受明將軍如此重視,輕視的自光登時皆化為羨慕。
劉知府一臉惶恐:「請將軍治我失察之罪。」
明將軍大手一揮:「成都乃是西南重鎮,龍蛇混雜,劉知府偶有疏忽亦情有可原。今日只論戰事,除了泰親王的姦細外,其餘人等無論對朝政有何異議,或是對我明宗越有何私人思怨,皆不追究。」又轉頭命令馬文紹道:「擒下的兩名姦細就交給烏將軍審問,力求將泰親王安插在成都的姦細一網打盡。」馬文紹恭身領命,命人將孟仕周與那黑衣剌客押回軍中。
明將軍望著地上死去的司馬豫,長嘆一聲:「此人雖助叛黨作亂,卻也是條響噹噹的漢子,把他的屍體交還家人安葬,就說是誤服毒物而死,不可牽連無辜。但要暗中嚴密盤査其手下,一旦發現任何人有通敵之行為,嚴懲不貸。」劉知府連連點頭,又喚人抬下司馬豫的屍身。
明將軍甫一出場,先聲奪人,在每個人的心頭都投下了巨大的陰影。直到聽他說出這番通情曉理的話,諸人才暗舒了一口氣,又見他獎懲分明,並不牽連無辜,將事務分派得井然有序,更是既敬且佩。
劉知府手捧茶杯道:「我知明將軍在軍中嚴禁飲酒,故今日席間不設酒水,且奉清茶一杯,替將軍接風洗塵。」眾人笑著一併舉杯。
明將軍一笑:「明某借花獻佛,先敬諸位一杯。」眾人連稱不敢,一齊飲了杯中茶,分賓主就座。方才劍拔弩張,此刻總算有了些宴會的氣氛。
明將軍解去戰袍,脫下頭盔,露出他那一頭烏黑的長發、粲亮如星的雙眸、不怒自威的面容,端然正坐。許驚弦偷望一眼明將軍,算來他年紀已是五十有四,但比起四年前的模樣不但未見蒼老,反倒眸明頰削,面色紅潤,更增添了一絲虎虎生氣,或許是這一場戰事令他重振雄心。
劉知府正要命人傳上菜肴,明將軍擺手道:「今日之宴為國事而開。泰親王餘孽聯合烏槎國在南疆造反,川南、滇、貴數地淪陷,局勢一片混亂。明某奉君命率軍平亂,初來乍到尚不明朗軍情,就先聽聽諸位的高見吧。」
一時滿座皆靜,誰也不敢先開口。劉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英,悄悄使個眼色。左皓英無奈之下,只好起身抱拳:「泰親王與烏槎國雖聯合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勢力,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將軍攜百戰之師南下,必將叫摧枯拉朽之勢一舉平定叛亂……」
明將軍漠然一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不必再說了。」
左皓英面紅過耳,住口不言,訕訕坐下,心頭暗罵劉知府派自己打頭陣。
劉知府清清喉嚨:「目前叛軍屯集金沙江南岸,燒船毀橋,南方的情報幾乎斷絕。七日前收到密報,滇、貴兩地還有曲靖、永北、興義、東川四城尚在抵抗叛軍,苦盼援救。不過敵軍勢大,孤城被圍,恐難久持。」
明將軍沉吟道:「七日來就無情報了么?」
「咳咳,那之後敵軍沿江重重封鎖,便再無情報送來,只怕……」下面的話劉知府沒有再說出來,但人人都知金沙訌以南的城池或許皆已淪陷。
「好!那就由我來說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諸位參考吧。」明將軍不疾不徐道,「曲靖、興義已被叛軍攻陷,東川士卒嘩變,斬守將而投敵,唯有永北五千軍民仍在拚死守御,但被困半月之久,彈盡糧絕,城破只是遲早之事。與此同時,烏槎國八萬大軍已進至會川衛,連同泰親王殘部,更有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幫派與當地教、苗等異族勢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貴二十餘城叛變投敵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計亦有十五萬之眾。叛軍西至永寧、東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構築防線,並集結船隻千餘艘於渝州,隨時準備沿江東進,朝廷水師十萬人固守三三天險,一旦我軍戰事不利,被叛軍乘隙調動兵馬攻破三峽,挺進中原,後果將不堪設想。」
獅子樓上好一陣寂靜,皆知叛軍來勢兇猛,卻未料到其勢大至此。這絕不是一場眾寡懸殊的戰爭,叛軍以十五萬之眾對抗明將軍二十萬大軍,再加上長江天險,雙方可謂是勢均力敵。
明將軍正色道:「泰親王四年前兵敗京師,皇上念其身為皇族宗親,不忍趕盡殺絕,任其逃竄南疆,亦未及時派兵討伐。可嘆泰親王不念君恩,怙惡不悛,經過幾年休整后捲土重來,還聯合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異族向來與漢人不睦,幾大異族首領受泰親王挑撥,必將與我軍殊死一戰,彝苗之地地勢險惡,密林遍布,野獸出沒,到處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能人異士擅長下蠱降頭之術,而我軍多是北方士卒,不憤水土,何況遠道而來,供給不便……」明將軍低嘆一聲,面有憂色,「這雖是一場不得不打的戰爭,卻也是一場極其艱難的戰爭。若稍有閃失,不但明某將成為千古罪人,在場諸位也都會做亡國之奴。」
當朝大將軍明宗越在戰場上縱橫數十年,平北疆叛亂,滅西域數國,征討封隘侯立國……未嘗一敗。諸人本都對他懷著極強的信心,但聽此刻明將軍的口氣,似乎對這一場戰爭並無必勝之把握。每個人都是心頭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個念頭:明將軍或許真的已經老了!
坐在劉知府身邊的一位武將開口道:「末將以為:叛軍實力雖強,但烏槎國畢竟不是奉親王手下,擒天堡、媚雲教只想從戰爭中分得利益,至於朝廷降部亦只是迫於形勢,只要我軍稍稍挫敵鋒芒,其軍心必亂,當可一舉平定。此戰雖然艱難,但只要全軍上下齊心協力為國效命,勝利可期。將軍大可不必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玠,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諸人暗暗點頭。
明將軍反問道:「徐將軍此言有理,但你可知東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眾人面面相覷,方才曾聽明將軍說東川士卒嘩變,斬城守投敵,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將軍呷了一口茶,肅聲道:「據線報,東川城被圍十六日,軍民同仇敵愾拚死抵抗,力戰而不降。泰親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帶千餘百姓在城下靜坐,這些百姓都是東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晝夜呼喊親人。僅僅兩日後,東川城副將,偏將共失意人聯合鼓動士兵嘩變,當場格殺守將王園,舉城投降。」諸人皆是一驚,泰親王此舉陰損至極,難怪數城盡失。
明將軍續道:「我非是滅自家威風,而是希望諸位客觀看待叛軍的實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試問滇貴兩省二十七城,守軍共計有十萬之眾,為何轉眼間紛紛投靠叛軍?那是因為朝廷對南疆一向採取和親政策,守軍中大多數人皆與當地聯姻,為了妻兒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關鍵的是,守軍中彝苗白傣等異族佔了極大的比例,對於這些異族來說,寧可一致對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漢室才是他們眼中的敵人。苗疆異族多有宗教信仰,對國家的忠誠絕對比不上對宗教的虔誠,這也是歷史上南疆難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軍絕非烏合之眾,泰親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親信部隊,而烏國士兵為國君而戰,異族為自己的家園故土而戰,擒天堡等武林勢力則妄想成為開國建元的功臣……我相信在叛軍的宣傳策略下,朝廷大軍將會成為侵略者,為了自己的生存,他們必將與我軍殊死一戰,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聽了明將軍這番井井有條的分析,諸人皆忐忑難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這一場戰爭的艱辛。
「既然如此,明將軍何不與泰親王議和?」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獅子樓的平靜。發話者乃是左首第五席的一位老者,身著儒服,峨冠傅帶,長髯及齶,活似個老學究。眾人認得說話之人乃是當地大儒應默詩,方才亦被那灰衣人楚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見者。
啪的一聲,馬文紹拍案而起,喝道:「大膽,戰事一觸即發,刻不容緩,你這老兒竟敢亂我軍心。」
明將軍的手迅速搭在馬文紹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並沒有動怒,聲音亦一如既往的沉著,卻似乎在提醒對方誰才是這裡的主角。
馬文紹一怔,眼中閃過壓抑的憤怒,終於還是緩緩坐了下來。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將軍那隻搭在肩頭上的手並沒有接觸到他,手與肩膀之間還有一絲肉眼難以覺察的距離,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而是明將軍征戰多年後在軍中的積威和強勢。
許驚弦將這一幕瞧得真切,隱生疑問。但攝於那灰衣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頭思索,心裡忽然一動。之前從未聽說過馬文紹其人,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之人何能服眾?又怎可坐上三軍副帥的位置?多半是皇帝與太子唯恐明將軍擁兵自立,所以派來親信暗中監視。
儘管明將軍是許驚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將軍從來不是一個甘願服輸的人,越是困難的事情越會去做,方才那一番略顯沮喪的話決不應該出於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說給馬文紹聽,以惑京師政敵,那又另當別論。暗忖將帥失和乃是軍中大忌,若有機會一定要把這個重要的情報送交丁先生的手裡。
明將軍轉而望嚮應默詩:「我倒想聽聽老先生的高見。」
應默詩清清喉嚨,朗聲道:「那泰親王本為皇室宗族,卻利欲熏心,妄圖篡位,罪無可赦。但其手下將士被其蒙蔽,實屬無辜,而烏國國君與南疆武林勢力亦不過受了泰親王的挑撥,方才出兵相助,只要對其曉以大義,詳陳利害,自當幡然悔悟,即會退兵。屆時泰親王眾叛親離,失道寡助,只剩下些殘兵敗將,又何足懼之?上位者,應放眼於天下,扶社稷於危難,救百姓於水火。兩軍一旦開戰,刀槍無情,生靈塗炭,壞的是家國江山,苦的是百姓黎民,和解當為上策。萬望明將軍珍重滇貴兩地數十萬無辜百姓的性命,謹慎從事,以和為貴……」
明將軍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說夠了么?」應默詩臉色尷尬,終於住口。像他這等只讀聖賢書的飽學儒士本就喜歡夸夸其談,直說的搖頭晃腦,口沫橫飛,若非明將軍橫加阻止,還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
許驚弦早不耐煩,聽到身邊的陳長江低聲呼道:「窮酸腐儒,不足與謀。」大生同感。或許從理論上來說議和不失為上策,卻只是一句不切實際的空話,徒亂軍心,他絕難認同,相比之下,他更感興趣明將軍對此要如何反駁。
明將軍目光從每個人面上掠過,最終鎖在應默詩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史官,你可知道我會如何撰寫史書?」
應默詩愕然,他向來擅長雄辯,早就準備與明將軍舌戰一場,卻未想到對方忽出奇兵,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明將軍微微一笑:「史官是最惜墨之人。對於這場戰爭,日後只會在史書里寫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軍平泰親王之亂,斬敵數萬,降卒若干……他根本不會提及將士們如何浴血奮戰,百姓在戰火中如何掙扎,歷史只會用冰冷而無情的數據告訴後世一個結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語氣,「但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可是……」應默詩眉頭一皺,與要開口。
明將軍以無可置疑的態度截斷他的話:「你也可以試想在史書里寫下,泰親王聯合烏國犯亂,王師久戰無功,朝中與之議和,隔江而治……或許某些人會為百姓們免於戰火荼毒而慶幸,但對於我們的子孫來說,他們將從史書上讀到一次恥辱的記錄,我泱泱大國的顏面何存?」眾人被這番話激起心中鬥志,群情鼎沸,連許驚弦都暗暗握緊了拳頭。
應默詩不服道:「但將軍您並不是一位史官,你應該從一位軍事家、政治家、當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明將軍目射異光,侃侃而談:「如果我是一位軍事家,只會想著如何釘蠃每一場戰鬥,不計得失,不計傷亡,勝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標;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這更是一場必須要打的戰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穴潰於蟻穴,今日不除泰親王,待其羽翼豐滿東山再起,只會讓戰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無辜;如果我只是朝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緣由,縱戰死疆場,馬革裏屍,亦無悔矣。」
應默詩口唇嚅動,卻想不出言語回擊Q。
「只不過你還忘了我的另一個身份。」明將軍朗然一笑,話鋒再轉,「此時此刻明某隻是一個軍人,會從軍人的立場看待這場戰爭,那就是用最少的損失換取勝利。我並不需要『最大』的勝利,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慘勝如敗,何足言勇?我只要決定性的勝利,那就是殺死泰親王,只要他一死,從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現在我有機會用一萬士兵換取他的性命,我會毫不猶豫,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場戰爭帶來的傷亡將會遠遠不止此數……」
應默詩囁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錯了!這種決定是最無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個士兵都會做出一個軍人應有的選擇……」明將軍驀然站起身來,聲震全場,「你要記法那些士兵在戰場上奮勇當先,拼盡最後一分力量,流盡最後一滴血,不是為我而戰,不是為功名而戰,更不是為了軍餉而戰,他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某種信念、那些他們根本不認識的黎民百而戰。對於那些只會在書房中空談國事的人來說,他們將永遠不會理解軍人的選擇!」
應默詩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明將軍用強有力的言辭、無可挑剔的姿態從各個角度反擊了他的論點,令他無從辯駁。他平生自詡為雄辯家,以與文人辯論為樂,根本瞧不起拿刀帶劍的武者,從未想到竟被當朝大將軍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擊敗,終於心悅誠服。
陳長江率先鼓掌,隨即掌聲蔓延到獅子樓的每一個角落。每個人都從明將軍話語中體會到那一份強者至強旳自信,榮譽在每個人的眼裡滋生、擴張、激蕩,熱血在每個人的心裡燃燒、迸濺、沸騰。如果現在開戰,每個人都將會是最驕傲的戰士、最勇猛的斗者、最無畏的軍人!
許驚弦驚訝地發現自己也在激動不已地拍著掌,興奮得滿臉漲紅。儘管他對明將軍恨之入骨,卻還是忍不住為他的話而喝彩。以往他見到的只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認識了另一個明將軍,那個二十萬大軍的最高統帥!
他不但是武林宗師、當朝大將軍,亦是一代絕世英雄!
許驚弦在心裡嘆了口氣,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從未想過的荒唐念頭:且不論戰爭雙方孰對孰錯,作為個人來說,他更願意成為這樣一個英明統帥帳下的士兵,英勇殺敵、浴血奮戰……
只可惜,他已沒有選擇!
獅子樓上,群情激涌。諸人皆為明將軍的話而歡欣鼓掌,鬥志昂揚。
明將軍傲立場中,頭顱微揚,眼望空處,如帝王般接受著眾人的敬意,但他的臉上卻是一派木然,無喜無憂,甚至還帶著一絲蕭索之意。
這一刻望著明將軍,許驚弦突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或許明將軍只是如實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卻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擁戴。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負,他的寂寞?
劉知府揮手示意,店夥計流水般端上各式菜肴,不一會兒就擺了滿滿一桌。川菜馳名天下,這獅子樓又是成都數一數二的酒家,每樣菜肴不但風味獨特,香氣四溢,更是樣式精美,別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箸。
明將軍返身回座,望著琳琅滿目的萊餚,陷入沉思中。眾人見他不動,誰也不敢先吃,香味飄入鼻中,只能暗暗垂涎。
劉知府摸不準明將軍的意思,心頭忐忑,對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囑過,只許按家常宴席的規格么?為何如此豐盛?」
—位隨從低聲道:「確實依大人的命令吩咐過店主,或許是廚師自作主張,藉以表達對將軍的敬意吧。」不知實情如此還是順著上司的意思亡羊補牢。
劉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場豈不惹人詬言?快去找店主來」
「罷了,不必為難店家。」明將軍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了一個故事。」
劉知府恭敬道:「還請將軍指教。」
「北方有種鳥兒,性喜群居,每年春夏之時,便積蓄食物,到了冬季則由鳥王分派,以備過冬。那鳥王雖有特權,卻是合理分配,從不貪私。鳥兒們團結一致,齊心協力,北方氣候雖惡劣,卻也總能安然度過寒冬……」眾人不料名將軍突然將其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細聽。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眼看暴風雪即將來襲,而存糧無多。新上任的鳥王便起了私心,將糧食留下大半,只將小部分分給了鳥群。暴風來襲,鳥王與其妻妾們靠著從鳥民嘴裡搜刮的糧食,自然高枕無憂,但是許多鳥民卻因為缺少食物,就只能貯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熬不過來年的冬季。只因鳥王一己之私,卻導致了整個族群的滅絕……」明將軍緩緩道,「但我一直認為,這種自私是動物的天性,並不應該出現在人類的身上。」
眾人此刻才漸漸聽出些味道。劉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將軍英明,城都確實有一部分富商趁亂積存物資,哄抬物價,回頭一定嚴加懲治。」
明將軍道:「我知道劉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時也不免太過仁慈。那些富豪在當地皆有勢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來做這個惡人吧。嘿嘿,對於這等想發國難之財的奸商,明某從不手軟。」他的目光有意無意掃向席間幾位商賈,冷然喝道:「傳我軍令,責成那些奸商半日內退回所囤積的物資,降低物價,不從者強行沒收家產。戰時凡是再發現相關行為,皆按軍法從事。」
許驚弦大覺痛快,他雖視明將軍為仇人,但對其做法卻不無讚賞。
明將軍終於伸箸夾菜。眾人這才齊齊用膳,但那幾位商賈卻皆是滿臉慘白,食而無味,暗自慶幸明將軍還算給了他們留了半日的時間。
宴罷,明將軍見過陳長江,稍作安撫,又特意望一眼許驚弦,溫言道:「軍旅生活苦,可不比江湖逍遙自在。吳少俠即既然有意從軍,便要有些心理準備,而且須得遵守軍紀,若有違犯,誰也保不了你。」
許驚弦只恐被明將軍認出自己,低頭道:「在下閑散慣了,亟需磨礪。從軍一為報效國家,二為自身修行,還請將軍成全。」
將軍略一沉吟,轉頭對憑天行道:「吳少俠對你有救命之恩便由你先帶他到偵騎營任職,日後若有功勞,再作提拔。」
許驚弦謝過明將軍,忽想到劉知府曾當眾宣布終身不錄用自己,此刻可算出了一口氣,抬頭在廳中望了一圈,卻未見到那姓穆的紫臉漢子,或許他根本無資格出席宴會。正覺遺憾,猛然發現那神秘的灰袍人正在前面不遠處靜靜注視著他。
此刻距離近了,許驚弦才終於看清那灰袍人,竟是位年紀二十七八的女子,她除了左唇下一顆豆痣之外,容貌可謂是平淡無奇,但令人驚訝的卻是她眼神里蘊含著一股奇常明亮而幽邃的光芒,給她的面容平添一分光彩,深瞳中彷彿透著層層疊疊的顏色,投映出另一個許驚弦。
在她秀長而濃密的睫毛下,那雙沒有任何修飾的眼睛如寒星,如秋水,如珠玉,目光雖亮,卻沒有類似攝神大法中的妖邪之氣,而更像是一面鏡子,平實而直觀的反射著所觀測到的世界。
許驚弦心頭大震,急忙別開頭去。這一瞬間他似乎有被對方看破內心之感覺。
灰袍女子矜持一笑,隨著明將軍離去。
明將軍大軍駐紮在成都北郊,連綿數里,憑天行帶著許驚弦往軍營行去,一路上問他這些日子的經歷。許驚弦心知憑天行心思細密,可不似陳長江那般大意,只挑要緊處簡明陳述了一番,倒也未現破綻。
憑天行恩怨分明,念記著許驚弦救命之情,對他極是親近。許驚弦初時還有些拘束,見他豪情蓋天,漸也放得開了,沿途遇見軍營中某些不明白之處也敢直言相詢,憑天行耐心講解,知無不言。
許驚弦有意打聽那神秘灰袍女子的來歷,旁敲側擊道:「久聞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之名,宴會中怎不見他來?」
憑天行道:「水總管與鬼失驚坐鎮京師,並沒有隨軍前來。」
許驚弦暗忖水知寒坐鎮京師,以防政敵掣肘情有可原,鬼失驚卻為何不來貼身保護明將軍?又想到鬼失驚曾與自己長時間接觸,以黑道殺手之王的精準眼力,很難保證不被他瞧破真實身份,他既然不在軍中,到可稍鬆口氣。
「那位灰袍人洞察力驚人,也是將軍府中的高手么?」
憑天行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比劃個「六」字,大拇指對準自己:「我是拇指,而她則是……小指頭。」
許驚弦脫口而出:「小指挑千仇!」
明將軍近幾年新加入的五大高手被譽為「五指」,顧名思義,拇指長於力雄,食指最為靈動,中指勝在勁疾,無名指擅於隱匿,而小指則是非常低調,江湖上只知道其名挑千仇,卻幾乎無人能說出此人曾有過什麼作為。在這個頗有離間意味的名字後面,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許驚弦未料到將軍的小指竟會是一位女子,方才雖只匆匆一見,但她那明察秋毫的觀察力與那奇異的眼神已經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要想在明將軍身邊卧底,不可不防此人。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挑千仇身上,雖感覺到憑天行的笑容有些古怪,卻並未深思。
說話間兩人已穿過中軍大帳與將軍陣營。憑天行指著前方不遠處道:「那裡就是偵騎營了。」
許驚弦抬眼望去,這是一座小規模的軍營,駐軍大概不超過二百人。與沿途所見大不相同的是,這是一座完全獨立的軍營,局裡周圍最近的答應也有百餘步遠,營中不打旗號,亦無森嚴守衛,可謂是二十萬大軍中的異數。顧名思義,偵騎營應該擔任偵察探哨之責,雖比不上明將軍的貼身近衛,卻也是大軍中極其重要的部門,明將軍能允許他這樣一個新丁進入偵騎營,可算十分看重,亦是瞧在憑天行的面子上。
營門一開,幾騎飛馳而來,在兩人面前停下。領頭是一位銀甲黑袍的將官,頭盔遮住他半截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帶著一絲疑惑盯住許驚弦。
「這位是偵騎營的穆鑒軻穆將軍。」憑天行低聲給許驚弦介紹,笑著對那黑袍將官打個招呼,看起來極為熟稔:「喂,老穆,這位是我的小兄弟吳言。我可是給你偵騎營帶來了一個高手,得勝回京后莫忘了請我喝酒。」
「見鬼!」穆鑒軻嘴裡嘟囔著,語氣不屑,「偵騎營中人人都是硬漢,可不是這種乳臭未乾的毛頭孩子來的地方,憑兄快把他帶走。」
憑天行一怔:「老穆,你這是什麼意思?」
穆鑒軻取下頭盔托在手上,冷冷一笑:「沒什麼意思。這子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去做將軍的貼身守衛也沒問題。在我偵騎營絕對容不下他。」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望江樓前指責許驚弦行為招搖的那個紫臉漢子。
憑天行變色道:「老穆,你若是對我憑天行有何意見,盡可當面提出,又何必和我這個小兄弟過不去,豈不是讓我為難?」
「我對憑兄絕無意見。但是對這小子么,嘿嘿,就是瞧不起他。」憑天行奇道:「難道你們倆有過節?」
「我穆鑒軻可攀不上高枝,這種紈絝子弟也不配與我有過節。我才不管他有何來頭,或是什麼皇親國戚,哪怕真是憑兄的同胞兄弟,偵騎營也不收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
原來穆鑒軻身為偵騎營統領,大軍入駐成都之前便負責去偵察,正巧在望江樓見到許驚弦在龍舟會上大顯身手。軍中紀律森嚴,最講究與隊友的配合,他見許驚弦搶到綵球後有些得意忘形,便認定其行事輕浮,獨攬功勞,后是心中不喜,所以才力勸劉知府不錄用。想不到今日冤家路窄,更是他認定許驚弦是某位高官的公子,從軍以求功名,所以才能請動憑天行親自出面,故而堅決不答允他加入偵騎營。
許驚弦有苦難言,一來穆鑒軻先入為主,解釋也無用;二來只怕憑天行對自己從軍之目的生疑。只好強忍怒氣,沉默無語。他心想大不了換個地方,總好過在此人手下受氣。
憑天行寒著臉道:穆統領,我這是在執行將軍親自傳下的軍令;可不是與你攀什麼交情。今日吳言必須去偵騎營,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憑天符乃是親衛營的統領,雖與穆鑒軻同級,但親衛營作為明將軍的貼身衛隊,有著其他部隊難以企及的地位,何況作為將軍府的大拇指,人人皆知憑天行是明將軍手下愛將,就連副帥馬文紹也得給幾分面子。此刻他既以軍令相壓,便容不得穆鑒軻抗命。
誰知穆鑒軻也是個耿直脾氣,怒氣上涌,臉色更紅了幾分,昂首道:「你休拿將軍來壓我,只要我還在偵騎營一天,這種人就別想進來。」
憑天行大怒:「你若夠膽,就去請將軍收回成命吧。」
許驚弦見兩人越說越僵,這事如果鬧到明將軍那裡可對自己絕無好處,低聲道:「憑大哥不必如此,小弟只想為國效命,在哪裡任職都是一樣。」旁邊的幾位偵騎營士兵也對穆鑒軻連打眼色,明將軍治軍極嚴,誰都知道抗命不遵的後果。
穆鑒軻亦知明將軍日理萬機,豈有空暇理會這些小事,聽了諸人的勸,終於放軟口氣:「也罷,我營中正缺少一個馬夫,就讓他來吧。」
憑天行喝道:「吳兄弟年紀雖輕,卻與我有過命的交情,你若辱他就是辱我。老穆,我且告訴你,若是他有違軍紀,任你打罰絕無怨言;但如果你想公報私仇,可休怪憑天行反目無情。」他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怒沖沖地離去。
許驚弦雖感激憑天行一力維護,但也知道如此一來與穆鑒軻的誤會更深。不承想入軍還不到一天,就已得罪了頊頭上司,不知餘下的日子怎麼過?他暗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垂頭輕聲道:「穆將軍對我恐怕有些成見,還請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
穆鑒軻態度卻全無半分和緩,惡狠狠地道:「見鬼。記住我是你的統領,以後須得自稱『屬下』。軍中不比平常地方,一切皆有規矩,把你那些臭毛病統統給我改了,戰場上任性胡來害死你自己也便罷了,若是連累兄弟,我可絕饒不了你。」他也不等許驚弦回話,打馬先行回營。
另幾名偵騎營的士兵望也不望許驚弦一眼,掉馬而去。
只有一個圓臉小夥子回頭道「小兄弟,還楞著做什麼?跟我們走吧。」
許驚弦到了營中,面前是幾排以木板搭建的臨時營房,簡陋而整潔,左側一大片空地上有數十名士兵正在操練,右側是軍需庫房,軍營後面則是馬廄,養著百餘匹軍馬。整個軍營中除了軍備物品幾無他物,可見治軍嚴謹。
在營房前聚著三三兩兩正在休整的士卒,望著許驚弦走來卻無人理睬,只是交頭接耳低聲說話,偶爾傳來嘲諷的笑聲。許驚弦感覺到那一雙雙目光中皆隱含著一絲敵意,大概都在議論自己得罪了統領之事,不由暗暗嘆了口氣。幸好他初入御泠堂時,宮滌塵故意對他不吝褒賞,引起同門妒恨,也算是體驗過人情冷暖,此刻雖覺彆扭,倒也不放在心上。
那圓臉小夥子名喚秦勇剛,名雖如此,卻是斯文和善的熱心人,先帶許諒弦領取軍服、鎧甲、戰靴、隨身匕首等軍需品,又陪他去馬廄中挑選戰馬。許驚弦選了—匹高頭白馬,撫著馬兒長長的鬃毛,不由想起了扶搖。算來離開媚雲教已經二十日,他這些年來與愛鷹相依為命,從未有過這麼長時間的分別,不知她如今可好?會不會生病?又由此想到替自己照顧扶搖的葉鶯,如果她意圖行刺明將軍,會不會也已潛入成都附近?何時才會聯絡自己?是否也會抽空想到自己。
——他不禁發起呆來。卻聽秦勇剛問道:「吳兄弟,你到底和穆頭有什麼仇?」
許驚弦怔了—下,才明白他口中的「木頭」指的是穆鑒軻,苦笑道「只是在成都時有過一面之緣,也不知觸到了他的忌諱,竟如此待我。」
秦勇剛喃喃道:「穆頭雖然嚴厲,但為人剛正不阿,愛兵如子,且最是護短,就算自家兄弟犯下錯誤,往往也被他一人扛了,兄弟們有什麼不是,他也極少發脾氣,但竟然為了你不惜開罪憑天行,可真是奇了。」
許驚弦心想穆鑒軻作為統領將官,卻能被手下直呼綽號,仿若兄長,其愛兵如子之譽必是不假,只不過自己定然不被他認作手下的「兵」。
秦勇剛望望左右,低聲道:「吳兄弟得罪了穆頭倒也沒有什麼,他性格耿直,就算不喜歡你,也決不會在背後捅刀子。但就怕偵騎營的有些弟兄一意幫襯穆頭,不免視你為眼中釘,或許來找些麻煩。我看你年幼,也不似個壞人,所以提埋你一句,自己可要小心些。」
許驚弦暗暗感激:「秦大哥放心,我自會提防,就算有人惹事也會容讓些。」
「兄弟明白就好。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穆頭當年可是搏虎團的一員,與明將軍一起征戰四方,立下赫赫戰功,憑他的資歷,若非不懂阿諛奉承之術,早就提拔為偏將了。所以他雖然軍銜不高,在軍中卻極有威望。」
許驚弦知道搏虎團乃是明將軍當年北征時親衛團,共有二百人,皆是武功高強,智勇雙全的忠誠死士。明將軍平定北疆后率軍回京,為防當朝皇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團,而實際上卻是化整為零,安插在京師與全國各地,如今發兵平泰親王之亂,明將軍便把這二百親信安插在大軍中的重要部門。怪不得穆鑒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統領,卻能與憑天行稱兄道弟。
當下許驚弦又問起偵騎營的日常事務,秦勇剛耐心地一一講解。
情報在戰爭中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偵騎營負責的就是在戰前搜集敵方信息、探查地形等工作。譬如在攻城之前,需要查知護城河的寬窄深淺,城牆的厚薄程度,城樓哨所與箭塔的位置,哪裡是最容易攻陷的地帶,以及附近山川河流的分佈與道路狀況,有無林木作掩護,是否有適合敵軍埋伏的地點,甚至還包括守城軍民的士氣、殘餘糧草的數量、敵軍的調動分派、敵方將領的武功特長等等。
這是一支特殊的部隊,不設番號,不打旗幟,甚至在大軍的花名冊上都找不到每個戰士的姓名。在必要的情況下,偵騎營可以作為先鋒佯攻敵陣試探敵軍軍力,也會深入敵後進行暗殺、綁架、刺探軍情等諜報活動。在任務的執行過程中,講究機動靈活,有著普通部隊絕不具備的自主權。
所以,能夠進入偵騎營的士兵都是從各個軍營中精挑細選而來,是最出色、最優秀的戰士。他們不但需要高強的武功、耐心細緻的觀察力,更需要有堅韌的意志、赴死的決心、無畏的勇氣!
許驚弦聽得津津有味,他雖是為了刺明計劃才投入軍中,但此刻卻不由對軍旅生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暗暗希望穆鑒軻果真如秦勇剛所言,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小人。如果他真要讓自己去做個馬夫,豈不是冤枉透頂?
將一切安排妥當后,已到了傍晚。
許驚弦與秦勇剛正在營房前用飯,忽然被人從身後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蹌幾步方才站穩身形,回過頭來,只見一位二十三四歲的漢子正用挑釁的目光望著自己,上身赤裸,露出高高隆起的肌肉,右頰上有塊紅色的胎記。
秦勇剛喝道:「赤虎,你想幹什麼?」此人本名胡大力,因性情暴烈,力大無窮,對戰殺敵時狀如瘋虎,再加上那個赤紅色的胎記,便得了這綽號。
赤虎雙手抱胸,望著許驚弦冷笑:「聽說偵騎營來了個公子哥,一定不習慣軍中的粗茶淡飯吧,我來給他加點小菜。」事實上偵騎營集中了全軍的精英,伙食極好,有魚有肉,他如此說只是藉機尋事罷了。
許驚弦心知這必是秦勇剛所說的「麻煩」,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莽撞,故作不聞,低頭吃飯。
「喂,你小子聾了么?」赤虎張開大手往許驚弦的飯碗抓去,指縫中竟颼颼飄下許多泥土來,大概這就是他要給許驚弦加的「小菜」。
許驚弦不避不讓,眼看那一把泥土即將飄入碗中。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驀然一翻手腕,碗底朝天,承住落下的泥土,旋即手腕一轉,飯碗復又正面,大半碗的食物竟然半點也未灑出。
許驚弦淡淡道一聲:「多謝。」繼續埋頭吃飯。
赤虎怔了下,哈哈大笑:「原來這公子哥是變戲法的,且再讓我瞧瞧。」說話間又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來。
許驚弦滿以為露了這一手高明武功后,對方就應該知難而退,誰知赤虎不知好歹故伎重演,心裡也不免有些動怒。
秦勇剛搶身隔在兩人之間:「赤虎,夠了吧。」赤虎嘿嘿一笑:「秦勇剛你少管閑事,這小崽子又不是你兒子。」許驚弦聽他出言不遜辱及父母,抬頭與之對視:「你嘴裡放乾淨些。」赤虎眼中凶光一閃:「怎麼,想打架?爺爺我奉陪。」一旁觀看的士兵齊聲起鬨,雖有些勸解之聲,但大多數都是給赤虎打氣鼓勁,由此也可看出穆鑒軻確是極得手下愛戴。
許驚弦亦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暗暗咬牙正要好好教訓一下赤虎,忽聽到一個聲音喝斥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罝上去,赤虎、秦勇剛、吳言,罰你三人去舉半個時辰石鎖。下次有力氣沒處使留著打敵人,別找自家兄弟撒野。」
許驚弦循聲望去,卻見穆鑒軻端立在不遠處,目光炯然正盯著自己,眼神中譏誚之意不減半分。不禁心頭有氣,明明是赤虎挑起事端,穆鑒軻卻不分彼此一併責罰,表面上看似公平,內里卻顯然包庇赤虎,何況還要連累秦秦勇剛一併受罰。他正要開口分辯,卻被秦勇剛暗地拉了一把,才想起這是軍營,統領的話就是命令,不然只怕受罰更重,只得強咽下這口氣。
三人來到操場上,許驚弦與秦勇剛並肩站立,兀自與對面十步外的赤虎瞪目相視。雖不敢開口說話,但卻從眼神中傳達著彼此的憤怒與鄙夷。
那石鎖重達近百斤,乃是平日士卒操練時所用。只見赤虎嘿嘿一笑,也不見吐氣開聲,輕輕鬆鬆地把石鎖舉過頭頂,還有意挺起胸膛,顯示出強健的肌肉。許驚弦心頭不忿,依樣將石鎖舉過頭頂,臉上則擺出更加輕鬆的笑容,一旁的秦勇剛卻是愁眉苦臉,如荷千鈞。
赤虎將石鎖放至胸前,再度高高舉起,齜牙一笑,臉上那道胎記亦隨之而動,許驚弦哪肯服輸,亦如法炮製,順便還送他一個鬼臉。赤虎眼中閃過一絲狠意,快速放下又舉起,許驚弦奮力跟上他的節奏,半點也不落後。
兩人四目對望,暗中拼上了勁,石鎖此起彼伏,越舉越快,眨眼間已各舉了數十下。只苦了在一旁的秦勇剛,這舉石鎖憑的是臂、肘、腕、腰上的硬功夫,原本就並非他所長。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氣,直拼得青筋暴起,額汗如雨,也無法跟上許驚弦與赤虎的節奏。
又舉了半柱香的時間,赤虎與許驚弦皆額頭滲出汗來,卻仍然拼著一口硬氣,決不肯比對方少舉一下。
只聽秦勇剛大叫—聲:「我的媽呀……」將石鎖扔在地上,連連甩手。他明知此舉必會加重懲罰,但實在支撐不下去,滿以為會等到穆鑒軻一聲怒吼,誰知周圍卻是一片寂靜,包括穆鑒軻在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許驚弦與赤虎身上,對他全未留意。秦勇剛暗呼僥倖,趁機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著觀看好戲。
一般士兵練習舉石鎖,少則十餘下,多則七八十下,赤虎一向以偵騎營的大力士自居,最高記錄亦只有—百掛零。但此刻兩人較上了勁,不知不覺舉了半個多時辰,都已接近百下。雖然懲罰的時間已過,仍然不肯停手,只是速度都放慢了許多。
等兩人都舉過一百五十下后,赤虎面目猙獰,喘氣如牛,體力已接近極限;許驚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只覺眼前陣陣發黑,臂上如墜千斤,腳下虛浮無根,恨不能一跤坐倒。他可不似赤虎一身蠻力,又有外門硬功的根基,若不是體內存著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內力,只怕早就不支。
觀戰的士卒們早就沸騰起來,給兩人大聲助威。之前誰也不相信許驚弦這樣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會是赤虎的對手但隨著這一場賭氣的爭鬥進行到白熱化,再也沒人敢小覷他。或許每個人都樂於見到以弱勝強的局面,給許驚弦打氣加油的人數遠遠超過赤虎。
等舉到二百下時,兩人皆已是強弩之末,每呼吸數息,方能再舉起石鎖。到了這個時候,力量的大小皆不足道,雙方比拼的就是意志。
許驚弦心無雜念,將什麼家仇國恨、刺明計劃皆拋到腦後,只是死死盯住赤虎,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再舉一下,再舉一下。他已經撐不住了,只要我能再舉一下,他就會倒下去……
赤虎狂吼一聲,石鎖從手中掉落,記錄定格在二百二十一下。而在士兵們狂喊「二百二十二」之中,許驚弦終於完成了最後一舉。然後,他拋下石鎖,仰面倒在地上,耳中聽著周圍的歡呼聲,卻根本不明白其意義。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沒有輸給那個長著赤色胎記、辱罵自己父母的傢伙!
「啪啪」,兩記清脆的擊掌聲打斷了歡呼的士兵,穆鑒軻將一切瞧在眼裡,面上卻不動聲色:「好啦,兩個小子出夠了風頭,現在留下兩個人給他們舒活一下筋骨,其他人都給我回去睡覺。」
士兵們漸漸散去,有人過來拍拍許驚弦的肩膀,對他豎起大拇指。或許許驚弦與赤虎不惜自殘的賭氣之舉近於孩童玩鬧,甚至顯得有些愚蠢,卻足以打動這些不重私怨、只尊強者的軍人。
秦勇剛一面替許驚弦按摩,一面興奮地道:「真有你的,赤虎那傢伙整日趾高氣揚,揚言自己力大無窮,今天算是栽到你手裡了。」
許驚弦精疲力竭,全身乏力,級能對著秦勇剛無聲地一笑。此時此刻,他卻突然想到了獅子樓中的明將軍,或許只有在這個身體非常虛弱的時候,明將軍的那番話才會更加強烈地衝擊著他的內心。他清楚地知道泰親主及其聯合勢力起兵叛亂對於國家、對於無辜百姓的傷害,也清楚地知道明將軍的話語代表著天下更多人的態度……
那麼,他是否還應該為一己私怨,置國家大義於不顧,執意刺殺明將軍呢?如果朝廷大軍因主帥之死而潰敗,他是否就會成為國家的罪人?九泉之下的林青、許漠洋又會怎樣著待他?
他閉上了眼睛,無法給自明確的答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第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偵騎營旳士兵們就開始了操練。
當許驚弦揉搓著酸麻的雙臂來到訓練場,正準備加入到訓練隊伍中時,卻被告之速去馬廄報到。
許驚弦想不到穆鑒軻果真派自己去做馬夫,頓覺一股怒氣直衝心頭,幸好尚存理智,沒有當場鬧將起來。他站立原地,眼望二十步外指揮士兵訓練的穆鑒軻拼盡全力大喊一聲∶「士兵吳言,請見穆統領。」
許驚弦心頭火起,意在發泄,這一噪子吼得驚天動地,所有士兵都訝然望著他。穆鑒軻緩緩走近,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你有何事?」
許驚弦一字一句道:「請統領收回命令。」
穆鑒軻眼中的譏誚之色更濃:「說出你的理由。」
「厲下從軍為國效忠,不是為了做馬夫。」
「按你的意思,馬夫就不需要有人做了?」
許驚弦挺起胸膛:「為將者,應該充分了解手下士兵的能力,設其職而盡其用。孫子曰:夫用兵之法……」
穆鑒軻不耐煩地一擺手:「見鬼,我可沒讀過什麼兵書,不要給我講什麼大道理。」許驚弦昔日在京師清秋院磨性堂中熟讀百家兵書,本可引經據典反駁對方,喪何穆鑒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只好悻然住口。
穆鑒軻冷然問道:「你覺得在偵騎營中受了委屈?」
「我並不覺得在偵騎營中受委屈,但我希遒做―些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只想著立戰功,做英雄!」穆鑒輛搖頭失笑,「讓我來告訴你什麼是值得做的事情。」他驀然轉身,大喝道:「全體集合!」所有的士兵立即停止操練,迅速集中到他面前,顯示了極強的紀律。
穆鑒軻巡視手下,聲若洪鐘:「小伙刊門,告訴我:一個偵騎營的戰士在一場戰爭中應該做什麼?」
除了許驚弦,所有的人齊聲答道:「察敵情,利三軍。」
「說得好!」穆鑒軻撫掌,用近於咆哮的聲音嘶聲狂喝,「記住!偵騎營的任務不是衝鋒陷陣,不是奮勇殺敵,而是探路、查哨、排險、誘敵,甚至可以潛伏敵後、暗殺敵將、燒敵輜重、離間敵軍,去做那些並不光明磊落的事情,這―切只為一個目的,那就是保證全軍的勝利。我們不可能留名青宋,不會有顯赫戰功,甚至沒有機會去親手殺死一名敵人。但是,每一份正確的情報都會給敵人致命的打擊,都會挽救成千上萬的三軍將士,在每—次勝利的背後,都有我們無可磨滅的功勞!我們是隱身幕後的無名英雄!」
二百雙眼睛燃燒著火焰,二百個聲音一齊重複:「無名英雄!」
穆鑒軻轉過頭,盯住許驚弦的雙眼:「現在你告訴我,這些事情值得不值得你去做?如果這裡沒有你想要得到的榮耀,你還願意不願意留下?」
「我願意,我願意留下!」一股熱血在許驚弦胸中來回衝撞,他不假思索地嘶聲大叫。或許穆鑒軻對他有成見,但無法否認他是一名出色的將官。
「那麼,回到你的位置。」
許驚弦憤然道:「屬下不去馬廄!」
穆鑒軻怒喝一聲∶「恥心自問,像你這樣違抗軍令的士兵,是否還有資格留在偵騎營中!」
「屬下要做偵騎營的戰士,而不是—個馬夫。」
穆鑒軻大笑,轉頭面對一眾士兵,朗聲發問:「來到偵騎營的每一名新兵,首先要去什麼地方?」
眾人齊聲回答:「馬廄!」
許驚弦征住了,從戰友們射來的目光里,他只看到了幸災樂禍、同情與嬉笑的眼神,卻沒有看到一絲鼓勵,連秦勇剛也對他微微搖著頭。直到此刻,他才隱隱覺得自己判斷有誤,怕是誤解了穆鑒軻的意思。
「馬匹就是每個偵騎營戰士的戰友,你必須和戰馬成為最好的兄弟,在危險時侯才能夠得到它無私的幫助。你聽清楚了嗎?」
許驚弦方知究竟,垂頭喪氣地道:「厲下聽清楚了。」
「目無軍紀,違抗將令,念你是初犯,權且從輕發落。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接受懲罰后立刻去馬廄,要麼主動提出申請,從此離開偵騎營!」
許驚弦豈肯灰頭土臉地離開,一咬牙:「屬下願意接受責罰。」
穆鑒柯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訓練場上的石鎖:「見鬼。你還舉得動么?」眾兵士一齊大笑起來。穆鑒軻面容一整:「吳言聽令,罰你去馬廄中清洗全營的馬匹,計么時候完成了,才可以重新回到訓練場!」
大軍在成都休整了兩天後開拔起程,沿岷江而下,經眉州、夾江等地,四日後在樂山駐紮,預計五天後將在宜賓府與泰親王叛軍遭遇,從而拉開這一場戰爭的序幕。
因多年沒有大規模戰事,軍中多是新丁,所以明將軍把搏虎團親信與隨他南征北戰的老兵化整為零安插於全軍之中,以老帶新,而且沿途每至一地,皆駐留加緊整頓操練。何況叛軍在金沙江南岸嚴陣以待,並無奇兵突襲之可能,行軍速度雖然緩慢,卻可盡量避免傷亡,乃是最善之策。但如此一來,便有朝中政敵諫言聖上,責其暗通叛軍,京師連發數道金牌催戰,明將軍卻依然如故,緩兵而進。
許驚弦做了數天的馬夫,幸好他天性隨遇而安,雖受懲罰亦能自得其樂,閑來無事,就將全營數百匹馬分為數隊,又給幾匹頭馬起個威風凜凜的綽號,元帥、將軍、統領一應俱全,由頭馬分別率領馬群練習排兵布陣,至於自己胯下的坐騎則起名為「木頭」,聊以泄憤。
他雖在清秋院中記了一腦子的兵法策略,但皆是強記硬背,僅限於紙上談兵。隨著大軍開拔,暗中觀察明將軍安營紮寨、調動兵馬之法,再與胸中所學一一對照,有會於心,亦算是不虛此行。
與赤虎那一場比拼倒也不無好處,許驚弦在營中已頗得人望,秦勇剛與一些士兵空暇時常與之交談,不乏敬重之意,比起初入偵騎營時所受冷遇判若雲泥。他從小便幻想自己能成為軍中重將,保家衛國,奮勇殺敵,此刻得償夙願,雖不受重用亦感欣然,短短几天的軍旅生活令他受益匪淺,大覺留戀。
但他心頭始終挂念著刺明計劃,眼看戰事將起,自己卻是全無進展,毎日僅與戰馬,連重要的軍情都打探不到,更遑論去明將軍身邊盜取那關鍵的物品,不免有些著急。
許驚弦也曾考慮過利用憑天行的關係混入中軍之中,但憑天行事務繁忙,自從那日分別後再未在偵騎營中露面。而他身為普通士卒,全無機會見到憑天行,何況穆鑒軻認定他是靠著裙帶關係入的偵騎營,自然不能落下口實。每每想到穆鑒軻那充滿譏諷的眼神,許驚弦就暗下決心,他一定要努力證明自己是一個合格的戰士。
這日午後,許驚弦總算將全營的馬匹都清洗了一遍,騎著「木頭」興沖沖地去找穆鑒柯復命。不料隨著戰事漸近,負責開路探哨的偵騎營自然難得清閑,穆鑒軻一早就領令外出,至今未歸。
許驚弦未得軍令,不敢擅自入陣。看著戰友們或比拳腳刀槍,或較騎術弓箭,大是羨慕,不知不覺往前走了幾步,靠近訓練場邊。
赤虎自恃力大,站好馬步立樁於場中,由秦勇剛等幾人合力推動。他眼角餘光瞅見許驚弦過來,乍然收勁,幾位士兵立足不穩,赤虎順勢抓住秦勇剛的胳膊,借勁猛然一推,秦勇剛踉踉蹌蹌地朝許驚弦撞來。
許驚弦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秦勇剛撞個滿懷。赤虎哈哈大笑:「喂,訓練場可不是你小子隨便閑逛的地方,還是快回去洗馬吧。」
許驚弦當然知道赤虎故意找茬兒,雖不疼痛,卻咽不下這口氣,瞪著他道:「瞧你那天拼得脫力,活像掉了半條命,恢復得鋌快啊。」
赤虎那天舉石鎖輸給了許驚弦,被同伴好—番嘲笑,引為奇恥大辱,所以才千方百計要找回面子,聽他揭短,惡狠狠地道:「小子,有種再比一場么?」
許驚弦笑道:「還是免了吧,我怕你舉不起石鎖反被碰死了。」
赤虎勃然大怒:「石鎖是死的,舉得再多有個屁用。敢與我比拳腳么?」
秦勇剛還算穩重,低聲道:「軍中有令,嚴禁私鬥。不要與他一般見識。」一旁的軍士亦紛紛相勸,那日舉石鎖許驚弦雖然佔了上風,但只看外形,誰也不相信身體單薄的他會是膀闊腰圓的赤虎的對手。
許驚弦不願生亊,強壓滿腔怒火,緩緩轉身離開。
赤虎只道許驚弦害怕,大笑著在場上耀武揚威地來回地踱步∶「嘿嘿,若不敢就滾遠些,掐死你事小,害得我受軍棍可不划算。」
許驚弦聽他口出狂言,哪還按捺得住:「比就比,不要以為我怕你。」
赤虎眼睛一亮:「若是被我打殘可別去告狀。」
「呸,你留神自個兒的胳膊腿兒吧。」
見兩人各不相讓,眾人便起鬨道:「趁著穆頭不在,那就依著江湖規矩比一場,誰輸了都自認倒霉,不可再糾纏。」
赤虎嘿嘿一笑:「那就麻煩眾位兄弟給我作證,這小子是自個兒洗馬時被踢傷了,可不怨我。」聽他口氣,像是已穩操勝券。
兩人入得場中,對視一番,赤虎狂吼一聲,跨步前沖,朝著許驚弦當胸就是一拳。
甫一出手,許驚弦便知他僅習過些軍中擒拿格鬥之術,強沖硬打,並無高深的武功根基,只是仗著力沉勁猛,強沖硬打,絕非自己的對手。
許驚弦並不反擊,讓過赤虎的拳頭。輕巧地從他身邊掠過。赤虎反應倒快,猛一回身,右腳反踢,雙拳倒擊而出,許驚弦再度避開。
幾個照面下來,許驚弦憑著小巧功夫貼身遊走,赤虎拳腳齊施,卻連對方的衣衫都沾不到,大罵道:「小兔崽子只會耍滑頭。」話音未落,卻見許驚弦眼中怒色乍現,右掌驀然擊出。
赤虎大吼一聲:「來得好。」沉腰坐馬,亦是一拳掏出。
許驚弦氣憤赤虎出語傷人,明知他臂力過人,卻偏偏不避不讓,硬接他一拳,藉以削弱對方氣勢。這—下兩人皆盡全力,拳掌相交,齊齊一震,同時大叫『哎喲』,各自退開幾步,揉著自己的胳膊。
原來兩人幾日前力舉石鎖耗盡臂力,皆拉傷了肌肉,這一下以硬碰硬,引發傷勢,頓覺雙臂酸脹難忍。
許驚弦道:「既然不分勝負,就不用再比了吧。」
赤虎怒喝道:「你給我住嘴!」他使著蠻勁,忍著臂痛再度一拳擊出。他向來自恃力大,又極為爭強好勝,許驚弦能安然接他一拳實是大出意料,若是就此袖手罷斗,在旁人眼裡與認輸何異?
許驚弦見赤虎執意糾纏,皺著眉頭閃過。此刻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他終究是自己戰友,如下手重了,被穆鑒軻問起來可不好交代,須得想個法子讓他知難而退,靈機一動,已有了對策。
再鬥了幾招,許驚弦故意賣個破綻,動作略一遲滯,胸口門戶大開。赤虎哪會放過如此良機,全力一拳擊來。但就在拳頭堪堪及身的剎那,許驚弦猛然轉身滑步,同時腳尖微微一勾……
赤虎眼前一花,滿以為必中的一記重拳全然擊在空處,收勁不住,再被許驚弦借力一勾,再也站不住腳,重重摔在地上。
許驚弦笑道:「如此總可以收手了吧……」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赤虎在地上打個滾,十指箕張如爪,朝著自己雙腿合抱而來。他見這蠻漢如此不知進退,亦有些著惱,原地不動輕輕—個旋身,避過赤虎雙手。赤虎收勢不住,鼻子正撞在許驚弦的右腳足跟上,登時血流如注。
這一下看似赤虎自己收勢不住,其實全憑許驚弦料敵機先,算好他撞來的方向與角度,才能提前作出判斷,手足不動卻令對方受到重挫。
赤虎大叫一聲,爬起身來還要再打,忽聽一聲怒吼傳來:「都給我住手!」卻是穆鑒軻恰好趕了回來。
眾軍士暗暗咂舌,穆鑒軻平日雖是愛兵如子,與手下稱兄道弟毫無顧忌,可一旦遇上違反軍紀之事,皆是嚴懲不貸,許驚弦與赤虎只怕難逃重責。
穆鑒軻飛身下馬,怒視眾人,目光停在赤虎的鼻子上:「怎麼回事?」
赤虎抹一把鼻血,滿不在乎地道:「我與吳言對練,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
眾士兵也幫腔道∶「是啊,他兩人只是普通練習,並不是打架。」
「穆頭你剛才也看到了,是赤虎自個兒收不住勢撞在了吳言的腳上,只是訓練中的誤傷,不必大驚小怪。」
穆鑒軻冷冷望著許驚弦,一字一句地問:「告訴我,是誤傷么?」
許驚弦知道穆鑒軻眼光高明,自己方才那一招怕是瞞不過他。但若是承認自己有意借力傷人,不但與赤虎之間的梁子再難解開,只怕全營將士都會視己為敵。他略一猶豫,終於還是咬緊牙關道:「報告統領,屬下確是誤傷。」
穆鑒軻面上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冷笑道:「你很能打么?」
許驚弦身體挺得筆直:「報告統領,屬下自幼習武,決不會給偵騎營丟臉。」
「那就來和我打一場!」穆鑒軻咆哮如雷,「你若是輸了就滾出偵騎營。」
許驚弦吸一口氣,不卑不亢:「如果我羸了呢?」
「我來給你洗馬!」
眾軍士面面相覷,不知穆鑒軻為何突然發這麼大的火。倒像是有意和許驚弦過不去,絕非他平日為人。
內中原因僅兩位當事者心知肚明。方才那一幕穆鑒軻明明看得真切,許驚弦卻堅決否認有意傷人,不啻於當面挑戰統領的判斷力與權威,這才引來穆鑒柯的怒火。而許驚弦屢次受他排擠,自然也不肯退讓半步。
赤虎上前一步:「報告穆統領。在屬下一再要求下,吳言才答應和我比斗,若要懲罰,屬下也難辭其咎。」
許驚弦未想到赤虎竟會替自己說情,不由一怔。此人雖然蠻不講理一再挑釁,卻也是個磊落坦蕩的漢子,望著他鼻上長長的傷口,頗覺內疚。
穆鑒軻並不理會赤虎的求情,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刀,回頭漠然望著許驚弦:「你平日慣用什麼兵刃?」
許驚弦情知這一戰難以避免,取了一把木劍。他自從經過斗千金點撥在山洞中勝過香公子后,對自己武功極具信心,加上這段時間用心研習《用兵神錄》,對天下各式兵器的特性了如指掌,料想穆鑒軻雖曾是搏虎團的勇士,但亦不過精於馬術騎射、衝鋒陷陣,武功上未必能勝過自己。可穆鑒軻畢竟是偵騎營統領,深得手下士卒敬重,自己萬一贏了一招半式,只怕日後也難以在偵騎營中立足,不由大感躊躇。
穆鑒軻橫刀於胸,穩立場中,沉聲道:「來吧。」
這一刻,許驚弦忽然想到當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棧道上與湘西鬼王厲輕笙動手過招的一幕,心中已有了主意,提劍來到場中,與穆鑒柯對面而立。
穆鑒軻喝道:「還等什麼?出手吧。」
許驚弦恭敬道:「屬下不敢先發招。」
穆鑒軻不屑道:「若在戰場之上,你也與敵人這般客氣么?」話音乍落,猛吸一口氣,已準備出手。
許驚弦見他左肩微晃,已判斷出這一刀將劈往自己的中路,驀然搶身上前,落腳處不偏不倚,正踏在穆鑒軻必經之路上。
穆鑒軻一怔,許驚弦雖未出劍,卻端端卡住自己的身位,無法發揮戰刀的威力,只得中途變招,將要邁出的步履收回,改而斜進。
許驚弦以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身形急轉,又踩在穆鑒軻將要落足之處。穆鑒軻兩度出手被封,只好再行變化,側身抬掌擊向許驚弦面門,木刀往他下三路削去。誰知許驚弦不等他掌動,看似腳下一滑,卻徑直迫入他身前兩尺處。相距如此之近,彼此都無法施展出完全的劍招與刀路,但木劍尚可以使出點、剌、挑、勾等訣制敵,木刀的砍、劈、揮、撩之能卻是全然無法發揮,穆鑒軻迫於無奈,只得疾速往右方閃開,同時一腳踢向許驚弦右腿,這一腿已無意傷敵,唯求許驚弦稍作閃讓,便可騰出適合攻擊的距離。
許驚弦隨之跟進,根本不給穆鑒軻反擊的空間,渾如自戕般倒提著掌中木劍,但劍柄卻有意無意地撞向穆鑒軻腰側。穆鑒軻見他這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腿踢到中途又只好變作梅花步,斜踩而回。
如此連續數招,許驚弦並不出劍,卻每每搶先一步佔住穆鑒軻的出手方位,迫得他數度變招,卻始終無法形成像樣的攻勢。若是穆鑒軻武功稍差一些,必會不顧一切與許驚弦搶攻硬拼,偏偏他曾在搏虎團中受過明將軍的指點,稍解武道,亦可算是江湖二流好手,明知不可為便自然改招換式,因而被逼得束手束腳,游斗良久竟然找不到機會攻出一招。
當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棧道上與厲輕笙相遇,厲輕笙佔據天時地利,在棧道上以逸待勞守候林青,本是隱佔上風。但林青借偷天弓遠攻之利,憑著微妙的步法始終保持著最適合發揮弓箭攻擊力的距離,最終未發一招一箭,就已懾退蓄勢待發的歷輕笙。
許驚弦武功雖不及林青,但他身懷陰陽推骨術能夠提前察知穆鑒軻的行動,再加上深諳《用兵神錄》知曉對方木刀的性能與刀路,逆用弈天訣迫敵露出破綻,將這種借勢攝敵的戰術發揮得淋漓盡致。
其實許驚弦亦是迫於無奈,他看到穆鑒軻體形魁梧,料他必也是出招快捷,招疾力勁,自己手臂尚未痊癒,與之硬碰全無把握,又不願當眾令他失了統領的顏面,不得已方採用如此戰術。
眾軍士武功不濟,只看到兩人兔起鶻落,身法飄忽,眼花繚亂之餘,卻渾不解兩人為何只是一味移形換位,在場中大兜圈子。有人曾見過穆鑒軻出手,知他剛猛勇決,氣勢懾人,往往數刀間便分出勝負,而今日對許驚弦久戰無功,恐怕是遇見了對手。唯有穆鑒軻心頭自明:許驚弦年紀雖輕,但舉手投足之間渾然天成,不見絲毫勉強,武功無疑已趨大成,若非他有意手下容情,自己早就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再鬥了幾招,穆鑒軻蟇然大叫一聲,跳出圈外刀朝訓練場邊的箭靶上劈去,只聽一聲炸響,箭靶被他拼盡全力的一刀劈得粉碎,木屑散落一地。穆鑒軻這一刀蓄勢良久卻始終無法擊出,心頭憋悶至極,此刻總算一舒胸臆。
眾士兵不明就理,還道穆鑒軻不願對許驚弦下狠手,故意以此示威,齊聲喝彩。穆鑒軻怒罵道:「你們胡吼什麼?這小子武功高我太多,再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既然技不如人,不如趁早罷手。」諸人聽他如此說,皆暗吃一驚。
許驚弦原是要給穆鑒軻留些面子,所以才故意保持不勝不敗之局,想不到他直承不敵,倒是不失磊落。
那日在山洞中擊敗香公子尚是出於僥倖,亦得益於香公子輕敵,但此次與穆鑒軻對敵,許驚弦已將陰陽推骨術、《用兵神錄》、弈天訣融會貫通,加以御泠堂的屈人劍法與忘憂步法,方才兵不血刃贏得此仗。
這一戰,可謂是許驚弦由劍法與戰略上真正結入一流高手境界的分水嶺!從此之後,他欠缺的就只是對敵經驗與充沛內力。
穆鑒軻瞪著許驚弦,喃喃道:「見鬼,憑天行果然給我帶來個高手啊……」咬牙切齒地大喝一聲,「牽馬來。」
旁邊有人牽來坐騎,穆鑒軻一掌拍去:「牽我的馬做什麼?你這是故意羞臊我么?快去牽那小子的馬過來。」原來果然是願賭服輸,要替許驚弦洗馬。
有人低聲道:「嘿嘿,穆頭今日才算是真的見鬼了。」眾人齊聲大笑,望向許驚弦的眼光中夾雜著驚訝與欽佩,再無敵意。
許驚弦終於放下心中大石。這些單純的軍人根本不會忌人賢能,在他們眼中,士兵擊敗統領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種榮耀。他已經用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戰友們的認可,他是偵騎營的戰士,也是偵騎營的光榮!
許驚弦心情大好,脫口道:「穆統領不用費事了,屬下已將營中所有馬匹清洗乾淨,包括木頭在內……」一言出口,眾人才知道他給自己的坐騎起名為「木頭」,越發笑得前仰後合。
穆鑒軻瞪著許驚弦,滿臉哭笑不得,低聲道:「隨我來。」
許驚弦不知他對自己如此「不敬」的行為要如何處置,心頭忐忑不安。隨他來到僻靜處,卻聽他沉聲道:「我穆鑒軻是個固執的人,第一次見你留下的印象始終不會更改。作為軍人,最忌同室操戈,而你剛才有意傷了赤虎,更加深了我的判斷——你是愛出風頭、行事輕浮之人。」
許驚弦不料他舊事重提,無語望天,實在是百口莫辯。
穆鑒軻繼續道:「但你知我為何容你留下么?那是因為你方才明明是故意傷人,卻還當面否認。雖然是對我不尊重,但我權且認為你是為了維護偵騎營的團結,所以才執意不肯承認……」
許驚弦一愣,從未想到穆鑒軻心思如此細密。或許他對自己有誤解,但無可置疑他絕對是一位優秀的統領,所以才能得到全體偵騎營士兵的衷心愛戴。這一刻他對穆鑒軻的印象全面改觀,心懷感激:「穆頭……」
「只有偵騎營的兄弟才能夠這樣叫我,你還不夠資格。」穆鑒軻一擺手打斷許驚弦的話,「你武功比我想象的還要高明許多,或許你可以做一位及其出色的戰士,但是我依然不認為你合適偵騎營。」
許驚弦不服:「為什麼?」
「作為一名合格的偵騎營戰士,當你潛伏敵後,獲得了需要的情報后,你首先考慮的不應該是殺死多少敵人,而是如何活著回去,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情報送交上級,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必須忍辱負重,甚至苟且偷生……所以,偵騎營要求的素質不是武功高強,而是有服務全軍的大局觀,更需要有一種堅韌的忍耐力。而你明知赤虎有意挑釁,卻還沉不住氣與他鬥氣,好勇鬥狠,意氣用事。」穆鑒軻搖搖頭,滿臉不屑,「在你的身上,我根本看不到這種必需的忍耐力。我不會耽誤你的前程,如果你要離開偵騎營,我會客觀地彙報你的能力,相信在其他部隊,你會得到更好的發展。」
許驚弦倔強地一甩頭:「不!我要留在偵騎營。我一定要給你證明,我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穆鑒軻冷笑:「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許驚弦氣極:「是不是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會更改對我的判斷?」
穆鑒軻點頭:「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目前為止,你的所作所為對我沒有說服力。」
許驚弦幾乎是吼了出來:「下一次行動,請統領批准屬下參加!」穆鑒軻毫不掩飾的輕蔑讓他憤怒若狂,他只想證明自己。
泰親王叛軍集結於金沙江南岸,嚴陣以待朝廷大軍。沿江一線都被封鎖起來,橋樑盡毀,船隻調於南岸,憑天塹而立。交戰雙方皆默認了焰天涯附近百里為停戰的中立地帶,因此滇、貴兩地的難民大量湧入。平心而論,此舉對叛軍更為有利,一來可避免明將軍派出的探哨細作混雜於難民之中;二來亦是泰親王收買民心之舉。
隨著明將軍率兵馬推進川南,能否安然渡過金沙江,已成為了左右這一場戰爭勝負的關鍵。而宜賓府,就是這場渡江戰役的焦點。
這兩天許驚弦始終處於矛盾之中。經過與穆鑒軻一戰,他已隱成為偵騎營的第一高手,同營士兵對他的態度大為改觀,感情漸篤,就連赤虎亦不再來找他麻煩,他終於感受到軍旅生涯中最真摯的戰友之情,但在他內心深處,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所肩負的秘密任務。而剌明計劃一旦成功,殺死明將軍替林青報仇雪恨的同時,是否也間接地把身邊的戰友送上絕路?
如果有選擇,他寧可投身叛軍之中,與明將軍決一勝負;或是為國效命,在戰場上與敵人真刀真槍地大戰一場。不像現在,他只能做一名不可見光的卧底,小心掩飾著自己的身份與真實意圖。
而扶搖,一直沒有出現。
五日後,明將軍大軍抵達宜賓,在金沙江北岸駐營。築石成堡,壘土為城,並在沿岸多處戰略要點設立大型拋石機,以防叛軍戰船突襲。同時派兵砍木伐林,準備造船渡江。
在穆鑒軻的安排下,許驚弦很快就得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
這日清晨,江面上濃霧四起。穆鑒軻率領許驚弦、赤虎、秦勇剛以及另四名偵騎營戰士,一行八人悄悄離開偵騎營,沿江東下,直到了下游二十里處,才見到兩名化裝成當地百姓的士卒前來接應。
此刻穆鑒柯才宣布此行的任務。在大軍南渡之前,偵騎營將要潛入南岸偵察地形,查知敵軍軍力調動、火力配置,並繪下敵軍布防圖。
當下八人將馬匹拴在林中,合力將一根早就準備好的巨木拖入水中,那巨木粗達丈許,不修枝葉,外表看似無奇,其實樹內已被掏空,由軍中能工巧匠安設木輪槳葉,乃是一隻經過巧妙偽裝的獨木舟。
幾人換上水靠,四人藏於巨木中,另兩人在巨木枝葉間負責警戒,還有兩位水性精熟的士兵則潛入水下,開動機關,往南岸緩緩行去。這一帶離主戰場距離較遠,方便避開敵軍的巡邏艦隻。再加上有那巨木的掩護,遠望去就如一根順流衝下的斷樹。
半個時辰后,來到北岸,將巨木藏於港灣深處。又脫下濕衣,換上當地百姓的裝束,將兵器貼身暗藏。穆鑒軻留下秦勇剛與一名戰士在江邊守衛巨木,率領著許驚弦、赤虎與另三名士兵小心離開江岸,攀上附近一座小山峰,由高處遠遠眺望著敵軍營寨,記下重要的戰略要點,並繪成圖形。
山道上時常出現小股叛軍,六人或費於密林深處,或喬裝為砍柴的樵夫,偶有敵軍詢問,穆鑒柯則以當地口音回答,並未露出破綻。
此刻許驚弦才真正理解應該如何做一名優秀的偵騎營戰士,正如穆鑒軻所說,武功高強僅在其次,敏銳的觀察力、堅韌的意志、謹慎的行動以及隨機應變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素質。
等到任務龕成,已將至中午。六人下山往江邊趕去,眼看離那藏巨木處只有百步遠的距離,忽聽到身後蹄聲雷動,回頭望去,卻見一隊叛軍正朝他們飛馳而來,粗粗估計應有五百之眾。